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3个月前 作者: 刘斯奋
一
陈贞慧所说的“万大人”,就是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万元吉。
此人不久前奉派到江北的扬州去视察军情,于昨日回到了南京。
史可法因为急于了解那边的情形,所以让陈贞慧连夜传催,要万元吉今天就来部复命。
说起来,这又是一件令南京的留守大臣们焦虑头痛的事。本来,北京陷落之后,面对农民军乘胜南下的威胁,已经足够令他们这帮孤臣孽子恸哭奔命,席不暇暖。
谁知,一向被倚为江南屏障的淮扬地区,眼下又陷入了极大的混乱之中。这种混乱,如果是由于“奸民”乘变造反,倒还简单,无非严加镇压就成了。偏偏带头闹事的,却是负有保境安民责任的明朝军队本身,这就弄得大家惟有摇头叹气,一筹莫展。
当然,若说这种动乱同整个事变毫无关系,那也不确切。事实上,要不是两个月前,明军的精锐主力在潼关全线崩溃,那么一向在西北地区同农民军作战的总兵官高杰,就不会率领十余万残兵败将仓皇东窜,横冲直撞地进入江淮地区;同样,要不是北京的轰然陷落,驻守在山东的另一名总兵官刘泽清,也不敢擅自放弃防区,强行龟缩到淮河以南来“就食”。本来,为着抵御农民军的进攻,江淮一线确实需要重新调整军事部署,这共约二十万人的两支军队同时到来,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高杰和刘泽清二人却偏偏极其桀骜强横,他们手下的那批军队更是纪律败坏,贪暴成性。
二路上,他们就是凭借烧杀抢掠逃下来的;到了江淮地区,仍旧毫不收敛,到处打家劫舍,掳掠奸淫,把地方上闹得鸡飞狗跳,叫苦连天。在劝阻无效的情况下,各地官府迫于士民的强烈要求,只得纷纷起而自保,或者关闭城门,拒绝他们进入;或者在他们四出作恶时,合力加以剿杀。这么一来,双方的关系可就闹得异常紧张。现在,刘泽清的兵马正徘徊于天长、六合一带,意向难测;至于高杰,则看中了扬州地区的富庶繁华,已经悍然挥兵南下,企图霸占这片地盘……史可法是在不断接到来自江北、特别是扬州的大量告急文书之后,迫不得已派出万元吉前往视察的。现在,从汇报中,他得知目前双方仍旧僵持不下——高杰执意要进城驻扎,扬州官民则断然拒绝。经过万元吉的尽力调解,情况算是稍有缓和。
虽然短期内难以达成妥协,但看来不至于急剧恶化。于是,史可法也就稍稍松了一口气,暂且把江北的事务放下,回过头去,继续为物色新皇帝和组建新朝廷苦心筹划去了。
作为身居高位,并对救亡图存的全局负有重责的一位大臣,史可法也许只能、而且应当这样处置事情。不过说到居住在江北、等命财产正受到严重威胁的广大老百姓,情形可就完全是另一个样享。如果说,扬州城里的居民还能凭借高壁深池设法坚守的话,那么居住在县城和乡镇里的士民,便只有吓得魂飞魄散、乱作一团的份儿。特别是有点产业的大户人家,更是纷纷打点细软,举家出逃,争相到江南去躲避风头。就连与史可法颇有交谊的冒襄一家,眼下也正处于颠沛流离的艰难境遇之中。
冒襄和他的家人是四月二十三日离开如皋,沿着陆路向南逃难的。经过两天的跋涉,如今已经来到靖江县的长江边上。作为如皋县的首富,他们这一次举家出逃,人丁和行李的负担,较之一般难民自然要吃重得多;而且不用说,成为盗匪们的抢劫目标的可能性也更大。因此,为着保险起见,冒襄已经于昨天,把父亲和即将临产的庶母刘氏,先行秘密送往江南。剩下母亲、妻儿、近百名男女仆人,以及大批箱笼行李,则分乘用重金雇来的十艘大船,由冒襄亲自掌管,准备于次日启程过江。
已是傍晚时分,苍茫的暮色,正从天东的大海那边升腾起来。
但西方的地平线上,那一轮即将隐没的夕阳,还在散发着明亮而柔和的余晖。
这一带,本是孤立于江心的一个沙洲,由于接近出海口,江面陡然开阔,水流也随之缓慢下来,久而久之,不断沉积的泥沙便使沙洲北面的航道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浅,渐渐同北岸连接起来。现在,沟洫纵横的洲渚上,已经垦出了一片一片的稻田,聚起了一个一个的村落。芒种已过,端午将临,在夕阳的映照下,稻田里的簇簇秧苗,仿佛展开了一片墨绿色的、闪着金光的地毡,显得那样宁静,那样旷远。
每当江风吹来,秧苗就轻轻摆动着,把一层一层的轻浪,向天边远远地传送开去。
这时,河汊上、田塍里的水面便荡漾起来,晚霞的倒影被搅乱了,于是又平添了几许变幻,几许缤纷……这一路行来,虽然还算顺利,而且此刻周遭的景色,又令人颇为心旷神怡,但是冒襄却丝毫不敢大意。因为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经验告诉他,世道人心已经变得空前败坏,特别是在这种动乱的当口,对于他们大户人家来说,到处都隐伏着随时可能突发的仇恨和杀机,任何一点疏忽大意,都会招致飞来横祸。所以,用过晚膳之后,冒襄特地领着几个亲随,再一次四处巡视一遍,直到证实各条船上的情况并无异常,那临时雇来充当护卫的二百名本地村民,也都三五成群地分散在船队周围,老老实实地呆着,他才重新走回来。虽然已经颇为疲倦,但当想到还不曾向母亲道晚安,他便又振作精神,挥退仆从,独自走过中舱去。
冒襄的母亲马氏,是一位心地慈和、乐善好施,但又十分胆小的老妇人。长期的养尊处优,使她变得经不起任何风浪,一点点动静,就能把她吓得要死。两年前那一次,冒襄的父亲冒起宗奉调前往湖北襄阳,去做左良玉的监军。如果当时不是马夫人日夜哭泣,生怕丈夫就此断送了性命,冒襄也许就不会千方百计地奔走请托,乞求朝廷把父亲调离剿“贼”前线,他本人也不会因此招致舆论的非议。但作为儿子,冒襄当然不会因此责怪母亲。不过,这一次逃难,老太太是否受得起颠簸惊吓,会不会弄出什么病症来,可就成了冒襄最担心的事。所以一路之上,他哪怕再忙再累,每天总要上马夫人跟前探视上三四回,说上些宽慰的话,直到老太太安静下来,脸上重新有了笑影,他才放心离开……现在,冒襄已经踏人中舱,映入眼帘的景象使他不由得一怔。
炕床上,马夫人身上裹着一床被褥,蜷缩在角落里。她那张美丽的、有着端正鼻子和淡淡眉毛的椭圆脸,现出恐怖的神色,身子还在微微发抖。春花和春桃两个丫环,紧紧地护持在她的身边,春花手里还拿着一把剪刀什么的。在她们的紧张注视下,丫环春燕和春英则全身俯伏在炕前,把耳朵紧贴在舱板上,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什么。
“母亲,这是……”冒襄莫名其妙地问。
马夫人惊慌地抬起头,瞥了儿子一眼,却不回答,只是焦急地追问伏在地上的丫环:“怎么样,你们可听见了?”
“禀太太,婢子不、不曾听见。”长着一张胖圆脸的春燕抬起头来,迟迟疑疑地回答。
“怎么会听不见!企企企啤腋崭仗靡磺宥甭矸蛉朔12钡丶岢郑翱斓悖偬?春燕不敢违拗,重新把耳朵贴了下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看见母亲张皇失态的样子,冒襄只得转向护卫在她身边的春桃。
“禀大爷,太太适才在炕上睡着,听见‘笃笃笃笃’,怕是有歹人藏在下面,所以命婢子们察看。““什么,歹人?”冒襄吃了一惊。说实在话,在靖江一带,他们本来就人生地疏,加上这十只大船又是临时雇用的,虽然经由乡中的粮长作保介绍,毕竟摸不清底细。如果舱底下当真藏着有人,那决不会是什么好事。所以,他顿时紧张起来,也顾不上主子的身份,连忙跨前一步,跪倒在舱板上,贴着耳朵,凝神倾听。
然而,听了好一会,除了身畔两个、丫环的呼吸之声外,舱板下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响动。
“唔,莫非母亲听错了?要不,就是下面的歹人已经知觉,所以这会儿都蛰伏不动?”这么一转念,冒襄不禁愈加着慌。有片刻工夫,他直起了腰,却忘记站起来,只是紧咬着嘴唇,心急火燎地盘算该如何处置才好。“啊,这么说,他们是早就串通好,来算计我们的,就连这船上的艄公,也都是贼伙!这可怎么办?说不定他们今晚就要动手。幸而发觉得早!但是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打算怎么干?——今番可真是倒了大霉!不成,我得赶紧去叫人,还不能打草惊蛇。但是……”“听,又来了!笃笃笃笃,笃笃笃笃!”马夫人又惊叫起来。
冒襄错愕了一下,连忙重新伏下身去,竖起耳朵细听。可是,同刚才一样,仍旧听不到舱底下有任何声音。
“嗯,你们听到了么?”他问伏在旁边的春燕和春英。
“没有。”“没有听见。”两个、丫环摇摇头,轻声回答。
“啊,又来了,笃笃笃笃,笃笃笃笃!”马夫人又叫。
冒襄瞧了老太太一眼,不由得暗暗吁出一口气。他略一踌躇,迅速站起身,朝舱门外一指,对丫环们说:“去,让外边马上把船婆叫来!”
春桃低头答应着,走了出去。不大一会,身强体壮,长着一双大脚的船婆匆匆来到中舱。
“不知太太、大爷呼唤,有何吩咐?”她行着礼问,黧黑而圆实的脸上赔着微笑。
“你把这个揭开,”冒襄指了指舱板,“我们要看看!”
船婆眨巴了一下眼睛,分明感到意外,但看见冒襄板着脸,她就没敢多问,答应一声,弯下腰去,熟练而迅速地揭起了舱板。
冒襄目不转睛地监视着,“唔,你下去给瞧瞧,看藏着什么东西没有?”他命令说,随即朝身边的春燕做了个手势:“打灯给她!”
这么吩咐了之后,他就绕开舱洞,走到炕边,把马夫人轻轻扶起来,安慰地说:“母亲且过来瞧一瞧,下面确实并无歹人藏着。孩儿就睡在隔壁舱里,若真有什么,即时便会知觉。母亲只管放心安歇好了!”
马夫人起初还畏畏缩缩,经不住儿子再三劝说,终于挪近前来,朝炕前那个被灯光照亮的舱洞探出头去。直到看清楚里面确实空空荡荡的,除了刚才下去的那个船婆和两块压舱的大石之外,再没有什么东西,她才“嗳”的一声,透过气来,斜靠在春桃的身上,用手轻轻拍着心窝,衰弱地闭上了眼睛。
二
“是的,也许这一次,我们真该留在如皋,而不该出来逃什么难!”冒襄站在舱门口,默默地想。这当儿,他已经把总算安静下来的母亲,服侍到炕上睡下,并吩咐丫环小心伺候,自己退到外面来。
对于这一次举家出逃,就内心而言,冒襄并不是那么情愿的。
相反,出自震惊于亡国大祸终于临头,除却拼死一争别无生路的强烈冲动,在得知北京失陷的噩耗之后,他首先想到的是:必须尽快前往南京,全力以赴投入重建王朝的紧迫行动之中。他估计,社友们此刻必定已经齐集南京,并且正盼望他前去。事实上,自从前年因为奔走父亲调职的事,受到舆论的非议以来,冒襄一直在暗中憋着一股劲,决心以令人折服的行动,来洗雪自己所蒙受的误解和羞辱。但是高杰举兵南下的消息,却打乱了他的计划。因为作为独生儿子,在这种情势下,他除了继续留在如皋,守护父母和家业之外,不可能有别的选择。本来,据他的估计,如皋僻处海边,高兵未必就真会骚扰到那边去,只要等上几天,风声一过,他仍旧可以走。
谁知,母亲和妻子偏偏怕得要死,惶惶不可终日,加上左邻右舍的人家纷纷出逃,最后弄得连父亲也沉不住气。一家人才又极其匆忙地收拾行李,星夜逃了出来。
“可是,这么一折腾,我就不知何时何日才去得成留都了!社友们在那边等不见,必定以为我冒襄当真是个胆小自私、言行不一的人了!虽说将来见面时,我还可以解释,但他们会相信吗?哎,会相信吗?”正是这种隐藏的焦躁,使冒襄一路上都感到心烦意乱,摆脱不开。特别是当他发现,离开如皋之后,偌大一家子人孤立无援地暴露在荒僻生疏的野地里,危险其实更大,他的心情,就变得更加懊恼和别扭了……“大爷,奶奶在哭呢,请大爷过去瞧瞧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旁边急切地说。
冒襄怔了一下,转过脸去——一张白色的、模糊不清的脸出现在黑暗中。根据声音,他辨出那是妻子的贴身老妈子冒贵媳妇。
“奶奶——怎么啦?”冒襄皱起眉毛,不悦地问。
“大爷,奶奶在哭呢!”老妈子闪着一双眼珠子,小心地重复说。
眼下,船上是这么安排的:马夫人住中舱,冒襄同侍妾董小宛住前舱,而奶奶带着两个儿子则在后舱就寝。晚饭之前,冒襄已经到后舱去探视过,这会儿本不准备再过去。但冒贵媳妇的报告使他到底放心不下,只好勉强转过身,再次走过后舱去。
老妈子自然不敢扯谎,奶奶苏氏——一位虽然长得不漂亮,但自有一股娴淑气质的大家女子,手里拿着一条手绢,正在那里默默地抹眼泪。她双腿并拢,靠坐在炕桌旁,一抹淡黄的灯光勾画出那微见发胖的身形。由于抽泣,她的双肩一下又一下地耸动着,投射在舱壁上的巨大影子也随之不安地上下摇晃。
看见丈夫走进来,苏氏似乎有点意外,随即急急地避开了冒襄的目光。
“你——这是怎么了?”冒襄走近去,疑惑地问,同时瞥了一眼已经在炕上熟睡的两个儿子。
苏氏摇摇头,使劲地咬住嘴唇,但泪水却冒出了眼眶。
“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冒襄稍稍提高了声音。
苏氏仍旧没有回答,却突然呜咽起来,似乎怕声音传到外面去,又赶紧用手绢捂嘴。
冒襄不由得皱了皱眉毛。这位苏奶奶,本来也称得上温良贤淑,安分随和,可有一样,就是秉性沉默,有什么事,总是自己藏在心里,轻易不肯吐露,甚至对丈夫也是如此,弄得冒襄常常一筹莫展。不过,正因为这样,冒襄反而有点担心起来。
他望着哭个不停的妻子,正想耐下性子,继续追问,站在旁边的冒贵媳妇说话了。
“大爷,奶奶是不放心两位小少爷,所以伤心呢!”停了停,看见冒襄似乎没有听明白,她又补充说,“本来呢,要是昨儿个老爷动身时,让两位小少爷也跟了去,这会儿只怕都已平平安安到江南了!”
平日最摸得透苏氏心思的,大约就要数她的这位贴身老妈子。
所以冒襄听她一说,便不再追问了。是的,考虑到目前江北一带,已是盗贼蜂起,为着安全起见,昨天冒襄好不容易才说服了父亲,让老人不随大队一起行动,而是打扮成普通百姓,由几个得力亲随护送,穿越靖江县城,从另一个地点先行秘密过江。当时,妻子曾经提出让两个儿子也一起走,但冒襄不想给父亲增加累赘,没有答应。不料直到这会儿,妻子仍在为那件事想不开。
“你今儿怎么了?”他不高兴地说,“不是告诉你吗,这一次是怕出事,才让父亲先走的。路上须得避开歹人耳目,怎么能带许多人?你不见,连老太太都留下了么!”
“可是……刘姨太……倒跟去了!”苏氏抽抽搭搭地说,有点愤愤不平。
这一次老父微服先行,把姨太太刘氏也带上了,确是不假。但那是考虑到刘姨太已经怀孕九个月,即将临产;而且据名医诊过脉,说她怀的很可能是个男胎。他父母到目前为止,还只有冒襄一个儿子,人丁未免太弱,所以不管是老爷还是老太太,对刘姨太这一次生育,都寄予了颇大的期望。冒襄自然懂得父母的心意,因此特地作出这样的安排。结果,父母都没有表示异议,而冒襄本人更自以为这是一种高尚的、合乎孝悌准则的做法。
“为何让刘姨太跟着去,这道理你莫非还不明白?她说不准哪时哪刻就要生了,万一受到惊卟,动了胎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我们这两个,大的才只五岁,小的还未断奶,相公莫非就不管了?”由于担心两个宝贝儿子的命运,泪眼汪汪的苏氏破例地同丈夫争辩起来。
冒襄看了她一眼,不由得也冒火了。他呵斥说:“怎么不管了?
莫非我丢下你们跑了不成?这两日,为着全家都能平安过江,我都做了些什么,你知道不知道?““不,妾不知道!”苏氏固执地呜咽说,“妾只知道,若然两个孩儿有个三长两短,妾也不想活了!”她一边说,一边把身子伏在炕桌上,悲苦地、绝望地号哭起来。
看着妻子不可理喻的样子,冒襄觉得脑袋一下子涨大了,浑身的血也翻腾起来。
与此同时,这些天来一直在心中积聚、发酵的那股子懊恼,也变得无法控制。“好啊,我本来就说,不要逃,用不着逃的。可是你们偏不听,偏要逃。如今逃出来了,你们又是这样子!你们到底还要怎么样才成?莫非除了应付你们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我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别的好干了吗!”有片刻工夫,他在心中激怒地吼叫,只是由于尚未丧失的一点理智提醒他:眼下是在船上,母亲又在隔壁刚刚睡下,他才竭力克制住自己,没有当真吼出声来。但是,翻滚不息的怒气却逼使他不能不有所发泄。于是他猛地挥起巴掌,把炕边上的一个针黹簸箩“哗啦”一声,扇到了地上。
这么一来,睡在炕上的两个儿子被吵醒了。小的一个首先划动手脚,呜呜哇哇地啼叫起来。大的一个也拭擦着惺忪的睡眼,糊里糊涂地坐起了身子。苏氏顿时停止哭泣,匆匆站起来,在丫环的帮助下,先把小的一个抱在怀里,一边低声哄着,一边兀自用手绢拭擦着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旁边的冒贵媳妇也急忙过去帮忙,把大男孩重新按倒在枕头上,轻轻用手拍抚着。不过,男主人的发怒显然使老妈子很害怕,尽管她嘴里机械地喃喃着,像是在哼一首催眠的歌谣,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是不歇地斜起眼角,惊恐不安地窥伺着。
看见妻子又抬起那张被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的粉脸,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冒襄稍稍冷静下来,但内心的苦恼和困惑,却变得更加混乱和沉重了。尽管他很想再激烈地发泄一通,以消解心中的窒闷,然而定一定神之后,竞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他把袖子一拂,铁青着脸,跨过滚了个满地的线团、顶针和剪刀之类,大步向舱门外走去。
三
正当冒襄为着安抚母亲、训责妻子而奔忙于中舱和后舱的时候,在他下榻的前舱里,侍妾董小宛正由、丫环紫衣相帮着,悄悄地忙于烧水、洗盏和烹茶。
董小宛是前年底嫁进冒府来的。像一只漂泊无依的燕子,终于找到温暖的巢那样,这一年多,董小宛心中一直充溢着前所未有的宁帖、满足和幸福。她觉得,主宰命运的神明对她实在太仁慈了,不仅让她得到了一位令多少女子为之嫉羡的如意郎君,而且给她安排了这么一个高贵而宽厚的家庭。老爷和太太不必说,他们的好意常常使小宛感动得直想哭;就连那些个仆妇、丫环们,待她也十分友善。不过最难得的是奶奶苏氏,非但没有半点嫉妒之意,而且从一开始就由衷地欢迎她,真心地爱护她,完全像一位可敬可亲的大姐姐。这一切,都使董小宛仿佛进入了祥光照耀的天堂,愈加觉得以往那一段风尘岁月,简直是一场可怕的噩梦。的确,虽然只是短短的十多个月,但她同心爱的丈夫在一起,生活过得有多么舒坦和惬意呀——品茶、赏月、制香、插花、编书、写画、烹饪,凡是以往曾经梦想过,或是梦想不到的种种美妙境界,她几乎都经历到、享受到了。有时候,她简直禁不住问自己,这一切难道是真的吗?啊,是真的吗?自然,随后她又会热泪盈盈地暗自回答:如果是幻境的话,那么就求老天让我把这场梦做下去,永远也不醒转来。
然而,也许因为这一切太幸福、太完满了,结果,新的磨难又降临了。最令她发憷的是:自从酝酿要举家逃难的一天起,董小宛就发现,丈夫对她的态度开始有点变了。虽然每天晚上仍旧回来同她一起过,但烦躁、冷淡、易怒越来越明显地从他的言谈举止中表露出来。董小宛也知道,冒襄之所以这样子,主要还是外间出了大乱子,把他弄得十分紧张和劳碌的缘故。不过,她仍旧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错,或者侍候不周,招致丈夫的恶感,甚至疏远。所以这些天,她一直想方设法迎合丈夫的喜好,力图让丈夫在自己身边,能过得顺心一些,舒服一些。今天,眼见冒襄又是一个劲儿地忙里忙外,直到天都黑齐了,仍旧歇不下来,她便想到应当“烹茶以待”,好让丈夫回来后,小尝数盏,消除一下疲劳。
现在,一坛子特意从家里带出来的上好甘泉已经提到舱中,用一个托盘盛着的两只尖脚宣德茶盏、一把小巧的紫砂茶壶,以及几样点茶用的果品——榛子、鸡豆和红枣,也连同茶洗一道,摆开在炕桌上。可是,董小宛却尽自踌躇着。直到铜铫里的水,在红泥火炉上发出嘘嘘的轻响,她仍旧下不了决心动手沏茶。
说来,也难怪她有点胆怯。因为作为顶会享受的一位富家公子。冒襄对于品茶之道,一向极其讲究挑剔。不仅选料要务求精美,茶具要极其雅洁,而且洗茶、候汤、烹沏等,都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和法门,加上冒襄对自己的烹茶本领一向十分自负,轻易不肯让别人代劳,总觉经旁人的手所沏的茶,很少能令他满意,所以董小宛进门一年多,别的许多事她都能帮着或者代替丈夫做,惟独这沏茶,她一直没有参与的机会。今晚,她背着丈夫自行动手,能否获得首肯和喜欢,可是一点儿也吃不准。万一弄糟了,自己挨几句奚落不打紧,若是败坏了丈夫的兴致,那就有违自己的本意了。
“娘,怎么还不动手?瞧水都要开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催促说,那是、丫环紫衣。
董小宛回顾了一下,发现那女孩儿正忽闪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关切地瞅着自己。
这个紫衣,本是奶奶苏氏房里的一个管事的、丫环,为人聪明伶俐。一年前,因为董小宛初来乍到,身边需要一个通晓上下细务的人辅助点拨,冒襄才点着名儿向苏氏要了她。难得紫衣过来之后,对新主人一样的尽心服侍。所以此刻蓦地一见,董小宛倒生出了一个主意。
“紫衣,你在相公身边服侍了好些年,相公的烹茶规矩,你必定是知道的了?”
她问。
“这个么,婢子也不敢说知道。”紫衣谨慎地回答,“只是以往爷同奶奶在房里品茶,多半都是命婢子在旁侍候的。有一阵子,奶奶也想学着沏茶,便求爷教她。
那时爷兴致也高,倒认认真真说过好几回。后来奶奶到底没学成,从此爷也绝口不说了。”
“当时相公怎么说,你可还记得?”
“这……婢子虽则也在旁边听着,只怨心思笨,怕记不全。”
“嗯,那么不须你说,只要你听听我说的,同相公当日说的,可是一样?”
紫衣点点头,又迟疑地问:“娘这是……”“哎,你且用心听着呀!”董小宛兴冲冲地打断说,然后,就侧起脑袋,一边思索,一边说起来:“这烹沏之法,古今不尽相同,如宋朝盛行茶饼,如今已不时兴,所以也不必说它。今时烹茶,择品必须名贵,取水必须甘泉,这自然是第一要紧的。若这二者俱备,那就须看烹沏的功夫了。这烹沏之法,最考人的,一是候汤,二是洗茶。先说候汤,这沏茶之水,必须用活火先煎,待它沸后,再用缓火慢炙。
所谓活火,便是见焰的炭火。煎水至有泡沫上翻叫做‘一沸’,见四周水泡不断翻起叫做‘二沸’,大翻大涌叫做‘三沸’。‘一沸’时水尚太嫩,‘三沸’水又太老,都不合用,总以‘二沸’前后为宜。“说到这里,董小宛便停下来,瞧了瞧丫环。见紫衣点着头,没有异议,她才接着说下去:“再说洗茶之法,亦甚要紧,必须待沸水稍温之后,方能下茶,太沸则有损茶味。洗时以竹箸夹茶,放人缸中,反复荡涤,除去尘土及黄叶老梗。洗净后用手拧干,放入缸中盖好,少待片刻,然后打开,见叶已转青,香气透发,即用沸水泡沏。
不过这当中,又有冬夏之分。夏日炎热,故须先注水后下叶;冬日天寒,则须先下叶后注水。皆因水之温热稍有不合,便会使茶味即时受损,所以最考功夫,万万不可大意!罢饷匆豢谄低炅酥螅⊥鸱垂次剩骸拔沂什潘档模肽阆虺l喙棠棠痰模捎胁欢灾Γ俊?紫衣没有立即回答,她用一根指头点着腮帮子,仿佛还在心中仔细核对。终于,她抬起头,笑着说:“娘,真亏了你!平日里也没见爷向娘说,也没见娘问爷,怎么娘适才说的,同婢子前几年听爷说的,倒像是不差一分一毫!”
“嗯,你再仔细想想,可有漏掉的没有?”董小宛不放心地问。
紫衣摇摇头:“若有别的,就是爷还对奶奶说了许多茶的来历、名目和烘焙的法儿。据婢子想,那些与沏茶怕不大相干。”
董小宛“嗯”了一声,“那么,我们试着沏上一壶,瞧瞧成不?”说着,她就按照刚才所说的程序和要领,动起手来。很快地,一壶茶沏出来了。这当儿,紫衣已经把茶盏洗涤干净,用布抹干,又拈起两粒榛子,放了进去。
“现在,你且尝尝,这一泡滋味如何?同相公平日沏的,可有两样7”董小宛一边擎起砂壶,朝盏里注茶,一边说。
“啊,娘是说,让、让婢子尝?”吓了一跳的紫衣眨巴着眼睛问。
“不错。你以往长年跟着相公和奶奶,自然比我更知道他们的口味。就是这沏茶,你也比我见得多,尝得多——不要推让了,快尝尝吧!”董小宛催促说。
“这可使不得!婢子怎能让娘给婢子沏茶?再者,婢子又怎替得了爷的口味?”
紫衣十分惶惑,始终不敢伸手去拿茶盏。
“哎,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我只当是姐妹罢咧,何必分什么尊卑!况且,你虽替不得相公的口味,但我只要你尝尝,这茶同相公向常沏的,可有两样?嗯,快点儿,相公不定就会回来了!”
看见董小宛态度十分真诚,紫衣不敢再推让了。她诚惶诚恐地捧起茶盏,凑在嘴边,呷了一小口。
“怎么样?”由于丫环好一阵子不说话,董小宛不禁紧张起来。
“婢子觉着,像是、像是有点儿不一样。”
“啊?”董小宛的眼睛蓦地睁大了。
“啊,婢子觉着,这茶入口又香又滑,比爷沏的,滋味像是更、更好……”“什么,更好?这怎么会?”
“婢子不知,婢子只是这么、这么觉着。嗯,真的!”
董小宛不说话了。丫环的话,使她半信半疑,但接着就想到了:紫衣平日所喝到的,多半是主人喝剩下的残茶、冷茶,比之自己刚才精心烹沏的这头泡茶,滋味自然要差得远,难怪她有这种感觉。“这么说,刚才倒是白让她试了一回,其实当不得真的!”她暗自苦笑。不过,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来,只是摆一摆手说:“罢了,好也罢,歹也罢,这壶茶我们留着自己喝。快快把水再煎起来,等相公回来再张罗,怕就来不及了!”
说着,她拿起另一把茶壶,重新动起手来。
“娘,”待到铜铫子里的水,在茶炉上再度发出轻响的时候,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的紫衣忽然回过头来,用带哭的颤声说,“你待婢子这么好,可是、可是,婢子却对、对娘不起……”董小宛不由得一怔:“你说什么?”她疑惑地问,停止了洗涤茶盏。
“是、是的!”紫衣使劲地点着头,“婢子向奶奶说过娘的好些坏话……”为了止住呜咽,她使劲地咬住嘴唇,低下头去,但马上又抬起来,痛苦地、眼泪汪汪地望着董小宛。
“向奶奶说我的坏话,你?为什么?”董小宛惊愕地问。
“这、这是——这是奶奶命婢子这么做的,她、她怕娘把爷带、带坏了!”紫衣吞吞吐吐地说,随即又赶紧摇着手,“不过,奶奶也是一番好心,她只是听婢子说,她自己可从来不曾说过娘不是!总之,总之婢子不说娘的坏话了,再也不说了!”
由于内疚,也由于不知道这么说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她终于忍不住掩住面孔,出声地呜咽起来。
董小宛却像当头挨了一棒似的,呆住了。事实上,直到刚才,她还在为自己得到了这么一位如意郎君,这么一个高贵温厚的家庭,特别是遇到这么一位贤慧可亲的奶奶,感到无比的幸福。而自己进门这一年多,一直也是恪守闺范,敬上和下,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惟恐做出与这个高贵家庭的身份不相称的举动来,更别说敢有半点带坏丈夫的邪念。然而,看来人家其实仍旧不相信,别看面子上亲亲热热,一团和气,就像不分彼此的一家人,但暗地里仍旧把自己看做是一名下贱的、不可信任的青楼女子!董小宛觉得仿佛从天堂般的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祥光照耀的景象模糊了,缭绕在眼前的,是一片雾样的茫然。
“橐、橐、橐”,一阵有节奏的声音从船的尾部传了过来,船身也发生了轻微的摇晃。“那是什么?是脚步声,是相公——啊,相公回来了!”董小宛蓦地惊醒过来。与此同时,正跪在舱板上的紫衣那呜咽流泪的样子,映人了她的眼帘。董小宛一下子惶急起来,连忙一把扯起、丫环,低声命令说:“千万不能让相公瞧见了,知道吗?快去,把脸擦一擦!”她把、丫环往角落里一推,随即转过身,挡住了灯光。
很快地,冒襄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没有发觉舱里发生的事情,甚至也没有朝侍妾和丫环看,只有炕桌上摆开的茶具,稍稍引起他的注意。
“哼,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闲心摆弄这个?”他皱着眉毛,没有好气地斥责说,“快点,都给我拿走!”
挥一挥手之后,他往炕上一坐,连直裰也不脱,就仰靠在枕衾上,精疲力竭地闭上眼睛。
四
位于长江南岸的泛湖洲,是聚居着百来户人家的一处大村落。
那一带的田地,绝大部分都属于一位姓朱的员外。冒襄一家同朱家本是世交,多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密切的来往。由于泛湖洲同靖江县的尽东头正好隔水相望,而且从那里到江阴县城也不太远,所以这一次逃难,冒襄便事先派人同朱家取得联系,准备把泛湖洲作为过江后的落脚点。
虽然母亲马夫人的过分惊惶,以及奶奶苏氏的不明事理,使冒襄本来就懊恼烦躁的心情,又平添了一重困扰,但到了第二天一早起来,他便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开始抖擞精神,为启航过江而全力以赴忙碌起来。
也难怪冒襄不敢懈怠,因为尽管朱员外已经捎回口信,许诺在他们过江时,派出人丁到江边来接应,但这一带可不比上游的瓜州渡口,不仅江面开阔得多,来往的客船十分稀少,而且地段荒僻,官府的势力管束不到,向来是盗贼啸聚出没的处所。如果说,离家之后这两天,还算平安无事的话,那么却难保贼人不会把动手的地点,选择在大江之上;更别说江面上风高浪急,还得提防诸如覆舟翻船一类的事故了。
正因为意识到这是整个行程中最为艰巨、充满风险的一关,而眼下除了寄望于神明护佑之外,可以说别无依仗,所以,当冒襄跨出前舱的时候,有片刻工夫,他的心情甚至变得更加危惧重重了。
现在,他已经来到船头的甲板之上。七八个管事头儿,在不久前升任为总管的老仆冒贵带领之下,已经在那里等候着。看见主人来了,他们都纷纷站起来,恭敬地行礼、请安。
冒襄点一点头,算是回答,随即转动着眼睛,向四面打量了一下。他发现,昨夜里紧挨着停靠在一起的十只大船,都安然无恙地排列着。船篷与船篷之间,已经活动着好些人影。更远一点,在烟波浩渺的江面上,昨宿的雾气正在散去,那起伏流淌的暗绿波纹,又在晨光中显现出来。而在水天相接的东尽头,初升的太阳刚刚离开水面,又匆匆躲进了横亘在它上方的灰色云层之中,只在云与水之间,留下了一道狭长的、蔷薇色的光带,使得这个初夏的早晨,显得有点晦暗阴沉。远处的村庄那边,喔喔的鸡鸣随着料峭的晨风,此伏彼起地吹送过来,更平添了一种凄清寥廓的意味……“e恩,昨天夜里,可有什么事没有?”冒襄终于回过头来问。
“没有。”“启禀大爷,没有什么事。”仆人们错杂地回答。
“真的没有?”冒襄重复地问了一句,不仅是出于不放心,也是为着提醒仆人们不可有松懈情绪。
“禀大爷,昨天跟着沈三过江去的人回来了。”一个名叫冒福的中年仆人说。
“噢,怎么样?”冒襄连忙追问。
“他说,车子已经雇到,今日准在江边守候,随时接应。”
考虑到今天过江什么意外的事故都可能发生,为着保险起见,冒襄在昨天特别作出上述的安排,为的是供行动不便的母亲、儿子和妻妾们到时用以代步。虽然有人认为,江那边已经有朱家的人接应,另行雇车未免多余,但冒襄却坚持这么做。
“谁知道朱家人是不是一定会来,而且也不知道是否联络得上,还是稳妥一点为好!”
他想。所以,听说事情办妥,他的心情也稍稍安定了一点,于是回过头去,望着冒贵,问:“嗯,今日过江,什么时候才能开船?”
“禀大爷,小人已问过船家。船家说,今日是小潮,这会儿潮水已经上来了,须得赶早开船才好。”冒贵似乎早就等着这一问,马上垂着手回答。
冒襄“噢”了一声,这才发觉,船身果然有点摇晃,像是已经浮了起来。他自然知道,这一带接近长江出海口,江水的消涨,受潮汐的影响很大,要是错过了时辰,船只不仅起不了锚,也靠不了岸。
他不敢拖延,马上做了个手势,把仆人们招拢来,开始就过江的事宜作出布置,其中包括哪只船先开,哪只船后开,每只船之间的距离,必须始终保持着一丈左右,绝不能拉得太开,以便于互相策应。
还有,在船只行进时,必须加强巡视戒备,包括对艄公的监视,严防发生变故;一旦发现情形有异,马上报告,并听他的号令行事,不得擅作主张等等。这么一一吩咐了之后,看见仆人们全都屏息侧耳,现出懔然受命的神情,他才最后结束说:“此番过江,非比平日,必须提起十二分精神,万万不可大意!若平安抵步,我自有打赏;若有闪失差池,我必定拿尔等是问,决不宽贷!巴a送#治剩骸编牛褂惺裁床幻靼椎拿挥校咳羰敲挥校透髯曰卮砩掀舫蹋“待仆人们鱼贯退下甲板,冒襄略一沉吟,回头吩咐冒成:“你去,把香案给我摆起来——就摆在这儿!”
冒成起先迷惑地眨了眨眼,但旋即领悟了。他转身走进船舱去。过了片刻,便由一名小厮相帮着,把一张小几、一个香炉、一扎线香和一铜盆净水摆到甲板上。
冒襄先盥了手,拿起一炷线香,点着了,向着上苍拜了几拜,毕恭毕敬地插到香炉上,然后双膝跪下,默默祝祷起来。内容自然离不开祈求神明怜悯,保佑他们一家平安过江。他满怀虔敬地、长久地反复祝祷着,直到觉得在冥冥之中俯视着人间的神祗,该已感知到他的卑微愿望,才怀着悲怆而又不安的心情,慢慢地站立起来。
这当儿,他所乘坐的船,已经尾随着第四只启锚的船,远远地驶离了停泊的江岸,在它的后面,还紧跟着五只大船。虽然此行要去的泛湖洲就在正对岸,但是由于江面开阔,水势浩大,船只照例不能直接过江,必须沿着岸边,溯流而上一二十里,然后掉转船头,顺着水势,横斜着渡过江去。现在,十艘大船,正扯起风帆,在艄公们的操纵下,不断地避开迎面而来的急流浅滩,缓缓向上游驶去。
冒襄看见,昨晚临时雇来护船的二百名本地村民,按照他的要求,正继续在岸上随船护行,以备不测。但他丝毫不敢大意,只让冒成撤去香案,自己依旧站在船桅之下,留神地监视着四面的动静。
不过,他很快就觉得燠热起来,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重新露出脸来。
那一带低压在江面上的、落到了它的下方的云垛,也脱尽了原先的灰暗颜色,变得一片雪白。碧波横流的江面,愈益显得浩瀚开阔,隔岸的陆地,仿佛被一下子远远推了开去似的,只剩下一道若隐若现的灰绿色的虚线。此刻使冒襄感到不安的,倒不是彼岸的辽远,而是紧靠着北岸这一边迤逦而过的芦苇丛。这些茂密的、有着利剑似的狭长叶子的苇丛,从岸边一直扩展开来,迫使船队不得不偏离开原先的航线,也隔断了船上同在岸上随行护卫的二百多村民的联系。当它们在船舷边上沙沙掠过时,显得那样幽深神秘,难以窥测,使人不由得想到,里面说不定正隐伏着一帮歹人强盗,只待一声唿哨,就会猛扑出来……正是这种疑惧,把冒襄弄得心头发憷,忐忑不安,始终大瞪着眼睛,前前后后地监视着,即便是风吹苇响,或是一只水鸟受到惊扰,扑扇着翅膀飞窜开去,也能使他一下子变得紧张异常。
幸而,行出数里之后,这种状况结束了,并没有发生任何异常的事情。芦苇丛已经渐渐被抛到了身后。也就是在这时,冒襄才发觉,那伸出江岸的簇簇芦苇,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像用极洒脱的笔墨随意挥写出来似的,摇曳多姿,富于画意,令人赏心悦目。
“不错,也许是我疑虑过甚。一来,像我们这样的积善人家,自有神明呵护;二来,冲着我们人多势众,盗贼也未必有这样大胆。”他不无留恋地目送着冉冉远去的苇丛,自我安慰地想。
也许是稍稍放下心来的缘故,冒襄觉得有点站累了。他吩咐冒成留下继续监视,自己转过身,照例先上中舱和后舱去探视了母亲和妻儿,发现她们倒还安静,于是略略抚慰上几句——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之类,便转回到前舱来。
“啊,相公回来啦?”显然早就等待着的董小宛一见,连忙迎上来,微笑地招呼说。
冒襄“嗯”了一声,径自走向炕边,一屁股坐了下来,同时,用手轻轻捶打着发酸的大腿。
董小宛马上跟上来,关切地问:“相公在外头忙了这半天,想必站累了?来,让妾给相公捶捶腿。”说着,就伸出手,打算把丈夫的双腿搬到炕上。
“不要!”冒襄拦住说。同时,觉得嗓门发干,便望着侍妾说:“昨儿夜里,你们不是背着我沏茶来着?那么,就沏上一壶来尝尝好了!”
“啊,相公是说、是说让妾沏茶?”董小宛瞪大眼睛问,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冒襄点点头:“不过要快点儿。再过半刻,就要转舵过江了!”
“哎,好的!”由于喜出望外,董小宛的脸上像是绽开了一朵花。
她马上招呼紫衣,一起手忙脚乱地张罗着,又不无胆怯地说:“就怕妾沏不好,相公喝着不中意。”
冒襄摆一摆手:“也不指望你们能沏好,解渴就成!”说完,他一歪身,斜靠在板壁上,一边透过窗上的竹帘,望着缓缓移过的江岸,一边管自默默盘算起来。
他想到,一旦平安过江之后,第一步,自然是先同父亲取得联系,然后再看情形,找一个合适的处所,把家口安顿下来。为着免得往返奔波,最好能在朱员外家住下,要不然上江阴县城去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