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3个月前 作者: 张资平
    开往长江上游的轮船大都黎明时分展轮的,子璋要在前晚上的十点时分落船。他的行李很简单,只带一个小皮箱和一件小被包,在吃晚饭前,丽君已经替他收拾好了。他所有的重赘的行李和书籍,都交给丽君看管,所以她也就相信他一定会回来,不再儿女情长地抓住他不放了。


    虽然算不得是生离死别,但在丽君仍觉得有万分的凄酸。那天两顿饭她都没有吃。在起程前的子璋,因为满腹思虑,也不能吃饭。但到了八点多钟的时分,他俩都觉得有些饿了。


    “天天吃白俄餐馆的饭吃得讨厌了。我们到S茶楼去吃点广东菜好吗?”


    由他们的Boarding room到S茶楼只有百多步路,行过一条马路就到了。他俩在Salon的一隅,拣了一个僻静的坐位相对着坐下来,他们才喝了几口茶,子璋便笑着对她说,


    “丽君,假如我回去不再回来上海时,你怎么样?”


    “我只相信你。我没有怎么样。”


    她惨笑着说。他在电光下,看见她今晚上的脸色特别的苍白。


    “丽君,假如我死了时,你又怎样呢?”


    他再苦笑着问她。


    “你的最后也是我的最后了!”


    她竟泫然地流下泪来了。


    “对不住你了。我是和你说笑话的。何必就这样伤心呢?”


    “……”


    她摸着小茶壶盖只是默默的。


    他虽点了许多菜,但是她不能举箸了。他也因她的寡欢而无心吃了。


    他俩正在相对默默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满脸通红地狞笑着走前来,同时闻着一阵酒臭。


    这却把他俩吓了一大跳。


    “想不到你俩这样舒服地在这里相对饮茶!”


    “呃!”


    子璋骇得跳起来了。虽然没有喝酒,但是满脸通红了。至于丽君的头部,象戴有千钧之重的东西,抬不起来。她只觉着自己的周身在发热。


    “你们住在什么地方?”


    至中再狞笑着说。


    “坐吗,请坐。吃点东西好吗?”


    子璋客气地站起来招呼他。


    “我吃过了。我在那边吃过了。”


    至中指着站在那一隅的正在散席的三四个友人,对子璋说。


    “我们也要走了的。”


    “那一路走吧,你们住什么地方?丽君,怎么一句话都不说,近来身体好吗?”


    “我高兴说时就说,不高兴说时就不说,我身体好不好,也与你不相干了。”


    她冷冷地不向着他的脸说。


    “啊呀!啊呀!哈,哈,哈!”


    “我们走吧。”


    她向着子璋说。子璋也因为急于要趁船,便叫了堂倌来给他算帐。


    “你摆什么架子?我又没得罪你!”


    至中更进前一步,走向她的身边来了。他的这样的流氓态度,真把子璋吓倒了。


    原来子璋这个人性质是很柔懦的,又因久住了日本,完全不懂中国的人情世故,所以无情的友人们都欺他柔懦无能,用了他血汗挣来的钱,还要在背后骂他。一般朋友看透了他的弱点,即是高声地向他吵,定是可以屈服他的。


    子璋走了后,丽君更加寂寞,有半个多月足不出户。除午晚两顿到隔壁俄国餐室去吃饭之外,都是一个人闭着房门,看看小说或睡觉。子璋走后的第十八天,她接到了一封挂号信,扯开信封来一看,在信笺里夹着一张邮政汇票五十元。她更十二分感激子璋了。


    “这个纯朴的青年才有信用啊!”


    她流着泪感叹。


    那天下午,她便出来搭电车到邮政总局去兑款。把款兑到手后,由邮局里走出四川路桥口来时,看见至中涎笑着站在那里,象有意识地在等候她。


    “丽君!”


    但她装作没有看见他,急急地横过了马路,站在分站下等电车。她担心他会跟了来,但终现为事实了。她当时觉得此刻的至中比一年前的梅苓还要可恨了。


    “你住在什么地方?”


    他又走前来究问她。


    “我不能告诉你!”


    她脸也不翻过来看一看他。


    “你不告诉我,我就尽跟着你走,跟到明天天亮。”


    “……”


    她有点害怕了,不知要怎样回答他才好。


    “丽君,你要明白我,我是你的同情者。我们能够再做好朋友固然好。你若不答应我也不难为你。我们单做普通的朋友也未尝不可以吧。”


    “我们彼此都没有关系了。各人走各人的路不好吗?何必再这样牵牵缠缠的?”


    “……”


    至中一时没有回答,好象在思索什么事情。这时候来了一辆公共汽车。她便走上去,打算到H公园玩一回再回家去,免得他跟了来,给他知道了她的住所。当然,至中跟上车来,他走近来和她并着肩坐。她觉得他真讨厌了,但不能拒绝他。


    “你到上海来后看见过梅苓么?”


    他忽然问了这么一句,她听见象着了电般的。她想这真是蔗滓未了柿核又来。这些垃圾尽扫也扫不干净了。但同时又有点希望至中能够告诉她以梅苓的消息。


    “……”


    她只摇了摇头。因为思念及那三个小孩子,心中又起了无限的悲楚,忙忍住眼泪低下头去。


    “自你走了后的梅苓的生活实在可惨啊!”


    “他没有在南京做官了么?”


    她到这时候,免不得要问一问了。


    “早撤差了。带着这么多的小孩子,生活真不容易啊。”


    “……”


    丽君听见至中说</a>及她的小孩子,心上便象受了利刃的一刺。同时在Astor House一夜的情况又在网膜上重演出来。随后又联想到梨花来了。


    “他不和梨花来往了么?”


    她又想从至中听听梨花的消息。


    “他是穷光蛋了。梨花还要他么?梨花早跟那个师长到香港去了。”


    “梅苓现在干什么生活?”


    “我没有看见过他,听说住在塘山路那边,在一家中学校里当英文教员……”


    因为要详细地知道梅苓的消息,她想住的地方告诉至中也不要紧吧。如果他太罗嗦了时,再搬家不迟。于是在R路口下了电车,引着至中到她寄住的白俄人家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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