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3个月前 作者: 朱生豪
当今之时,最好谈谈恋爱
他的书信中,常常提到译莎的事情。我们从这些信件中,能看到他翻译工作中的很多细节,《暴风雨》译了三遍,前两遍具毁在炮火中;为了想一个句子的译法,苦想了一个半钟头;某一处不满意,某一篇完成了,狂喜……宋清如始终是他最虔诚的倾听者。
“饭可以不吃,莎剧不可不译。”他沉浸其中,甘苦艰辛全不在意。莎士比亚有幸遇到了中国的朱生豪</a>,名著仍不失为名著。
我很想再来看你一次
好好:
你有一点不好的地方,那就是爱用那种不好看的女人信笺。
你不大孝顺你的母亲,我说你应当待她好些,如果怕唠叨,那么我教你一个法子,逢到你不要她开口而她要开口的时候,只要跑上去kiss她,这样便可以封闭住她的嘴。
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舍弟说我将成为一个民族英雄,如果把Shakespeare译成功以后。因为某国人曾经说中国是无文化的国家,连老莎的译本都没有。我这两天大起劲,Tempest[1]的第一幕已经译好,虽然尚有应待斟酌的地方。做这项工作,译出来还是次要的工作,主要的工作便是把僻奥的糊涂的弄不清楚的地方查考出来。因为进行得还算顺利,很抱乐观的样子。如果中途无挫折,也许两年之内可以告一段落。虽然不怎样正确精美,总也可以像个样子。你如没事做,替我把每本戏译毕了之后抄一份副本好不好?那是我预备给自己保存的,因此写得越难看越好。
你如不就要回乡下去,我很想再来看你一次,不过最好甚么日子由你吩咐。
我告诉你,太阳底下没有旧的事物,凡物越旧则越新,何以故?所谓新者,含有不同、特异的意味,越旧的事物,所经过的变化越多,它和原来的形式之间的差异也越大,一件昨天刚做好的新的白长衫,在今天仍和昨天那样子差不多,但去年做的那件,到现在已发黄了,因此它已完全变成另外的一件,因此它比昨天做的那件新得多。你在1936年穿着1935年式的服装,没有人会注意你,但如穿上了17世纪的衣裳,便大家都要以为新奇了。
我非常爱你。
淡如 廿五
我欢喜你给我取一个名字
清如:
从前我觉得我比你寂寞,现在我觉得你比我更寂寞得多。我很为我们自己忧虑。
今天下午我试译了两页沙士比亚,还算顺利,不过恐怕终于不过是poor stuff[2]而已。当然预备全部用散文译出,否则将要了我的命。
你天津的事情有没有成功?我觉得教书不甚合你的个性,但也许世上还没有发明出一种为我们所乐就的职业。
不知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大表姐有四个儿子,二个女儿,第四个的男孩子是个心地忠厚,但在兄弟行中是最不聪明的一个,今年也怕有十三四岁了,一次被他的最小的妹妹欺负到哭起来,也没有人帮他。我因为是他的“老朋友”,便挈着他到近郊走走安慰安慰他。他一路拭眼泪,一路向我说做人的无趣,谁都不待他好,他说他不高兴读书(因为总是留级),学商也没有趣味,顶好是穿了短衣,赤了脚,做个看牛孩子,整天在田野里游荡,“多么写意!”这些话要是给他母亲听见了,准要说他没出息一顿骂,但我觉得一点都不错。
我想不出再要向你说些甚么话,我也想不出你有些甚么话好对我说,但你无论向我说甚么无聊的话,我都一样乐意听的,而且你也不要以为我不肯听你话,因为在世上你是我惟一肯听话的人,不是我现在不再每天给你信了?因为你不欢喜太多的信。虽然我巴不得一天到晚写信给你,即使单是握着笔,望着白纸,一个字写不出,这么从天亮呆坐到天黑也好,因为这样我可以不想到别的一切,只想着你,只有在想着你的时候我才会感到幸福不曾离弃我。我希望有一天我们将永远在一起,不再分离,即使是在很老很老的时候也好,甚或在死后也好,如果人死后灵魂尚存在的话,不知道这是不是奢望。
一切的祝福!
我欢喜你给我取一个名字,你曾许过我。
你的兄弟 廿一
等你给我取名字
好人:
今夜我的成绩很满意,一共译了五千字,最吃力的第三幕已经完成(单是注也已有三张纸头),第四幕译了一点点儿,也许明天可以译完,因为一共也不过五千字样子。如果第五幕能用两天功夫译完,那么仍旧可以在五号的限期完成。第四幕梦景消失,以下只是些平铺直叙的文字,比较当容易一些,虽然也少了兴味。
一译完《仲夏夜之梦》,赶着便接译《威尼斯商人》,同时预备双管齐下,把《温莎的风流娘儿们》预备起来。这一本自来不列入“杰作”之内,Tales from Shakespeare[3]里也没有它的故事,但实际上是一本最纯粹的笑剧,其中全是些市井小人和沙士比亚戏曲中最出名的无赖骑士Sir John Falstaff[4],写实的意味非常浓厚,可说是别创一格的作品。苏联某批评家曾说其中的笑料足以抵过所有的德国喜剧的总和。不过这本剧本买不到注释的本子,有许多地方译时要发生问题,因此不得不早些预备起来。以下接着的三种《无事烦恼》《如君所欲》和《第十二夜》,也可说是一种“三部曲”,因为情调的类似,常常相提并论。这三本都是最轻快优美,艺术上非常完整的喜剧,实在是“喜剧杰作”中的“代表作”。因为注释本易得,译时可不生问题,但担心没法子保持原来对白的机警漂亮。再以后便是三种晚期作品,《辛伯林》和《冬天的故事》是“悲喜剧”的性质。末后一种《暴风雨》已经译好了,这样便完成了全集的第一分册,我想明年二月一定可以弄好。
然后你将读到《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一本恋爱的宝典,在沙氏初期作品中,它和《仲夏夜之梦》是两本仅有的一喜一悲的杰作,每个沙士比亚的年轻的读者,都得先从这两本开始读起。以后便将风云变色了,震撼心灵的四大悲剧之后,是《裘力斯·凯撒》《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考列奥莱纳斯》三本罗马史剧。这八本悲剧合成全集的第二分册,明年下半年完成。
但是我所最看重,最愿意以全力赴之的,却是篇幅比较最多的第三分册,英国史剧的全部。不是因为它比喜剧悲剧的各种杰作更有价值,而是因为它从未被介绍到中国来。这一部酣畅淋漓、一气呵成的巨制(虽然一部分是出于他人之手),不但把历史写得那么生龙活虎似的,而且有着各种各样精细的性格描写,尤其是他用最大的本领创造出Falstaff(你可以先在《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间认识到他)这一个伟大的泼皮的喜剧角色的典型,横亘在《亨利第四》《亨利第五》《亨利第六》[5]各剧之中,从他的黄金时代一直描写到他的没落。然而中国人尽管谈沙士比亚,谈哈姆莱德[6],但简直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同样伟大的名字。
第三分册一共十种,此外尚有次要的作品十种,便归为第四分册。后年大概可以全部告成。告成之后,一定要走开上海透一口气,来一些闲情逸致的玩意儿。当然三四千块钱不算是怎么了不得,但至少可以优游一下,不过说不定那笔钱正好拿来养病也未可知。我很想再做一个诗人,因为做诗人最不费力了。实在要是我生下来的时候上帝就对我说,“你是只好把别人现成的东西拿来翻译翻译的”,那么我一定要请求他把我的生命收回去。其实直到我大学</a>二年级为止,我根本不曾想到我会干(或者屑于)翻译。可是自到此来,每逢碰见熟人,他们总是问:“你做些甚么事?是不是翻译?”好像我惟一的本领就只是翻译。对于他们,我的回答是“不,做字典”。当然做字典比起翻译来更是无聊得多了,不过至少这可以让他们知道我不止会翻译而已。
你的诗集等我将来给你印好不好?你说如果我提议把我们俩人的诗选剔一下合印在一起,把它们混合着不要分别那一首是谁作的,这么印着玩玩,你能不能同意?这种办法有一个好处,就是挨起骂来大家有份,不至于寂寞。
快两点钟了,不再写,我爱你。
你一定得给我取个名字,因为我不知道要在信尾写个甚么好。
十月二日夜
世上比你再可爱的人是没有了
清如:
你知不知道你是个了不得的人?今天我精神疲乏得很,想不要工作了,不工作又无法度日,影戏又没有甚么好看,想去重看《野性的呼声》,因为对它我有非常好的印象(不管它把原著改窜到若何程度,单就影片本身说,清新,乐观,没有其他一切文艺电影的堆砌的伟大,又没有一点恶俗的气味,旷野中的生活是描写得够优美的,对白也非常之好,况且还有Loretta Young的津津欲滴的美貌),可是抬不起脚来。睡又不肯睡,因为一睡下去,再起来人便真要像生病的样子,夜里一定得失眠,而且莫想再做甚么事。于是发了个狠,铺开纸头,揭开墨水瓶的盖,翻开书,工作;可是自己的心又在反叛自己的意志,想出种种的理由来躲避,诸如头痛啦,眼皮重啦,腰酸啦,没有东西吃啦;幸亏我的意志还算聪明,想出一个法子来哄慰我的心,于是开开抽屉来,取出你的尊容来,供在桌子上我的面前,果然精神大振,头也不痛啦,眼皮也不重啦,腰也不酸啦,至于没有东西吃也没有甚么关系。现在已把Tempest第三幕翻好,还剩三分之一的样子,希望在四五天内完全弄好。
总之,世上比你再可爱的人是没有了,我永远感谢不尽你待我的种种好处。我希望有一天……不说了。
无数的爱。
朱 二日晚间
不知你有没有回乡下去。
《暴风雨》已是第三稿
好友:
秋天了,明天起恢复了原来的工作时间,谢天谢地的。今后也许可以好好做人了吧。第一译莎剧的工作,无论胜不胜任,都将非尽力做好不可了;第二明天起我将暂时支持着英文部的门户,总得要负点儿责任,虽则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干。
昨夜睡中忽然足趾抽筋,下床跑了几步,一个寒噤发起抖来,疑心发疟疾了,钻到被头里去,结果无事。
《暴风雨》的第一幕你所看见的,已经是第三稿了,其余的也都是写了草稿,再一路重抄一路修改,因此不能和《仲夏夜之梦》的第一幕相比(虽则我也不曾想拆烂污),也是意中事。第二幕以下我翻得比较用心些,不过远较第一幕难得多,其中用诗体翻出的部分不知道你能不能承认像诗,凑韵,限字数,可真是麻烦。这本戏,第一幕是个引子,第二、三幕才是最吃重的部分,第四幕很短,第五幕不过一班小丑扮演那出不像样的悲剧。现在第三幕还剩一部分未译好。
现在我在局内的固定工作是译注几本《鲁滨孙漂流记》Sketch Book[7]等类的东西,很奇怪的这种老到令人起陈腐之感的东西,我可都没有读过。
你相不相信在戏剧协社(?)上演《威尼斯商人》之前,文明戏班中便久已演过它了,从前文明戏在我乡大为奶奶小姐们所欢迎(现在则为绍兴戏所代替着,趣味更堕落了,因为那时的文明戏中有时还含一点当时的新思想),那时我还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戏院中常将《威尼斯商人》排在五月九日上演,改名为《借债割肉》,有时甚至于就叫做《五月九日》,把Shylock代表日本,Antonio代表中国,可谓想入非非。此外据我所记得的像Much Ado about Nothing[8]和Two Gentlemen of Verona[9]也都做过,当然他们绝没有读过原文,只是照Tales from Shakespeare上的叙述七勿搭八地扮演一下而已,有时戏单上也会标出莎翁名剧的字样,但奶奶小姐们可不会理会。
有时我也怀想着在秋山踽踽独行的快乐。
《未足集》和《编余集》,这两个名字一点不能给人以甚么印象,要是爱素朴一点,索性不要取甚么特别的名字,就是诗集或诗别集好了。
再谈,我待你好。
朱 卅一
今晚苦译,我不希望开战
好人:
今晚为了想一句句子的译法,苦想了一个半钟头,成绩太可怜,《威尼斯商人》到现在还不过译好四分之一,一定得好好赶下去。我现在不希望开战,因为我不希望生活中有任何变化,能够心如止水,我这工作才有完成的可能。
日子总是过得太快又太慢,快得使人着急,慢得又使人心焦。
你好不好?
不要以为我不想你了,没有一刻我不想你。假使世界上谁都不欢喜你了,我仍然是欢喜你的。
你愿不愿向我祷求安慰,
因为你是我惟一的孩子?
Shylock 廿四夜
住陌生处,抄《威尼斯商人》
宋儿:
今夜住在陌生的所在,这里并不预备久住,因为他们并没有空屋,做事不方便,否则环境倒是很好,因为居停是同事又是前辈同学,人也很好;有了相当的房子就搬走,大概少则住个把星期,多则住个把月。
抄了一千字的《威尼斯商人》,可也费了两个钟头。
没有话说,睡了,待你好。
也也 廿日夜
神气的人总归是神气,吃笔的人总归是吃笔
七日一星期这种制度实在不大好,最好工作六星期,休息一星期,否则时间过去得太快,星期三觉得一星期才开始,星期四就觉得一星期又快完了,连透口气儿的功夫都没有,稍为偷了一下懒,一大段的时间早已飞了去。
不过这不是感慨,因为随便怎样都好,在我总是一样。
《皆大欢喜》至今搁着未抄,因为对译文太不满意;《第十二夜》还不曾译完一幕,因为太难,在缺少兴致的情形中,先把《暴风雨》重抄。有一个问题很缠得人头痛的就是“你”和“您”这两个字。You相当于“您”,thou,thee等相当于“你”,但thou,thee虽可一律译成“你”,you却不能全译作“您”,事情就是为难在这地方。
预定《罗密“奥”与朱丽叶》在七月中动手,而《罗密“欧”与朱丽叶》不久就要在舞台上演出,我想不一定有参考的必要,他们的演出大抵要把电影大抄而特抄。
在等候着放假了吧?“放假”这两个字现在对我已毫无诱惑。
我想你幸而是个女人,可以把“假如我是个男人……”的话来自骗,倘使你真是个男人,就会觉得滋味也不过如此。世上只有两种人,神气的人和吃笔的人,神气的人总归是神气,吃笔的人总归是吃笔。
阿弥陀佛!
《梵尼斯商人》完成,大喜若狂
好人:
无论我怎样不好,你总不要再骂我了,因为我已把一改再改三改的《梵尼斯商人》(“威尼斯”也改成“梵尼斯”了)正式完成了,大喜若狂,果真是一本翻译文学中的杰作!把普通的东西翻到那地步,已经不容易。沙士比亚能译到这样,尤其难得,那样俏皮,那样幽默,我相信你一定没有见到过。
《温德莎尔的风流娘儿们》[10]已经译好一幕多,我发觉这本戏不甚好,不过在莎剧中它总是另外一种特殊性质的喜剧。这两天我每天工作十来个钟头,以昨天而论,七点半起来,八点钟到局,十二点钟吃饭,一点钟到局,办公时间,除了尽每天的本分之外,便偷出时间来,翻译查字典,四点半出来剃头,六点钟吃夜饭,七点钟看电影,九点钟回来工作,两点钟睡觉,Shhh[11]!忙极了,今天可是七点钟就起身的。
As You Like It[12]是最近看到的一部顶好的影片,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我对于Bergner的爱好更深了一层,那样甜蜜轻快的喜剧只有沙士比亚能写,重影在银幕上真是难得见到的,莱因哈德[13]的《仲夏夜之梦》是多么俗气啊。
《梵尼斯商人》明天寄给你,看过后还我。
朱儿
五天后出院,回沙士比亚那里去[14]
Silly Boy:
I write you this once because I have a postcard left.5 days and I''ll be out.But I''m not eager after it.Shall immediately back to work because impatient of rest.What a bore to go to office!But anyhow I''ll be d to return to my Shakespeare again.Read Oscar Wilde just now and dislike him.Am longing to see you,wonder whether I''ll have any opportunity.
Big Bad Wolf
蠢孩子:
我用这个给你写信,因为我还剩有一张明信片。五天以后就要出院。但我对此并不热切。因为已经休息得不耐烦了,所以马上就要回去工作。回到办公室去是多么使人心烦!但不管怎么说,我能重新回到我的沙士比亚那里去总是高兴的。现在正在读奥斯加·王尔德的小说,我并不欢喜他。我想见你,不知有没有机会。
大坏狼
重新开始译事,忘却无味生活
近来每天早晨须自己上老虎灶买水,这也算是“增加生活经验”。
搁置了多日的译事,业已重新开始,白天译Merry Wives[15],晚上把Merchant of Venice[16]重新抄过,也算是三稿了(可见我的不肯苟且)。真的,只有埋头于工作,才多少忘却生活的无味,而恢复了一点自尊心。等这工作完成之后,也许我会自杀。
我以梦为现实,以现实为梦,以未来为过去,以过去为未来,以nothing为everything,以everything为nothing,我无所不有,但我很贫乏。
我已经感谢你,要没你我真不能活
清如:
在家没趣,只想回上海来。一回到自己独个儿的房间里,觉得这才是我真正的家。其实在我的老家,除了一些“古代的记忆”之外,就没有甚么可以称为“我的”的东西;然而三天厌倦的写字楼生活一过,却有点想家起来了,家,我的家,岂不是一个ridiculous[17]的名词。
我常常是厌世的,你的能力也甚小,给我的影响太不多,虽然我已经感谢你,要没你我真不能活。
有经验的译人,如果他是中英文两方面都能运用自如的话,一定明白由英译中比由中译英要难得多。原因是,中文句子的构造简单,不难译成简单的英文句子,英文句子的构造复杂,要是老实翻起来,一定是啰苏累赘拖沓纠缠麻烦头痛看不懂,多分是不能译,除非你胆敢删削。——翻译实在是苦痛而无意义的工作,即使翻得好也不是你自己的东西。
我们几时绝交?谁先待谁不好?
愿你好。有人说他很爱你,要吃了你,因此留心一些。
常山赵子龙 十一
突破记录,谢谢你改正“么”
好人:
今夜夜里差不多抄了近一万字,可谓突破记录。《风流娘儿们》进行得出乎意外地顺利,再三天便可以完工了,似乎我在描摹市井口吻上,比之诗意的篇节更拿手一些。
我希望你下半年不要再在那个学校里了,即使对自己绝望,甘心把自己埋葬,就是坟墓也应该多换换。
我相信我的确不爱你,因为否则我早就发疯了,可是我向你保证,我是欢喜你的。
昨天在街头买了三本不很旧的旧书,陀斯妥益夫斯基[18]的《赌徒》,辛克莱的《钱魔》,还有一位法国女人做的《紫叶》,可是还没功夫看。我现在看小说的惟一时间只在影戏院里未开映以前的几分钟内。
《梵尼斯商人》已收到,谢你改正了一个“么”字。今天开始翻了半页《无事烦恼》,我很希望把这本和《皆大欢喜》早些翻好,因为我很想翻《第十二夜》,那是我特别欢喜的一本。不过叫我翻起悲剧来一定有点头痛。我巴不得把全部东西一气弄完,好让我透一口气,因为在没完成之前,我是不得不维持像现在一样猪狗般的生活的,甚至于不能死。
也许我有点太看得起我自己。
豆腐 廿二
我们都是温柔的人,我欢喜你
青女:
从前以为年轻人谈精神恋爱是世上最肉麻的一回事,后来才知道人世间肉麻事,大有过于此者。放眼观之,几无一事不肉麻,所谓生命也者,便是上帝在不胜肉麻的一瞬间中创造出来的。人要不怕使人肉麻,才能成为大人物;至少也要耐得住肉麻,才能安然活在世上。否则你从早上起身到晚间睡觉之间的几多小时内,一定会肉麻而死的。展开报纸来,自从国际要闻起直至社会新闻报屁股,无论那一条都是肉麻的文字。除非你一个人关了房门闭起眼睛天不管,否则便不免要看到一切肉麻的事,然而即使一个人关了房门闭起眼睛天不管了,你也会发觉在你的脑中有许多肉麻的思想。
战争在三四月间发动,我私人方面所得的可靠消息也是这样说。我们即使不就此做亡国之遗民,至少总也有希望受到一些在敌人势力下的滋味。
说你是全然的温柔婉约当然有些过分,不过人家所说的浪漫当然也和我所认为的那种浪漫不同。也许别人所斥责的过于浪漫,我仍然会嫌太温柔也说不定。我们的灵魂都是想飞,想浪漫的,但我们仍然局促在地上,像绵羊一样驯服地听从着命运,你说这不算温柔吗?太浪漫的人是无法在这世上立足的,我们尚能不为举世所共弃,即是因为我们是太温柔了的缘故。
有许多话,但是现在一时说不起来。等想想再说吧。
我欢喜你,我欢喜你,我欢喜你,而且我欢喜你。
朱儿 十二
我很奇怪,他们若无其事
好友:
要是我在忧虑些甚么,或是悲伤些甚么,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无聊。一点心事都没有,这使人生更为空虚。今天天闷热得有些可恨,我希望它再冷起来。上海连一个可以发发呆的地方都没有。房间里显然不是发呆的适当的地方,发呆的时候我欢喜看水,可是我不欢喜看黄浦江。心里只想跑出去,可是无处可去,而且完全没有跑出去的理由,然而好像非跑出去不可,因此我写这信,以寄信作为跑出去的理由。
一年以前,情形比现在还好一些。我很奇怪人们能那样安心于生活,有的人其实情形比我更糟,然而他们能若无其事地一天一天活下去。他们能安心于无灵魂的工作,无娱乐的生活,安心于他们又难看又愚蠢庸俗的老婆,她们的肚皮是老是隆起着的,安心于他们那一群猪一样的小孩,它们恰正是诗人所歌咏的纯洁天真的反面,龌龊的身体里包着一颗生下来就卑劣的心,教育的结果使它们变得更笨更坏。他们能安心地每天看报,从华北局势看起一直看到天蟾舞台的广告,闲时听着无线电弹词播音为消遣,能每夜足足睡九小时,能欠五个月房租而不以为意,除自己外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爱他们,身体会一年年发胖起来,尽管市面的不景气。
朱儿 六夜
不准写风花雪月的诗,就讲故事给你听
要是有人叫我不许和你写信,那我一定要急得自杀,然而一方面觉得非写不可,一方面又真是没有可写的话,如之何如之何!
好容易诌出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少年,他爱了一个女子,一共爱了三年六个月,她还不知道她自己被爱着。那一天他闷不住了,红红脸孔对她说“我爱你”,刚说了个“我”字,莫名其妙地心中想起,“国家快要亡了!”吓了一跳,“爱”字上半个字只说了一半,便不再说下去,红红脸孔转身而去。后来她嫁了人,他仍旧一声不响地爱着她,国家仍是快要亡了的样子,他很悲伤,不知道如何是好。
因为华北已失去,而不准人写风花雪月的诗,写惯新月体现代体的新诗的,一定要转过来学冯玉祥</a>体,总不大妥当。
我廿二上午动身回家,廿六晚上回到上海,因此你在二十至廿四之间如有信写给我,请寄到我家里,我会盼着你的。
玻璃窗上有很美的冰花,今天我正式穿皮袍子,去年新做的,一直搁在箱子里不穿。
我待你好,爱你得一塌糊涂。
白痴 十八午
梦不见你,我觉得寂寞悲哀
好朋友:
昨夜过了多梦的一夜,下午两点钟从街上回来,吃了两只汕头蜜橘,两包sweetkiss milk nut chocte[19],看了一回Shanghai Sunday Times[20],便脱衣服睡在被中看Maupassant (新近买了一本Maupassant短篇小说全集,一块金洋,mex.3.00,共二百二十二篇,每篇约值铜元四枚)。夜饭一个人吃了,继续看小说,看倦了熄灯,于是开始做梦,梦大概和小说有点关系,遇到了一个从前在之江很social[21]的女同学,我说,“Madame,我们都老了,你却比从前更charming[22]”,又遇见一个眼镜西装的姓周的同学(醒来之后却觉得像是郁郁星),牙齿尽变黄色,因为吃香烟之故,他一边说话一边把一支支香烟送进嘴里嚼。这么的几个梦之后,醒来忽然很sentimental,哭了起来,觉得很寂寞很悲哀,因为我想要梦见你却梦不见。我决定你是离弃我了,我说我将凭借甚么而生存呢?一切的missing[23],和渺小,卑抑,屈辱之感压迫着我,伤心地又睡着了。这回梦见墙上挂着的那些照片一张张落了下来,又是满床都是各式各样的虫子,在困扰中往后便学了一些只有感觉而没有印象的梦,我知道我在梦魇了,像要闷死了的样子,拼命把头往上挪,终于挣扎着醒来,可是过了一会又来了,这回拼命地把按在胸前的手移开,似乎是在移别人的手,又醒过来了,这样继续了一些时候,才真的完全清醒过来,觉得很平静,在天亮的时候,得到一些真的休息。
我更看不起今年的耶诞节(圣诞节),较之历年的耶诞节(圣诞节),现在还要说甚么Glory to heaven,peace and good will on earth[24],岂不无聊,甚么青年会之类,又要分送糖果给苦小孩子了,所有的基督徒们都要变得很慈善。虽然中国总归没有希望,但如此时突然宣布停止反共,和苏维埃联邦共和国缔结攻守同盟,政府明白表示反日,那时当然不但日本要红脸孔,欧美也要暴跳起来,自然中国要受到更大的联合阵线的威胁。但无论如何将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这样伸伸缩缩地苟安着才叫人闷死。
寂寞得很,看不见你,我想哭
澄子:
昨夜想写信写不成功,其实总写不出甚么道理来。今晚又很懒,但不写信又似心事不了,仔细一想,我昨天还寄给你过一封信,却似乎已有两三天不写了的样子。
第二次世界大战业已开始,你高不高兴?中国又要有问题了。全国运动会太无聊。明天过去,又是星期。
还是讲梦吧:某晚我到你家里,你似乎有些神智失常,我们同出去散步ミマス[25],到一只破庙里,你看见庙里的柱对,便要把头撞上去,我说这庙里一定有邪鬼,连忙把你抱了出来。回来的时候,经过一条河,河里放下几块三角板来,以备乘坐;尖头向前,后部分为两个窄窄的座位,隔在两座位中间的是舵轮滑车等物,可以开驶。我们坐了上去,我一点不懂得怎样开驶,几回险乎两人都翻下水去,你把我大骂。
陆先生说邵先生和钟先生都名士气,我觉得邵先生即使算得是名士也是臭名士,其行径纯乎“海派”,要从他身上找到一点情操是不可能的。钟先生太是个迂儒,但不失为真道学,不过有点学者的狷傲气,人是很真诚不虚伪,二人不可同日语。至如夏先生则比我们天真得多,这种人一辈子不会懂世故。
寂寞得很,看不见你,我想哭。不写了,祝福你。
爱丽儿 四日夜
Everything will turn out all right
宋千金:
心里乱烘烘[26],写了三四次信,总写不成功,怨得想自杀。
天又热起来,我希望它再下雨,老下雨,下个不停。
我待你好,我待你好。
你瞧,昨晚密昔斯陆问起你,我告诉她你姆妈预备逃难,她吓得连忙说,“那么我们也赶快去找房子”,女人乎!
上个星期日逛城隍庙,逛罢城隍庙接连看了三本苏联影片,偶然走过ISIS的门口而被吸进去的。一本《雷雨》是第四遍重看了,一本纪录电影《北极英雄》太单调沉闷,一本《齐天乐》,美国式的歌舞喜剧,可看得我从座位上沉了下去,窝心极了,想不到他们也会如此聪明,简直是可爱的胡闹,使人家老是张开了口笑。
工作,工作,老是工作,夜里简直白相不成。
不写了,祝你前程万里!为甚么不想法捞个官儿做做?
我相信everything will turn out all right[27],我们将来都会很得法,中国也不会亡,我也不希望日本亡,世界会变得很好很好,即使人人都不相信上帝佛菩萨。
万万福!
阿二
你们早点躲到上海来也好,免得将来找不到房子。
当今之时,最好谈谈恋爱
宋儿:
谢天谢地我没有老婆。要是在这种风声鹤唳</a>的时节,小鸡胆子吓得浑天糊涂,忙着要搬家逃难,岂不把我活活麻烦死?这两天风声十分恶劣,谣言更是多得了不得。我是听都不要听这些,顶多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只要局中一天不停工,我便自得其乐一天,如果工厂关门,卷起铺盖回家乡,仍旧可以自得其乐,逃难我决不。其实苟全性命于这种无聊的年头,于这种无聊的国家里,也真是无聊。见了怯懦的人真令我伤心。我们的陆师母已吓得唉声叹气,急得不得了,甚么小房子都肯住,房金不论,预备忙着搬法租界去。
我所懊恼的是据说明天薪水发不出,这个问题似乎比打仗更重要一些,因为没有钱便不能买糖吃,这是明明白白的。
当今之时,最好谈谈恋爱,因为……没有理由。
朱儿 十五
注解
[1] 《暴风雨》。
[2] 劣质品。
[3] 《莎士比亚故事集》,即《莎氏乐府本事》。
[4] 约翰·福斯塔夫爵士,莎士比亚剧中的人物。
[5] 《亨利四世》《亨利五世》《亨利六世》。
[6] 哈姆雷特。
[7] 《见闻录》。
[8] 《无事烦恼》。
[9] 《维洛那二士》。
[10] 《温莎的风流娘儿们》。
[11] 象声词,“嘘”。
[12] 《皆大欢喜》。
[13] 现译为赖因哈特。
[14] 本篇译文大意由朱尚刚先生提供。
[15] 《温莎的风流娘儿们》。
[16] 《威尼斯商人》。
[17] 荒谬的、可笑的。
[18] 陀思妥耶夫斯基。
[19] 甜吻牌牛奶果仁巧克力。
[20] 《上海星期日时报》。
[21] 社交很广的。
[22] 有魅力。
[23] 失落。
[24] 光荣归于上天,和平和善行降于尘世。
[25] 日文动词词干,没有具体的意义。
[26] 乱哄哄。
[27]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