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3个月前 作者: 柯云路
泥石流切断了山谷中通往凤凰岭大队的公路,汽车使人前倾地刹住了,高出车窗的泥沙石堆拦在前面。
李向南和常委们下了车。
一辆吉普车也在旁边嘎地停住。跳出一个眼睛特别黑,黑得任何人看一眼都不会忘记这双眼睛的女青年。她正是昨晚在黄龙滩木料夜市上拍照的新华社女记者。她掠了一下随便扎在脑后的卷发,很大方地看着李向南他们问道:“去凤凰岭,过不去了吗?”她那与陌生人说话时毫无拘束的爽快,让李向南感到熟悉和亲切。他注意了她一眼:很漂亮。提着军用挎包,又是军用吉普,大概是凤凰岭再过去的兵工厂的。
当然,去凤凰岭是过不去了。左边几百米高的山坡上,昨天雨后冲下来的一股泥石流,先是冲垮了山谷中的铁路,又冲断了铁路右边平行的公路,然后跌落十几米,一头扎入公路右边的黄龙河。河水被沙石堵得高涨起来,浊汪汪地淤上对岸,贴着对面山脚下的黑岩陡壁,像个问号似地一弯,又湍流而下了。
李向南皱了皱眉,这或许不自觉地和他县委书记的身份有关:十几个养路工正慢腾腾地挥着锹一下一下清理着泥沙石头。他们不认得他这个县委书记,因此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的加油和踊跃。但李向南的皱眉,更多的是因为眼前看到的景象。形成泥石流的山坡遍是砍伐后留下的碗口粗细的松树桩。望到山顶,变成一片密匝匝的白点,可以想像出不久前这里还是一片苍翠。现在秃了,裸了,被山洪切割得沟壑遍布,疮痍满目。
“这就是你前几天批示过材料的那个地方。”龙金生指着山坡对李向南说。
女记者转过脸很注意地打量起李向南来。
这是什么人呢?就是古陵县的县委书记吗?她已听到一些有关他的传闻,知道他叫李向南。她对他的印象不算太好。有个和李向南一起插过队的同学介绍他说:这是个狂妄分子。也有人说他有思想有才干。这都无所谓,她不在乎这些。让她眼里露出一丝自得的是:她已参了他一本。昨天连夜冲洗出照片后,她已经把古陵县滥伐森林的情况写了“内参”发走了。
李向南并没注意姑娘的注视。他现在完全在县委书记的角色中。听完龙金生的介绍,他不由得从牙齿缝里骂道:“愚蠢。”更准确说是愚昧。这种愚昧使李向南眼前奇怪地浮现出一群人赤膊大汗地排成一排,野蛮而疯狂地弯腰向山上大砍大伐的画面,还浮现出潘苟世那哈着腰谄着肩的形象,还有他那瞪着血红眼睛训骂群众的凶相和那充满土王爷气味的“电话票”。中国广大的底层,不少地方还存在着这种愚昧,这种愚昧在对待人和对待自然上都显出着野蛮性。
庄文伊扶了扶眼镜,指着沟沟壑壑的荒坡和被冲得翻倾扭曲的铁轨激愤陈词:“这样乱砍滥伐完全是违反法令的。铁道部明文规定:铁路两边超过十五度的山坡不允许砍树伐荒。”
“光有法令有什么用?没有实际力量来保证,一切还不都是废纸?”李向南说了一句,又挥手道,“好了,咱们丢下车走着去吧。这儿去凤凰岭大队,翻点山,走近路,才几里地。”
“我跟你们一路走吧。”女记者爽快地说,让送她的吉普车回去了。
当他们从左边的岔路插进去往凤凰岭大队走时,李向南扫视了一下左右走的常委们。冯耀祖,永远只让人看到他那油滑的胖脑袋;胡凡,一个忠心耿耿又有点糊涂的老同志;龙金生,一个像黄牛一样勤恳本分的农业干部;小胡和康乐是送婷婷去县里了,那是自己在干部问题上能保持想像力的两个年轻人才;还有就是顾荣了,权谋老练,阴沉沉地蹲在古陵政治中心,让人想到古代大殿里一个铁黑色的大鼎……这就是自己面对的既不过于好也不过于坏的干部现状,平均水平。正好使自己在古陵的试验更有普遍意义。忘了,还有最那边的庄文伊,热情和抱负是一等的,自信和自负也是一等的。李向南心中笑了。他了解这种个性的知识分子。思想上很执拗,顽固难变的思维方式,争论起来有他自己的逻辑,你说你的,他说他的,他总是正确。这是个认真得有些迂执的人,很难说服。但是,自己还要设法说服他。中国的事绝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
路边一个背靠着山坡草丛的大布告牌使所有的人都在它前面停住了步子。使人们感到有些触目的,绝不是因为上边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森林法》。前边是一个国营林场,这样的布告理所当然。赫然醒目的是:在斑驳脱落的红地白字油漆布告牌上,贴着一张不知是水泥袋还是化肥袋的牛皮纸翻过来写的大字报。
字迹大而歪扭,墨汁新鲜,流着汁。
惊(警)告林场看山的。
你们再仗势气(欺)人,阻挡我们砍树,就小心拳头。
凤凰岭大队贫下中农砍伐委员会
刘貌从军用挎包里掏出相机,闪在一边照了一张相。与此同时,那个黑眼睛的姑娘也不引人注意地掏出相机,闪在另一边很快拍了一张照。及至发现对方手里也拿着照相机往挎包里放,两个人都奇怪地看着对方。
李向南也发现了姑娘在拍照。一瞬间也颇为诧异。但他没有多想。眼前这个情况恰恰刺激了他与刚才相同的情绪。光有法令有什么用呢?一张“砍伐委员会”的“警告”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森林法》上,难道不是尖锐的讽刺吗?
他还没张嘴,一辆“解放”牌卡车轰隆隆左右颠晃着从前面拐弯处开出来,上面满载着去了桠杈的大树干。李向南站在路中央,挥手拦住了车。
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身子,粗野的瘦长脸,红着眼,嘴里喷出酒气:“干什么你们?”
“你们砍的哪儿的树呀?”李向南蹙着眉打量着他,然后掏出烟,一边低头点着一边很平静地问。
“你们管得着吗?”司机又骂骂咧咧地说道。
车上树木上坐着三五个汗淋淋的农民,也直瞪着眼吵架似地嚷道:“林业局滚蛋。”“开车,别跟他们费嘴。”“这林子不归他们。”“不怕你们,我们想砍就砍。”
李向南打量了一下车上的几个农民,然后看了看车上漆喷的白字:“你是古陵县粮食局的,是吧?”他把目光移向司机。
“是怎么样?”
“那你下来吧。”李向南声音不高,挥了挥手说。
“你是老几?”
“我?”李向南端详着对方,讽刺地哼了一声。
“是赖生吧?”冯耀祖从人群后面走上来,对司机说道,“这是咱们县委新来的书记。”名叫赖生的司机瞠目结舌了,他认得冯耀祖。开了车门,他抓着后脖颈,往下溜滑着下了车。
“这是怎么回事啊?”李向南指了指车上的木头,问道。
“是他们的,他们砍的,要卖给铜矿上当电线杆,我给他们拉拉。”
“你有什么好处啊?”李向南打量着对方继续问。
“我……上边有几根小的,是我要的。”
那几个农民看着事情不对,都扒着车厢一个个下了车。
“你们这是个人砍的,还是集体砍的?”李向南看着他们问道。
他们相互看了看:“个人。”
“你们个人的,送去,铜矿就买下了?”
“……是。”
“你们一共卖了多少了,不止一车两车了吧?”
几个人相互看看,没吭气。
“你们砍的哪儿的树,国营林场的?”
他们又相互看看,其中一个额角有个疤的青年农民不服地争辩道:“那过去就归我们村。”
“你今年多少岁?哪年生的?……1956年生的?这个山林1953年就划出来搞国营林场了,知道吗?还归你是吗?”
“那也有我们种的树……”
“那是国家、集体联营的。你们有什么权利砍?谁批准的?”
“他们仗势欺人。”青年农民低着头,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听见他说这话,李向南回头看了一下布告牌,指着说道:“这大字报,看来是你写的啰?”青年农民朝人群背后布告牌上的大字报看了一眼,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想抵赖。“你这个砍伐委员会有多少人啊?”
“……就我一个。”声音很低的回答。
“你认识字,你看看这布告牌上写的是啥呀?”
那个青年农民抬眼很快地看了一下,低下头道:“森林法。”
“什么叫法,知道吗?进过法院吗?”
“没,没有。”额角有疤的青年农民冒汗了。
“随便砍林子,你们已经犯了一个法。又来个什么‘砍伐委员会’,这叫成立非法组织,贴在森林法布告上,威胁看林人员,这又犯了一个法,知道吗?想住班房吗?“
“不,不想。”
“你呢,我的国家职工同志?”李向南又把目光转向司机,“也准备住班房吗?”
司机也脸上淌汗了。
“好,你们还是上车吧。”李向南看了看那几个农民说道。
他们几个人惊疑迷惑地看着李向南。
“你开上车吧,”李向南对司机说道,“和他们一块到县公安局,自首去。”
几个人一下子有些惶恐了,告饶道:“我们以后不了。”
“以后是以后。以前的能不管吗?要是砍了人,说上一句以后不了,就没事了?”
几个农民相互看看,有些冤屈地分辩道:“也不光我们几个人砍过树啊。”
“你们不要管别人,管好自己。主动去公安局把自己违法砍树的事,前前后后交待清楚,争取从宽处理。”李向南严肃地说,停了一下,他把口气放温和些,“你们可以说是我让你们去的。也可以说是你们自己主动去的,好不好?”他把目光移到那个额角有疤的青年农民脸上,“你要愿意减轻一点罪,”他回头指了指布告牌上的大字报,“这会儿去把它撕下来。刚贴上,还没人看见,自己撕了就算了。好不好?”
青年农民连忙点着头跑去撕大字报。
刘貌找了个适当的角度又拍了一张照。正好把布告牌和满载树木的卡车都照上了。刚才是《森林法》上贴着“砍伐委员会”的“警告”,现在是《森林法》下明目张胆地驶过着满载乱砍滥伐树木的大卡车。这两个景象说明的问题太尖锐了。他连刊发这两张照片的短文题目都想好了:“《森林法》下开过的卡车”。
那个姑娘看到刘貌拍照,一下醒悟过来,她刚才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年轻的县委书记处理问题,入了神。这个李向南还真像那么回事,一板一眼的很有分寸,可是她却忘了照相。看见刘貌照完相,她犹豫了一下,她不愿跟在别人后头。看到司机已经上了车,发动了马达,她才连忙从挎包里拿出相机,而且发现自己只能站在刘貌刚才照相的位置上才能把布告牌和卡车都完整地照下来。她想躲过别人选用的角度,但左右躲不过,只能这样了。显然,人家和自己的取景构图是一样的。她和刘貌又很有意思地相互看了一下,笑了笑,走到前面去了。
“我们就是有法不依,执法不严。”看着开走的卡车,庄文伊又慷慨激烈地议论道,“有法不执,还是等于没有。现在,关键是坚决执法。”
“可你说的‘关键’,怎么才能做到呢?”李向南一边走一边对庄文伊说,“如是做不到,那‘关键’还不是停留在一句话上?”
“关键是我们没想去坚决执法。”
“怎么不想?你不是很想吗?中央国务院和各级政权三令五申,下通知,定法令,报纸上天天登文章,不也是想吗?”
“光想不行,现在关键是没去做。”
李向南揶揄地笑了:“你这‘关键’可不少层次。可为什么这么多人想做的事,却没有实实在在去做,或者是做了也一直没真正做到,是什么深刻的原因牵制着我们呢?”
庄文伊扶了一下眼镜,想了想:“我们应该从整个经济、政治的情况来估计,或者说,应该上升到历史哲学的高度来分析。”
“对。这样咱俩才越来越有共同语言啰。”李向南笑道。
“这一路,我在被你的思想同化呢。”庄文伊也乐了。
山路一转,一幅触目惊心的野蛮景象展开在眼前。
这是国营林场被砍伐一空的一大片山林。满山遍野都是高低不一的树桩,有的树桩竟齐胸高。刘貌拿出钢卷尺量了一下,一米三。李向南看了看刘貌手中的尺子,脸色阴沉。到处是劈下来的树杈树皮,横七竖八地堆着,还有劈下的长达五六米的树端。想必当初砍伐者们是就地砍伐,就地加工,在枝杈堆中还有几个加工木料用的木架被遗弃在这儿。废木屑满山遍野,有的竟然长一米多。细木屑和锯末则在脚下厚厚一层,饱吸着水分,踏着湿软软的。没被雨冲平的深陷的车辙印,平车的,马车的,汽车的,积着一道道雨水。有的水洼里汪着马粪黄汤。刘貌从车辙印的泥泞里捡起一盏被压扁的马灯,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它显然记录着这里曾有过的灯火憧憧、人喧马嘶的通宵砍伐。
李向南在县委常委们前面跨过挡路的遍地枝杈向前走着。愤怒过限,就转为冷静。这一片林场是他来古陵前就已被哄砍完的,哄砍一开始,省报就登了读者来信,但由于县委和林业局的相互推诿,直到最后砍光也没刹住。社会矛盾从来都有深刻的利益性质,一切倾向只有在更有力的情势的规定下才能纳入一定轨道。政治家的全部工作就是因势利导,在旧的情势中引出新的情势。
他们攀登上山,没有过多地在又一片正在砍伐的山林旁停留。
那是凤凰岭大队猫儿岭小队的山林,路转坡现,与那片荒秃的国营林相邻。坡半山腰以上的一半,还浓苍淡绿地交杂着长满松柏槐榆,坡下半部只剩下树桩了。二三十个农民正在分成两群拉着大锯锯树。一棵大杨树哗啦啦、咔嚓嚓倒下来,压断了两棵小树。在坡下路上,突突突地停着两辆带拖斗的胶轮拖拉机。
“砍了,干啥?”李向南与常委们站住,问道。
农民们带点惶惑地看着这群突兀进到山里的“上边来的”人。
“我们承包了队里的小煤窑,砍了树支顶。”一群农民回答,他们正把一根根整木抬上拖拉机。“我们是烧砖窑,也是承包了。”另一群农民中有一个黝黑精瘦的矮个子回答。李向南扫视了一下,他们是把砍下的整树就地锯成短截又劈开,然后一抱抱垛上拖拉机拖斗。
李向南看了看常委们,没说什么。谁要以为仅仅惩办触犯法律砍伐的人(现在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就能刹住乱砍滥伐,谁就是幼稚愚蠢。这集体的森林,集体砍了去烧砖,挖煤,致富,你能说他犯什么法呢?
当他们登上乌鸡岭时,迎接他们的是黑压压一片几百人。如此多的人云集荒寂的山顶,散发着浓密的烟气,喧嚷的言语。在这凌空开旷的高度上,造成一种特有的宏大气魄。它使人想到人类对自然的生气勃勃有时也是野蛮的占领,如同看到密集的人群出现在任何荒寥的大海、戈壁和杳无人迹的山林时一样。都是县委前天根据李向南的指示预先通知来的。这里有全县各局、各公社的一二把手,三百个大队的支书和大队长。通知他们今天上午来参加禁止乱砍滥伐森林的现场会。这是最高峰,可以看到下面的高家岭和那棵盘顶松。见到县常委们来了,一堆一堆麇集的人群都散开静了下来。蹲着的站起来,边远的走过来。
李向南站在一块稍高的石头上,扫视了一下黑压压的人群,看到人们各自背着水壶和干粮,心里温和地笑了笑。他提高声音向人群讲话:“正农忙时节,让大家几十里、上百里的跑来开会,又上这样高的岭,老实说,有点劳民。当然,大家都不是一般的‘民’啰。”他略有些风趣地笑了笑,“但是这个‘民’,现在得劳一劳。因为事情很重要,关系到我们子孙后代。”他停顿住,眉峰微微蹙起:“开会,为什么上最高峰来呢?很简单,站在这儿能把凤凰岭大队对森林的破坏情况先一览全局。”他扫视着人群,“高良杰来了吗?”
“还没有,凤凰岭那儿出事了,又有人哄砍森林。”有人答道。
李向南猛地皱了一下眉。凤凰岭又闹哄砍事件,闹成啥样呢?这儿开完会马上就去现场。“好,那咱们现场会就先开。大家一起四面看看吧。”他环指着四方,说道。人群随着常委们潮水般在山顶缓缓移动着,朝四面眺望。
不知何时天空已布满铅灰色的阴云,阴云下展开的是一幅人类残害自然,自然又报复人类的图画。北面山头相邻。到处是被砍伐一光的荒秃山坡,有的连草也烧光了,一片片胡乱开垦出来的斜坡地被山水冲得支离破碎。只在东北方向,隔着一道山岭能隐约看见一片茸茸苍翠,像头凤凰,那是凤凰岭。转向南边,也是秃山秃坡。有的,大概过去就是秃山,现在还秃着;有的,曾经覆盖着原始森林,被伐光了;有的,是种了树,又砍没了。土山被雨水冲得沟壑万千,梯田一层层开着豁口。对面半山陡坡上有一座庙宇,飞阁相通,楼殿叠架,那是玄中寺,闻名中外的一个名胜古迹。因为上面的一片松林被推了光头,山洪冲出来的一道道沟壑直指寺院,寺院的围墙已经开始坍塌。
李向南转过身来,向着庄文伊、龙金生和其他常委们,严肃地说:“不要把我们制止乱砍滥伐看得那么简单,这是一个很深刻的矛盾。一天到晚说制止,为什么制止不了?要分析这里的根源。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出来一个乱砍滥伐的。”
“是。”庄文伊点头道,“它根源于深刻的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前几年,有的干部想多修大寨田邀功升官,就这一点个人的政治利益也致使不少山林被砍掉。”
李向南说:“老庄这样看问题很深刻。各种各样经济的、政治的利益需要,其中有不合法的、合法的,不合理的、合理的,汇集到一起,就产生出这样一个乱砍滥伐。而任何利益,当你不加限制时,它都有无限扩张的自发趋势。是不是?”
“像刚才碰见的卡车上卖电线杆的农民,你要不加限制,他们就是想越卖越多。”龙金生插话道。
“老龙说得很对。所以我们要制止乱砍滥伐,就必须研究力量对比。看看我们的力量在哪儿?除了实际的力量对比,一切主观愿望都是没用的。”李向南停顿了一下,“另外,我们要对各种导致乱砍滥伐的利益进行具体分析,有的要硬性刹住,有的要引导。农民要烧砖致富,对不对?对。那燃料问题应该怎么解决呢?这样一些问题不解决,树还是要被砍光的。”
“唉,我看现在全国的乱砍滥伐都越来越严重,咋就刹不住呢?”龙金生抽着烟叹道。
“你说为啥刹不住?”李向南问。
“我看还是砍得太少。”龙金生愤慨地说。
“是。”李向南有些发狠地说道,“我看这风还得发展下去。到一定程度,真是危害四起,再这样下去不得了啦,没法活了,上上下下就都有了真正的决心来刹了。物极必反。”他凝视着前面的山坡,目光中露出一丝沉重,“可就有些晚啰。”他转过头来,看着庄文伊,“看来,并不是长远利益总占优势的。长远利益要在长远上才能最终显出力量来,在一时,眼下的利益常常显得更要紧、更强大。急功近利,一万年也消灭不了。”
“全国的事,咱们管不了。古陵县从今天起,咱们要坚决刹住。”龙金生说。
李向南感到了这种理解和支持:“老龙,等会儿开会,你讲讲吧。”
龙金生点了点头:“好。”
会开始了。人潮蠕动着集中过来。李向南环视着黑压压的人群,稍待静了静场,宣布道:“现在请龙金生同志代表县委常委讲话。”
“同志们,要看的,大家都看到了。”龙金生口气沉重地说道,“树,是砍光了。山,是都秃了。铁路、公路,是冲断了。致富,致富啊,这荒山秃岭往哪儿富?最后还要穷得光屁股呢。”
人群很静。
“大伙都是古陵土生土长的吧?看今天来的人中,五十岁以上的有不少吧?有的都有孙子了吧?……咱们就砍个荒山秃岭,给子孙后代留下个连棵树都没有的古陵?庙村公社的书记来了吗?”龙金生看着人群慢条斯理地问道。
“来了。”一个头发花白、神情忠厚的六十来岁的老干部在人群中走出两步,声音有些沙哑地回答。他叫杨茂山。
“老杨,这都是你的管辖范围吧?”龙金生问道。
“是。”凤凰岭大队属庙村公社。
“中央有关通知,你都知道吧?”
“知……知道。”
“县委一个月前的批示你看了吗?”
“看了,李书记刚来县里就批示的。”
“怎么批的?”
“必须采取坚决措施,刹住……”
“还有呢?”
“否则,对公社主要领导,严加处理。”
“为什么还没刹住,还在砍?”
“我……没做好工作。”
“没做好,那咋处理啊?”
杨茂山低着头,满头大汗。这是个勤勤恳恳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同志。李向南在一旁不禁生出些恻隐之心。人群静寂无声。
“我现在代表县委常委,宣布一个对杨茂山同志的处理决定。”龙金生打破静默,说道。
人群受了震动。
“这是县委常委刚才在上山的路上做的一个决定。”龙金生说明着,而后咳嗽了一声,换了一种他平时没有的郑重口气宣布道:“鉴于庙村公社杨茂山同志疏忽渎职,制止乱砍滥伐不力,经县委常委研究决定,撤销其党内外一切职务。决定完了。”
“你有什么意见和要讲的吗?”龙金生看着杨茂山问。
杨茂山低下头:“我……没什么讲的,我没做好工作。”杨茂山摇摇头,声音哽哑了。
“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
“我有一点意见。”一个鼓足勇气才发出的不高的声音,是庙村公社的副书记,三十来岁的青年干部。他有些局促而又倔强地说:“责任不应该老杨一个人负。我们公社党委都有责任,主要责任应该我负。我分管林业方面的工作。”
龙金生看了年轻人一眼:“你的责任再追究。现在,首先处理第一把手。”
“就因为他是第一把手吗?”年轻人想争辩什么,嗫嚅了一会儿,抬起头激动地说:“可总得历史地看一个干部啊。”他转向龙金生身旁的李向南,“老杨几十年为党工作,就都不看了?打抗日开始,老杨就在这一带工作了。我们公社这些干部哪个不是他培养的?一辈子做了一千件、一万件工作,现在没做好一件,就连改正错误的机会都不给了?李书记,我想不通。……希望县委能重新考虑。”
人群中漾起一片没有言语的骚动。
“我们也希望县委能重新考虑对老杨的处分。”又有一个庙村公社的五十来岁的干部小心在人群中说道。
“如果县委这样处分老杨,请县委也撤销我的职务。”那个年轻的公社副书记又说。
李向南脸色阴沉地搐动了一下。对杨茂山的处分是不是太急峻了一些?他又看到了那低垂的白发稀疏的头顶。然而,他知道,这个处理是完全必要的。
龙金生开始讲话了:“你有意见可以提,也可以保留。是不是撤销你的职务,那是县委考虑的事情。”他依然不紧不慢,“如果你要撂挑子,要挟党,那你不光可以辞职,还可以主动退党。”
整个会场一下安静了。
“大家对处理杨茂山同志的决定,还有什么意见吗?”龙金生看着人群问。
人群都不做声。
“有意见,会下还可以再提。现在,我代表常委宣布第二个决定。”
人群都注视着。
“从今天起,各大队、各公社回去后,立刻调查清楚你们那儿的乱砍滥伐情况,采取措施,刹住这股风。在半个月内,还有哪个大队没彻底刹住这股风的,撤销大队一二把手的职务。在一个月内,哪个公社还刹不住这股歪风的,撤销这个公社党委一二把手的职务。如果今后两个月内,不在古陵县彻底刹住乱砍滥伐风,县委书记向南同志他要自动辞职,并要求上级党委给予党纪处分。这是他已经向地委打的报告,向地委立下的军令状。这也是他向大家立下的军令状。大家都听见了吧?”
人群很静。龙金生的喑哑的声音在人们头顶上回响着。
“向南,你还讲点啥吧?”龙金生转头问道。
李向南点了点头。他面向人群,几百双眼睛看着他。“大家对古陵都是有感情的。”李向南缓缓说道,“有同志可能知道,我也生在古陵,咱们对古陵都应该是有感情的。咱们一起把古陵建设成一个能对子孙后代交待得过去的地方。”
人群一片寂静。新华社的那个女记者和刘貌都在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老杨,”李向南看着人群中的杨茂山,用对长辈的口吻劝慰道:“你要理解。我知道你血压高,身体不好。”
花白的头低垂着,迟钝地慢慢点了点。
“对你的处分,有些同志可能不太理解。从1938年参加革命到现在,你为人民工作了四十多年。战争年代,光受伤就有十几次。庙村公社这方圆几十里山区,哪一道山梁上没有你流的血和汗?土改到现在,这二十个大队,三百个自然村,没有一条大牲口没被你摸过的,是吧?更不用说人了。”他停顿了一下,“几十年来,你做的工作,人民怎么会忘记呢?”
会场寂静得连挪脚的声音都能听见。
“你是个好同志。”李向南继续说道,“但是在新形势下你没能及时有力地解决新问题,造成庙村公社范围内这样严重的森林被破坏,这样严重的损失,这就是不能原谅的失职。现在,制止乱砍滥伐不力的当然也不止你一个。可是,如果不严格要求,就不能刹住这股砍树风,那这个严格要求应该从一个一般化的同志开始呢,还是应该从一个一贯的好同志开始呢?”
停顿和安静。
“撤销了你的职务,你还可以做工作。到下面多跑跑,搞搞调查,到底应该怎么样制止乱砍滥伐?应该如何解决山林管理的政策问题。我今天专门为你带来了几个典型材料,讲林场、林业队、林业户几种承包经验的,供你参考。”
花白的头微微点了一下。
“希望你通过自己的工作,能帮助古陵县解决这样一个涉及子孙后代的大问题,用你的教训和经验,在六十岁的时候,为古陵县做一件重要工作。”李向南放低了声音,“也希望你能给县委一个最后撤销对你处分的机会。”
花白的头垂着,微微有些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