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月前 作者: 张天翼
    湖面上给月光照成青灰色,几艘小艇子摇进了烟雾里。


    桑华站在窗子跟前瞧着湖心:月亮影子在一晃一晃的。有时候水里咕咙一声响,水面上就滚着无数的同心圆。


    她颤着嘘了一口气,渺渺茫茫地想着:


    “文侃现在在哪里呢?”


    六姐又点了一支烟,站到了她旁边。


    “过去的事——你不愿意告诉人,嗯?”


    桑华侧过脸来,对六姐抱歉地笑了一下。她一只眼里一泡泪,给月亮映得发光。


    沉默。


    风吹动六姐的头发,可没吹动桑华的头发——她头发叉上十来个铁东西给坠得重重的。远远的昆曲又给风带了进来。六姐就微笑着:


    “黄六先生真是何苦:这么大热天榨得满头大汗。”


    “嗯,他爱唱,”桑华用手绢揉揉眼睛。


    “而且他老是这么一套:永远是惨睹里面那几折。”


    “惨睹?”桑华似乎吃一惊。可是马上又把脸色还了原:那种“惨睹”跟她是没相干的。


    六姐把烟灰拍到窗子外面,瞅了桑华一眼,桑华刚才卖关子卖得一点不放松,她就更想要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他们的接近是为了革命?她从前是革命者?


    于是六姐说着大儿子跟一个女同学相爱的事:她不象是在叙述,只是把这当做一个问题在讨论着。然后谈到一般的恋爱,她问桑华:恋爱和事业有没有冲突,这所谓事业,革命当然也在内的。


    桑华没表示意见。


    “嗯,这问题我没有想到过,”她轻轻地说,象故意要叫别人听不见。


    别人可坐到了椅子上,把右腿搁在左腿。吐了一口烟,她又说到李思义:这位堂妹夫她还没见过面。她用种试探的口气谈到一般的结婚生活,于是问到桑华自己。


    “你呢,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象一般人的……”


    “嗯,我爱他,我一直爱着他!”桑华发命令似地说。她脸上发烫。


    可是六姐当然不知道李思义那种劲儿:挺着个大肚皮,突出一排牙,用右手无名指搔暑头发。桑华的嘴上腮巴上似乎已经触到了他那冷冷的牙齿,肩上堆着他那双肥厚的膀子。他越对她讨好,她那种吃了蓖麻油似的感觉就越浓。


    “干么要这么想!”她在肚子里压制自己。“我爱他,我爱他。的确的,我爱他:我一直爱他!”


    “他最近有信没有?”


    “有。”


    “那边情形怎样?”


    “嗯,那边——那边——现在想着法子,不然……”


    “我听马先生说……”六姐站了起来,瞧着桑华的脚。“要是不能够限制橡皮的生产……”


    要是限制不了,橡皮价钱再往下跌,李思义的买卖就得完了蛋。桑华不愿意想到这上面去。


    “别说了罢,别说了罢,”她勉强笑一下。


    两个都不言语,这沉默有点叫人难受。桑华咬着舌尖,眼睛不安地瞧瞧这样,又瞧瞧那样:避着六姐的视线。


    这么着过了七八分钟,桑华忽然给谁推醒了似的:她把脖子一扭,偷偷地嘘一口气,就用华尔兹的步子旋到了六姐跟前,她两手搭在六姐肩上,腰板轻轻弯着:眼睛往下面扫一眼自己身上那优美姿势和那滑溜溜的曲线,就象小孩子那么爱娇着,带着九成鼻音说:


    “六姐,我们弄个小划子去划划好不好?还带两瓶酒去,嗯,两瓶酒。……就去就去:不去可不行!……”


    作于193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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