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3个月前 作者: 柯云路
    县委常委们在李向南的率领下,顶着小雨出了公社大院,一种严肃的气氛笼罩着匆匆行走的队伍。李向南一言不发地与带路的驼秘书一起走着。他只跟驼秘书一个人小声交待了要去的地方,让他做向导。当这支没有说笑的队伍穿过街面时,两边店铺里的人都惊愕地看着。铅灰色的云涛在横岭山顶上缓缓翻滚着。


    康乐很想和李向南说笑两句,活跃一下。他不喜欢太呆板的气氛。他扭头看了看,李向南那蹙着眉的思索神情,那赤脚穿着凉鞋踏着泥水的严肃步子,都是不容打扰的。康乐在心中自我打趣了一下:在公开场合,还是不要冲撞和破坏李向南的威严感吧。


    他想起刚才临出公社大院时的情景。


    李向南站在院子里回头看了看已经从会议室相随着出来的人群,踌躇了一下,转过头,用康乐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去一下总机室,把我要的长途撤下来。”康乐会意地点了点头,悄声说了一句:“遵命。”李向南笑了。那一笑包含着他对自己的检讨和自嘲。一瞬间,康乐甚至看到了李向南露出一丝孩子气的不好意思。


    现在的神情则判若两人了。


    穿过街面,到了公路上,稍走几步,往回折,进了东横岭峪村。穿过一段泥泞的土路,两边是土坯围墙的院落,墙头探出一两棵枣树、桃树的枝梢。转过弯,走了一段鹅卵石铺的宽大的坡路,下坡的水洗着红的、白的、青的鹅卵石,冲着人们脚上的泥泞。再一转,又到了村边山脚下。滑滑跄跄一路上坡地爬了一段很陡的泥泞小路,转过几个孤零零的院落,前边出现一个很大的土坡。一个戴着草帽的老者伛着腰,在雨中用铁锹一下一下吃力地挖着供人落脚的台阶。他是从上往下挖的,一级级台阶已经到了下面,最后挖的一个还露着些微干土。他直起腰用手背擦着额头的汗,一转脸,看见走到面前的队伍,认出了潘苟世、驼秘书、胡凡等人,一下显得局促起来。他身材瘦小,脸色憔悴,有着一种谦卑的知识分子气质。的确良衬衫已被雨水和汗水湿透了。


    胡凡向李向南介绍道:“这是宋安生的父亲,县第一中学的数学教师。”


    “老宋,你怎么来修路了?”潘苟世在一旁不自然地笑着问。


    “我这两天回村休息,安生今天来……我来帮帮他。”


    “这是县委李书记。”驼秘书对老宋介绍道。


    李向南伸出手来握手,他有些忙乱不安地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泥浆,才拘谨地伸出手来。“你辛苦了,本来是我们早应该做的事情。”李向南很诚恳地说了一句,然后谴责地盯视了一下潘苟世。


    一上坡,前面出现了一块空荡的场院,一汪汪积水中停着几个湿漉漉的石碾子。一过场院就是一条两丈来宽的深沟,哗哗地疾流着浊黄的泥水,沟上搭着窄窄的独木桥。一个瘦高的老汉,穿着一件长到膝盖的青布衫,大虾似地弓着腰,把一根羊毛绳从沟那头一棵树上拉过来系到沟这边的一棵树上,做成独木桥的扶栏。他一边用劲把绳子往紧了绷着,一边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唠叨着,衣服早淋透了。


    这是横岭峪的老羊倌,鳏夫,叫傅老顺。因为解放前被国民党抓过兵,所以三十多年来每次运动都要过过他,他最怕“上边来的人”。他耳背,近乎聋,没文化,又独自放羊在山上,所以对新形势感觉最慢。果然,他一看见潘苟世领着一群一看就是“上边来的人”,皱巴的脸上就有些恐慌。一边说话,一边手止不住哆嗦。潘苟世问他话,他听不清,只是嗓门极大像是在喊地解释道:他是来帮宋安生忙的,他为什么要帮宋安生,“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这是他的原话),因为宋安生给他针灸治好过气喘病。


    李向南在一旁已经弄清楚了他的情况,而且知道,这根大拇指粗的羊毛绳是他的宝。有了多的羊毛,就把这根绳加粗,加长,上山放羊时就盘在腰上。李向南指了指他拉的绳索,冲他伸了伸大拇指,他也高兴地笑了,他已经闹清楚这是县委书记。李向南又指了指羊毛绳,比了个手势:别人拿走怎么办?


    他明白了,瓮声瓮气地说:“不怕,没人敢拿。”


    他用手一指,大家才发现沟对面树下蹲着一条灰狼一样的狗,前腿直立,头上顶着个草帽,显然是主人心疼它让它戴的。它正警戒地观察着这群人对主人的态度。驼秘书告诉李向南,因为这条狗吠叫得罪过“上边来的”工作队,所以,现在已经被老羊倌训练得见了“上边来的人”绝不随便吠叫了。


    “它能分辨出谁是上边来的人?”李向南奇怪地问。


    “能,这狗很灵性,不管你穿什么衣服,十个有十个不错。”


    李向南蹙了一下眉,连狗见了都不敢吠,这“上边来的人”也太厉害了。


    扶着那被雨淋得湿漉漉的羊毛绳,踩着那长着青苔的水湿溜滑的独木桥,过了沟,又上了一个坡,豁然一块长条平地横在面前,一堵两丈来高十几丈长的黄土崖在雨中迎面而立。从李向南脸上的表情看出,要参观的地方到了。可到底看什么,潘苟世嗡嗡地转着脑子,怎么也没想出来。


    这一堵土崖一排七八个窑洞。有的是牲口圈,几个骡马在窑洞里埋头石槽,噗噗地打着响鼻,嚼着草料,还不时很响地踏一下蹄子,从门前过时,闻见烘热的马粪味。有两个是羊圈,关着木板门,雨天,羊圈着。听见人从外边过,里边一片咩咩的叫声和挤来拥去的骚动声,羊粪尿的臊腥气从门缝里刺鼻地扑出来。老羊倌傅老顺弓着腰一脚高一脚低地赶来,把羊圈旁的一个窑洞门推开,请县委书记参观参观他的家。狗站在主人脚边快活地摇着尾巴,显然为有这么多对主人友好的“上边来的人”到家里极其高兴。李向南原没这计划,略犹豫了一下,和大家一起进了窑洞。


    窑洞很暗,但很整齐。一个炕,一个灶,一个桌,几个瓮,四面上下都熏得黑糊糊的。炕上的墙裱糊着报纸。大多数焦黄不清了,仔细辨认可以看出:有“横扫牛鬼蛇神”,有“工人阶级要领导一切”,有“反击右倾翻案风”;比较清楚的,有“抓纲治国”的,有“三中全会”的,真是个历史的橱窗。


    傅老顺自豪地拍了拍炕上的羊皮褥子和窑洞深处满甸甸的粮食囤,粗声大嗓地对县委书记说:“我一个人,啥都不缺。”潘苟世注意到了李向南刚才看墙上报纸时的目光,神经一紧张,转身指着墙上裱糊的报纸对傅老顺大声训斥道:“你怎么现在还贴着‘反击右倾翻案风’,不知道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


    看来,县委书记是要抓这个典型对横岭峪开刀了。


    李向南只是不以为然地摆了一下手:“要是政治事件,也是你公社书记的政治事件。”他转过头对驼秘书说道,“光棍一人,你们多关心关心,买些画来,帮他把家贴一贴。”驼秘书扶了一下老花镜,连忙答道:“他只贴报纸,说报纸是‘正经东西’,‘不犯问题’。”李向南笑了:“‘不犯问题’?连‘政治事件’都快出了。要贴报纸,给他找些新报纸来吧。”


    出了老羊倌的家,又过了一两个塌了半截的窑洞,在一个院门口站住了。


    李向南的脸色变得阴沉了,他一指院门,瞥了潘苟世一眼,对大家说:“这就是我要大家参观的地方。”


    潘苟世的血呼地一下涌上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怎么就一直没想到这个茬呢?


    一进院门,一院黄水烂泥。这是土崖凹进去的一块。侧面的一孔窑洞已然坍塌,门窗都下了,只裸露着洞口,看得见里面塌下的牛般大的土块交支着。正面的一孔窑洞还有完好的门窗,这是一间小学教室,从里边传出孩子们跟着老师拉长音调一齐朗读的声音:“上,sh?ng——上,学,xué——学。……”右侧面还有一孔完好的小窑洞。潘苟世知道这是婷婷一个人夜宿的地方,婷婷的家在外村。雨中,崖顶上有个人正戴着草帽,利索地挥着铁锹拍填着泥土。他直起腰,正是宋安生。“李书记。”他在窑顶上招呼道,露出一丝拘谨。


    “你干什么呢?”李向南抬头问。


    “窑洞漏水。”


    李向南眉峰陡地一耸,眉头皱紧了。


    这时,教室这孔窑洞的门忽然开了,哗地一盆泥水泼过来,泼在李向南脚前,溅在他身上,一个女子失声喊道:“哟,对不起。”她泼出水才发现院子里立着一群人。当她看见李向南时,两个人都愣了。是林虹。她穿着白色连衣裙,裙子下摆卷到大腿上,在前面系了一个结,赤脚站在烂泥里,湿漉的头发披下来,在颈后扎了一下,又缠绕着脖颈挽到胸前。


    因为意外地遇到李向南,她的脸泛起红晕。


    “你怎么来这儿了?”李向南眼里闪过一丝笑意,矜持地问道。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是两个李向南。作为县委书记的李向南和作为林虹同学的李向南。


    看着李向南被她泼溅得一腿泥汤,林虹用手背掩嘴扑哧笑了,紧接着扫了人群一眼,很大方地回答:“我今天来画画,碰见下雨,在婷婷这儿躲躲。教室里漏水,这不是,”她朝上抬了抬满是泥浆的脸盆,“你们当领导的也不管管。”


    “我们来就是要管。”李向南蹙起眉说道,就领着队伍往教室门口走。林虹往旁边让了让,用调皮的目光看着李向南从面前走过。李向南不仅感到了她的目光,而且瞥见窑洞外面窗台上放着一双精致的白色皮凉鞋,他心中涌起一个很清晰的思想。


    一个人不管多么悲愤交加、多么大彻大悟,照例还是像普通人一样平平常常地、喜怒哀乐地生活着,离不开实际环境。林虹这么远跑来画画,这样也需要避雨,这样卷起心爱的裙子、脱下心爱的凉鞋,赤脚站在泥里,一盆一盆地泼水,这样调皮地笑着,这和他上次见到的那个凄怆忧郁的林虹,简直很难统一起来。


    李向南顾不上多想,只是一闪念。去伸手推门的一刹那,他又停住了。听见里面一个绵软细柔的声音,正在娓娓动听地和孩子们讲话。


    “同学们,我们上学干什么?”


    “学——文——化——。”孩子们用清脆的童音齐声答道。


    “怕刮风吗?”


    “不——怕——。”


    “怕下雨吗?”


    “不——怕——。”


    “教室里黑怕不怕?”


    “不——怕——。”


    “教室漏雨怕不怕?”


    “不——怕——。”


    “同学们很懂事。领导关心我们吗?”


    “关——心——。”


    “对。同学们,县委对我们很关心,去年同学们刚来上学时,县委领导就来过我们横岭峪,顾书记让我们再艰苦几天。我们很快就会有又大又亮的教室的。是不是?”


    “是。”


    “我们现在一起来念新学的歌谣,好不好?”


    “好。”


    “不怕风,一、二。”


    孩子们啪啪地拍着手齐声念了起来:


    不怕风,不怕雨,


    我们上学一、二、一。


    不怕黑,不怕湿,


    我们学习齐努力。


    …………


    李向南想了想,伸手推开了门。


    一进教室,里边的念读声停止了。因为光线阴暗,过了几秒钟才慢慢看清楚窑洞里的景象。婷婷惊愕地从黑板旁转过身来看着进来的人群。三四十双眼睛惊怯地看着这群来人。窑顶不止一处往下滴流着泥水,一块蓝色塑料布和一件很漂亮的淡绿色女式塑料雨衣(想必都是婷婷的)被孩子们的小手撑着,像篷顶一样遮在他们头上。他们一簇一簇相偎挤坐在一起。浑黄的水滴答答地滴流在塑料布和雨衣上面,又从上面流下地。墙角,几个脸盆嘀答答地接着窑顶的漏水。林虹悄悄进来了,把空盆放在墙角,空盆立刻响起咚嗒嗒的落水声。地面湿泞粘滑。窑洞不算大,因为躲避漏水,孩子们脸挨脸挤成一团。书本放在小膝盖上,那是他们的课桌。小板凳高低颜色不一,看来都是自家带来的。


    面对这一情景,所有的人都说不出话来。只听见孩子们因为挤着坐不稳,在湿泞的地上小心挪脚的声音。李向南简直觉得憋闷得透不过气来。他是从婷婷最近写给县委的一封信中了解到这个情况的,但是,实际的状况比他想象的更不忍目睹。在横岭峪,在一个公社机关的所在地,居然有几十个七八岁的孩子,在这样阴暗漏雨,而且随时有倒塌危险的窑洞中,开始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启蒙教育。他们的老师则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黑板前,那里水漏得最厉害,她额前的碎发上都往下滴着浑黄的水珠。


    李向南克制着愤怒冷冷地看了看潘苟世,潘苟世不禁战栗了一下。李向南紧绷着嘴角,咬着牙使劲地咽下一口唾沫,那口唾沫咕隆一声很响,他感到喉咙管被哽了一下似的憋胀疼痛。这就是横岭峪的公社书记,这就是这方圆几十里的一方之主。他听见自己提书包的右手紧攥的关节发出微响。


    县委常委们都不作声。胡凡站在那儿疚愧不安,自己是分管教育的,这么多年在古陵,就没有注意过这种情况。他难过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康乐神情严肃地站在人群中,看到有的孩子把鞋放在膝盖上,光着小脚踏在泥泞中,他能感到他们脚底的透凉。他鼻子有些发酸。林虹站在窑洞深处最暗的角落,她已放下挽起的裙子,静静地看着这场面。


    李向南目光朝向肖婷婷。这个看去孩子般瘦小纤弱的姑娘,和自己小学一年级时的班主任老师有些相像。这在一瞬间引起的联想,更刺激了他对眼前情景的愤慨。


    “肖老师,能不能占你们十分钟上课时间?”李向南打破了沉寂,他看了看挂在黑板旁滴滴答答走的闹钟,问道。婷婷迷惑地看看他,又看看人群,然后把疑问的目光转向驼秘书。她不认识这群人。


    “这是新来的县委李书记。”驼秘书介绍道。


    “你的工作很艰苦啊。”李向南伸手握住她那孩子般纤弱的小手。


    婷婷的睛睛一下湿了,像孩子见到亲人似的,嘴翕动着不知说什么好。“主要是同学们,”她指了指地下的孩子难过地说,“下一场雨地上潮好几天,他们会得关节炎的。光线又不好,会坏眼睛,又没有桌子。”


    李向南转过头来,问潘苟世:“这里有你的孩子吗?”


    “没,没,没有。”潘苟世口吃起来。


    李向南目光阴沉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讥讽点了点头。一转脸,发现潘来发也来了:“你呢,有孩子在这儿吗?”


    “我也没有。”潘来发赶快摇了一下头,眨着眼恭顺地答道。


    李向南又冷冷地点了一下头,目光转到驼秘书身上:“你呢,老驼?”


    “那是我孙子。”驼秘书指了指坐在第二排一个清秀的大眼睛男孩。


    李向南指着地上坐的几十个孩子,问潘苟世和潘来发:“这些孩子,你们一点都不心疼吗?”潘苟世头转来转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潘来发讪笑了一下,想讨好地说什么,但立刻感到不妥,把话咽回去了。“都不是你们的孩子,都不往心上放,是吧?”李向南蹙着眉逼视着潘苟世和潘来发,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驼秘书:“老驼,你自己的孙子在里头,天天坐在泥水里,你不心疼吗?”


    驼秘书像受了一击震颤了一下,缺牙少齿的扁嘴嗫嚅着。他仰着脸,扶了扶要滑下来的老花镜,眼涌出泪水。


    “驼秘书只有一个儿子,死了,儿媳妇也改嫁了,只留下这么个独苗孙子。”潘来发一边察看着县委书记的脸色,一边壮着胆子乖觉地介绍道。


    “钟钟,你过来。”驼秘书伸出手招呼小孙子。钟钟仰着小脸怯生生地看着这么多人,坐在那儿没动。婷婷走过去把他牵了过来。他双手抓着驼秘书的衣服,紧紧偎在驼秘书身边。驼秘书指了指孩子膝上一个针脚很粗的羊皮护膝:“这儿湿阴,我怕他寒腿,给他缝了这个。”


    李向南转过头看着潘苟世:“这样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解决?”


    “我不,不了解情况。”潘苟世局促地解释道。


    “当三年公社书记不了解这些情况?”


    “具体不是我分管。”


    “是宋安生分管,就该他负责了,是吧?可宋安生光这一年时间就向你反映过十七次情况。他分管,管得了吗?横岭峪公社,驼秘书买个算盘,都得你潘书记签字才行。不冤枉你吧?”


    潘苟世没想到新来的县委书记把这样的小事了解得这么清楚,他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也许是窑洞里人多地潮,他只觉得蒸笼般憋闷湿热,脊背又都汗湿了。他突然发现宋安生不知何时已经进来了,立刻像捞到稻草一样:“去年顾书记和老冯来过,”他看了冯耀祖一眼,“宋安生和婷婷就向他们反映过。”


    李向南看了看宋安生。


    “顾县长说,县委很关心,让我们再艰苦几天,教室问题一定能很快解决,他和有关单位打招呼马上研究。”宋安生站在人群后面,有些拘谨地说道。


    李向南心中一震:这就是婷婷刚才教育孩子们时讲的话。他看了婷婷一眼,她表情单纯地听着宋安生的回答。显然,她对顾县长的话始终是相信的。她这次写给县委的信也流露出这一点。她只是小心怯怯地(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又讲了讲新的情况,小心怯怯地问了问教室是不是快解决了。李向南当然不知道,婷婷在写这封信时反复犹豫了几个月:县委一定很忙,县委一定在想办法,领导有实际困难……自己这样再去信应该不应该?


    “研究了吗?”李向南把目光移向身后的冯耀祖,放低了声音问道。


    “因为忙,一直没顾上。”冯耀祖连忙搪塞道,“不过,那次临走时,顾县长又和老潘交待了一下,让公社尽量设法解决。”


    李向南咬了一下牙,腮帮子微微凸了起来。这就是婷婷和几十个孩子虔诚相信的“县委的关心”和天天盼望的“马上解决”。


    “一年时间都没顾上?也太忙了。”因为涉及到不在场的顾荣,也因为他不想破坏婷婷对“县委”的虔诚,李向南只是略含讥讽地说了一句。他转过头接着对潘苟世说道:“宋安生的父亲,还有傅老顺,一个羊倌,人老耳聋,他们知道冒着雨给小学生修路拉桥绳。你这公社书记来了三年了,都做了些什么工作?”


    窑洞里很静,只听见脸盆里落水的嘀嗒声。


    “这是太暗了点。”冯耀祖上下看了看窑洞,对李向南讨好地附和了一句。见了领导对别人发怒就想讨好,这是他的本能。


    “是太黑暗了点。”李向南厉声说道,声音也高了起来。


    冯耀祖没想到李向南反而火了,他尴尬地笑了笑,又讪讪地说:“不过,总还是个别地方。”


    “当然是个别地方。要都这样,整个社会就太黑暗了。”李向南的愤怒发作了。


    冯耀祖涎着脸堆着奉迎的笑,心中骂着自己:真是拍马屁拍到蹄子上了。


    “肖婷婷同志,”李向南转向肖婷婷,声音放平缓说,“你的信,我看到了。听说,你还有许多个人的委屈。你现在愿意谈谈吗?”


    婷婷低下头轻轻咬住下唇。


    “你如果觉得现在讲不合适,我们换个场合个别谈好吗?”李向南继续说道。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她说什么呢?为了学生、教室,她有勇气谈,可讲自己的委屈,她的勇气就小多了。她更怕连累了宋安生。


    “今天让你谈,我们就是要解决问题的。这不是,县委常委们都来了。”李向南鼓励着婷婷。


    婷婷张了张嘴又闭上。她为自己的怯懦难过得要掉泪了。她终于抬起脸,看见了县委书记和蔼的目光,也看到了宋安生在人群中紧张的关注。她看了潘苟世一眼,低下头说道:“潘书记他……”


    “你说吧。”李向南说。


    “他要我嫁给他侄子。”婷婷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同意吗?”


    “我不同意……他就说要让我一个人上山看林子。”她声音更低了。


    “还有呢?”


    “我如果同意,他说提拔我到公社供销社当售货员。”


    “提拔你当售货员?”李向南简直被潘苟世这种专横霸道气得怒不可遏了。他转过头,目光慢慢盯住了潘苟世:“是这样吗?”


    潘苟世惶恐地来回扭着头,好像左右寻求救援似的,一道道汗水从头上流下来。


    “肖婷婷同志没捏造吧?”


    “没、没、没有。”


    李向南又转过头对婷婷说:“肖婷婷同志,你放心。谁要打击报复,我们就给他挪挪地方。”他停了一下又说道,“后天我们就回县里。从后天起,你每天打个电话到县里,把情况告诉我。”


    婷婷看了看潘苟世,嗫嚅着,想说什么,没说。


    李向南也瞥了潘苟世一眼,对婷婷说:“没人敢拦你打电话。”他转过脸对康乐说:“回到县里,如果一天接不到婷婷的电话,就请公社书记负责。”他又对潘苟世严肃地说:“肖婷婷这件事,你哪儿触犯了党纪国法,我们下面再研究。你这公社书记是不是称职,你自己也可以先考虑考虑。现在,”他指了指漏水的窑顶,有的地方已经在掉湿块,“先解决这教室问题。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们尽、尽、尽快想、想、想办法解决。”


    “尽快到什么时候?”李向南又指了指窑洞的一道道裂缝,“这窑洞一天也不能呆了。很危险,要立刻搬。”


    “窑洞裂缝不一定要紧,”潘来发在一旁小心地赔了下笑,讨好地介绍道,“有的裂几十年也不怕。”


    李向南一下火了:“不怕横裂,还怕竖裂。不怕干裂,还怕湿烂呢。这是窑洞的规律,你不知道?”


    潘来发张口结舌了。他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县委书记十几年前插队时就住过窑洞,还掏过窑洞。


    “眼下确实没房子,就是临时解决一下,也没有。”潘苟世说。


    “房子没有跟你们要。”李向南冒火道。他又对婷婷说:“你们做准备,今天教室就搬家。这窑洞,”他抬头看了看,“很危险。”


    婷婷像孩子般地听从地点了下头。


    李向南蹲下身来,摸了摸坐在最前面几个孩子裸露在卷起的裤腿外的冰凉的膝盖,问道:“冷吗?”孩子们有些怯生地看着他,在湿泞的地面上叽咕叽咕地挪着小脚丫,迟疑地摇了摇头。他们并没有完全弄懂刚才教室中发生的一切。


    “怕下雨吗?”李向南擦掉一个孩子膝盖上的泥巴问道,他想起孩子们念的歌谣。


    听见这句问话,孩子们眼里露出一丝活泼的笑意。他们都使劲摇了摇头。一个梳着小刷子的女孩大胆地说:“不怕。”“我滑倒了,就把书包抱住,书没掉泥里,肖老师说,学生要爱护书本。”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认真地对李向南说道。因为说得有些急,有点结巴。“教室黑我们也不怕。我们眼睛睁得大大的,就看见了。”孩子们活跃起来,抢着答道。


    “你就是顾书记吗?”一个小男孩闪着黑亮的眼睛看着李向南问。孩子们记得老师经常说的话。


    “我是……是县委书记。”


    “你咋老不来呀?”那个小男孩又问。


    面对这些天真的孩子,看见他们坐在黑暗湿泞的教室里天天盼等着县委的“顾书记”,李向南心中感到一丝酸楚,他轻轻拍了拍孩子们的手背,说道:“今天,我们就是来看你们。我给你们讲几句话,好吗?“


    “好——。”


    看着几十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李向南慢慢说道:“第一,你们,不怕刮风,不怕下雨,学习齐努力,你们都是好孩子。”


    孩子们静静地听着。


    “第二,你们会有一个很大很亮的好教室。”


    孩子们高兴地劈劈啪啪拍起小手来。


    “第三,你们长大以后,不要忘记,你们现在有个最好最好的老师。”


    “肖——老——师。”孩子们齐声喊道。


    李向南又拍了拍孩子们的小手,站起来。他握住婷婷的手,说:“肖老师,感谢你。我代表县委感谢你。”


    “不,我……”婷婷不知说什么好。泪水在她眼睛里一滴滴涌出来。


    “在我们这个社会,老师是最应该受到尊重的,因为一切应该受尊重的人都是你们培养出来的。”李向南握着婷婷的手深情地说,“我们来得太晚了。请你和孩子们原谅县委好吗?”


    婷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泪水流了下来。


    李向南又和孩子们招招手,同常委们一起往教室外走。走到门口,他想起什么,在窑洞环视了一下,目光寻到了林虹。林虹也在黑暗中看着他。李向南想说什么,但是没说,转过身随着人群走了。听着院子里一片杂沓的脚步声远去,林虹像在想什么遥远的事情,目光沉入恍惚。


    外面的雨小了,飘着雨星。李向南同常委们一起出了院子。他目光沉郁地看了看人群,说道:“我领大家再参观一个地方。”随即转过头,带着队伍往前走。整个队伍也沉默地行进着。


    一直顺着来路往回走。傅老顺窑门口摇着尾巴看着他们的狗,骡马嚼着草料的牲口棚,拉着羊毛绳的独木桥,修好台阶的泥泞土坡,都一个一个过去了。泥水在沉重的步伐下哗啦哗啦溅响着。


    李向南现在有的绝不只是对潘苟世的愤怒,也绝不只是对孩子们的怜爱歉疚,而是一种远比这些更深刻更复杂的情绪。孩子们是纯真活泼的,他们的处境则是可怜的;婷婷的信念是单纯虔诚的,她的处境却是复杂的。这些善良嫩弱的形象比任何成熟人物的言行更强烈鲜明地照射出一些角落的愚昧和黑暗。在政治上查处潘苟世这些人的专横无能,打击顾荣在古陵盘根错节的势力,统一全体县委常委的思想,这原本是他下乡之行处心积虑的事情,但现在不那么强烈地吸引他的注意了。那只是他作为县委书记现实忙忙碌碌时的最直接、最表层的思想和目的性。然而,任何一个人都还有他更深一层、更深两层以至更深三层的思想。正是在那最深层的思想中,一个人才真正表现出他的个性,李向南才作为李向南存在着。或许,现在挤掉潘苟世这包脓的任务已没大困难;或许,更主要是因为刚才教室的情景触动了他深处的情感(那些情感甚至还凝聚着他少年时代的爱憎),使他从自己对历史的探求、对社会的理想,也就是使他从自己毕生要为之奋斗的事业来洞察现状。他是很自信甚至还偶尔有些欣赏自己的干练和政治手腕的,那是复杂的社会生活给予他的。但是,如果他只是一个铁腕的李向南,他会由衷地憎恶自己。他知道自己的追求。作为这一代人,他既对以往的全部优秀传统有着天然的亲切感和熟悉通晓,又对当代世界科学文明的全部新潮流有着敏锐感受和广博借鉴;既有思想家的理智洞察,又有着理想主义的生动激情。他的全部理智和情感凝聚在一起,使他立志为一个尽可能(“尽”字不能丢,那是他的全部热情想像,“可能”二字也不能丢,那是他的全部冷静估计)理想的社会而奋斗。刚才,在阴暗湿泞的窑洞中,看着那些泥泞中的小脚丫和天真闪亮的眼睛,看着像片绿叶一样纤弱单纯的婷婷,他很动感情。那是一个青年李向南的感情。婷婷、孩子们的纯真可爱,激动着他对理想社会追求的情感。而在潘苟世的愚昧专横中,却能感觉到整个社会滞留的那股可怕的陈腐势力。它过去造成过民族的悲剧,现在依然力图窒息整个人民。在古陵,在横岭峪,在刚才黑暗教室中的那幕场景中,包含着决定整个历史进程的根本的社会矛盾。要深刻地揭示它。这绝不只是改组一个领导班子的政治算术。


    进了公社大院,李向南站住了。人们也都散在他身旁。李向南看了看潘苟世,环指了一下公社大院东南西三面的青砖瓦房,冷冷说道:“把房门都打开,请大家参观一下。”


    潘苟世立刻明白了什么。他结结巴巴地想解释几句,却什么也没敢说出来。


    门一个一个被打开了。


    “你领着参观,一间一间的介绍。”李向南吩咐道。


    潘苟世额头流着汗,狼狈不堪。


    第一间,二十多平米的大房间,正面一门一窗,绿漆油饰,玻璃透亮。走进去,对面是高大敞亮的四扇窗。墙壁四白落地,水泥地面。办公桌、椅子、文件柜、报架、绿色的铁皮保险箱。屋里摆设不多,略显空荡,家具质地比较粗糙。房顶吊着日光灯。


    “干什么用的?”李向南问道。


    “这,这是潘来发的办公室。”潘苟世介绍道。


    第二间,与第一间完全一样,不过当了卧室。有单人床、床头柜、脸盆架、桌子,很脏的被子散摊在床上,满地的烟灰、糖纸、瓜子皮,一双塞着臭袜子的鞋,一只在床东,一只在床西。床头枕边乱放着十几本小人书。潘苟世看见李向南注意到了床头的小人书,额头又沁出一层汗珠来。“这是来、来、来发的宿舍。”他介绍道。


    第三间、第四间还是同样的房间。办公桌上落满了尘土。说不清楚过去是谁办公,将来是干什么用。


    第五间,规格不同了,比前面的房间大三倍。潘苟世说,“这是另、另外的一个会议室。”屋里放着一个落满尘土的乒乓球台,墙角斜倚着几十杆红绿彩旗,地上堆放着锣鼓铙镲等,也落满了尘土。


    一间一间地进去,一间一间地出来。潘苟世越介绍越汗水淋漓,特别是介绍到最后,他口吃得厉害:“这是、是、是我、我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规格高了一级。是里外套间。每一间同公社其他负责人的办公室都一样大。墙上多了一个黑木贴金的古式大摆钟。他还另有一间宿舍,比潘来发的更脏,相同的是床头也有许多小人书,红红绿绿的,多是《三国演义》、《杨家将》之类。


    “这是你看的?”李向南指着那些小人书问。


    “啊,啊……”潘苟世惶乱不安地说不上来。


    李向南从小人书里抽出几个叠成寸半宽长条当书签的红头中央文件来,打开看了看,抬头看着潘苟世:“这都是些什么文件,还记得吗?”


    潘苟世答不上来。李向南轻轻哼了一声,放在了床头柜上。


    人群很快转了一圈。七个公社干部,大小二十五间房子,加上电话室、传达室,是二十七间。


    “有什么感想啊?”李向南在院子里站住,看着潘苟世问道。


    “先把这儿的会议室腾、腾出一间来吧。”潘苟世察看着李向南的脸色,回答道。他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的汗。


    “什么时候腾啊?”


    “最近几天。”


    “不行,”李向南说道,“今天就让学生们搬过来。那窑洞太危险。有困难吗?”


    “啊,没有。”


    “学生们暂时搬到这儿,可以每天提醒你们抓紧时间解决教室问题。”


    “是是。”


    “我刚才让你考虑一下,自己这个公社书记当得称职不称职,考虑了吗?”


    “我……我我不称职。”


    “是真话吗?”李向南打量着他,“对于不称职的干部,你知道应该怎么办吗?”


    “我……”潘苟世满额流着大汗。


    “好,你先一边工作一边检查,听候常委会回县里开会正式对你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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