第六章
3个月前 作者: 徐贵祥
关于汪亦适在朝鲜战场上的报道,郑霍山也看见了。郑霍山现在仍然是三十里铺农场的一名劳教犯。
皖西城解放后,这伙计不是太服气,经常鼓捣一些恶作剧,糊弄一下管教干部,或者捉弄一下可怜巴巴的楼炳光。这些恶作剧尚且无伤大雅,但是后来他因为伙食问题同管教干部吵了一架,性质就起了变化。管教干部说,没有见过这么难伺候的俘虏,要是在战场上,老子一枪毙了你!郑霍山火了说,你神气什么神气?等蒋委员长打回来了,老子给你上老虎凳!就这一句话,惹出了天大的麻烦。司法机关的判决书是这样写的:郑霍山作为前国民党中尉军医,一贯敌视新生的人民政权,企图恢复失去的天堂,被俘后拒不认真改造,叫嚣,妄图变天秋后算账……郑霍山已构成反革命言论罪,判处劳动教育三年。
郑霍山百口莫辩,天天在严密的监视中苦度日月,生活标准一落千丈,体力劳动成倍增加。在这里他再也不能对楼炳光指手画脚了,再也不能在劳动中投机取巧了。分给他的那些棕麻,必须由他自己剥下来,自己用棒槌砸软,自己搓成绳子。据说搓麻绳原本是为解放台湾捆绑后勤物资做准备的。这里的管教干部可不像俘虏学习班的管教干部,这里没有那么多客气,动辄呵斥,错了就罚,有时候一天要搓一百斤麻绳。而伙食,别说每个月二斤肉了,连麸皮杂粮都吃不饱。管教干部说,现在抗美援朝的同志都吃炒面,你们这些劳教犯还想吃香喝辣?做梦去吧!郑霍山哪里受得了这个!一个月下来,骨瘦如柴,形同活鬼。双手到处都是血泡,眼角挂满眼屎,惨不忍睹。
到了这个境界,郑霍山才后悔莫及,骂自己浑蛋,敬酒不吃吃罚酒,天大的傻屄一个。他后来无数次向监狱里的管教干部申辩,打架无好拳,吵架无好言。蒋介石又不是我的表叔二大爷,我为什么希望他?我已经当了解放军的俘虏,他就是成功了,也没有我的好果子吃。管教干部说,那你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你是不是真的对解放军用过老虎凳?郑霍山冤枉得大叫,我嘴臭啊,我就是想刺激一下那个……那个同志,我们那时候是俘虏,是受优待的,政府每月给我们发二斤猪肉,可是我们连肉末都很少见,都被他独吞了,楼炳光缺乏营养,都患了青光眼。我不是盼望蒋委……不,我不是盼望蒋介石,我就是想刺激那个同志啊!
管教干部说,就算你是讲梦话,也是反动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种话别人怎么说不出来?它代表了你的心声。你的灵魂深处是反动的,这是你无论如何也抵赖不掉的。郑霍山没话说了。他不得不承认,他在骨子眼里确实是反动的,确实是抵制新政权的。
后来郑霍山发现,搓麻绳固然是他力不从心的劳动,但还不是最折磨人的,因为搓麻绳还可以在院子里活动,还能见到几个像他一样的劳教犯,虽然规定劳教犯之间不能说话,但是看看也是好的,好歹是活人啊,偶尔还可以挤眉弄眼。搓麻绳的任务完成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段时间没有活了,听说管教干部当中有不少人被抽调去搞抗美援朝物资保障了,管囚犯的人少了,活儿也少了。
有一个月的时间,郑霍山除了外出干活,就是蹲在监舍里,连个老鼠都见不到。实在憋得难受了,他就抓住铁窗呼号,他要看报纸。管教干部在号子外面冷笑,你还看报纸?你是不是关心蒋介石###啊!告诉你,没门!我们现在在进行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战争,志愿军已经打到汉城了,抗美援朝很快就结束了。我们腾出手来就要解放台湾,让你的黄粱美梦见鬼去吧!
终于有一天下午,管教干部把劳教犯们集合起来,宣布了一项新的任务,给每人发了一本小册子,是一本新编的中学课本,权且用来做劳教犯的教材。管教干部让大家认真学习,并且要交流心得体会。课本里面有古文,也有白话文,还有诗词。郑霍山对诗词没有兴趣,幼年背诵唐诗三百首,?
那是隆冬的上午,阳光从铁窗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温度一点儿也没有增加。郑霍山蹲在另外一个角落里,又冷又饿又闷。他现在后悔极了,他想他确实是鬼迷心窍了,居然跟着那个无能的蒋委员长一条黑道走到底,别说加官晋爵光宗耀祖了,现在连饭都吃不饱。后来他突然想到了死,他问自己,难道你真的想死吗?死而无憾?荒唐,凭什么无憾?他的人生真是###毛炒韭菜,被他炒得一塌糊涂。再往后,他又想到了女人。公正地说,郑霍山并不好色,过去他在江淮医科学校里,那么多国军女郎,有的还很摩登很时髦,他并没有放在眼里。那时候他只对舒云舒动心,因为舒云舒不仅漂亮,更有一种高贵的气质。舒云舒文静矜持,但是不乏热情,舒云舒对人友善,即便对待像他这样鲁莽的追求者,舒云舒也是笑脸相迎好言相慰。他曾经闯进女生区队当着很多人的面,邀请舒云舒在元宵节放假期间到戏园子去听黄梅戏,并且说如果她不给面子,他就天天跟踪她,只要发现她和谁约会,他就和那个人决斗。即便如此不讲道理,舒云舒也没有恼怒,而是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元宵节她要跟家人在一起,她并且说感谢他的盛情。郑霍山想到了舒云舒,就想到了自己的命运。舒云舒到朝鲜战场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舒云舒同肖卓然喜结良缘他也是知道的。他的心里充满了仇恨,也充满了悲哀。他简直绝望了,他觉得他就像一个在斗鸡中被拔光了毛的公鸡,现在是一无所有了。
郑霍山认真地阅读那个课本,是在课本下发的第二天,因为管教干部有交代,第三天就要劳教犯们交流心得体会。郑霍山的课本,看了不到三分钟,呼啦一下就扔了老远。这时候他又想起了舒云舒,不知道舒云舒现在过得怎么样,在战场上,她那娇小玲珑的身躯是否受得了,肖卓然这个伪君子、骗子,对舒云舒到底是真心相爱还是玩弄?后来他就想明白了,无论肖卓然对舒云舒好还是不好,都是跟他没有关系的事情。肖卓然要是对舒云舒好,他心里酸;肖卓然要是对舒云舒不好,他心里疼。反正都不是好事。
又过了几分钟,他再次捡起课本硬着头皮往下看,一页一页地胡乱翻着,看不出个名堂。后来下雪了,从号子的铁窗缝隙里面飘进来大团大团的雪花。郑霍山的心里突然有了冲动,有了激情,扑到窗前,看那外面洋洋洒洒的雪花。这时候他的心里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有一种冲破樊篱的强烈的愿望。他突然想,他似乎应该好好地活着,体面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而不是像这样猪狗不如地当劳教犯。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他看到雪花了,看到了苍茫茫一片洁白的天地,他的心灵在这飞舞的雪的海洋里得到了净化?再坐下来,再翻开课本,再硬着头皮往下看。
就在这个时候,奇迹发生了。他看到了另一场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茫茫。大河上下,顿失滔滔……”那个“雪”字把他的眼睛刺疼了。他不太懂得诗句的含义,但是他感受到了字里行间的一股奇异的力量正在猛烈地冲击着他、震撼着他。他没有对照注释去研究诗句的含义,他就是那么喃喃自语地吟诵——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太神奇了,太神秘了!似乎有一道奇异的光芒,从乱纷纷漫天飞舞的雪花、从密不透风的思想的高墙外面,照射过来,开启了他笨重的心灵之门,五彩缤纷。他爱上了那个叫“雪”的字眼,他爱上了围绕那个叫“雪”的字眼生发的那些句子。他不明白它们,但是它们唤醒了他。
那个落雪无声的上午,郑霍山只干了一件事情,就是吟诵那首诗。到了后来,他终于不满足于欣赏那首诗的文字和韵律,也不局限于体会那首诗的磅礴气势和铿锵有力的节奏,他渴望更深入地进入那首诗的境界,于是他开始研究注释。郑霍山把那首诗词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包括标点符号。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寻找诗歌的作者,他打开课本,先是把目光落在标题上,再然后,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出现了,郑霍山被一束更加耀眼的光芒牢牢地钉在号子的砖地上,面如死灰。
郑霍山没有想到,在他坐牢之后,还有那么多人关注他,这里面不仅有汪亦适和肖卓然,还有舒南城和汪尹更,而且这两个老先生对他的关注,跟他的恩师、那个生死不明的宋雨曾有关。舒南城、汪尹更和宋雨曾的交往,已经是历史了,就像“四条蚂蚱”一样,退回二十年,舒、汪、宋也是同学。
皖西城解放后,宋雨曾有很长时间生死不明。在舒云舒和肖卓然举办婚礼的那两天,舒南城同汪尹更曾经有过一次密谈。舒南城分析认为,宋雨曾很有可能没有跟随国民党军撤退,而是选择权宜之计退到了江南,但是在解放军打过长江,国军败退台湾的时候,宋雨曾一定会回到皖西城。当时汪尹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忧心忡忡地问舒南城,共产党得了天下,会不会杀富济贫?如果杀富济贫,我们这些人将会受到何等待遇?舒南城信誓旦旦地回答,陈专员说,毛泽东主席有言在先,共产党不是李自成。缩小贫富差别或许会的,但是不会乱搞共产。我们已经成了新政权的依靠力量。汪尹更说,那是眼前,共产党刚刚得到天下,需要收服民心,恢复生产。一旦江山坐稳,会不会翻脸不认人?舒南城说,共产党也是人,像陈专员、黄书记这样的人,正人君子,怎么会有翻脸不认人之说呢?
汪尹更说,从个人角度讲,我接触到的共产党的官员文质彬彬,有儒雅风度,但是他们的政策会不会变化?我们怕的不是人,而是制度。一朝天子一朝臣,怕就怕时局变化,你我难以预料。
舒南城哈哈一笑,大大咧咧地说,福鼎兄,你又没有做过对不起共产党的事情,你怕什么?不要杞人忧天哦!汪尹更看着舒南城,嘴巴动了动,没有说话。
舒南城说,我们虽然有些资产,但是按照共产党的说法,也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我们没有搞剥削压榨,国民党统治的时候没有为虎作伥,抗战时期,我们倾其所有支持抗战,皖西解放,我们积极配合解放军。土地改革,减租减息,也都尽其所能地支持。抗美援朝,我们捐款捐物,还送子女为国报效。像这样的家庭,共产党为什么要革我们的命呢?你不要庸人自扰。汪尹更说,我跟你的情况还不太一样。土地改革,我们汪家世代积攒下来的六十亩地,只让留二十亩,家父不能接受,一病不起。听说接下来还要搞财产登记,房屋、牲口、药店都要充公重新分配。舒南城说,这我也听说了。新政权嘛,个人的利益可能会受到一些损失。你我都是明白人。既然要搞社会主义,要建设新中国,要保证大家都过上幸福生活,那你个人要那么多财产干什么?让土匪惦记你?所以我的看法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身外之物,拱手出让也罢。
汪尹更吃惊地看着舒南城,好半天才说,鸿儒兄,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共产党?舒南城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说,福鼎兄,你开什么玩笑?你看我像共产党吗?天下者共产党的天下,政权者共产党的政权,朗朗乾坤,一片红色,我要是共产党,我干吗要掖着藏着?那我早就告诉你了。不过,我们的孩子倒是有可能成为共产党。汪尹更说,那依你看,亦适能够成为共产党吗?舒南城说,当然可能。亦适这孩子,聪颖内秀,做事沉稳,在解放军的医院里当医生,勤勤恳恳,业务精湛,颇受好评。他是一个能够跟上时代的进步的青年,这一点我不会看错。你是不是希望有个参加共产党的儿子,给家门当一尊保护神啊?汪尹更老老实实地说,我倒是真有这个想法,不然我也不会同意他到朝鲜打仗。这件事情,一直瞒着他爷爷,我们对他老人家只说亦适到上海求学去了。再有,亦适有这么个家庭背景,如果他被共产党接受,那也说明我们这样的家庭被共产党接受。这样,我们也安心一些。只是可怜了孩子,他性格内向,虽然早就独自求学在外,终归没有吃太多的苦。这一去,兵荒马乱枪林弹雨,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每每想起,心乱如麻。可是我又不能挡住他的路,也许我一挡,就把他的前程毁了。
舒南城抽着烟斗说,福鼎,你想得太多了。不过,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每当想起老大老三将要去朝鲜战场,异国他乡,冰天雪地,枪林弹雨,我这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是怎么办呢?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不去我不去,大家都不去,难道让美国人打到中国来?我们还是要识大体顾大局,打落门牙吞到肚子里。出征在即,我们做长辈的,在他们面前可不能把脸拉下来,不能让他们带着心事出征。汪尹更说,这个我自然明白。舒南城问,你知道不知道雨曾的下落?汪尹更反问,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舒南城说,一年多杳无音信,但是我总觉得他没有离开皖西。汪尹更说,你这样想,是不是有什么迹象?舒南城说,皖西城解放的前一天,他来找我,留下一个皮箱。当时我问他是撤还是留,我分明听他说,我当然不会到江南去,但是我也不能给解放军当俘虏。那时候我就知道师范学校的校长黄岩是共产党的地下负责人,因为黄曾经暗示我们工商界要开展护城运动,防止国民党狗急跳墙搞破坏。我劝雨曾归顺解放军,我可以替他穿针引线。他当时很惆怅,说了句,我不走,但是也不能留。这话很费思量啊!不走,不留,那他到哪里去,难道飞天遁土不成?
汪尹更没说话,撩起长袍,摸出一个皱皱的信札,递给舒南城。舒南城疑疑惑惑地接过去一看,脸色大变,逼视汪尹更说,这么说他真的没走?汪尹更说,我也不好说。这封信是亦适他娘从院子里捡到的。你看落款时间,已经有一个月了。舒南城看着信说,他说江淮医科学校“四条蚂蚱”,三个已经弃暗投明,这说明他知道亦适他们的情况。剩下一个郑霍山,在医学方面有很高的天赋,学术俊才,如今身陷囹圄,殊为可惜,拜托我们利用社会地位和同共产党官员的关系,关照郑霍山。这又说明他了解近期情况。看来他真的没走。汪尹更说,我也这么想。他说郑霍山并非政治中人,希望我们能够劝慰其认清形势,归顺新政权,做一个造福百姓的医生。我估计,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出面。舒南城沉吟道,为人师表,雨曾堪称楷模。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他还惦记着学生,难得,难得啊!不过这件事情做起来还是有难度的,我们见机行事吧。
机会是舒家幼女舒晓霁创造的。舒晓霁这段日子忙得不亦乐乎。这个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自幼备受宠爱,但是却没有养成娇滴滴、弱不禁风的毛病,具有很强的独立性,在性格上也颇为泼辣。舒家四姐妹,老二舒云展和老三舒云舒是双胞胎,性格也有点相近,舒云展似乎更内向一些,相对于舒云舒的工作姿态,她显得有些超脱,不太参加社会活动。老大舒雨霏和老四舒晓霁性格有点相近,都属于热情型的,不过老大的热情主要是体现在生活中,而老四的热情则主要体现在社会活动中。
从朝鲜战场回来之后,这个风华正茂的小姑娘感觉灵魂受到了一次洗礼,废寝忘食地投入到支前工作当中——参加各种募捐活动,到后方医院采访英雄,组织文艺节目,朗诵《谁是最可爱的人》和《三千里江山》,忙得不亦乐乎。她不仅是《皖西新生报》的记者,也是皖西抗美援朝募捐协会的理事。父亲舒南城很支持她的工作,她的募捐活动多数都是从自己的家里开始的。直到有一天,父亲郑重其事地交给她一项任务,她才同父亲反目。父亲要她利用记者的身份,采访正在坐牢的郑霍山,并且借机给郑霍山捎点东西。小女儿说,嗬,那个反动派,还有不少人关心他呢。我在朝鲜,汪亦适也托我关照他。我才不做那种亲痛仇快的事情呢。
舒南城说,那个人是个读书人,不是反动派。舒晓霁说,不是反动派他为什么不好好改造?不是反动派为什么把他关在牢里?我们舒家是红色资本家,我是共青团员,耻于同罪犯打交道。舒南城说,你是共青团员,我还是共产党员呢。帮助改造可以团结可以为人民服务的人,是我们共产党人的职责。舒晓霁歪着脑袋看父亲,怪笑着问,爸爸,你骗人吧,你什么时候成了共产党员啦?舒南城狡黠地笑笑说,我是地下共产党员啊。舒晓霁说,不信。地下共产党员在解放后都转到地上了,我怎么从来没有看见你参加党的活动?舒南城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是共产党的外围党员,为了方便在工商界开展工作,黄岩书记和陈向真专员指示我暂时不暴露共产党员的身份。舒晓霁惊喜地说,真的啊,那爸爸我们是同志了。我以后喊你舒南城同志。舒南城呵呵笑说,那不行,我的身份还没有暴露啊。我且问你,共青团员接受共产党员领导,这是事实吧?舒晓霁说,是事实,可我怎么证明你是真共产党员呢?舒南城说,你可以去问陈专员啊,他一定会告诉你真相的。舒晓霁说,那不行,组织上指示你不暴露身份,我要是去问陈专员,那不是破坏组织规矩吗?舒南城说,看来你还是很懂我们共产党规矩的。那么,接受我的领导也是规矩。你按我说的做,去采访一下郑霍山,向他宣讲党的有关政策,介绍你在朝鲜战场上的见闻,劝他迷途知返,好好改造,争取宽大处理,这不是对党有益的工作吗?
舒晓霁说,爸爸,你为什么对那个臭狗屎那么上心?舒南城说,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啊,我不想看到他们分道扬镳。舒晓霁虽然不是很情愿,但最后还是答应了去采访郑霍山。跟舒晓霁一起到三十里铺劳教农场的是二姐舒云展。劳教犯郑霍山的状况很差,蓬头垢面,表情很奇怪。从监舍里往探视室走来的时候,好像还有点瘸,表情也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直到后来见到舒氏姐妹,两眼才突然放光,而且那眼光就像狼,凶狠发绿。舒晓霁说,喂,伙计,看什么呢,坐下谈。郑霍山并没有坐下,而是闪动着狼眼往这边看。舒晓霁后来搞清楚了,郑霍山并不是看她,而是直愣愣地、肆无忌惮地看二姐舒云展。舒晓霁说,伙计,狗改不了吃屎啊!坐下来,我们要办公事了。
郑霍山斜了她一眼说,谁让你们来的?舒晓霁说,组织。你知道吗,组织。你可以自绝于组织,但组织还是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要挽救你这个失足青年。郑霍山说,我不是失足青年,不需要你挽救,你滚蛋吧。舒晓霁说,要不是看在舒南城同志的面子上,我才不理你这个臭狗屎呢。郑霍山的眼睛又亮了一下,不吭气了。舒云展说,老四,你别这么刻薄,你要理解人家的处境。郑霍山咧嘴笑了,看着舒云展说,好女人!舒晓霁瞪着郑霍山问,你说什么?郑霍山说,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她。你不够格。舒晓霁差点儿又发作起来,被舒云展制止了。舒云展说,他都被关了快一年了,与世隔绝,他想说什么就让他说吧。
郑霍山这回没说话,向舒云展伸出了大拇指。
见郑霍山安静了,舒晓霁才清清嗓子,开始了教育工作。舒晓霁先是向郑霍山描述了朝鲜战场的形势,尤其是渲染了肖卓然、汪亦适等人的杰出表现,还将那张报纸展示给郑霍山看。郑霍山根本不听她的,说,你们舒家,只有两个好人,除了世叔,还有舒云展。舒晓霁说,你臭狗屎,我们舒家都是好人。郑霍山说,至少你不是。舒晓霁抖抖手里的报纸说,郑霍山,你看清楚了吧,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一样的国军医生、一样的学生,但是截然不同的表现。我们党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选择了认真改造服务人民的道路,就是康庄大道,前途无限,大有作为。选择了对抗破坏,就是死路一条。郑霍山说,我没有对抗破坏,是别人对我对抗破坏。我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舒晓霁吃了一惊,呼啦一下站了起来,看着郑霍山,就像在看一个活鬼,问道,你说什么,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郑霍山说,我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
舒晓霁一屁股坐了下去,扭头看着舒云展说,二姐,这个人是不是疯了,有病啊,你摸摸他脑袋是不是发烧?舒云展说,耐心点,听他把话说完。郑霍山,你说吧,你是怎么想的?郑霍山说,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就是要加入共产党。舒晓霁说,痴人说梦,异想天开。你现在是共产党的罪犯,你连起码的人身自由都没有,没有公民权,你还想入党?我才是共青团员!郑霍山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可以为人民服务,你不行。舒云展说,郑霍山,你想入党,那好,我问你,你拥护新政权吗?拥护中华人民共和国吗?郑霍山没有马上回答,把脑袋仰起来,运了一口气才说,我拥护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是一个真正适合中国人口中最大多数的要求的国家制度,因为:第一,它取得了和可能取得数百万产业工人、数千万手工业工人和雇佣农民的同意;其次,也取得了和可能取得占中国人口百分之八十,即在四亿五千万人口中占了三亿六千万的农民阶级的同意;又其次,也取得了和可能取得广大的城市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开明士绅及其他爱国分子的同意……
舒晓霁目瞪口呆,和舒云展面面相觑。舒晓霁说,二姐,我们这是在哪里?
舒云展说,我们是在三十里铺劳教农场。舒晓霁说,我们这是在做梦吧?舒云展说,我也糊涂了,真的像做梦。舒晓霁说,我们面前的这个人是谁?郑霍山抢上回答说,热爱新政权、热爱共产党的郑霍山。郑霍山同志正在学习毛主席的《论联合政府》。舒晓霁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郑霍山说,立即下令全军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本军可以保证你们高级将领和全体官兵的生命安全。只有这样,才是你们的唯一生路。你们想一想吧!如果你们觉得这样好,就这样办。如果你们还想打一下,那就再打一下,终归你们是要被解决的。舒晓霁说,二姐,我看咱们还是离开的好,这个人神经有问题了,不可救药了。舒云展目不转睛地看着郑霍山说,让他说。
郑霍山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中国过去一切革命斗争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不能团结真正的朋友,以攻击真正的敌人。舒云展说,等一下,郑霍山,你刚才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郑霍山说,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的。舒云展更加诧异了,又问,你在号子里还能读毛主席的书?郑霍山说,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舒云展说,郑霍山,你告诉我,你没有神经错乱。
郑霍山说,我当然没有神经错乱。我是医生,我比你更清楚。舒云展说,那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郑霍山说,我可以跟你说,但是我不想跟她说,你让她滚蛋,我就跟你好好说。舒云展生气了,板下脸说,郑霍山,我们好心好意来看望你,你为什么要戏弄我们?你让一个姑娘家滚蛋,你太没有教养了,太没有礼貌了。郑霍山说,她不是来看望我的,她是来训斥我的。我不是罪犯。舒晓霁说,臭狗屎,我发誓,我要是再见到你,我就上吊自杀!说完,她当真收拾起办公桌上的笔和纸张,气喘吁吁,摔门而去。舒云展跟在后面喊,舒晓霁头也不回地说,那个臭狗屎爱上你了,把你当成舒云舒了,你去吧,单独听他胡扯,看看这个臭狗屎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舒云展又往前追了两步,舒晓霁说,我在窑岗嘴等你。舒云展原地转了几圈,看看手里还有捎给郑霍山的东西,只好单独返回探视室。
郑霍山现在进入到一个神奇的境界。自从那次管教干部发给大家一个课本,他从里面读到了毛泽东的那首《沁园春·雪》之后,他感觉到好像大梦一场。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诚地发自肺腑地佩服一个人。就那么几个汉字,经由那个被称为伟大领袖的毛泽东先生之手,就组合得那样富有动感、富有韵律、富有激情、富有力量。在一遍一遍地朗诵当中,他感觉自己好像吃了激素,通体舒泰。他甚至在那一瞬间产生了灵感,一首好诗,不仅有韵律美、形象美、建筑美,甚至还有医学美,甚至可以治病。
郑霍山在“文革”前也有个发明,利用好的文学作品治病。他在三十里铺“五七干校”当赤脚医生,除了“一根银针一把草”以外,他的医药箱子里,还装有《毛主席语录》、《毛泽东著作选读》甲种本和乙种本。在望闻问切和开处方拿药之后,只要条件允许,他往往还会给病人朗诵一首毛主席的诗词,或者是某一篇他认为对病人心情有利的毛主席的文章。郑霍山这样做同后来的跳忠字舞、山呼万岁以及敲锣打鼓迎接“最新指示”的非理性的一窝蜂的行为有着本质的不同。他对于毛主席的崇拜是发自内心的,是不受任何功利左右的,是从艺术审美和哲学启蒙的大门走进这个领域的。直到后来全国人民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崇拜毛泽东的活动,他的独创被淹没了,他才开始怀疑自己确实走火入魔了,他并且因为纠正走火入魔差点儿再次被关进监狱——这是后话了。
冬天里,在他第一次读到毛泽东的诗词之后,他又三番五次地向管教干部申请借阅毛泽东的书。管教干部很奇怪,甚至担心他对伟大领袖的著作恶毒亵渎。后来他们发现,凡是借给郑霍山的学习材料,不仅没有丝毫损坏,而且保存得比别人的要好得多。以后在六七十年代有个流行的说法,“如饥似渴地学习毛主席著作”,这话用在别人身上多数是夸张,但是用它来形容郑霍山在五六十年代的学习精神,再恰当不过。无论条件多么艰苦,关押郑霍山的号子里都会有一盆干干净净的清水,每天劳动归来,郑霍山总是要先洗手,然后恭恭敬敬地摊开毛泽东的著作,或诗词,或选集,或语录,一字一句,一丝不苟,犹如雨露春风,点点滴滴,丝丝缕缕,进入心田。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干净极了,一尘不染,超凡脱俗,像是诵读《圣经》。
他觉得这个人太伟大了,这个人把人世间的什么事情都看明白了,国计民生,打仗写诗,工业农业,衣食住行,全都高屋建瓴,粪土当年万户侯,伟哉壮哉!就是从毛泽东先生的身上,他开始了解了共产党,共产党有这样的人当领袖,那还有搞不好的吗?也就是从这个人的身上,他开始对新政权、新中国刮目相看了。他相信这位伟人的话:“中国人民将会看见,中国的命运一经操在人民自己的手里,中国就将如太阳升起在东方那样,以自己的辉煌的光焰普照大地,迅速地荡涤反动政府留下来的污泥浊水,治好战争的创伤,建设起一个崭新的强盛的名副其实的人民共和国。”从《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一文中,他搞清楚自己是谁了,自己本来是小资产阶级的一员,小商业家庭出身,但是后来又参加了国军,就成了反动派了。认识到这一点,他就开始改造,他甚至学习过《关于纠正党内错误思想》。
在郑霍山研读的毛泽东的著作中,最让他五体投地的还是《矛盾论》和《实践论》。毛泽东的关于两种宇宙观、矛盾的普遍性和特殊性以及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论述,尤其是关于辩证法的学说,关于一分为二的学说,关于内因可以转化为外因、外因也可以转化为内因,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的论述,让郑霍山感到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夜深人静回忆这一年多来的经历的时候,他对辩证法的理解就更加透彻了。想当初他对汪亦适动员他起义持暧昧态度,最终导致他被俘,继而又导致他以历史和现行双料反革命的身份身陷囹圄,这从表面上看是坏事。可是,如果没有这个经历,他怎么会有自我反省的机会,怎么会有读到毛主席著作的机会,即便有这个机会,又怎么会有如此刻骨铭心的感受和融会贯通的体会?
心中有了追求,郑霍山的日子就不那么难受了。他现在再也不会因为监狱里的茅房肮脏不堪难以下脚而同管教干部大吵大闹了。茅房肮脏不要紧,他可以克服,还可以亲自动手打扫。他利用劳动间隙时间,主动打扫厕所。他再也不会因为伙食油水太少而在伙房大发牢骚了。伙食太差,是因为物资短缺,他主动向管教干部提出,应该增加饲养猪羊,一部分用来改善监狱的生活,一部分提供给皖西党政机关。后来朝鲜战场传来消息,志愿军吃不饱,郑霍山又干脆提议,在监狱里开办食品厂、罐头厂,把劳教犯的劳动成果做成成品,运往朝鲜。郑霍山不光是积极地提建议,更是不辞辛苦地承揽了很多义务劳动。
郑霍山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样会改变他的命运,因此他的劳动就是死心塌地的,不是瞻前顾后的。
三十里铺劳教农场的管教干部和领导惊异于郑霍山的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般的来历不明的变化,缺乏思想准备。后来经过调查,发现这伙计居然写了几本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字字句句,实实在在。灵魂深处闹革命,对自己一点都不留情,剖析了自己家庭的剥削本质,个人的人上人的腐朽观念,解放初对新政权和共产党的糊涂认识,破坏新政权发牢骚散布谣言的犯罪事实,无不清清楚楚记录在案。三十里铺劳教农场的领导被感动了。说实话,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个劳教犯的革命的彻底性,襟怀坦白义无反顾的精神,刨根问底解剖灵魂深处阴暗动机的勇气,是他们中很多人都不具备的。真正的革命者是无所畏惧的。这话是谁说的?不知道。然而在50年代初,三十里铺劳教农场的领导就是这么评价79号劳教犯郑霍山的。
自从舒氏二姐妹来探视之后,郑霍山除了学习毛主席著作之外,手里又多了一本读物,是舒云展暗中交给他的一本《经络探微》。郑霍山对中医本来是排斥的,他曾一度认为中医是故弄玄虚、装神弄鬼,但因为这本书是从舒云展的手里转来的,感觉就不一样。他不在乎书的内容,他在乎的是舒云展留在书里的气息。他太渴望女人了,即便是关在牢里,也挡不住他思春,那种欲望甚至更加强烈。他不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过去他爱上舒云舒,丝毫不掩饰他对那具漂亮身体的感官需求,在他的心目中,那是一连串的人体器官的组合,娇嫩的嘴唇、坚挺的乳房、鲜艳的乳头、平滑的腹部、修长匀称的双腿……
惜乎哉名花有主。他蔑视肖卓然,但并不嫉妒。他终于见到了舒云舒的替身。她的那个双胞胎姐姐,比舒云舒一点儿也不差,甚至更文静、更矜持,好像还更像美女。他想象着出狱之后同舒云展约会,他再也不能那样无理取闹了,他要果断地采取行动,他要从根本上占有她。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他的生活变得劳累而又充实。他又有了自己想念的女人。他像如饥似渴地学习毛主席的著作那样如饥似渴地幻想着他和舒云展之间的种种事情,这种幻想让他激情倍增,也让他凭空多了出狱的迫切愿望。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窗外的杨树哗哗地落叶。蓝天上,偶尔能看见南飞的雁群。他期盼着舒云展再来探视,然而三个多月过去了,舒云展还是没有来。这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惆怅。突然有一天,他担心起来,他担心在他坐牢的这段时间,舒云展找了婆家,就像舒云舒那样,愚蠢地把自己嫁出去,嫁给一个像肖卓然那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白面书生,那他就彻底一无所有了。舒云展带来的那本《经络探微》,郑霍山是几天以后才认真翻阅的。他不相信所谓人的身体就是宇宙的说法,更不相信天地人一脉相承的说法。但是他在翻阅那本医书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他熟悉的笔迹。那个笔迹让他震惊、让他惶惑。那是他崇敬的恩师宋雨曾的手迹。显然,这本《经络探微》已经被宋雨曾翻阅了数遍,书的四角已经起了卷毛。那些笔迹都是宋雨曾加上的注解和心得。这使他的感觉很矛盾。
某一天,郑霍山在百无聊赖中想到了辩证法,想到了《矛盾论》,想到了一分为二的辩证唯物主义原理。他产生了灵感,既然他不相信中医,那么他就可以把中医作为反面教材,凡是中医教程里他认为不科学的,他就可以沿着相反的方向找到科学的依据。郑霍山就是这样开始了攻读《经络探微》,而且是同《矛盾论》和《实践论》交叉攻读的。几个回合下来,他就被书中出神入化的理论吸引了。渐渐地他开始改变看法,他可以怀疑中医,但是他不能怀疑宋雨曾。因为宋雨曾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是受过西方科学教育的,是解剖专家,对于人体构造和生命组成比他要明白得多。这本《经络探微》不仅运用了中医原理,同时有西医论证。《矛盾论》和《实践论》照亮了《经络探微》,《经络探微》又印证了《矛盾论》和《实践论》。远方的战争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郑霍山的命运。当前方的抗美援朝战争进入到如火如荼的高潮之后,后方的皖西三十里铺也能嗅到那种艰苦卓绝的战争气息了。劳教农场原先有个医疗所,渐渐地药品匮乏,因为前线需要量巨大,后方的医疗机构用药遭到大量减缩。劳教农场的干部看病拿药已经捉襟见肘了,在押的犯人生病自然就要靠自己坚持了。
这年的中秋节,劳教农场的王副场长召集劳教犯中的原医药人员开会,布置了一项新的劳教任务,从明天起,到大别山采药,研制成药,支援抗美援朝战场。郑霍山听到这个任务,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虽然他刚刚接触《经络探微》,对于中草药的知识还处于初级阶段,但他仍然蠢蠢欲动。后来王副场长宣布了行动计划和行动纪律,王副场长说,这是党和政府给你们悔过自新的机会,如果你们对祖国建设和抗美援朝作出贡献,那就给减刑创造了条件。但是——王副场长说到这里停住了,威严的目光从劳教犯的脸上一一扫视,直到所有的劳教犯都把眼皮耷拉下去之后,王副场长才接着说下去,这次采集中草药行动,二十个小组分散在方圆一百多公里的山区,里面也许有土匪,还可能有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你们当中如果有人趁机逃跑,那就是自寻死路。王副场长说到这里,还拍了拍腰间的手枪。
郑霍山被分配在第九小组,共有七个人,其中三个人是公安部队的战士。这个小组的负责人是劳教农场的干部张泗安,也就是两年前负责投诚学习班的那个张管教,过去因为汪亦适的问题,曾经同郑霍山打过交道,算是老熟人了。张管教对郑霍山还算客气,出发前小组开会的时候,张管教郑重其事地跟郑霍山说,小郑啊,你学习毛主席著作比别人用心,这一回,要用毛主席的光辉思想照亮我们采集中草药的道路,立下大功,争取减刑。郑霍山老老实实地回答,是,我一定认真寻找。然后采药大军就出发了,乘坐几辆卡车向南进发。中午在进山必经之路燕子河吃过饭,张泗安领来了几个人,竟然有他的恩人舒南城。
两年后出现在郑霍山面前的舒南城,穿着中山装,拄着文明棍,背上背着采药的背篓。郑霍山见舒南城笑吟吟地向他走来,不知所措,拿不准该怎么称呼。张管教说,小郑你过来,舒会长说他认识你,让我们这个小组跟他走。郑霍山迟疑了一下说,世叔,舒……舒先生好!舒南城说,霍山啊,怎么生分起来了,还是喊世叔吧。郑霍山支支吾吾地说,可是,我是戴罪之身……张管教在一边说,小郑,这段时间,你们是自由的。舒会长听说我们三十里铺劳教农场组织大家采药,主动组织了医药协会的专家参加,还找了十几个药农给我们带路。这一路上,你们老熟人可以切磋切磋。舒会长年纪大了,你要照顾好。郑霍山说,我会的。舒南城说,到前面竹林里,你们每个人砍一根树枝,进山就是打蛇棍。遇到蛇,尽量不要打死,蛇胆蛇眼都可以入药,越是毒蛇,药性越强。郑霍山说,知道了。
路上,瞅前后拉开了距离,郑霍山说,世叔,谢谢你派舒云展和舒晓霁来看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舒南城停住步子,扭头看着郑霍山说,那本《经络探微》读了吗?郑霍山说,读了。一知半解。世叔,我想问宋校长……舒南城在前面,头也不回向后摆摆手说,这个问题不要问。走了几步,舒南城说,霍山,过去我听说你医学天分高,可是有些执迷不悟,在农场里待了两年,可惜了。让我看看你的手。舒南城转过身来,郑霍山把他的双手摊在舒南城的面前。舒南城看着郑霍山的手说,是双当外科医生的好手。不过这两年劳动改造,骨节大了,老趼厚了。你的劳动教育期限还有两年,之后能不能到医院当一个外科医生,也是很难讲的。依老夫浅见,这两年你不妨先研习一下中医,农场这个条件还是有的。只要你听话,我跟他们说说,以后让你在医疗所里帮忙,给犯人看看病,就是给周围的群众看病,应该也是可以的,你愿意吗?郑霍山说,我愿意,为人民服务。
舒南城似乎有些意外,再次停下步子,看着郑霍山。关于郑霍山的故事,舒南城过去听说过不少,正面的主要来自宋雨曾,在宋雨曾的心目中,这是个医学天才。负面的主要来自舒晓霁。舒晓霁自从跟郑霍山深谈过一次之后,就一口咬定这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不可救药的臭狗屎。舒南城没想到能从郑霍山的嘴里说出这么高境界的话来。舒南城说,你有为人民服务的思想,这很好,诚心实意,坚持下去,必有好处。郑霍山说,我记住了。世叔,舒云舒他们有消息吗?舒南城说,前一阵子来信还算正常,近几个月没有消息了。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啊!郑霍山说,我后悔我没有及时弃暗投明。如果那样的话,也许我现在也和他们一样在保卫我们的国家呢。舒南城说,你有这个想法很好,说明劳动改造确实起了作用,很大的作用。不过,你现在能认识到这一点非常了不起,知耻后勇,亡羊补牢犹为未晚。你在家乡劳动改造,创造财富,也就是对他们的极大支援。郑霍山说,我只能这样了。
说话间,已进入大别山脉胡家河,前面传来发现药材的咋呼。舒南城侧身指着一棵茄秧样的野草问郑霍山,知道这是什么吗?郑霍山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认识。舒南城说,摘片叶子放到嘴里嚼嚼。郑霍山摘下一片叶子,放到嘴里,品尝了一会儿说,有点麻。舒南城说,这是曼陀罗,在我们这里也叫北洋金花,世界上最早的外科麻醉药其实是我们中国的华佗发现的,关公刮骨疗毒,实际上就用了这种药草。《植物名实图考》说,广西曼陀罗遍生原野,盗贼采干而末之,以置入饮食,使之醉闷,则挈箧而趋,蒙汗药当即此类植物制成。据说《水浒传》里梁山好汉智取青面兽杨志,就是在酒里掺的这种药。此药同乌头等炮制麻沸散,可作外科手术麻醉。郑霍山说,没想到中草药还有这么多典故。舒南城说,那是啊,每一味中药都是有来历的。你再来看看这个,看看这棵松树,也许会发现什么。
郑霍山围着老松树,转了两圈,不得要领,茫然地看着舒南城。舒南城笑笑说,千年之松,上有菟丝,下有茯苓。唐代大诗人李商隐诗云,草堂归来背烟萝,黄绶垂腰可奈何。因汝华阳求药物,碧松之下茯苓多。郑霍山说,我明白了,这里有茯苓,但不知哪一块是。舒南城说,古人曾说,茯苓千年以上者,变化为兔,或化为鸟,服之轻身,成就仙道。还有一种说法,松脂化茯苓,千年为琥珀。你看,这就是茯苓。说着,顺手一指,郑霍山果然看见了一块奇形怪状的附着物。郑霍山说,成就仙道是什么意思?难道吃了这东西真的能长生不老?舒南城哈哈笑道,我知道你不信,我也不信,这不过是夸张茯苓的功效而已。不过,茯苓这东西,确为历代医家和养生学家所重视,早在两千多年前《神农本草经》即有记载,久服安魂养神。尤其是魏晋和唐宋时期,已把茯苓作为延年益寿的珍品,苏东坡就是制作茯苓饼的高手,他在所著《服茯苓赋》记录了方法:“以九蒸胡麻,用去皮茯苓少入白蜜为饼食之,日久气力不衰,百病自去,此乃长生要诀。”东坡先生到了六十多岁还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和强健的身体,或许与常食茯苓饼有很大关系。郑霍山说,惭愧惭愧,晚辈浅薄,过去对中医知之甚少,多有不敬。听世叔一席话,茅塞顿开。中医药知识真是博大精深,而且文化蕴涵深厚。舒南城说,其实西医也好,中医也罢,个中还是有很多原理相通的。倘若能够贯通中西,取长补短,中医的发展也就更加科学、更加高明了。郑霍山说,晚辈也有这个想法。盼只盼早点出狱,为人民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