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月前 作者: 契诃夫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真的动身到莫斯科去</a>看他了。每过两三个月她就从斯城去一趟。告诉她的丈夫说:她去找一位教授治她的妇科病,她的丈夫将信将疑。她到了莫斯科就在斯拉维扬斯基商场住下来,立刻派一个戴红帽子的人去找古罗夫。


    古罗夫得到消息就去看她,在莫斯科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有一回,那是冬天的一个早晨(前一天傍晚信差来找过他,可是没有碰到他),他照例去看她。他的女儿与他同行,他打算先送她去上学,正好是顺路。天上下着大片的湿雪。


    “现在的气温是零上三度,然而却下雪了。”古罗夫对他的女儿说,“可是要知道,这只是地球表面的温度,大气上层的温度就完全不同了。”


    “爸爸,为什么冬天不打雷呢?”


    关于这个问题他也解释了一下。他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暗想:现在他正赶去赴幽会,这件事情任何人都不知道,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有两种生活:一种是公开的,凡是想了解这种生活的人都看得见,都知道,充满了传统的真实和传统的欺骗,跟他的熟人和朋友们的生活完全一样;另一种生活则在暗地里进行的。由于环境的一种奇特的、也许是偶然的巧合,凡是他认为重大的、有趣的、必不可少的事情,凡是他真诚地去做而没有欺骗自己的事情,凡是构成他生活核心的事情,统统都是瞒着别人,暗地里进行的;而凡是他弄虚作假,他用以伪装自己、以遮盖真相的外衣,例如他在银行里的工作、他在俱乐部里的争论、他的所谓“贱货”、他带着他的妻子去参加纪念会等等,却统统都是公开的。他根据自己来判断别人,就不相信他看见的事情,老是揣测着每一个人都在私密的掩盖之下,就象在夜幕的遮盖下一样,过着他的真正的、最有趣的生活。每个人的私生活都包藏在秘密里,也许,多多少少因为这个缘故,有文化的人才那么萋萋惶惶地主张个人隐私应当受到尊重吧?


    古罗夫把他的女儿送到学校之后,就朝斯拉维扬斯基商场走去。他在楼下脱掉皮大衣,上了楼,轻轻地敲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穿着他所喜爱的那件灰色连衣裙,由于旅行和等待而感到疲惫,从昨天傍晚起就在盼着他了。她脸色苍白,望着他,没有一点笑容,他刚走进去,她就扑在他的怀里了。仿佛他们有两年没有见面似的,他们的接吻又深又长。


    “哦,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他问。“有什么新闻吗?”


    “等一等,我过一会儿告诉你。……我说不出话来了。”


    她没法说话,因为她哭了。她转过脸去,用手帕捂住眼睛。


    “好,就让她哭一场吧,我坐下来等着就是。”他想着,在一个圈椅上坐了下来。


    后来他摇铃,吩咐送茶来,然后他喝茶。她呢,仍旧站在那儿,面对着窗子。……她哭,是因为激动,因为凄苦地体验到他们的生活沦落到多么悲惨的境地;他们只能偷偷地见面,瞒住外人,象窃贼一样!难道他们的生活不是毁掉了吗?


    “得了,别哭了!”他说。


    对他来说,事情是明显的,他们这场恋爱还不会很快就结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越来越深地依恋他,崇拜他;如果有人对她说这场恋爱早晚一定会结束,那在她来讲是不可想象的,而且说了她也不会相信。


    他走到她跟前,扶着她的肩膀,想跟她温存一下,说几句笑话。这时候他看见了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


    他的头发已经开始花白了。他不由得感到奇怪:近几年来他变得这样苍老,这样难看了。他的手扶着的那个肩膀是温暖的,正在颤抖着的。他对这个生命感到怜悯,这个生命还这么温暖,这么美丽。可是大概已经临近开始凋谢、枯萎的地步,象他的生命一样了。她为什么这样爱他呢?他在女人们的心目中总是跟他的本来面目不同,她们爱他并不是爱他本人,而是爱一个由她们的想象所创造出来的、她们在生活里热切地追寻的人。后来她们发现自己错了,却仍旧爱他。她们跟他相好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幸福过。岁月如流,以往他认识过一些女人,跟她们相好过,后来分手了,然而他一次也没有爱过;把这种事情说成无论什么都可以,单单不能说是爱情。


    直到现在,他的头发开始花白了,他才平生第一次认真地、真正地爱上一个女人。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和他相亲相爱,象是十分贴近的亲人,象是一对夫妇,象是知心的朋友。他们觉得他们的相遇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他们不懂为什么他已经娶了妻子,她也已经嫁了丈夫;他们仿佛是两只候鸟,一雌一雄,被人捉住,硬关在两只笼子里,分开生活似的。他们互相原谅他们过去所做过的自觉羞愧的事情,原谅目前所做的一切,感到他们的这种爱情把他们两个人都改变了。以前在忧伤的时候,他总是用他想得到的任何道理来安慰自己。可是现在,他顾不上什么道理了,他只是感到深深的怜悯,一心希望自己诚恳,温柔。……“别哭了,我的好人。”他说,“哭一会儿也就够了。……现在让我们来谈谈,想出一个什么办法来吧。”


    后来他们商量了很久,谈到应该怎样做才能摆脱目前这种必须躲藏、欺骗、分居两地、很久不能相见的处境,应该怎样做才能从这种不堪忍受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呢?


    “应该怎样做?应该怎样做呢?”他问,抱住头,“应该怎样做呢?”


    似乎再过一会儿,答案就可以找到。到那时候,一种崭新的、美好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不过,两个人心里都明白:离着结束还很远很远,那最复杂、最艰难的道路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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