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八十七章

3个月前 作者: 柯云路
    1973年的春天十分料峭地开始了。卢小龙和沈丽在游人稀少的颐和园里走着,今天是沈丽的生日,天气阴霾,两个人没有游出一点好兴致。卢小龙觉得眼前的春天不阴不阳,令人心情沉闷,他看着还没有解冻的昆明湖,心中生出莫名的烦闷。他们沿着清静的东湖岸向南走,渐渐到了十七孔桥。站在桥上倚着石栏杆,吹着寒风,看着惨淡的冰湖,寻找着话题。


    回北京整整一年多了,没有任何大革命能让卢小龙参与,报纸上又出现了巩固文化大革命成果的声音,他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北京在他眼里成了无影无踪的城市,所有的人都装在各自的格子里,他像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没有去处。去年冬天曾经活跃过一阵的政治沙龙早已烟消云散,人人都在接受着既成事实,一切高谈阔论都成为奢侈。他身边的人群也越来越少,甚至可以用“寥若晨星”来形容,卢小龙发现,他已是一个没头苍蝇了,开始感受到百无聊赖的苦闷。现在,他只能靠父亲每个月寄钱过活,有时甚至还要接受沈丽的施舍。在没有了事业之后,他像无家可归的老鼠一样有些慌张了,然而,他又不愿承认自己的慌张,总相信自己能在平庸中发现有声有色的作为来,他说:“这一年过得真快。”


    沈丽转过头看了看他,说:“是,一年比一年过得快。”卢小龙问:“过去你觉得过得慢吗?”


    沈丽说:“六六年、六七年文化大革命头两年就觉得过得很慢。”卢小龙勾起了几年前的往事,思路有些恍惚。这样的谈话气氛有点度日如年,便振作地说道:“我对每一年都不后悔。”


    沈丽问:“对这两年呢?”卢小龙说:“七一年我流浪了一年,搞了社会调查。七二年一年我缩在北京没干成什么事,但我读了不少书。”沈丽说:“不过,你后来也读不下去了。”


    卢小龙觉得这话说到了自己的痛处,稍有点恼,他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沈丽将身体转过来,侧靠着白石栏杆,正对着卢小龙说道:“别这样漂着了,还是想办法安排一下自己吧。”卢小龙说:“安排什么?”沈丽说:“知青不都回城了吗?你也想办法回城,找个工作再说。”卢小龙说:“我不喜欢别人催我。”沈丽说:“不是催你,是劝你,人还是务实一些好。”卢小龙说:“我从来就是一个务实的人。”沈丽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那你现在更应该务实一点。”卢小龙声音高了起来,说:“我务实,只是和有些人务得不一样。”


    沈丽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说:“你不要那么脆弱,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卢小龙挥着手说道:“你总不能让我和你们那位沈夏一样务实吧。”沈丽说:“你怎么这样说话?沈夏那样务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卢小龙激烈地说道:“我永远不会那样务实,太庸俗了。”沈丽垂下眼,自嘲地淡淡一笑,说:“你犯不着这样激动,我这是为你着想。今天是给我过生日,你不该对我这样盛气凌人。”卢小龙看着沈丽一时说不上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放平了口气说道:“我现在是比较脆弱,所以对你刚才的话反应过激。”沈丽捋了一下头发,说道:“过激一点我无所谓,可是你不能天天这样。”卢小龙说:“我怎么天天这样了?”沈丽又怕刺激了对方,尽量委婉地说:“你现在经常是这样,你自己不觉得。”卢小龙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理解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愿意光混饭吃。”沈丽说:“这我知道,可你也得实际点,现在的社会已经不需要你折腾了。”卢小龙眯起眼看着远处万寿山的长廊,说:“也不见得。”沈丽说:“不谈这个话题了。”


    早春的昆明湖大多还结着冰,有些地方绿水荡漾,不过是因为流水的原因,贴着岸边,还是大块大块的冰层覆盖着,冰块划着深刻的裂缝,勾画出奇怪的几何图形,寒气一阵阵逼上来,提醒着游人春天只是名义上开始了,冬天还在统治着一切。两个人沿着十七孔桥往前走,一个很平缓的拱形桥像长虹一样将他们送到了湖中小岛上,寒冷的包围中,小岛显得十分冷落,大大小小的房子,曲曲折折的石阶路,被他们散漫地走过着。卢小龙极力使自己表现出游兴,东张西望着,不时做点评论:“说这是龙王庙,也看不出龙王庙的规模来。”沈丽也有着共同维持好气氛的责任,她用明快一些的面孔看着一个个小院落,把过去与父亲一起来时听到过的建筑学的评价重复了几句。卢小龙显得高兴地说道:“你这是不是从旅游图上背下来的?”沈丽淡淡地一笑,说:“这是从我父亲那儿听来的。”卢小龙随口问道:“你跟你父亲什么时候来过这里?”沈丽说:“前几年就来过,就是你下乡头一年。”


    卢小龙说:“从公园门口走到这里也不近哪,你父亲腿又不好,走这么远。”沈丽说:“我们是划船过来的,把船停在岛边了,然后上来转了一圈。”卢小龙疑惑地看看沈丽,说:“那谁搀着你父亲上岛哇?”沈丽说:“我呀。”卢小龙又问:“谁看着船呀?”沈丽一下有些脸红了,眼前浮现出那年春天划船的情景,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沈夏。”卢小龙脸色一下有些阴暗,勉强撑起来的游兴又受到破坏。


    当心情不好时,冷落的小岛尤其显得寡淡无味了。两个人都在竭力维持一个还算亲热的气氛,但实际上,他们在时起时伏的台阶路上缭绕时,已经觉出今天的游览是失败的。


    他们在岛边站住了,湖对岸就是松柏簇拥起来的万寿山佛香阁。卢小龙看了一会儿,说道:“颐和园是个十分庸俗无聊的地方。”沈丽扭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卢小龙又挥手指了一下,说:“挖出一个湖,堆出一个山,盖几个亭子,中国古代就会弄这一套,然后,供慈禧太后坐着轿子在里边转一圈,把建造海军要用的银子全扔在这儿了。”沈丽仍然一言不发。


    卢小龙转眼看着一条白石栏杆护送的石台阶路贴着岸边陡陡地伸向水面,他说:“你们是从这儿登岸的吧?”沈丽瞄了一眼石台阶路,说:“可能是吧。”卢小龙满心不自在地想着沈夏如何将一家三口逐个搀上岸的情景,但他没再说什么,对着开阔的湖面,拣起别的话题说道:“我真要找个班上,还要先回刘堡,我的户口还在那里,要离开农村去城市、去工厂,还要通过大队公社的推荐和批准,这让我比较犯难,你知道我和那儿的关系,他们绝不会善待我的,推荐谁也不会推荐我,放谁走也不会放我走。”沈丽说:“你父亲不是到山西了吗?你不会托他帮帮忙?”卢小龙说:“我最不愿意走我父亲的后门。”沈丽没再说话,卢小龙看了一下沈丽,说:“你不要用这种目光看着我。”沈丽为难地笑了一下,说:“什么样的目光?”卢小龙说:“同情的目光。”沈丽说:“你怎么又敏感呢?”卢小龙说:“我没有敏感。”沈丽说:“你这样弄得我胆战心惊的,话也不敢说,也不敢看你,你不该这么脆弱。”卢小龙说:“我一点都不脆弱。”沈丽叹了口气,说:“咱们回去吧,这样太难受了。”


    卢小龙固执地站住不动,说道:“要走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儿站一会儿。”沈丽看着卢小龙,他穿着短棉袄,外面罩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蓝中山装,领子歪皱着。她伸手将领子抚平,说道:“走吧,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干什么?你不应该动不动就不高兴。”卢小龙端出一股与寒冷天气相适应的固执,说:“我没生气,我只想一个人好好想点事。”沈丽又伸手理了一下卢小龙的衣领,说:“你如果不走,我可要走了。”卢小龙说:“你本来就想走。”


    沈丽说:“你怎么这样说话?真让人受不了。”卢小龙一下转过脸,冲沈丽大声说道:“我早就知道你受不了,你趁早躲开,你不要在我这儿尽义务,你痛痛快快地离开,用不着有什么不安。”沈丽气得脸有些变色,她垂下眼忍了一会儿,说道:“我没有什么不安的,我只是不愿意看你这样。”卢小龙说:“你不愿看,滚远一点。”沈丽看着卢小龙清白凸起的额头上暴起的青筋,怜悯而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那你一个人呆着吧,我走了。”她裹了裹呢子大衣,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了。卢小龙看着沈丽匆匆而去的背影,有些歇斯底里地嚷道:“你走你走,你快点走。”沈丽扭回头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加快步子朝十七孔桥上走去。


    卢小龙见沈丽匆匆走过弧形的十七孔桥,拐过来,沿着湖岸向北朝大门走去。他站在这个角度,沈丽只要扭过头就能看见,他便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沈丽,只要沈丽朝他这儿看,他就扭过头来,装作目视前方。然而,沈丽始终没有回头,消失在颐和园大门方向的楼阁亭院中。他一下觉得寂寞无聊,气也泄了,龙王岛像个儿童积木搭出来的呆板玩艺摆在这里,荒凉的气息在四面浮荡,风从湖面吹来,带来冰的寒气和腥味。他对自己叹了口气,拍了拍岛边冰冷的白石栏杆,除了手的疼痛,并无别的意义。自己像百孔千疮的动物在荒岛上徘徊,最终只能无趣地离开小岛,沿着十七孔桥的弧度越走越高,又沿着十七孔桥的弧度越走越低,最后来到湖岸。


    他背对着公园大门的方向继续朝前走,偶尔遇见一两个游人,一个戴着瓜皮帽的老头背着手哼着小调在前面溜达,回过头,一对圆圆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他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一个人闲逛的资格似的,加快了步子。走了很远,一弯就到了昆明湖的南岸,又逶逶迤迤地绕了一大圈,到了昆明湖的西岸,这里就是所谓的“苏堤”,模仿苏堤而建,一座座小石桥,一个个小亭子。苏堤一边护着昆明湖,另一边有一片没什么游人的湖面,这里荒凉一些,湖边长着一丛丛干枯的芦苇和杂草,小树林疏密无当地笼罩着湖边的土地。沿着苏堤一直往前走,远远就能走到颐和园著名的石舫。


    他不想走这条光明大道,便向西偏离,走到杂草芦苇铺垫着湖边的荒凉去处。远远的西山在阴霾的天空下有点像老年人的额头,地平线被它霸占了,也显出一派苍凉。脚底下的土干而硬,遇到松的地方便蓬起粉末一样的黄土,一股股寒风从小树林吹过来,粉尘一样的黄土轻柔地在地面上推进着,加快步子就能躲开它,而后看着它扑到芦苇丛生的湖中,最后犹犹豫豫地跌落,弥漫消失在冰层覆盖的湖面上。他独自溜溜达达地闲转,像无心觅食的小田鼠东一眼西一眼地看着,在湖边找了一棵横着长的柳树坐下了。柳树贴着湖面水平长了一截,再翘起来向上长,他坐在水平的根部看着脚下一丛丛枯黄的芦苇在解释去年秋天以来的历史。他心不在焉地揪着一根根芦苇,芦苇在冰面的夹持中一根根折断了,想到村里人用麦草编织草帽的活计,便来了心不在焉的兴致。他揪了更多的芦苇,将芦苇捏裂劈开,成为瘪瘪的一条条苇片,他坐在那里编织起来。太阳从阴霾中探出一点头,像个灯泡油头亮脑地照着他,他像个流落荒岛的孤人一样,专心致志地进行着自己的劳动。当他眯起眼打量着手中的活计时,发现自己编成了一个粗糙的没有收边的草帽,边缘还都探着苇条。他拿在手中端详着,在头上戴了戴,又倒过来托在手中,像一个临时装水果的小兜子。他苦笑了一下,站起来踢着粉面一样的黄土,在身后留下风卷黄土的阵势,溜溜达达朝前走。


    他又沿着原路回到了昆明湖东岸,再往前,就该快走出大门了。他到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三下两下喂到肚子里,又看到有卖纸花的,红的、粉的,铁丝花茎上缠着绿纸。他想了想,买了几朵,插在了草帽上,又端详了一番,觉得这是送给沈丽的很别致的生日礼物,便自嘲地一笑,原谅了自己上午的情绪过激。


    出了公园,骑上车往沈丽家去,为了使草帽不变形,一路上一手扶着车把,一手将草帽捂在胸前,沿途不时有人扫描一下他奇怪的骑车姿势,他却越骑越有劲了。他要好好保护自己精心制作的礼物,他为自己能够从狭隘的意气中挣脱出来感到满意。已经是中午一点半多了,想必沈丽一家已经吃过午饭,这样兴致勃勃地走进她家,一定会使沈丽觉得有趣。至于沈丽父母对自己是亲热还是冷淡,那都无关紧要,他最近去得不多,彼此之间的客气始终维持着,他永远不会做一个让人讨厌的人。


    凭着出色的骑车技术,他很顺利地护送着自己的礼物进了西苑。停下车,他又抖了一下头,使自己的面孔漾出有生气的笑意,而后热气腾腾地踏上台阶,这几步走出了男子汉的勇敢和胸怀,他又一次对自己感到满意。推开房门,进入客厅,客厅中央摆上了一张圆桌,六七个人正在举酒碰杯。最先看见卢小龙的是沈丽,她正对大门坐着,接着,沈丽的父母也都转过脸来,沈夏挨着沈丽,沈夏旁边还坐着几个卢小龙不认识的男女,一看就是沈丽家的亲戚。沈丽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对卢小龙招呼道:“你吃饭了吗?”沈昊这才想到应该有的礼节,扭头看着卢小龙问:“你吃了没有?没吃就一起加入。”他的表情中含着并不情愿的不自然。看着这桌光明丰盛的酒席,卢小龙感到了局外人的冷落。他原来像和尚托着金钵一样兴致勃勃地托着草帽,现在垂下手,草帽贴在了腿上。


    沈丽绕过饭桌一边擦着嘴一边走了过来,她问:“你到底吃了没有?”卢小龙说:“吃了。”


    沈丽说:“那就再喝点汤吧。”卢小龙说:“不用了。”听见沈丽背后一桌人在谈论沈丽今天的生日,还在谈论有关沈夏和沈丽小时候青梅竹马的故事。沈丽扭头看了一下,对卢小龙说道:“沈夏的父母今天一起来了。”卢小龙越过沈丽的肩膀瞄了一眼吉庆有余的酒席,再一次觉得那里光明一片,沈丽说:“到我的琴房里坐一会儿吧,我吃完饭上去。”卢小龙觉出了自己的寒伧,他说:“你们吃饭吧,我先走了。”沈丽不安地看着他,目光落到卢小龙手中草草编就的草帽上,看到上面插的纸花,她似乎一下就明白了,伸手说道:“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吗?”卢小龙端在手中看了看,此刻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粗糙拙劣的编织物,苇片参差不齐地穿插着,到处是三角形的、梯形的空洞,那两朵纸花也都不伦不类。他摇了摇头,说道:“瞎编着玩的。”沈丽还想对他说什么,那边沈昊大声说道:“丽丽,请小龙一起入座,他吃了没有?”沈丽回头看了看饭桌,对卢小龙说:“你待一会儿吧。”卢小龙微微一笑,说道:“不了,我走了。”说着,略提高了声音说道:“沈老,我走了。”随后听到沈昊洪亮而又舒畅的告别声,沈丽送到门外,他跨上车,将草帽随随便便捏扁在手里,又看了沈丽一眼,蹬上车走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骑行,不知不觉又沿着刚才的路到了北清中学门口。从校园里骑车出来几个人,似乎是熟悉的老师,其中有一个头发蓬起、面孔黑长的男老师就是过去教过他的化学老师,他立刻低下头一拐弯从他们面前掠过,迎面的街道杂乱无章地流过来,他下意识地朝颐和园的方向骑着,回头看看那几个老师,正在后面不远一边骑一边说着话。


    他立刻加快了速度,耳边一阵风响,距离肯定是拉开了,杂乱无章的街道也很快掠过了,面前又是颐和园的大牌坊。过了牌坊,一个弧形的弯道,就又到了颐和园大门口。此刻他似乎没有任何去处,像和颐和园结了仇,还要来这里践踏一番。存了车,买了票,他捏着粗糙扎手的破草帽第二次踏进了颐和园高高的大门槛。他还是沿着昆明湖东岸的大路走,没走几步,就到了知春亭,一个像小小半岛伸向湖水中的大亭子,中学春游时来这里,常常挤满了吃面包的学生,那时,一群群的学生们嚷着叫着,喧闹成一片,现在,这里冷冷清清。亭里一片阴暗,外面则是白光惨淡的冰湖,右前方是呆板的万寿山佛香阁,正面远远的是飘渺的苏堤,阳光惨淡地照下来,抖动着如烟如雾的光亮,左前方就是龙王岛,十七孔桥将它与这边的湖岸相连。看见岸边一块块与湖岸脱离接触的白花花的厚冰,又感到这里寒气逼人。


    他在连接亭子的长条红木围凳上坐下,将手中的草帽一把一把扯开,两朵纸花先被撕碎,扬扬撒撒地扔了出去,拆散的苇片便纷纷扬扬地扔出了亭子,不紧不慢的风吹着它们,零乱地飘落在湖边。想到自己一路上捂着胸口将草帽当做生日礼物的情景,他冷笑了一声,讽刺了自己,而后,在十分凄冷的心境中很荒唐地想:沈丽会不会突然出现在颐和园用四处张望的目光寻找他,及至发现他,便又高兴又不安地跑过来。他随即又冷冷地笑了一下,再一次讽刺了自己。沈丽不会来找他,沈丽也想不到他会再来颐和园,沈丽正和沈夏两家人在一起没完没了地吃着生日饭,吃完饭后,还会没完没了地喝茶聊天。然后,沈丽和沈夏还会到琴房里,一个弹钢琴,一个拉小提琴,没完没了地吹拉弹唱。然后,两家的父母还会没完没了地聊着沈丽和沈夏小时候的青梅竹马,这样聊着就到了吃晚饭时候,两家人会一块儿下厨房,一块儿烹调,再一块儿有说有笑地围着光明碰杯。然后,沈丽会把沈夏一家三口送到西苑门口,亲热地和他们挥手告别。然后,沈丽会一个人慢慢在西苑走着,回到家中,她或许会想到他卢小龙,神情忧郁一下。然后,她便上楼坐到自己房间里想事情,具体想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此刻让他感到清醒的,是脚冷。看了看自己脚上的球鞋,大脚趾处已经有了破洞。他活动了一下脚趾,看见大脚趾顶着袜子也露出了破洞。今天在颐和园溜达时,沈丽看了看他的球鞋,说道:“你该换双鞋了。”卢小龙大大咧咧地笑着说:“鞋破一点没关系,我从来是穿烂了才换的。”这是他多少年引以为豪迈的风格,他就是用这样不修边幅的革命气派赢得了他在同辈中的威信,然而,此刻他多少觉出了这样破着大洞有些难看。他靠在木柱上,两腿在长凳上上下相叠地伸直,在无所归宿的心情中,想到自己在农村流浪时写给沈丽的一封又一封信。说不定沈丽会猜到他又回了颐和园,有可能在撂下午饭后跑回来找他。明知这种可能性不大,他还是止不住回头向大门口的方向张望,冷冷清清的道路上,只有三三两两不着边际的游人,差不多都是神情陌生的外地人。他出声地冷笑了一声,讽刺自己,然而一抬眼,他却激动了,那匆匆而来的明明是沈丽,他立刻站起来,加快步子走出知春亭,将自己暴露在岸边的明亮处,然后转过身等待沈丽的发现。脚步却匆匆地从身后过去了,他扭过头,看见一个女性穿着和沈丽差不多的呢子大衣朝前奔丧一样地赶着,那憔悴的乱发完全不像沈丽,然而,他还是要排除百分之一的可能,便加快步子从后面赶了过去。等追过那个女子,他装作随意地扭头看了一下,却是一张风餐露宿的丑脸。他一拐弯下到湖岸边,装作试踏冰层,将那个女人放过去之后,又溜溜达达爬上岸来,回到知春亭继续熬时光。


    太阳西斜了,人也快冻透了,他还是止不住梦一样的幻想:沈丽会突然出现在颐和园,会看到他宁死不屈地坐在这里,会哄慰着他离开。他越来越觉得这是痴心妄想,然而,他还是等待着。他想象沈丽有可能去他住的地方找他,找不到就可能想到颐和园,她就会再来颐和园找他,他在她的劝说下离开,才是一个完整的结局。太阳更偏西了,就快挨近西山了,更加冷清的公园终于埋葬了他可笑的妄想,他擤了擤直流清鼻涕的鼻子,走下了知春亭,开始失败地撤退。一下午的痴心妄想荒唐之极,他却陷在其中不可自拔,人有时就要破罐破摔糊涂一阵,谁也不能总那么清醒。


    迎面溜溜达达走来一个人,一身蓝棉袄,一个小平头,很像和自己一起去刘堡插队的同学唐北生。他麻木不仁地一笑,自己今天的错觉太多,一下午接连看到好几个女子像沈丽,现在,又把一个男人看成老同学。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走近,他吃了一惊,对方太像唐北生了:不高的个子,布满青春疙瘩的长圆脸,对方也惊愕地看着他。正是双方的惊愕表情,使他确认了这果然是唐北生,对方也在同时认出了他,并叫出了他的名字,两个人互相抓住胳膊,亲热而感慨。


    自从卢小龙七o年秋末离开刘堡村流浪以来,两年多过去了,今天在这里重逢,真有些百感交集。卢小龙问:“你什么时候回的北京?”唐北生说:“我上个月回来的。”卢小龙问:“你离开刘堡多长时间了?”唐北生说:“好几个月了,先去四川看我一个叔叔,在那儿住了一阵,又回的北京。”卢小龙问:“村里还有谁?”唐北生回答:“走了有一半了,剩下的人也都准备走,可能这几个月又走了不少。”卢小龙问:“大个子还在吗?”唐北生说:“我走的时候他还在。”卢小龙问:“其他人呢?鲁敏敏现在谁管着呢?”唐北生说:“我走的时候托给大个子了。”“鲁继敏和贾若曦怎么样?”卢小龙问。唐北生说:“不知道。听说她们两个想上工农兵大学,好像也没走成。贾若曦被刘仁鑫搞得流了两回产,弄得周围几个村都知道了。”停了一会儿,唐北生接着说:“我一到北京就想找你,你今天怎么一个人跑到颐和园来了?”卢小龙说:“闷了。你呢?”唐北生说:“我也是。中午去我爸爸单位找落实政策办公室,碰了一鼻子灰。”唐北生的父亲原来是个局长,文化大革命第一年就被批斗死了。卢小龙又问:“你烦,怎么往这儿跑?”唐北生说:“我爸爸他们机关就在颐和园后门外。”


    两个人就这样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唐北生说:“咱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旁边就有一家公园里的餐馆,两个人进去了,空荡荡的餐馆里没有一个吃饭的,傍晚残存的一点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十几张油晃晃的餐桌都板着面孔一动不动。服务员是一个系着白围裙的胖姑娘,听说他俩要吃饭,她大大咧咧地说:“只有饼子了。”唐北生问:“还有什么菜?”


    胖姑娘双手插在白围兜中间的口袋里,说道:“菜是凉的。”“凉不凉没关系。”唐北生说。从大盆里舀了一盘肉片炖扁豆,又舀了一盘肉片炒白菜,要了两瓶葡萄酒,四个烧饼,两个人就摆开摊子吃起来。胖姑娘一边扫着地一边说道:“你们快点吃,再过十分钟我们就下班了。”两个人风卷残云地将两盘菜对付着一瓶酒干完了,又买了一份熏鱼,用纸一包,连同四个烧饼和喝剩的一瓶葡萄酒提着出了餐馆。卢小龙看了看正在落山的太阳,说:“咱们是不是该往出走了?该静园了。”唐北生说:“没事,咱们往里走,溜一溜,不行了我带你出去,这块我熟,有几个缺口,一跳就出去。”


    两个人沿着卢小龙中午一个人走的路线绕湖半周来到了苏堤。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开始暗下来,唐北生说:“咱们找个避风的地方,接着吃完。”一个小桥洞下面干干地没有水,长着枯黄的杂草,坐落着几块大青石。唐北生说:“咱们下去。”两个人踩着高高低低的石头跑下了桥洞。这地方果然避风,两个人把半人多高的枯草趟开压平,垫在屁股下面,把一瓶葡萄酒、四个烧饼、一包熏鱼放在石板上。唐北生又把酒瓶磕开,递给卢小龙说:“咱们就着瓶子喝吧。”卢小龙醉眼惺忪地摇了摇头,说:“我从来不喝酒,刚才陪着你喝了一瓶葡萄酒,已经有点醉八仙了。”唐北生说:“没事,醉了,咱们就在这草里滚一夜。你还记得你离开刘堡前那天晚上咱们在山凹凹里开的秘密会吗?”卢小龙说:“当然记得。”唐北生说:“真没想到,两年一晃就过来了。”唐北生将一包熏鱼也摊开,两个人将烧饼掰开,夹着熏鱼一边吃一边喝开了葡萄酒。烧饼、熏鱼吃完了,酒还剩下半瓶,天已经完全黑了,桥洞外的湖面、芦苇都影影绰绰,只看见对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两个人都有点晕头晕脑,但还是你一口我一口地对着瓶口喝着。唐北生一边喝一边说:“借着酒劲,咱们在这儿待一晚上也顶得住了。”


    这样喝着聊着,卢小龙觉得酒劲像两边的枯草一样蓬蓬勃勃地往上蹿着,很多往事都在眼前打转:先是六六年发起成立红卫兵,然后是上山下乡,最后是挨整散伙,各找出路走后门回城混饭。唐北生咕咚喝了一口葡萄酒,说道:“我这回要不还是出不来,专门托人从北京买了几盒维生素b12注射液,送给新调来的公社书记,才算是给我盖了章。”卢小龙问:“刘仁鑫现在干什么呢?”唐北生说:“还是公社副书记,实权派。”唐北生又咕咚喝了一口酒,把葡萄酒瓶放到石头上,说道:“咱们这代人纯粹是当炮灰了。我在农村睡了几年凉炕,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咱们刘堡的知识青年有好几个人都是风湿性关节炎,现在想起来真是傻瓜蛋。”卢小龙抓过酒瓶子灌了一口,抹了一下嘴说:“甭说后悔话。”唐北生说:“这不是后悔话,是气话。”卢小龙说:“也甭说气话。”唐北生抓过酒瓶,将最后一点酒都仰脖灌了下去,撂下酒瓶说道:“到这种时候了,你还憋着屁不敢放。”卢小龙说:“我没什么不敢。”唐北生说:“我说这话没有否定你的意思,你不要这么过敏。”卢小龙说:“我怎么过敏了?”唐北生醉醺醺地晃着头,看着卢小龙说:“你组织大家步行去农村,领着大伙干,你当然不愿意否定自己。都到今天这一步了,没必要这么过敏。”卢小龙说:“过敏过敏,你们都说我过敏,你们才过敏。”唐北生说:“‘你们’是谁?你是不是喝多了?”


    卢小龙说:“‘你们’就是混蛋。”唐北生晃晃悠悠地伸手抓住卢小龙的肩膀,打了一个酒嗝,低着头说道:“你骂我是混蛋,我说咱们都是混蛋。你也是混蛋。”


    卢小龙搪开他的手,唐北生用另外一只手抓住卢小龙的肩膀,同时把脸贴在自己胳膊上晃着,继续嘟嘟囔囔地说:“你应该承认,你也是混蛋。”卢小龙又搪开对方的手,说道:“我不承认我是混蛋。”这下用劲大了,拳头打着了唐北生的下巴。唐北生眯着眼左摇右晃着,又腾出手一下抓住卢小龙的领口,说道:“你要敢于放下架子,承认咱们都是混蛋。”


    卢小龙又去搪对方的手,唐北生却伸过又一只手,两手紧紧抓住他的领口,同时把自己的脸埋在自己的两臂中晃着。卢小龙奋力一推,唐北生一下仰倒在地,头很响地磕在了石头上,听见他“哎哟”呻吟了一下,吃力地撑着爬了起来,摸着后脑勺说:“你把我的头磕破了,流血了。”说着,他将一把湿糊糊的液体一下抹在卢小龙的脸上,说:“你看看,这是不是血?”卢小龙在醉意朦胧中也闻到了血腥味,这多少使他有些清醒,他捉住唐北生的手说:“咱俩别闹了。”唐北生依然摇来晃去地要抓住卢小龙,嘴里不依不饶地说道:“你要有勇气承认咱们是混蛋。”卢小龙说:“我不承认。”唐北生说:“不承认,就不行!”卢小龙说:“你的头都磕破了,别再闹了。”唐北生往前一扑,将卢小龙扑倒在毛扎扎的枯草上,翻身压在卢小龙的身上,继续说着:“咱们就是混蛋。”


    正在这时,桥上传来喝问声:“谁在下面呢?出来!”接着,两道手电光从桥洞两边照下来。两个人多少清醒了一些,卢小龙用力推着唐北生,唐北生也松了手,两个人挣扎着起来。看见手电光绕来绕去跑到了桥头,从那边湖岸的坡上跑下来。两个人用手遮挡着光亮,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那几个显然是公园巡逻的人,说道:“你们在干什么?”唐北生说:“你们为什么照人脸?这是污辱人。”听见对方冷笑一声,说:“污辱人?公园早就静园了,你们躲在这里,是想搞破坏呀。”说着,手电光在两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唐北生大概是酒醒过来了,他抓起一把碎石子扔了过去,碎石子打在人的脸上、身上及手电筒上,一支手电被打灭了。巡夜的四个人都带着棍棒,立刻被激恼了,逼了上来。卢小龙抓起酒瓶子,唐北生又从地上抓起两块石头,四个拿着棍棒的人将两个人团团围住。唐北生大喊着举起石头,一根粗木棍击中他的手腕,唐北生喊了一声,石头落了地,手臂像鞭子一样落了下来。卢小龙发疯一样举起酒瓶朝对方抡去,酒瓶砸碎在头顶的桥洞上,听见对面有人“哎哟”了一声,碎玻璃渣溅落在那个人的脸上,接着,四个人的木棍凶狠地殴打起两个赤手空拳的人,直到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反扭着双臂押出了桥洞。


    黑夜里,沿着苏堤往前走,寒冷的风带着冰湖的气味吹来,卢小龙完全清醒了,但他已经难以逃避这个狼狈的局面。他们被押到了公园派出所,分别被手铐背铐在了圆木柱上。


    过了好一会儿,来了一个值班民警,是个眉毛长得像黑毛刷的老警察,他在六七个手拿棍棒的联防队员的簇拥下对卢小龙和唐北生进行了审问。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两个人回答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老警察登时显得通情达理。又问两个人在哪儿插队?他们又如实说了。一听在这么远的外省山区插队,老警察的表情又平顺了一些。问他们插队前是哪个学校的?两个人想了想说:“是北清中学。”北清中学离颐和园不远,老警察显然又放松了一些表情。又问两个人叫什么名字?唐北生先报了一个假名字,卢小龙想了一下,也报了一个假名字。老警察记完了,吩咐道:“铐他们一晚上。明天早晨和北清中学联系一下,是他们的人,让他们领回去,如果是假冒的,就将他们送分局。”人都走空了,两个人被继续背铐在院子的走廊上,后半夜天越来越冷,两个人只能双臂在背后倒搂着木柱,倒着脚,实在困得不行了,就耷拉着脑袋背靠着木柱打一个盹,一个闪失醒过来,两臂已经连冻带铐完全麻木了。唐北生说:“这滋味太难受了。那年你被刘仁鑫吊在公社,是不是更难受?”


    卢小龙说:“是。”唐北生又说:“你还不承认咱们是炮灰,是混蛋?”卢小龙没有说话。


    一直熬到天亮,小院里有了进进出出的人,都用半好奇半冷漠的目光扫视着他们。唐北生发现了卢小龙脸上的伤痕与血迹,说道:“你这脸上有你的血,也有我的血。”卢小龙也看到了唐北生头破血流的惨样,两个人尽量紧靠着木柱,好使自己被铐的手臂少一点疼痛。


    唐北生说:“这时候的感觉真是任人宰割。”天更亮了,听见一群人说话的声音,走进了院门,那个昨夜审讯的老警察背着一手抬着一手,指着铐在柱子上的卢小龙和唐北生问道:“这是你们学校的吗?”卢小龙抬头一看,进来几个北清中学的老师,其中有米娜。米娜看见卢小龙和唐北生头破血流的样子,十分惊讶。她走到卢小龙面前,不敢相信地说:“怎么会是你?”而后,转头对那个老警察说:“他们原来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后来去外地插队了,这个叫卢小龙,那个叫唐北生。”老警察及周围几个联防队员一听说卢小龙的名字,都睁大了眼睛,说:“这就是卢小龙啊?久闻大名嘛。”卢小龙闭上了眼,听见老警察说:“他们俩昨天晚上报的是假名字。”又听见米娜说情的声音。接着,有人上来替他们下了手铐。当卢小龙和唐北生随着北清中学的几个老师往外走时,老警察走过来拍拍卢小龙的肩膀,说:“你就是卢小龙啊,怎么落到这一步?”卢小龙闭了一下眼,什么也没说。


    他们出了颐和园,米娜和几个老师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先走了。唐北生又和卢小龙互留了联络地址,也分手了。卢小龙推上车走了几步,看见路边有一个水龙头,他停住车,捧着自来水洗了洗脸上的血迹,掏出手绢轻轻擦干了脸,又一次觉出脸上伤痕的疼痛,然后,在杂乱无章的街道上懵懵懂懂地骑着车。北清中学的校门过去了,西苑的大门也到了,他当然不会再走进去。一拐弯进了日月坛公园的西门,骑着车到了公园中心的喷水池,他把车支在一边,在喷水池边呆呆地坐下。近七年前,北清中学的学生曾在这里开始了文化大革命,一个叫贾昆的老师被打死了,一个叫米娜的老师后来被他从喷水池中拉了出来。


    喷水池冬天没有水,干枯着,好像这些年重修过,显得比六七年前更新一些了。公园里冷冷的,没有什么游人,他眯着眼,想着自己的遭遇,觉得这个社会已经不需要他了,他叹了口气,推上车离开了。


    就在同一天早晨,在江西一个冷清的院子里,一个68岁的矮个子老人一大早就醒来了,他就是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第二号走资派”的邓小平。1969年秋,他被流放到这里劳动改造,三年多过去了,今天他将依照中共中央的通知返回北京。一早起来,发现取暖的火炉已经冰凉,离出发的时间还有一两个小时,他决定再生一次火,暖一暖全家。


    三年来,冬天的劈柴、敲煤、生火已成了他承包的家务之一。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夫人和坐在轮椅上残疾的儿子以及站在一旁的女儿,又看了看满屋已经打好包裹的行李,开始有条不紊地生火。漏尽炉灰,在炉底铺上几层炉渣,将废纸团成团,扔在炉膛里,点着以后,再放上几层薄劈柴,薄劈柴燃着以后,又放大块劈柴,等火熊熊旺燃之后,倒上一簸箕均匀的小煤块。浓烟冒过之后,煤火燃着了,再倒上一簸箕较大的煤块,用铁钩将煤块在火中铺匀,盖上炉盖,看着窗外浓烟滚滚。又过了一会儿,浓烟过去了,炉火已经烧旺,他搓搓手,满意地看着自己操作的成果,与一家人等待着启程。他忽然看到挂着的窗帘,问道:“这是我们从北京带来的吧?”夫人点头说:“是。”他指着说道:“我们把它摘下来带走。”


    在卢小龙推车离开日月坛公园的同一时间,邓小平一家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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