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飞蛾扑火

3个月前 作者: 张大春
    重获自由的老大哥经由老东家李行导演的介绍,替一家专门将老电影翻拷成录像带的公司看管工厂,职称是厂长。这工厂占地十五坪,乃西门町某套房大楼之中打通使用的两户,里头堆栈着五排录像机,每排横六直五三十台,总计是一百五十台,便是这翻拷工厂的主要设施了。当年老大哥道具组里的助理别无头路,也早就成了这行当的技师——所谓技师,不过就是自己叫着爽,所负之责则是将人家制作完成的录像母带转拷成一般市场上发行的带子,贴上标签、装进塑料盒、封裹玻璃纸,再分送到店头陈列销售或出租而已。老大哥当初收了七、八个助理小徒弟,待得他出狱再回台北之时,还剩下三个,都是这同一家翻拷公司的技师。一来是李行导演的情面,二来也是和老大哥有过那么一场师徒之缘,三位小徒弟照常轮班干活儿,却把老大哥这厂长服侍得挺认眞,烟茶不离手,便当送到口,外带一天一瓶蔘茸酒。此外,他们还得分匀出不少时间替老大哥执行他交代的任务——暗中查访我的行踪,一旦我落了单,就得想法子尾随保护。


    显然老大哥没料到我会突然出现,当时那一百五十台录像机正放映着李小龙的《精武门》——准确一点说:当我再看见老大哥那张较十年前苍老得可以用「残破」二字叙述的面容之际,有一百五十个李小龙正在迫令一百五十个坏蛋吃掉一百五十张写着「东亚病夫」的题匾,同时厉声斥道:


    「这一次叫你吃纸;下一次叫你吃玻璃!」


    老大哥的五分短发全白了,右脸从太阳穴以下直到嘴角刻了条可以清楚辨认出钉孔缝线痕迹的伤疤,整条左眉像是给连皮剜了去,原处光洁无毛,变成一块粉红色的肉丘。老大哥乍地狠狠瞪了那助理一眼,彷佛是责备他「怎么把人给带来了?」的那么个意思;可随即又冲我咧嘴一笑,嘴里祇剩下一、两枚半黑半黄的牙勉强招摇迎迓了:「弟弟!怎么说来就来了?这儿可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人老了,再怎么搞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嘿嘿!」


    老大哥的确是在台南县仁德乡一个专关重刑犯的监狱里受了不少折腾——其中一多半儿是他自找的。事实上,我们甚至可以这么说:当年冲着雷厉风行的「一清项目」不约而同、飞蛾扑火、鎯铛入狱的一票老家伙都是自找的。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在这里,我必须先岔笔重提高阳在《奇门遁甲术概要》的蝴蝶页上所写下的一段话:


    物无不有表里,人无不有死生。表者里之遁,里者表之遁;死者生之遁,生者死之遁。是书(按:即指这本《奇门遁甲术概要》)之表,皇皇乎独发奇门之术,见微知着、发幽启明;然余疑此书非关死生而另有所遁。恐其里实为万氏之徒策应联络之暗号历法也。


    我不知道高阳此说有何确证,但是这本早在民国六十六年七月即已出版的书里的某些片段则确


    乎对「一清项目」之前所发生的一些事件有着奇特而微妙的指涉。


    从表面上看,《奇门遁甲术概要》未尝不可以是一部谈命理、说天人、宣扬神秘主义的占卜之书。我记得当年孙小六在美满新城时跟我说过一段「面具爷爷李绶武」扔石头砸下直升机来的故事,就曾经提过一条也记载于这书里的口诀:「天冲値辰,鲤鱼上树,白虎出山,僧成群。征应后四十日内拾得黄白之物,发横财。七十日内家主有折伤之患。」这条口诀的前半截果然应验:就在民国六十六年三月三十号当天上午,那架林务局包租的直升机八——三二〇三像一尾硕大的鲤鱼一般横陈于巨树之颠。穿着白色紧身护体衣靠、脸上罩着鬼头面具的李绶武为了开舱门救人而不惜现身、而教副驾驶某当作白老虎而喧腾上报。稍后也当眞有一大群正在做法事的僧人前来救援、还正正经经喊着军事口令……除了这些之外,依照家父和我这一边的记忆来推演,三月三十日之后的四十日,正是民国六十六年五月九日,孙小六往他家信箱里塞了根金条,还在牛皮纸信封上写下:「爸:不小心ㄐㄢ到这个给你用/小六」。之后不到一个月,孙老虎便教一批恶客给打断了肋骨。这不正吻合于口诀后半截的「拾得黄白之物」和「家主有折伤之患」吗?


    尽管用高阳那套「出版日期是一本书唯一笃定的内容」之论来指称:《奇门遁甲术概要》之问世乃在孙老虎捱揍之后近一个月才出版,则作者赵太初仍有可能是拼凑已然发生的琐碎小事入书,讹为预言;然而,这又需要多么繁复而庞大的搜索工程和多么紧凑而急迫的印刷作业才能成功呢?更何况以孙小六的亲身所历者证之:李绶武着实是在无音?间持石打下八——三二〇三的同时就念出了那一串和书中所载者一字不差的口诀了。换言之:作为一部谈玄论命之书,毋宁以为《奇门遁甲术概要》的确奇验灵准——可是,这仍非高阳所声称的「实为万氏之徒策应联络之暗号历法也」。


    所谓「策应联络」而需要使用「暗号历法」,则表示「万氏之徒」不能明目张胆地相互往来。让我们如此想象:有一群迫于环境条件、不能公然交际、甚至不能藉由公开方式传递音信的「万氏之徒」该如何避人耳目、又沟通无碍呢?


    当老大哥在一百五十个李小龙的嘷嘷怪叫声中告诉我:有那么一票老家伙冲着「一清项目」不约而同、飞蛾扑火、鎯铛入狱、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时候,我不不揣想:究竟是什么原因促成这票老家伙非但不逃命,反而像是看见了号召团结的大纛飘扬、听见了宣示重聚的吹角响亮,从四面八方的隐形匿迹之处现身,齐入罗网?


    我立刻从书袋里抽出那本《奇门遁甲术概要》,翻到书末——也就是当年赵太初斥责我「没读就嗤之以鼻」的段落上;那是明儒刘伯温所写的一篇〈奇门遁甲总序〉。我飞快地从头到尾浏览一遍、再一遍、又一遍——每句都读明白了,可是合起来有什么要紧的意思却半点也不懂。


    「你也看这个?」老大哥惊呼一声,缺毛的粉红色眉丘乍地一亮,道:「我们万爷也是看这个的。」


    「你说的万爷该不会是万砚方罢?」


    「我哪儿有那个福分儿见得着『老爷子』啊?万爷是万得福万爷,你小子也见过的;人家不是还托你给解个字谜么?你不会给忘了罢?」「字谜算什么?我十年前就解出来了——」


    「别说!别说!千万别说出来,我的小祖宗!」老大哥一副要上前来捂嘴的模样儿。我抢忙闭^气退身,将袋和《奇门遁甲术概要》护在胸前,彷佛可以略事抵挡一下他浑身透体散发出来的那


    股子恶浊腥臭之气:


    「你离我远点儿!」


    老大哥果然住脚不前,可脸上绷不住仍绽露着喜色,眼眶和鼻孔都浮闪出又像水、又像油一般亮晶晶的汁液,半是哭、半是笑地说:「好极了!好极了!我就知道弟弟你是给我、给咱们张家露脸的。可此处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你、你、你得随我跑一趟,无论如何你得随我跑一趟。」


    「可你得先告诉我——」我晃了晃那本《奇门遁甲术概要》:「这本书里有些什么机关?你们那位『万爷』又是怎么读这本书的?」


    老大哥愣了愣,好一会儿没回过神,似乎十分诧异于我放着正经事不问,反而岔入了一个他从来没有兴趣了解的话题。我祇好再追讨下去:


    「当年我拿到那张字谜的时候,你们那位万得福说他等着解惑释疑,已经十又七年了。倒推回去,字谜是民国五十四年间做出来的。若说其中眞有什么大了不得的秘密、而一时半日之内又当眞找不到一位通书识读的能人来解惑释疑,难道这十七年悠悠岁月还不够久吗?为什么非要找上我呢?偏偏我这字谜一到手,情治单位的人也上门了、竹联孝堂的人也上门了,连你们老漕帮的什么狗屁『帮朋大老』也上门了——」


    「噢?」一听我说到『帮朋大老』,老大哥兴头儿来了,喜孜孜问道:「是哪一位啊?」


    我可没工夫跟他扯络当年被钱静农和魏谊正考出来个硕士学位的细节,遂不理他的茬儿,继续说道:「还有人随时随地盯着我、偷拍我的照片。我倒要问问你:你老小子给我惹了多少麻烦,你自己不知道么?我不过问你一桩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支支吾个什么劲儿呢?」说着,我又晃了一


    下手里的书。


    老大哥朝书睇了一眼,露出一丝恍然大悟的表情,堆起密麻麻一脸皱纹笑道:「闹了半天,你说这个啊?喀!这个没什么大不了起的嘛!咱们万爷都是这么看的——」


    老大哥顺势把我手上的书一横,我几几乎没抓稳,幸亏一根食指还叉在刘伯温那篇文章上,支住了。再定睛一看,老大哥的手指尖儿已经朝下一页弹去,我才发现:此书在这篇〈奇门遁甲总序〉的后面还有几页文字。一如坊间所有的命理书一般,这本《奇门遁甲术概要》也附录了一些看似眞人实事的案例,由作者加以推演解析、增益其可信度。老大哥所指的第一篇是这样写的:


    土城林君占婚姻:是庚金为男家,乙奇为女家,六合为媒妁。庚之落宫生乙之落宫,得在乙吉格,主男家爱女家。乙之落宫生庚之落宫,得在庚吉格,主女家爱男家。然乙年不得在巳,在巳则庚宫克乙宫、主男家嫌女家,不成。庚年不得在申,在申则乙宫克庚宫,辛宫克甲宫,主女家嫌男家,亦不成。强成之后,必有刑伤;庚金入巳而乘凶格者,刑夫;乙奇入申而乘凶格者,刑妻。然若以乙奇为妻、丁奇为妾,太白庚金为夫,此二女共事一夫。若乙丁之落宫生庚之落宫,其女必肯嫁。乙丁落宫克庚之落宫者,不肯嫁。乙丁宫相比合者,除酉尚人则主妻妾和谐。如乙宫克丁宫,主妻不能容妾;或丁官克乙宫,主妾欺妻。此乃两宫星相犯之势也。若乙丁入宫、陷库绝之势,主不能成;成亦不利。如庚金宫生丁奇之宫,亦主徒劳。故知土城林君之婚姻,非纳妾不可乘吉格;然纳妾须择丁奇,且不可择酉年鸡肖所生


    之女也。


    老大哥指尖划处,竟是这段以每行四十个字排印的占卜批文的最末一字,自右而左、横向顺读下来,则是「乙巳甲申丁酉星主生」。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仍旧混天胡涂遍地痴,一字一字念出声来,「乙巳甲申丁酉星主生」。


    「这就是你们年轻人忘本灭祖了哇!乙已——」说时老大哥拿小指尖抠了抠眉丘,屈伸另外四指略微一掐算,应声道:「乙巳年,是民国五十四年。甲申月,是古历七月。丁酉日么——是十五月圆之日。这一天,是星主降世的日子。」


    「星主又是什么人?」


    老大哥一听这话可就乐了,道:「你问我?我算个什么葱花蒜末儿的东西?我懂个屁呢?还是那句老话:你得随我跑一趟,咱哥儿俩见着了万爷;也好把前帐了一了。有什么蹊跷的话,就让万爷当面讲给你听。你说怎么样?弟弟。」


    我没有立刻答他的话,倒是耐着性子、照着他方法,继续翻看《奇门遁甲术概要》的最后几页——果然,在接下来的所谓「占卜实例」中,顺着每一行最末一字由右至左读下去,都会出现以天干地支排成的年、月、日以及某事之简述。比方说:「乙已己丑戊寅火灾」、「丙午庚子己酉户查捕逃」、「丁未戊申丙辰始授星主医事」、「壬子戊申丙戌始授星主奇门遁甲」——


    读到这一例上,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连嗓子也哑了:「老、老大哥,你、你再给算算:这几个日子——」


    老大哥每算出一个日子,我的脑袋瓜儿便猛可抽搐一阵;彷佛有人拿了一根杵子在里头翻之搅


    之、硏之磨之,务使不得安宁的一般。可是,我不应该感到意外或陌生的——这些简略的注记,正与我过往生命之中许多参差错落的足迹履痕交迭、杂沓,祇不过我大抵入目而无所见、充耳而无所闻,自以为是只与世事无关无碍的老鼠而已。


    其实,运用藏尾格的手法隐而射之的这五则文字分别指示着阳历上的「民国五十四年八月十一日」、「民国五十五年一月十九日」、「民国五十五年十二月十六日」、「民国五十六年八月二十日」,以及「民国六十一年八月二十三日」。光看日期,于我一无意义;可是最后那个日子里的「始授星主奇门遁甲」却令我不得不想起孙小六来。孙小六会是个什么大不了得的「星主」吗?


    根据日期来推算,民国六十一年我初入高中,年十五;孙小六则刚满七岁。在失踪大半年之后与我重逢,他的确曾经得意洋洋地跟我炫耀:「张哥我以后说让你找不着就让你找不着,绝不盖你。」如此倒推回去五年,民国五十六年的八月二十日——也就是教大火焚烧殆尽而又重建开张之后未几,「大牙爷爷」开始传授孙小六《吕氏铜人簿》口诀;是时孙小六正在牙牙学语,悟性未开而记性过人,把一整部「少林十二时辰气血过宫图」背了个滚瓜烂熟。


    再之前的两个日期分别是全台湾第二次户口普查和西门町新生戏院大火——毋须赘言,径以「捕逃」二字视之,那一次规模空前绝后的户口普查恐怕正是一个较纵火为尤烈的搜捕行动的掩护;并而观之,两者则更非孤立无关的个别事件了。


    对于第一个日期「民国五十四年八月十一日」,我还没来得及多作联想,老大哥倒抢忙探指过241来比划了一下:「就是打从这一天上出的事儿——你一定记不得了,弟弟——不出这么个事儿,后


    首到今天还不定怎么个太平天下、天下太平呢!唉……」说到这里,老大哥那张残破的脸扭曲得更厉害了。但见他侧身一让,摇头晃脑地似乎是在觑估方位;觑准了大约是东南边的墙角,登时向空拱手,自顶至胫,长长一拜,道:「逃家弟子张翰卿,给老爷子在天之灵请个晚安。老爷子魂归极乐、成仙成佛,到今日已经整整二十六年十一个月另两天啦!弟子无才无德,不能替老爷子雪冤报仇——」说时老大哥忽地僻僻啪啪往自己的左右脸颊上甩打了七七四十九巴掌,直打得面色通红、筋肉浮肿。打罢了回头冲我又一咧豁牙的嘴,笑道:「舒筋活血,这是;没什么。」


    我刻意不搭理他那种带着几分夸示其老当益壮的得意之色,翻开《奇门遁甲术概要》的下一页,指尖横扫过每行末一字的藏尾格字符串——「丙辰辛丑丙申始授星主天人杂术」,问道:「你再给算算,这个——」此际我灵光一闪,想起孙小六曾经告诉过我那段「面具爷爷」在双和市场里把他掳走的故事,当下一怔,顺眼瞄下去,另一段字符串是「壬戌癸卯丙戌始授星主家技」。


    「还有这个!」我惊声叫了起来,脱口说道:「是不是阳历的民国六十六年二月八号、还有民国七十一年三月四号?」


    老大哥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嘴里老大不情愿地嘟嘟囔囔了一阵,十根手指倒是没闲下来,不多时果然把我从孙小六口中听来的两个日期一字不差地复诵了一遍。


    「你小子到底是读书人,一学就会算了啊?」老大哥仍自笑着,接口应声又夸奖了一大套,我却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忙又翻到次一页——正是《奇门遁甲术概要》的最末两页。


    在这最末的两页上,却又不是什么案例,而是作者知机子赵太初藉由前述的几宗占卜记录来呼应刘伯温那篇总序所谓的「分天地于掌握,罗列宿于心胸」,俾使「风雷从其呼吸,神鬼听其指挥」


    之意。不过,每行末一字仍旧藏着机锋。其全文如下:


    刘伯温承孔明之业,而益入于神,故有运筹决胜之算。此乃心悟,不可以言传。故「四季甲时,阴内阳外,须分主客,始决雌雄」之语,非有志于卫国安民、出将入相者所可泥也。子不闻「仲甲阳内,宜于坚守,而利于藏兵」乎?否则丁加癸,致朱雀投江而兴讼狱;辛加乙,是白虎猖狂而毁身体;癸加丁,为塍蛇夭矫而忧惶至;乙加辛,故青龙逋逃而财帛失。亥矢鲁鱼,非奇文古义之难明;阴错阳差,实急功近利之易困。抚今而观之,诚伯温所谓「庚加于己,士卒死于中途」之局,举动皆不利。然盱而衡之,凡魏之畅适、赵之萧清、钱之戍削、李之密赡、汪之流丽、孙之豪迈;固不世之材,何患而不能自容于天地之间?宜退藏入密、徐图缓成。竹影钓叟诗曰:汉关秦月总无穷/福祸安危付镜中/妙悟天机缘巧遇/愁牢物幻愧童蒙/蹄摧千里甘伏枥/翮堕九霄戒近功/我笑诸君皆白首/白首须知万事空。


    这段文字的前一半儿几乎全抄自刘伯温的那篇总序,尤其是什么「丁加癸」、「乙加辛」之类的野狐禅,直读得我有些光火了。好容易忍住气,读到了后一半儿,才勉强觉出一点兴味;这得从「戌削」那个词上说起。


    「戌削」是个极罕见的用语。原本是用来形容人穿着剪裁合度的衣服,也常引申了表述某人身形清癯高痩。「戌」的读音作「趣」、而非地支戌狗的「须」音。倒是清初的史家兼诗家王夫之很喜欢用「戌削」入文;他的《姜斋诗话!卷二》里就曾经摹仿曹丕〈典论论文〉的笔法,形容高子


    业「戌削」。事实上,引起我注意的原因也在这里——赵太初可以说一字不改地袭用了《姜斋诗话》勾勒孙仲衍、周履道、徐昌谷、高子业、李宾之和徐文长等六家风格的修辞,来称道〈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六个神出鬼没的老家伙。之所以如此,除了借古况今之外,难道只是为了嵌入行末的那个「戌」字么?


    再往下看,「竹影钓叟」的别号众所周知,正是多年前暴毙的漕帮「老爷子」万砚方。至于这首诗,也曾出现在万氏遗作《神医妙画方凤梧》一书之中。我立刻从袋里翻出书来一比对,果然字句并无1一致;原诗还有个副题:「乙巳上元与六君子荷风小集有感草成」。行间则是高阳亲笔批注的文字:「蹄催翮堕一联,既用王安石〈送子思兄参惠州军〉诗之句:『骥摧千里蹄/鹏堕九霄翮』,复改『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语;翻折事典,毫不费力,颇见意思。末句脱胎于陆放翁示儿诗,第以另眼细翫『万』字,莫非此老已有先见之明,而以诗示警诸子耶?」


    此际,我对万砚方其人的处境如何并不怎么关心;倒是发现「乙巳」二字先前解过:它指的是民国五十四年。这一转念,我便又聚精会神地注意起赵太初在书末埋伏的最后一个机关:「甲子乙亥庚戌入牢」这八个字符串绝非没有意义——而且,前一个日期的「壬戌」既然是民国七十一年,则「甲子」自然是两年之后的民国七十一二年。我正迟疑着,老大哥却蹭过半截身子来,抢道:


    「是啰是啰!甲子乙亥庚戌,错不了的,阳历七十三年十一月十二号。万爷读书识字,知道这书上说的便是正日子,咱俩连个包袱也没打,抬腿拍屁股就蹲进去了。」「你说的是——是那个『一清专案』?」


    「可不?」老大哥一挺胸、一直腰杆儿,跌暴着五七分英雄气息,连嘴角也朝下撇着了:「万


    爷领着我就近找着个堂口,亮了字号儿,祇说:『待会儿有来拿人的,你们就推说我万得福、还有这位张翰卿,俱是带头儿的首犯,旁的什么闲言碎语不要多讲,等来人把咱俩带走了,管保你们这帮小崽子们过它三年五载风平浪静的好日子。』


    「也别说那帮小崽子们模样儿没多大出息——一个破烂堂口不过就是个赌麻将的『富贵窑子』,可一个个儿横二霸三、顶不服分儿的呢!居然当场掏几管喷子来;万爷探出根手指头,堵住一支喷口,说:『你小子扣扣扳机试试!』那小子不信邪,扳机一扣就炸了膛。这一家伙闹得痛快——咱俩,嘿嘿!不想进去也不行了——」


    「不对!完全不对!」没等他吹完牛皮,我翻开书封底——上头明明白白印着一行「中华民国六十六年七月台初版」字样——这是如山铁证、唬谁也唬不了的:「六十六年出版的书,怎么可能写出七十一年和七十三年间发生的事呢?」


    「怎么不可能啊?什么叫不可能啊?」老大哥又一挺身躯,连脖子彷佛也抻长了:「老子欢喜蹲苦审就去蹲苦寨,不欢喜了就出来不蹲了,有啥不可能的?」老大哥单挑起一只右眉,冲我喝道:「今儿几月几?你说!」


    「七月十三。」


    老大哥又掐指算了一通,道:「那么是壬申年、丁未月、庚寅日。要是我说:到了丙子年、辛丑月、戊午日,那帮子骑着摩托车吓唬你的小混混就要散伙,你看可能不可能啊?」


    我学着他屈伸手指头的样子,勉强算出「丙子」是大约四年以后,便再也算不下去了,遂嗤道:「民国八十五年的事,谁知道?」


    「不是八十五、是八十六。阳历一月十六号,到了那一天,竹联帮孝堂那帮子小王八蛋就玩儿完了!我说这话,你信不信啊?弟弟!」


    「照你给我惹的麻烦看起来,」我兜转身,自顾往一排一排可谓森然壁立的录放机和电视墙间胡乱踅逛,一面懊声恼气地说道:「我还等不到八十六年呢——出了你这破烂工厂我就玩儿完了。」


    「不会的不会的不至于嘛!」老大哥紧紧趋步跟过来,道:「你要是还为着那年捱枪子儿的事呕气,自管打老大哥几巴掌、踹老大哥几脚丫。要说当年么——那些日子老大哥也不好过,再硬的脑袋瓜子也抗不住那么些灯架子一回又一回地砸呀!你说是罢?」


    这老小子不提,我还险些儿忘了。可不?打从捱了那一枪之后,除了在营服役期间,多年来我从不敢轻易脱下徐老三给的那件「壳子」;无论严寒酷暑,一径贴身穿靠;不知情的人总以为我老挺着个鼓凸凸的小肚子。有一次接受电视节目访问,一位知名的女主持人居然盯着我的肚子说:「听说作家都喜欢喝两杯,您一定也不例外罢?」


    然而就在这一剎那之间,我听出个破绽来,忙不迭地回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捱枪子儿了?」


    老大哥似乎也猛地察觉失言,伸出鸡爪般的五指待要捂嘴,反而露了痕迹,祇得期期艾艾地挥舞着臂膀,夸张着不耐烦的神情,道:「这、这——嘻!不早告诉你了吗?这儿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你有能说话的地方,咱们这就去!」


    「嘿嘿!」老大哥蓦地一拍巴掌,随即冲我的鼻尖一指,乐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这时,屏幕上的一百五十个李小龙腾身跃起、冲向一阵鞭炮也似的枪声,却不曾落地;他凝结在半空之中的最高点上,胸口迅速渗出一枚血红殷殷的「终」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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