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个月前 作者: 叶兆言
小鱼母亲临走,一定要跟我谈一次话,要正式谈一次话。丁香已与她说好,多付她半年的工资作为补偿费。我于是对丁香说,既然钱都赔了,还有什么狗屁的话要谈,我不想听。丁香说,她非要和你谈,我又有什么办法,你要是真不愿意,我再去跟她说。丁香走了不久,小鱼母亲自说自话地还是来了,她像过去一样,招呼也不打,直接推门进来了,红着眼睛对我说:
“蔡老板你不要怕我,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我苦笑着说:“你说不怕就不怕了,问题是,我还真有些怕。”
“事情已到这一步了,我不会再和你闹,”她怔了一会,很严肃地说,“但是你得给我说句实话,小鱼这丫头你打算怎么办?你总不能也赔她几个钱就算没事,你不能因为自己有钱,想玩什么人就玩什么人。我是老了,不值什么钱了,小鱼这才多大,我们农村人,很在乎这个的,你让她以后怎么嫁人,不能说拿出几个臭钱来,就跟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反正对我们家小鱼,你一定要有个好好的交待。”
她想把小鱼带回家,小鱼根本就不理睬她。
“这不要脸的小东西,我现在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说你要我怎么办,我显然有些无可奈何,难道要让老四和老婆离婚,娶小鱼做老婆。
她立刻咬牙切齿地说:
“你不要做梦,你做她爹还差不多,她这么年轻,凭什么嫁给你这种不要脸的东西。你以为她会真喜欢你,她只是好吃懒做,图一个在城里的过日子舒服,才不会真看中你,别还以为她会想嫁给你。”
我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笑起来,是冷笑。她便说你不要笑,你笑得难看死了,我说我是不想笑,我也是没办法。我说,这事情不是明摆着吗,你说你要怎么办。既然她为我出了个难题,我索性也为她出个难题。她顿时无话可说,脸色一阵发青一阵发白,经过这么一吵一闹,她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岁,比我刚见到她时更显得土头土脑,而且还添了一份憔悴。我突然想到自己当年从监狱里放出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我母亲的时候,母亲的脸色就是这样的。
“蔡老板,我真是看错你了,你蔡老板虽然一表人材,你比那些别的老板更坏,比他们更阴险。”她憋了好半天,眼泪水打着转,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丁香那女人说我是自己送上门,这话我一辈子也不原谅她,就为这话,我记恨她一辈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这骚货说过的话。不错,我是贱,我是不正经,我是白白地送上门让你日的,我这是自找。”
她说自己是让我当初预付给小鱼的那三个月工资蒙住了,她说你那时候是多么好的一个人,我就想这么好的人,有机会我一定要报答他。她说我一直觉得你蔡老板是个不错的好人,人长得有模有样,良心又好,我怎么会想到你也是这样的一个不要脸的畜生。
“我真是太愚蠢了,你既然是这么不要脸,怎么会放过小鱼。告诉你蔡老板,你不要占了便宜,把人家母女两个都睡了,还看不起人家。你不要以为我真是那种裤带子松的女人,我们农村妇女穷归穷,裤带子紧得很。你不要以为我是那种只要是男人就肯的女人,我知道你蔡老板喜欢不要脸的女人,但是我不是。”
我没有想到她还会这么平静地跟我说道理。当时,我更害怕她会再闹,我怕会再次撒泼,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一点,反过来安慰我说:
“我不会和你闹的,我只是恨自己瞎了眼。”
她这么一说,我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你还有什么要求。”
“已经到这一步了,我还能有什么要求?”
“有要求你尽管提出来好了。”
“我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你,”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迅速擦了一下眼角,“我知道你更不想见到我,希望我走得越远越好。”
“我这事做的是不好。”
“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我说我还是喜欢她的。我说我也很后悔,真的很后悔。我说自己不是人,是个无赖,请求她不要跟我太计较,希望她能原谅我。我说我这人从来不道歉的,但是现在心里真的觉得对不住她。她说我已经不恨你了,对你这样的畜生,恨也没用。我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因为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原谅人的迹象。我说我心里也很难受,人不要和畜生生气,你现在要是觉得能够解恨,就打我几下好了,我愿意让你打,愿意让你骂。
后来,她就说我不打你,也不骂你,现在,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她说我只要你做一件事,这件事做完了,她就走人,天涯海角,永远不会再见到我。她说的那件事让人大吃一惊,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她竟然是希望在临走前,再和我云雨一番。我不相信她竟然会做出这样荒唐的决定,但是事实却不容我有半点怀疑,她走过去将门带上,插上插销,然后一件接一件脱去衣服,赤条条地躺到了床上。
我不知道这是事先就准备好的,还是即兴发挥。
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场戏,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她看出了我的犹豫,很冷静地说:
“今天要是你如果不做,我就不走。”
我站在那不动弹。
她说你过来,我帮你脱衣服,听见没有。我便神使鬼差地向她走过去,她坐了起来,伸手要解我的裤子。我想往后退,她拉住了我的皮带,冷笑说:
“装什么假正经?”
我只好不动弹,很快裤子顺着我的腿滑了下去,落到了脚背上。很快,事情反正已经这样了,我只能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服从她的安排。这是个很滑稽的场面,我们努力想把前不久发生的事情忘了。一开始,她似乎还有些激动,但是突然,突然就浑身都僵硬了,无能我怎么努力,都像具尸体一样没有任何反应。我继续努力,怎么努力都是白费力气。
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想快点结束,又怕她不满意,不愿意。
“把你那该死的玩意拿出来,”她突然用力推我,用很恶毒的声音说,“我不要你的脏东西留在我的身体里。”
她突然让我停止干到一半的工作,事情都干到这节骨眼上了,她突然停止了应该两个人一起做的游戏,让我自行解决,自己把那脏东西弄出来。
我觉得这么做好像有些过分,她却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命令说:
“听见没有,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她让我当着她的面手淫。我那时候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说老实话,老四从来就不是一个听话的人,可是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时会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仿佛一个幼儿园的乖小孩,老师让怎么做就怎么做,不敢有半点违抗。我已经感觉到她现在是想羞辱我,羞辱就让她羞辱吧。她聚精会神地看着我,我让她看得六神无主,便机械地加快手上的动作。
她说,你那么快干什么。
她用命令的口吻说,慢慢的,不要那么急。
我说:“你不是折磨人吗?”
“我今天就是要折磨你,你现在明白了,我就是要折磨你。”她悻悻地说着,伸手去捞衣服,开始穿起衣服来,“好了,今天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我当然不肯就这样结束,这他妈算什么事呀。我强行把她推到,想再次进入到她的身体里去。她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我没办法,只好阻挡她穿衣服。我赌气不让她穿衣服,当时我真的很愤怒,像小孩抢东西一样跟她争夺着衣服。终于她让步了,她不愿意让步,我也不肯让步,最后,或许看我是真急了,是有些可怜我,便闭上眼睛,板着脸撇开了大腿。我这时候已被她折磨得没有了锐气,根本没有斗志,刚到门口,刚接触到那一片干枯的茅草,便已经不可阻挡地跑了出来,弄得她身上到处都是。
她迅速起床,拿了我的洗脸毛巾,仔仔细细地将身上擦干净,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服穿好。衣服穿好了,她回过头来,不动声色地看着还处于沮丧中的老四。在她的注视下,我既感到窝囊,又感到窝火,更感到无奈。这个老女人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一种鄙视,这是我从来不曾见到过的。她显得非常傲气,十分平静咽了咽口水,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丁香给她的半年赔偿金,粗粗地数了数,在那一叠钱上连啐了几口口水,然后狠狠地将钱对着我的脸砸过来:
“现在我们谁也不欠谁了,我不要你的臭钱,你以为我是什么东西,告诉你,老娘我虽然穷,屄是不卖的,你花再多的钱也未必能买到,我是喜欢你蔡老板,才让你这个畜生占了便宜。我是瞎了眼!”
我记得那时候,好像还没有开始用一百元的大票子。小鱼母亲将那叠钱向我砸过来,钱在半路上散开,撒得一地。虽然离我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其中有几张钞票还是奔我脸而来,正好打在了左眼球上,就觉得眼前一道金光,立刻火辣辣的灼痛。
我的眼睛因此又红又肿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件事弄得我很是无趣,一想到一想到心里就不是滋味。要说这真是个不小的教训,从此,我对自己的荒唐行为收敛了不少。正是从那
时候开始,我第一次有了改邪归正的念头。这一年,我已经整整四十一岁,过完了四十一岁生日,我很认真地对自己说:
“老四,你他妈的不能再胡闹了。”
这一年是个转折点,很多事情都开始发生了变化。首先表现在对女孩的态度上,我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穷凶极恶。自从小鱼母亲走了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保姆市场。我的眼神在看女孩子方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有一天,有个很漂亮的小女人突然出现在店里,口口声声说要留在我这做事。她戴着一付很怪的银耳环,是那种少数民族姑娘才会佩戴的大耳环,头一动,那两个大耳环在你眼前乱晃。这种小女人一看就知道久经沙场,一看就知道不能离开男人,一看就知道是我当年喜欢的那种女孩。胸脯是大号的,不管是说话还是喘气,两个奶子直跳。她老是斜着眼看人,跟我说什么话都心不在焉,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我店里其他的女孩,那意思仿佛是在说,只要肯把我留下来,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跟你上床,我保证比这的所有的女孩都出色。
我毫不犹豫地就将她撵走了。我突然发现自己对不断地更换新的女孩开始有些厌烦。小鱼母亲走了以后,我常常情不自禁地就会想她曾经提到的那个刘瘸子,虽然我从没有见过什么刘瘸子,但是总觉得有这么一个人,在自己的眼前晃过来晃过去。我突然发现,有时候通过想象,也能很好地满足自己。我发现胡思乱想并不比真刀真枪的实干逊色。事实上,并不仅仅是小鱼母亲把刘瘸子的故事叙述得栩栩如生,而是我借助了自己的想象力,才把可能会有的那些场面想得活灵活现。我仿佛看见刘瘸子正在怎么对付他的母牛,看见他搬了一张小板凳,一瘸一拐走到母牛面前,好言好语地对那母牛说着什么,就好像医院的护士准备给小孩子打针一样。我仿佛看到刘瘸子很严肃地走到了母牛的屁股后面,抖抖索索地站在了小板凳上,一个走路都不安稳的瘸子,站在小板凳上几乎就是在做高难动作了。
我仿佛看到刘瘸子正焦急不安的伏在竹林里,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风吹着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空气,知了在尖叫,狗在喘气,远远的,小鱼母亲正在屋里走来走去,穿着花裤衩小短衫,身上洋溢着女人的气息,乡村妇女到了夏日,在家里都是这身打扮。她正在那手忙脚乱,准备给养的蚕喂桑叶,碧绿的桑叶,雪白的蚕,蚕正在吃桑叶,吃桑叶的声音清晰可闻。我仿佛看见刘瘸子大汗淋漓地走了过去,他英勇无比又惊恐万分,他情绪激昂又忍不住一阵阵的哆嗦,好像走在到处都埋着地雷的战场上,好像到处都隐藏着凶险的敌人。终于,终于他和也是一身臭汗的小鱼母亲遭遇了,两个汗如雨下的人纠缠在了一起,宽松的花裤衩很容易地便被扯到了膝盖那里,花裤衩像麻花一样卷了起来,绞在一起,小鱼母亲慌乱地对刘瘸子说着“不、不、不”,一直到事情已经结束,嘴里还在说着这个字。
“不――”我仿佛听到空气中还在回荡着这个声音。
这时候,我的生意正式开始走下坡路。到年底,发现已接近难以维持的地步。给姑娘们发了工钱以后,扣除了房钱水电费,扣除了各种费用,我突然发现自己几乎没赚什么钱了。好日子说过去就过去,不错,过去我曾经是赚了些钱,那都是老四一个人领着几个丫头苦出来的,随着时代发展,这种家庭作坊似的小餐馆已跟不上潮流。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淘汰,已被远远地扔在了时代潮流的后面。过去人们上馆子,更多的是嘴馋,是打牙祭,他们到我这来,是认口味,是认老四的手艺,现在却都变了,现在是吃装潢,吃公款,吃人情债。大家走进一个馆子,不是因为这家馆子菜的味道好,而是因为装修得好看,而是因为人家会宣传。
我的风光日子突然一去不返。记得一两年前,我那条街上,生意最火爆的,总是老四的这个馆子。现在,晚上做生意的时候,都是冷冷清清,就那么一两桌人,有时候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其实早在小鱼母亲离开前,店里的生意就已经开始不好做了。我们那条街上所有的馆子突然都没有了人气。做生意就是这样,生意好的时候,天天会有大把的钞票进账,你都想不明白钱为什么这么好赚,可是一旦生意不好了,你会发现天天都在赔钱,就会发现你原来赚得那些钱,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很快就会坐吃山空,很快就会变得什么也没有。我突然发现自己这些年并没有没发什么大财,这种小餐馆,说穿了也只是小打小闹,要说赚钱,并不比当初刚开始与阿妍一起干的时候赚得多。后来就算是赚过一些钱,也都花到了女孩身上去了。
女孩子陆陆续续地都走了,都给我打发走了。现在店里潦倒得只剩下三个帮手,丁香为人忠厚,忠心耿耿,不太想到自己的前途。琴和小鱼还年轻,这心里开始有些活思想。琴就直截了当地说,她说生意做不下去了,你蔡老板赚的钱,反正一辈子都花不完,可我们以后怎么办呢,还不是只好乖乖地去别的地方打工。说老实话,我在琴身上没有少花钱,她迟迟不肯离开我,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因为常常能从我这拿到一份别人没有的补贴。小鱼倒是不说什么,这丫头自从她母亲走了以后,一直对我不冷不热。她好长时间里都不愿意理我,我知道她心里始终憋着气,因此尽可能地对她好一些,尽可能地找机会讨好她。
有一天,小鱼做错了一件事,我冲她发火,她竟然火气更大地顶起嘴来。这丫头一向是没有什么脾气,从来不这么恶声恶气,我没想到她竟然会这样怒不可遏:
“我就错了,我高兴错,怎么样,你赶我走好了。”
我说“你做错了,怎么还跟有理一样。”
“我就是有理,我就有理。”
我笑起来:“还说有理,你这是不讲理。”
“我今天就是不讲理。”
说来说去,她还是那句话,说我知道你想赶我走了,你赶我走好了,我又不是没地方可去。
我被她这么说,气全消了:“谁说我要赶你走了。”
小鱼说:“你迟早有一天会赶我们走的。”
由于生意不好,剩下的这三个人都有一种危机意识,觉得我迟早会不管她们。不管怎么说,她们在我这拿的钱,肯定要比别的地方多,当然还是愿意留在我这里。我们相处得还是很愉快,生意虽然难以维持,我可是从来都没有亏待过她们。她们也知道我不会亏待她们,我向她们交底,对她们赌咒发誓,说老四已经胡闹够了,从此就会改邪归正,再也不做偷嘴的馋猫。我发誓以后即使来什么新的女人,老四就像一条割了鸡巴的狗一样,绝不再去招惹她们。我说到割了鸡巴这几个字的时候,她们不约而同都吃吃地笑起来。我说自己讲话绝对负责任,老四既然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我就会对她们负责到底。我告诉她们,只要我还有一口饭吃,就不会不要她们,就不会让她们饿肚子。我说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患难见真情,只要她们能和我一起度过眼前这个难关,我一定不会亏待她们。我说我现在是真的喜欢她们,在我的生活中,有她们三个人就足够了。
“根本不要说得那么好听,生意要是真做不下去了,”小鱼还是不相信我的话,她撇着嘴说,“到了那一天,你最后还是不会要我们的。”
我继续安慰对她们,我说我怎么会不要你们,我怎么会,我说我现在担心的,是你们会不要我,是你们什么时候会离开我。
我不得不开始与冯瑞合伙。几年过去,冯瑞已经从当初那个瘦骨嶙峋的小个子,变成了一个壮实的矮胖子。他这时候是真正地发财了,连报纸上都会经常提到他的名字。下海做生意也不过两三年功夫,他已经成了巨富,钱也赚了,婚也离了,新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个子要比他高出半个头来。冯瑞原来有个儿子,现在这女人又刚给他生了女儿。
他到我店里来了一趟,看了看店里的状况,叹气说:
“老四,不行呀,你这生意维持不下去了,还是我来救你一把。”
冯瑞于是将我的店盘了下来,他完全是出于哥们义气,接下了我的这个烂摊子。他说他总是惦记着当年,忘不了那时候别人欺负他冯瑞,是我老四站出来为他摆平的,是我老四为他打跑了那些乌龟王八蛋。他说他忘不了我们当年一起打打杀杀时的情景,他说现在应该是他报答我的时候,因为对他来说这很简单,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拿出钱来,将我的餐馆重新装璜了一下,而且顺带着把旁边的两家店也盘了下来,能打通的墙全都打通了,那气派立刻完全不一样。新餐馆重新开张,冯瑞让我继续当老板,我知道他花了很多钱,说什么也不肯接。
我说:“我就当大厨师吧,当老板,我没这个本事。”
我说我已经落伍了,跟不上形势,你这次的动静也太大了,我怎么敢再当这老板,我应付不了。冯瑞说,白白地送你一个老板,你却不肯要。我说不是不肯要,是不敢要,没这个水平要。冯瑞说,操,老四也竟然学会说软话了,这样,事情你总可以帮我打点吧,其实也无所谓当不当老板,也不在乎那个名份,反正我冯瑞不会亏待你的,拿出你老四的本事来,好好给我干。
现在,这个餐馆已经不再是我的了。虽然营业执照上还挂着我的名字,餐馆的招牌换了,新取了一个店名,门面扩大了,经营的方式也完全改变。浩浩荡荡地招兵买马,弄了一大批新人进来。和过去一样,我仍然还是大权在握,说话算数,因为冯瑞自己有个更大的公司,是个什么都做什么都敢做的公司,根本没有精力过问这边的事情。他对店里的人说,我姓冯的不在,这里就是蔡老板说了算,你们都得听蔡老板的话,谁不听他的话,立刻给我走人。
冯瑞很注意在别人面前提高我的威信,他说管理管理,没有威信,最后什么也管不了。说老实话,我当时真没有那个本事管这一大摊子的工作,只是答应替冯瑞照管这个餐馆。既然他是帮我一把,我就不应该辜负他的好意,但是,我心里仍然觉得冯瑞是个公子哥,好摆阔,并没有做餐饮的经验,觉得这生意是不可能维持下去,明摆着要赔钱。我不相信砸那么多钱下去,生意就会突然好起来。我觉得这根本就不可能,这些年来,我小打小闹惯了,看冯瑞这么大把地砸钱,真有些目瞪口呆。
新餐馆开业以后,冯瑞连请了三天的客。这三天,就是白白地贴银子,没赚一分钱。一个月下来,灯火辉煌,门庭冷落,我们的价格实在太贵,贵得要比我原来订的那些价格高出一倍都不止,人们偶尔进来,看了看菜单上的价格,吓得掉头就跑。到月底结账,一算,亏了好大一大笔,我便跑去找冯瑞,问他应该怎么办。
冯瑞说:“操,老四,这就害怕了,不是才一个月吗?”
我说再亏下去怎么办。
他说:“那就再亏两个月试试,老四,我他妈现在没时间管你的事,亏就亏吧,先这么耗着再说。”
我顿时有些来火,说冯瑞你不能因为自己有钱,就跟我来这种蛮不在乎,就跟我摆谱,到时候说起来,一算账,一看亏了那么多银子,还是我老四没屌本事。我告诉他,说我早就觉得这事情不妙,当初就觉得这么花钱会有问题,这那是什么投资,这是把钱把炉子里扔。
我说:“我当初劝你,你就是不肯听。”
“我又没怪你。我怪你了没有,没有,”冯瑞看我急了,笑着说,“你急什么,有什么好急的。”
“不赚钱我当然急。”
“谁说不赚钱了,你等着。”
几个月以后,餐馆的生意突然好得让人不敢相信。风水轮流转,奇迹说来就来,眼见着一条街上,上馆子的人都往我这馆子里涌过来。真是见了鬼了,冯瑞这小子是真有本事,他那小脑袋瓜一动,立刻就是钱,就是大钱。他这人天生地对赚小钱没什么兴趣,要赚,就是恶狠狠地宰一刀。一刀下去,就是实实在在地一块肥肉。在宰客方面,冯瑞绝对是第一流的高手,很快,他把那些开后门请客的,有公款消费能力的,统统都介绍到这来了。
冯瑞绝对精通宰人的窍巧,他宰了人,还要让你心服口服地觉得自己不吃亏。他宰你的本事,是你花了大价钱,还要你发自内心地感谢他。冯瑞采取了今天包装女明星一样的办法,下大本钱包装我老四,大大地提高我的知名度。也亏他想得出,他不遗余力地宣传我的厨艺,电视电台连着做介绍宣传,甚至花钱让一家报纸为我做连续报道。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和厨王正式联系在了一起,我被誉为李延龄的关门弟子,成了厨王菜的唯一传人。说老实话,已经半身不遂的李延龄他老人家也反过来占我的光。经过一系列的宣传炒作,李延龄当年的辉煌荣耀,也就移花接木,都附会到了我老四的身上。当然并不是说我给蒋介石和周恩来掌过勺,卖点只是说老蒋和周总理当年吃过的菜,现如今就我老四一个人会做。什么叫包装,包装就是吹大牛,吹得越大越好。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生意就此会好起来,生意一旦好起来,立刻食客盈门,天天爆满。
要说这一段时候,可以说是回光返照,我老四又变得风光起来。想当年,我自己开餐馆,因为客人越来越少,我的厨艺越来越差,越来越不用心。这做菜,也得有人会欣赏才行,也得有人喊好你才会来劲。冯瑞是个会吃的主,精通吃的门道,是个地道的美食家。早在当年我还在公家餐馆做事的时候,他就是个实实在在的馋鬼。因为好吃,冯瑞亲手制订了一系列的厨王招牌菜,许多菜都是无中生有,都是他从别的菜系的菜谱中琢磨出来的,经过与我研究协商,做了少许改进,然后重新起个名字,漂漂亮亮印在烫了金的菜单上。
有了精心印刷的菜单还不行,还得摆谱,谱要摆得大。既然我是厨王的嫡系传人,当时就说好每天每桌,由我亲自做一个拿手菜,只做一个,多了就没有那种神秘感,多了就不值钱。如果想让我做一桌菜,价格就是另外一回事,那就是天价,宰得你不知东南西北。天下事就是这么出奇,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你越是贵,越是好赚钱。
我已经说过,让老四掌勺把菜做好,这没问题,我有这个能耐,我毕竟是科班出身,有那个扎实的基本功,况且我老四还本来就喜欢在这方面动脑筋。但是让我管理好这么多人,管理好财务,这便有些为难我了。现如今不像当年,是我一个男人做党代表,领着一群没什么心眼的女孩干活,现在是男男女女各有十来号人,多得让你眼花缭乱,多得都让你绕不清谁是谁。冯瑞招了一批如花似玉的女孩进来,大多数都是二十岁上下,又从一家烹饪学校弄来了几个刚毕业的男孩,红案白案都有,让他们老老实实地跟我学。
“老四,只要把这几个徒弟给我带好就行了,他们能做事,你不就省心了吗,不过,也还得留一手,别什么都教给他们。”
冯瑞开导我,让我留个心眼,防备他们日后可能会跳槽。这一段日子里,我不仅要管着这帮男的伙计,那些女孩也归我管,我管不过来,便让丁香给我盯着他们。没有多少时间,这帮人便都知道我那点差不多是公开的小秘密。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家很快就知道我还没有和阿妍离婚,知道我们已经分居好几年了,知道我和谁有一腿。我这人说话算话,那时候,虽然眼前美女如云,但是我已经改了喜欢沾花惹草的坏毛病。我已经没有了胡闹的兴趣。有丁香,有琴,还有小鱼,仅仅是应付这三个人,我已经足够了。当我用自行车把她们载到我住处去的时候,店里有老婆没老婆的光棍们好生羡慕,都觉得我这么明目张胆地拥香携玉,同时拥有几个女人,才像个混得好的潇洒男人。
我当时也是无所顾忌,因为和过去相比,自己的这种做法实在已是收敛多了。我已经显得够本份的,说老实话,那么多新鲜可人的女孩在你眼前打转,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可爱,你却从来不去再生那个邪心,这对我老四来说,很不容易。那时候我真是改邪归正了,不管怎么说,名义上我还是老板,营业执照上写的还是我的名字,我要谁留下,要谁离开,权利大得很。我并没有因为自己手上有权,就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在大家的心目点,我是个很不错的老板,自己能干活,对手下也宽松。
琴竟然背着我,和一个姓朱的伙计搞到一起去了。这种事瞒不了在一起干活的人,除了我稀里糊涂地蒙在鼓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笑话。其实就算我事先已经知道了,我也犯不着为了琴打翻醋坛子,天要落雨娘要嫁,如果真是一段好姻缘,说不定我还会为他们祝福。这姓朱的伙计知道琴和我的关系,并不把她当回事,不过是跟她玩玩而已,偏偏琴却当了真,竟然动了真情,要跟他谈婚论价。男的不肯要她,于是两人就闹了起来,这家伙不是个善种,心里大约也有些嫉妒琴和我的事,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琴一个女人怎么能是他的对手,他小子不仅手毛燥,而且心狠手辣,不由分说,便把琴打得鼻青脸肿。
我当然会很愤怒,男人怎么能打女人,怎么把一个女人打成这样子。因为事先蒙在鼓里,刚开始看到琴的脸,我只知道她是被人打了,并不知道是谁打的,为什么挨打。当时是在大堂里,是上午,刚上班的时候,姑娘和小伙陆陆续续来了,换工作服的换工作服,摘菜的摘菜。我看到琴那张已经变了形的脸,十分吃惊,想不明白地问她:
“怎么回事,你的脸怎么了?”
琴哭丧着脸不说话。
我又问了一句。
琴还是不说话,她似乎没脸把事实的真相告诉我。大家都停下手上的事情,看着我,看我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说:“谁欺负你了,说出来,我他妈帮你找他算账。”
琴于是就开始抹眼泪。
“是不是我们店里的人干的?”
琴不吭声,只是点了点头。
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他妈干的,有种的给我站出来。”
那姓朱的伙计还真是条汉子,他在厨房里剁肉馅,听见我的声音越来越响,竟然拎着一把菜刀缓缓出来了,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满脸的不服气。这家伙长得熊腰虎背,中等身材,留着络腮胡子,看那架式,早就准备要跟我干一场了。我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立刻想到他与琴之间会有什么关系,我想他也是昏了头,仗着年轻,仗着有那么点邪气,根本不问问我老四是什么人,他以为一把破菜刀,就能把我老四吓住。
我说:“小朱,这到底是怎么会事,难道这是你干的事,就你,一个大男人,把人家女人打成这样子?”
“我打的怎么样?”
“怎么样?”
小朱气焰嚣张地说:“不要以为是你的女人,我就碰不得,我就是碰了,怎么样?”
“只要人家愿意,你碰谁我都没有意见,但是你不可以打她,男人打女人,这算什么事?”
“我打了,怎么样?”
“怎么样!”
周围的人立刻闪开,大家都意识会打起来。
我全身的血液顿时往上涌。我说你小子真厉害,你有能耐,先砍我两刀。我一边说,一边就迎着他走过去,他连连往后退,嘴上还在说:
“你别过来,别过来。”
我不急不慢地走到他面前,上去就是一拳,这一拳就跟闪电一样快,立刻将他打翻在地,菜刀也掉了下来。这一拳也叫老虎戴眼镜,正打在他眉毛中间,到第二天,他两个眼睛一定会发青,就像戴了墨镜一样。他迅速爬起来,站稳了,摆好了架式,还准备跟我对打。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厉害,脸上已露出了怯意。我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连续几个摆拳,又是连续几个直拳,打得他那脑袋像钟摆一样摇过来摇过去。他根本就没有招架之力,我的速度飞快,在他面前跳来跳去,他的拳头根本都不知道往哪打。接下来,我让这次打架成为一种赏心说目的表演。我大开杀戒,将这家伙往死里打,多少年不打架了,老四仿佛已经忘了打架是怎么回事,老四已经很久没过打架的瘾了。我让他满脸开花,空气中散发的血腥味刺激了我,我变得非常兴奋,一拳比一拳狠,一拳比一拳歹毒。我知道要打,就得彻底打垮他,就得彻底击溃他的意志。我必须打得他服服帖帖,打得他日后见了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我要让这店里的所有的人都知道,老四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论打架,我谁都不怕,谁也不是我的对手。我要让这家伙狠狠地吃些苦头,打到最后,我问他服气不服气,问他还想不想再用菜刀砍我了,他不吭声,连站都站不稳了,但是我还是不准备放过他,我说你要是不吭声,我他妈的把你的手剁掉,说着,我捡起地上的菜刀,余恨未消地冲过去,扬言一定把他的手给剁了。
我疯狂嗜血的暴力倾向,让所有在一旁观看的人不寒而栗。大家也不知道我是真的失去理智要剁他的手,还只是说说而已,看我像发了疯一样,举着菜刀又向他扑过去,连忙一涌而上,冲过来把我团团围住,一个劲地用好话哄我。男男女女都围了过来,他们七嘴八舌,说蔡老板你不要生气了,说蔡老板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他一马,跟小朱这样不知道好歹的人顶什么真,他怎么会是你蔡老板的对手。他们说小朱已经被你打得不轻,你已经教训过他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蔡老板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这次打架虽然大获全胜,但是也让我明白了岁数不饶人的真理。以后的半个月里,我一直腰酸背疼,身上有好几处肌肉都拉伤了,连胳膊都举不起来。冯瑞听说了这件事,立刻把我说了一通,毫不犹豫地就将小朱和琴都炒了鱿鱼。他说你老四也是荒唐,多大年纪了,竟然还这样打打杀杀,你难道就是这样做生意的,就是这样管理自己的员工,难道就不觉得丢人。你说你老四荒唐不荒唐,居然跟手底下的一个伙计争风吃醋,为一个与谁都能上床的女人打架。
我让他说得要发急,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他摆摆手,说:
“别急,我才不管那些男男女女的鸟事,反正这样下去不行,我得找一个人来帮你。”
隔了没几天,冯瑞打电话过来,说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上次说好要找个人帮帮你,现在,我已给你找好了一个人,保证你满意。他似乎很得意自己找的这个人,说他也觉得奇怪,怎么早就没有想到这一步妙棋。我不知道他找了个什么人,也不明白他说的帮我是什么意思。也许是他对餐馆的账目不太放心,准备找一个更牢靠的人来监视我,毫无疑问,我在这方面做得是不太好,因为我总是大大咧咧的,几乎是不太过问经营状况。到晚上,生意已经做得差不多,冯瑞带着阿妍来了,当他们走进来的时候,我怔了一下。我已经有一阵没见到阿妍了,突然见到她,很有些吃惊。她打扮得很时髦的样子,看到我,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故意把眼睛移向别处。冯瑞回过头来,看着阿妍的表情,不由地笑起来,也不说什么,仿佛陪同什么贵客一样,先领着她里里外外地参观。
然后我们三个人就坐在一起喝酒。阿妍似乎很不高兴,板着脸,我知道她是因为又看到了丁香。刚进来的时候,她并不是这样,一看到丁香,这心里当然会立刻不痛快。很显然,她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就忘记过去,过去的事情仍然是她心里的一道阴影。冯瑞没有察觉到这样的变化,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今天是明人不说暗话,大家都是老朋友了,给我说句老实话,你们到底是想离呢,还是不想离?”
我和阿妍对看了一眼。
冯瑞需要下文:“你们表态呀。”
阿妍悻悻地说:“当然是想离。”
冯瑞没想到阿妍会来这么一句,这显然有些出乎他的意外,与他原来计划好的思路不符合,于是继续用玩笑的口吻说:
“要离,要离就办手续啊,这么拖着算什么?”
他说着对我使了使眼色,见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在下面踢了我一脚。我还是不开口,因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冯瑞便悠悠地接着往下说:“我说句心里话好不好,不管你们要不要听,我自己就是离过婚的人,我劝你们不要做这种傻事,离婚实在没什么意思。离婚一点意思都没有,离婚一点都不好玩。阿妍,我们可是事先谈好的,你总不至于突然变卦吧。”
我终于明白了冯瑞的用意。他这是一石双鸟,既想让我们夫妻重新和好,又要让阿妍到餐馆里来帮我打点。冯瑞说,老四你可不要不知好歹,实话告诉你,我有时候真是看在阿妍的面子上,才照顾你的。他虽然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我听了心里便不是滋味,感到很不自在,立刻有些醋意。阿妍的脸色顿时红起来,她也感到不自在,冯瑞这小子当年曾经追求过她,这件事大家虽然没有说破,可是他这时候这么一说,倒好像是在重提往事了。好在冯瑞自己没有什么感觉,他一直相信阿妍不会把这事说给我听,继续讨好阿妍,继续批评我。他没
完没了地说着,阿妍有些不好意思,狠狠地白了我一眼,突然打断了冯瑞的话头:
“人家现在不是很能干吗,不是生意做得很好吗。”
这话虽然有讽刺挖苦,明显有了和解让步的意思,冯瑞立刻接着她的话说:“所以你如果来帮助他,老四这不是如虎添翼吗?”
阿妍说:“谁知道人家要不要我帮助?”
“老四,你说句话,要不要?”
我说:“当然要。”
冯瑞笑了起来:“你看,你看人家多迫不及待。”
阿妍的脸仍然板着,很平静地说:“我可以在这做,但是有人得走。”
“让谁走?总不会是让老四走吧。”
“老四知道,你问他。”
我立刻知道阿妍指的是丁香。
冯瑞依然蒙在鼓里,一本正经地问我到底是要谁走,他确实不太明白阿妍为什么人还没到,先要赶人走。我只能装糊涂,说我也不知道。
阿妍看着我,说:“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冯瑞心里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打着包票说:“我有数,我有数。这事好办,阿妍说让谁走,就让谁走。老四,你还不赶快再表态。”
丁香从看到阿妍的第一眼开始,就知道自己离开的日子到了。她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天。不管怎么说,我们前前后后也有好几年,临分手,真有些不忍心。这几年里,她忠心耿耿地跟着我,是我最得力的助手,现在说走就要走了,我不由地感到十分茫然。丁香知道我们之间的缘分已到尽头,反过来安慰我说: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大姐回来,大姐可是个好人,大姐她一天不回来,我这心里就是一天都不踏实。现在好了,大姐终于回来了。”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丁香说:“不管怎么说,蔡老板,大姐能回来是件好事。”
我说别老是叫我蔡老板了,你称阿妍叫大姐,临走前,你就叫我一声大哥。丁香其实也就比阿妍小两岁,不过是看上去老气一些。这几年过去,在外形上,她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再丑的女人看多了也就看顺眼,像她这样相貌的女人,反而更经得起时间沧桑。我递给她一张存折,上面的数额正好相当于几年来她的应得工资。丁香先是不肯要这个钱,说已经拿过工钱了,怎么可以再拿。我说你就收下吧,如果换了别人,我绝不会拿出这个钱来,毕竟这些年来是你丁香帮我的忙最多,应该拿这个钱。
“蔡老板――”
“我说了,别喊蔡老板,喊大哥。”
“大哥――”她喊了一声,似乎很不好意思。
我听在耳朵里,也觉得那声音陌生,叹了一口气,说:“丁香,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你走。”
“我知道,你不要说了,”她很为我这句话感动。
“是真的舍不得。”
“还是那句话,大姐能够回来,就是一件最好的事情。”
丁香说她知道对于我来说,更重要的还是阿妍。她说她知道我更爱阿妍,知道只要阿妍不回来,我就不会有真正的快乐。说老实话,丁香说的是对的,她实在是太了解我了。在我们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对不住阿妍的歉意。一段时间里,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阿妍,事实上却是从来没有过。我不可能忘了阿妍,我怎么会忘了阿妍,我的人生没有了阿妍,便没有什么真正的幸福可言。现在,丁香是真为阿妍回来感到高兴,阿妍一回来,她心口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她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最后我还是让丁香收下了那张存折,并且告诉她,我已经托冯瑞给她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冯瑞对我和丁香的关系有些奇怪,他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看中这么一个没档次的女人。我一口否认自己与她有什么瓜葛,我说阿妍完全是胡思乱想,只是瞎吃醋。冯瑞听了我的话,似信非信摇了摇头,说我看阿妍她也是吃醋吃错了地方,女人就是这样,要吃醋就是瞎吃醋。
冯瑞说:“你老四怎么可能看上她,这瘸子有什么好。”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当我和阿妍重新睡在了一张床上,重新成为了夫妻,她忍不住也会有与冯瑞同样的想法,会发出同样的提问。她用这个问题无数遍地折磨我。这件事一直困扰着阿妍,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丈夫会看上一个几乎就是难看的瘸子。
她说我真是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你凭什么要喜欢她:
“难道是觉得她走路的样子好看,一边走,那屁股一翘一翘的。”
阿妍取代了丁香在店里的位置。当然,与丁香相比,阿妍要比丁香名正言顺得多,丁香不过是个小组长一样的角色,阿妍现在是不折不扣的老板娘。我们并没有立刻就恢复夫妻关系,一开始,她还憋着一口气,仍然是天天住回娘家。晚上忙完了,大家一起吃夜点,伙计们跟她说笑,一口一个老板娘,然后她就再孤伶伶地一个人骑车回家。说老实话,阿妍远没有丁香能干,她根本没有管理经验,根本不知道如何管理手底下这么一大帮人。她来当这个老板娘也是有些迫不得已,是逼上梁山,因为她的服装生意早就做不下去,钱也亏得差不多了。刚四十岁出头,已经提前退休在家,想找些事做,但是到她这岁数,外面已没什么适合她做的事了。
半个月以后,天天见面,天天在一起干活,我觉得水到渠成,机会已经成熟,便把她带回了我们的住处,带回那个属于我们共同的家。
让人感到哭笑不得的是,那天的情形又和我们的新婚之夜相似,她身上正好又来了女人的那玩意。那天晚上,阿妍没完没了审问我和丁香的事情。她说我才不相信你们后来会没事,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的。我说你要不相信,那我又有什么办法。阿妍又说,那一定是还有别的女人,难道你还能闲着,你肯定看中了什么更年轻漂亮的女孩,你这样的男人,怎么能离开女人。我知道对阿妍,最好的办法就是骗她,就是哄她,就是死活不认账。于是我赌咒发誓,一遍遍地声称自己绝对没有别的女人,她不相信,继续审问,最后我被她逼得没有办法,既然她一定要个结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只好承认偶尔和丁香还有过那种事。我知道这反正是笔陈年旧账,罪名要轻得多,她非要逼着我认罪,我只能捡个轻微一点的。
阿妍叹了一口气,说:“终于承认了,你总算终于承认了。”
她扭过身来,用拳头在我身上捶,捶得并不是很重。我知道她这是原谅我了,我知道让人难堪的审问已差不多,便捉住她手,往下面拉。她立刻表示出不愿意,说我才不会碰你那玩意,你别做梦了,我才不会就这么轻意放过你,我才不会跟没事一样。你别当我是傻子,我不是傻子。阿妍嘴上这么说着,最后还是当了傻子,最后,她轻轻地抓住了分别已久的铲刀把,像新婚之夜那样,不时地摇晃着。我被她弄得很难受,更难受的是她在这时候,竟然还有情绪审问:
“老四,我一直在想,丁香脱光了,她要是不穿衣服,会是什么样子。我是说她的那条瘸腿,是短一些,还是长了一些,我想应该是短了,对不对?她的那条腿我见过,我是说那条有毛病的腿,就像是鸭子的那脚,是朝外翻的,难怪她站不直。我一直在想,我老是忍不住就会想到,她光着身子走路,又究竟是什么样子,她站都站不稳,那样子一定很滑稽?”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最后,她又说:
“老四,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找个漂亮一点的女人呢?她是不是在床上特别有本事?”
接下来的两年里相对有些平静。我和阿妍恩恩爱爱,就好像生活中没发生过这样那样的波折。这期间,我们家居住的老屋赶上了折迁,由于我妹妹户口还在,稍稍贴了些钱,一下子拿到了两个中套,我和阿妍住一套,父亲和我妹妹住一套。住新公房的感觉真好,有厨房,有卫生间,有卧室,有客厅,一切都立刻改善了,我和阿妍心满意足,开始一心一意地过日子。
餐馆的生意渐渐不像当初那么火爆。冯瑞果断地将原来的经营规模缩小,把部分店面转让给了别人。他建议我考虑改做火锅生意,因为只是凭直觉,他敏感地意识到,很可能会在这个城市里兴起一股火锅热潮。不久,吃火锅果然风行一时。但是,我拒绝了冯瑞的这个好建议,觉得好不容易才打出一片天地,干吗非要砸自己的招牌。冯瑞拗不过我,当时他确实也吃不太准应该怎么办,便将自己的资金全撤走了,让我独自经营开店。
我的生意立刻大打折扣,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日进斗升,天天只要数钱就行了。好在还能维持,毕竟已经做出了名气,毕竟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说老实话,有冯瑞的参与,做生意当然要容易得多,但是我还是更愿意独自干,还是希望能摆脱冯瑞。我觉得自己已经从冯瑞那里学到不少,和过去相比,我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阿妍也觉得自己独自经营好,她娘家的人都说,钱自己赚多好,干吗要跟别人分,她受这影响也赞成我摆脱冯瑞。只有自己开餐馆,我们才是真正的老板和老板娘,阿妍似乎很在意这名义上的“正式”。
这时候,我隐隐地发现阿妍有些改变,变得有些游手好闲,变得贪图虚荣。她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朴素勤快的阿妍,衣著打扮甚至比做服装生意时更时髦更耀眼。阿妍开始迷上了打麻将,昏天黑地没日没夜地赌,那些麻友和她差不多,都是些无所事事的老板娘,一个个穿金戴银,一个个涂脂抹粉,不是怀里抱着条狗,便是手上拿着根烟,聚在一起说东道西,动不动就比谁男人赚的钱多,动不动就说其他女人的坏话。阿妍虽然不至于和这些女人一样,我还是担心她会受影响。
我说:“你和这些女人根本不是一路的,为什么要和她们在一起?”
自从迷上了麻将,阿妍几乎不管我这边的生意,只是在晚上七点多钟的时候,抽空过来看一趟,把抽屉里的收款统统卷走。她总是疑心别人会偷店里的钱,每天都是匆匆来,把营业款拿了,匆匆离去。阿妍管钱管得很紧,大约是受那些老板娘的影响,她相信只要牢牢控制住了经济大权,我老四就没办法胡来,只要钱捏在她的手里,我老四就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在这方面她做得真是有些过分,对店里的钱,她采取的办法是能捞就捞,而且是只进不出,捞一把是一把,拿到手了,就再也不肯拿出来。渐渐地,我这边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她对麻将却越来越入迷,索性懒得天天再到店里来了,规定我每个月必须要缴多少钱给她。
我感到很失望,因为她现在似乎只对钱有兴趣,只知道打麻将,为了麻将可以废寝忘食,为了麻将可以几天不跟我见面。有时候,我很想劝劝她,想向她有所表示,可是她根本就不愿意搭理我。对我的殷勤她总是视而不见,动不动就冷言冷语地奚落,打击我的情绪。有一次,我以开玩笑的口吻,与她谈起了久受冷落的铲刀把,说她已经很长时间不关心它了,说她不应该这么长的时间不理睬它。阿妍好像也意识到这是有些问题,却冷冷地说,她对铲刀把已经不感兴趣,她说她看不出它有什么好的。
我有些伤感,虽然我们的配合一直不是太好,我是说在做那件事上,却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糟糕过。
我对她说:“阿妍,你好像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
“问题是,你也不是过去那个老四。”
“我们为什么不能像过去一样?”
“过去又是怎么样?”
我们就像是两个陌生人,仿佛都已经忘记了过去相亲相爱时是怎么样的。
我只能说:“反正过去不是这样。”
这次谈话不久,有一天,大家正忙着,阿妍兴冲冲带着一个人到店里来了,当着众人的面,告诉我这是她新认的干儿子。谁也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突然冒出来,而且风风火火,还带了一个小伙子来。因为我们没有孩子,阿妍前前后后,已经胡乱认了无数的干儿子干女儿,她就好这个,可是这回的干儿子也太大了一些,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所有的人都感到吃惊,大家看着她,看着她新带来的那个干儿子。
这干儿子的名字叫余宇强,他一脸天真地站在那里,大家都盯着他看,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在店里,阿妍很难得这么高兴,很难得这么情绪昂扬。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说阿妍你不要跟我开玩笑。阿妍便笑说开什么玩笑,她这回绝对是当真的,说她不仅已认他做了干儿子,还要让他做我老四的徒弟,让他跟我学烹饪。
阿妍回过头,对余宇强说:“好好地和干爸学手艺,你干爸的手艺非常好。”
余宇强是阿妍在做美容时认识的。在美容店老板娘亚美的撮合下,阿妍一时性起,不加任何思索便认了这么一个干儿子,而且自说自话地也顺带为我认了一个徒弟。亚美是阿妍的麻友,这女人我见过一面,四十岁模样,是阿妍妹妹的中学同学,人长得很妩媚,据说是一个什么副局长的情人,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很多,她反正也不在乎,任凭别人怎么去说她。余宇强在亚美的美容店里帮着打杂,阿妍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看他无所事事,便开导他说:
“你一个大小伙子,年纪轻轻,不学点真本事怎么行。”
亚美接着阿妍的话说:“我也是这句话,美容这碗饭,又不是你一个大男人可以吃的,男人吗,当然应该学点真本事,学点手艺什么的,那能成天这么无事晃荡。对了,阿妍,你丈夫的那手艺我可是听说过,他要是不带个徒弟就可惜了。”
阿妍告诉亚美,说:“我们家老四当然有徒弟,他有好几个徒弟。”
亚美便说:“嗨,既然如此,那就不会多这一个,余宇强,我看你就认阿妍做干妈吧,然后再认干爸,然后再跟你干爸学烹任。我告诉你,当大厨子才赚钱呢。”
余宇强这小子没别的什么能耐,就是会讨女人的好,就是天生的嘴甜,亚美刚说要认干妈,他已经一口一个干妈地喊开了,叫得十分亲热。
亚美说:“这干儿子不错,阿妍,你就认了吧!”
阿妍略有些犹豫:“认这么大的干儿子?”
“嗨,有什么关系,反正是白捡的。”
余宇强想学厨艺,也不过是图个新鲜,想换个环境。我禁不住阿妍的软磨硬缠,稀里糊涂地收下了余宇强这个徒弟。阿妍倒是真关心这个干儿子,隔了一段时候,便问我他学得怎么样。我说什么叫怎么样,多看,多问,眼勤手勤就行。阿妍说,那你也得认真教呀,你不教,人家怎么学得会。我说你这是瞎操的什么心,现在的问题是当徒弟的得认真学,得动脑子。阿妍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就告诉她,说这孩子是什么道理都懂,可是从来不肯认认真真做好,动不动就偷懒。天下无难事,只要认真了就行,这孩子内心毛躁,做事总是差那么一点。
阿妍为他辩护说:“不差一点,真跟你一样,不是显出你老四没什么真水平了吗?”
余宇强称呼阿妍干妈,喊我叫干爸,我听着别扭,觉得刺耳,让他不要这么喊。我说你就叫我师傅,他喊了两天师傅,说大家都叫蔡老板,我怎么可以叫你师傅呢。我说你小子既然跟我学徒,当然应该叫师傅。余宇强想了想,一根筋地说,你是老板,我不能叫师傅,我还是喊你叫干爸,干妈也让我这么叫你。这以后,他也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一口一个干爸地叫开了,我听着仍然觉得别扭,也只好随他。这孩子根本不是学手艺的材料,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他最大的能耐是喜欢混到女孩子一堆里去,什么地方的女孩多,他就往什么地方钻。他喜欢和女孩在一起玩,女孩也喜欢他。
那段时候,我偶尔还会与小鱼有点不清不楚。既然阿妍对做那种事没什么兴趣,既然她觉得麻将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享受,我便又和小鱼偷偷恢复了往日的关系。男人吗,总不能老是让自己的东西没有用武之地。说老实话,我已经改邪归正了,自从阿妍回来以后,我发誓绝不寻花问柳。丁香已经不在了,琴也早不在了,阿妍在那方面又非常冷淡,我只能在小鱼身上寻找一些寄托。当时小鱼已是个二十二岁的成熟女人,真的是很成熟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已经很会在那些事情上找到乐趣。我仍然是把她带到原来的住处,仍然是在原来的那张小床上寻欢作乐,虽然我和阿妍已经有了新房,原来租的那间沿街的小房子一直没有还给人家。
小鱼这时候已经成了一个女人味十足的大姑娘,在她身上,你已经很难找到当年的影子。她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只上过两年小学的农村小女孩,对外面的世界一点都不了解,既天真单纯又幼稚可笑。小鱼这时候要比同年龄的女人成熟得多,好像一个熟透的红苹果那样,你只要轻轻晃晃树枝,它便会自动从树上掉下来。当然,我说的成熟只是在那方面,在其他方面,小鱼仍然是天真单纯,仍然是幼稚可笑。在其他方面,小鱼永远也不会成熟,永远成不了一个真正的城里人。
有一天,我陪阿妍去买衣服。阿妍做过一段服装生意,自认为很会买衣服,熟悉料子,熟悉价格,动不动就喜欢到街上去逛。不但为自己买,也为她的姐妹买。她们姐妹多,身材都接近,常常是为大姐买了一件,又想到二姐,然后就是三妹四妹。过去因为经济条件不好,有一件好看的衣服,姐妹几个人轮着穿,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确凉衣服曾经很流行,一开始价格也贵,她们姐妹几个便穿过同一件衬衫去和男朋友约会。现在经济条件改善了,阿妍仍然喜欢买各种各样的便宜衣服,买了便宜货送给她的姐妹做人情。那天看中的是件羊毛衫
,她在那没完没了地还价,我便在一旁嘀咕,说天气已经热了,为什么还要买这玩意。
阿妍说:“你不懂的,反季节的衣服最便宜,到了秋天,这衣服翻一番都可能的。”
卖衣服连声夸她是内行,阿妍有些飘飘然,但是仍然不忘砍价。这两个人就价格问题,像姐妹一样套起近乎来,一个怎么也不肯让步了,一个坚决要求再让一点。这一纠缠就是好半天,我在旁边闲着无聊,便打量挂在那的别的衣服,无意中发现一套小花点的连衣裙很好看,标价也不贵,暗暗打定主意,准备买了送给小鱼当生日礼物。
这种事当然要绝对悄悄地进行,不能在阿妍面前露出一点点蛛丝马迹。第二天,我悄悄地将小鱼带到那家店里,在店门口,指给她看,告诉她是哪一件衣服。她看了十分中意,进去价也没怎么还,便买了下来。
当时店里没有试衣服的地方,卖的人说:
“你拿回家,尺寸不对,尽管来换,我看是没什么问题。”
于是一起回到我们的那间小房子。小鱼迫不及待地试衣服,对着衣橱镜子横照竖照。稍稍小了那么一点点,因为小,身上的线条十分突出。我说看不出来,原来你身上还真有点肉,还有,你胸口的那两个玩意儿也真不小。小鱼问我是不是去换件大一号的,我说没必要了,现在看上去很神气,很漂亮。一边说,我的手便不安分起来,小鱼继续照镜子,我在她肉乎乎的胸口上摸来摸去,她嫌我的手碍事,不停地把我的手移开。于是我的手就伸向另一个地方,小鱼仍然是继续照镜子,对着镜子摆样子。我抚摸到了最敏感的地方,她很快有了些反应,然后就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把我的手往旁边拉。
小鱼对着镜子里的我说:“喂,你讨厌不讨厌?”
镜子里,她的目光有些异样,有些呆滞。
我对着镜子里的她笑了笑。
她说:“你笑什么?”
“为什么不能笑?”
我的手又开始发起阵地进攻,她仍然是不愿意,又一次拉开我的手。
“怎么了?”
她突然变得有些不高兴。
我们两个人在镜子里互相注视着,我被她有些反常的目光看得莫名其妙,手上继续有所动作,她仍然是不停地将我的手拿开。我说今天你是怎么了,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吗。她怔了一会,继续试她的衣服,说我还能有什么话说,你根本不在乎我说什么。我便让她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她怔了一会,突然问我会不会娶她。我说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么一个问题。我说要我娶你,阿妍怎么办。我说只要阿妍在,我就不可能跟她分手。
小鱼悻悻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也知道你就是这么想的。”
我说我总不能骗你吧,你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的。
“你什么时候不是在骗我?你什么时候都是在骗我。”
我笑嘻嘻地说,难道今天为你买这么条裙子,反倒惹你不开心了,你这个小丫头真是有些古怪。
小鱼说:“不要以为买了一条裙子就怎么样!”
我的手没有停过,继续抚摸着她。我想用这种特殊方式向她表示着歉意,表示自己并不是在骗她,表示自己并不想骗她,表示自己是真心喜欢她。我确实是有些喜欢她,显然老四没有理由不喜欢她。
小鱼说:“你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娶我!”
小鱼说:“我们这样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
她说着,很愤怒地脱去连衣裙,因为动作太大,差一点把胸罩拉下来。又因为是往上脱,她做这动作的时候,我便趁机把她的内裤往下拉。我没想到她会为此生气,平时她就喜欢我这么和她瞎闹,怎么瞎闹都不过分。要是在平时,她早就积极应战,早就如火如荼地投入到战斗中。小鱼喜欢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喜欢真刀真枪地跟你拚个你死我活,她喜欢征服别人,也喜欢被别人征服。可是今天却好像出了问题,她高高地挂起了免战牌,迅速换上原来的那件衣服。她变得一点情绪都没有。我没想到好戏刚刚开场,就已经闭幕了。我没想到一件好事会这样半途而废。这结局有些荒唐,更有些让人难堪,我突然意识到她并不是在闹着玩。小鱼为了引起我的重视,时不时会玩一些不高明的小把戏,会耍些小脾气,但是今天显然不是。
小鱼突然眼泪汪汪,她包好了今天新买的那件连衣裙,然后拎在手上,扫了我一眼,拂袖而去,临走扔了几句话给我:
“你反正不会要我,你不要我,我可就要自己嫁人了。哼,不要以为没人要我,我告诉你,我再也不会理你了。”
小鱼和余宇强结婚办喜酒的时候,双方的大人都没有来。幸好都没来,要不然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尴尬场面。无法想象自己见到小鱼母亲时会怎么样,我这个人最不会演戏。自然是就在我店里办酒,场面虽然不隆重,也还算热闹。关键是阿妍非常起劲,好像结婚的不是什么干儿子,简直就和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前前后后,差不多都是阿妍一手在操办。我因为她亲自出面张罗,不得不陪着敷衍,大家给我敬酒,新郎新娘也过来敬酒,尽管我没有什么酒量,到了这时候,也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喝一大口表示祝贺。
事情发展得很快。几个月前,阿妍还张罗着要给她那干儿子介绍对象,没多久,就听说余宇强已经和小鱼谈起了恋爱。事情快得不可思议,快得没有一点点悬念,两个人说好就好上了,说结婚就结婚,说怀孕就怀孕。要说余宇强比小鱼还小二岁,这小子突然打定了主意,要和小鱼成为夫妻,真是出人意外。这是你怎么也不可能会想到的一件事,你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余宇强眉清目秀,是一张娃娃脸,他成天钻在女孩堆里,跟谁弄出些风流事来都不奇怪,你奇怪的是为什么他偏偏要选中小鱼。你奇怪的是为什么小鱼又偏偏选中他。说老实话,我也弄不清楚这两个人到底谁追求谁,反正一开始别人还只是起起哄,拿他们开玩笑,很快就发现这两个人玩起真的来。
这两个人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很快从暗中来往,发展到公开的卿卿我我,一本正经地谈婚论嫁。我这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是男人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是男人都会有些见不得人的小心眼。我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男人常常会为了这些该死的面子活受罪,常常会为了这些该死的面子做出一些不理智行为。我没想到余宇强会用这种方式跟他的师傅叫板,没想到他竟然会有这胆量,这几乎就是公开的挑战,因为店里不止一个伙计知道我和小鱼的那层关系。虽然小鱼现在已经不理睬我了,她已经明确表示不再和我往来,已经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没有过任何接触,我还是觉得自己有一种被遗弃被背叛的感觉。
正是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我忍不住就要向余宇强显示我老四的优势。如今回想起起来,老四当初的行为确实有些过分,我那时候根本不把这小子放在眼里,才不在乎他嫉妒还是不嫉妒。我故意在余宇强的面前,用轻薄的语言调戏小鱼,其实我平时并不是这样的人。我故意当着他的面,摸小鱼的脑袋,摸她红通通的脸蛋,拍她结实的屁股,拍她的背,甚至差一点就要捏她的奶子。我有意让余宇强明白,小鱼是我的囊中之物,我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我想让余宇强明白,小鱼只是我不想要的女人,老四不想要了,才轮到他。
那段日子,我真是恶魔缠身,鬼迷心窍,有一天,我借口小鱼一件事做得不对,对她大发雷霆。
我恶狠狠地对她说:“知道不知道,你他妈真欠操!”
说完了这一句,我的怒气似乎还没消,又恶狠狠地补了几句,说你怎么这么笨的,你他妈的是脑子里有屎,难怪老子会不喜欢你了。
小鱼当时就委屈哭起来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尤其是当着余宇强的面,我这么公开地羞辱她,真是太让她难堪了。余宇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若是个有血腥的男人,早就应该站出来跟我拚命。他却仿佛局外人一样在一旁看着笑话,就好像小鱼跟他没任何关系。那时候,他们没有结婚,可是恋爱关系已经公开了。小鱼哭得很伤心,像小孩子一样嚎了起来,我立刻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尤其看到余宇强若无其事的样子,真是有些心疼她,觉得她怎么会看中这么一个没骨气的东西,一个男人要是不能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那还叫什么男人。我不得不继续做出很生气的样子,因为这时候如果不是生气,实在下不了台。
事后,我几次想向小鱼道歉,想对她说一声对不起,这话都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口来,事情于是也就不了了之。
小鱼是因为自己已经怀孕才铁了心要与余宇强结婚的。对于小鱼来说,虽然年纪这么轻,已经是第四次怀孕了。早在第二次怀孕的时候,医生就警告她,老是这么流产,很可能会造成终身不孕。小鱼不止一次表示自己不愿意像阿妍一样,她说女人像阿妍那样不能生小孩,即使有再多的钱,住再好的房子,又有什么意思。等到第三次怀孕的时候,她对我老四的这种不负责任态度已经绝望了,对再一次去医院流产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她说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和阿妍离婚,为什么不能娶我,为什么不能让这孩子生下来。她说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为什么就不希望我给你生个孩子,我这样的女人你到哪里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