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3个月前 作者: 关仁山
    1


    如果用动脉来形容疏通母亲干瘪胸膛的脉络,北港铁路就是一根大的动脉,而港口则是母亲温厚的臂弯。轮船像一个个的游子,回到母亲的臂弯里歇息,然后在母亲慈祥的目光里远行。与人生一样,就是从母亲的港湾到无数个港湾去。此时与别处剪彩典礼不一样的是,一列满载着北部山区的水泥、山果和板栗的长龙般的列车,徐徐驶进这个港湾里,然后又有两艘巨轮缓缓驶进北龙港。这是母亲的血脉在山、海和大平原的衔接汇流。沸腾的血液从大海的祭坛里缓缓向远方流去、流去——


    这是当年比深圳还沉寂的老蟹湾啊!老蟹湾张开了双臂,老蟹湾不再沉寂。


    成千上万的人簇拥在老蟹湾的海岸上,面对“中山”号巨轮和“彩虹”号巨轮施以深情的注目礼。本来是欢腾的时刻,可是却那么的安静,往日昼夜轰鸣的挖沙机、挖泥船和压路机的喧嚣停止了,人们的呼吸屏住了,惨烈的风暴死去了。一幅孙中山先生的巨幅画像竖在主席台的正中央。孙中山先生的眼睛微笑着,注视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雄壮的汽笛响了,笛声是这样重,这样长,就像历史的老人在黎明时分发出的悠长的叹息。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汽笛唤醒了沉睡了半个多世纪的伟大之梦——孙中山建国方略的第一计划。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祭海的白色花瓣儿,一盘一盘地洒向大海。


    赵振涛主持着激动人心的首航剪彩典礼。本来最激动的应该是他,今天他却是异常的沉稳和冷静。他穿着质地很好的蓝色西服,领带是血红色的。阳光从领带上反射出来的光映红了他的脸。他看看表,心里着实不安,因为高焕章最终还是没来。他在心里埋怨着高焕章。不能再等了,只有开始了。他看见国家领导人、省委潘书记和傅省长给首航剪彩。红红的丝绸布条子落下去了,落下去了——


    潘书记激动得眼睛湿润。他的热切与渴望都凝结在这个难得的历史瞬间了,他大声说:“这个梦总算圆啦!从全国对外开放的大格局来看,南方有两个洲,珠江三角洲和长江三角洲,北面有两个半岛,辽东半岛和胶东半岛。别看我们省既没有洲也没有岛,可我们有个湾,就是秦岛——北龙老蟹湾——黄连市地处的渤海湾!这个黄金湾,也是一个环形带,是我们省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秦岛港是百年老港,今天有了北龙港,黄连港也已经破土动工啦!这就是我们省委的‘抓住一个重点,实现三个突破’的第一步,海陆空口岸架金桥!我们已在口岸硬件上实现了零的突破!”


    人群热烈地鼓掌。


    潘书记对赵振涛的工作很满意。仪式结束时,潘书记还当场吟诵了四句打油诗:“北龙大港,中山遗愿,今日开航,任重道远。”博得一片喝彩声。赵振涛让副总指挥黄国林赶紧找人笔墨伺候,潘书记就在阳光里挥笔题诗。之后,赵振涛带领大家到港口参观,走到海关大楼的时候,潘书记拍着赵振涛的肩膀说:“小赵啊,国务院验收小组从北龙港离开后,称你们是‘深圳速度’,王组长还向我赞扬你的才干和魄力呢!看来我老潘当机立断派你到北龙来是对的!”


    赵振涛红着脸没有说话。


    潘书记眼睛含了泪,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沉痛地说:“别看你瞒着我,你的老文人已经拿我是问啦!他骂我害了你们的男男,害了你的弟弟。唉,我的确很痛心哪!善后工作都处理好了吗?有什么问题你就跟我提嘛!”


    赵振涛没有悲伤,镇定地说:“今天我想通啦,我为有这样的弟弟,有这样的女儿,而骄傲!他们的生命很金贵!可他们的死也是值得的!潘书记,我能正确对待!”


    潘书记点点头:“好哇,你的心情我理解。兄弟之情、儿女之情是动心肝的事!哎,你要好好劝劝孟瑶,好好劝劝你的老父亲!我也想看看你的老父亲!听说他是个老木匠——”


    赵振涛激动地说:“是啊,老人很普通,很平凡,可他的身上有着我赵振涛永远永远也学不完的东西!老人为我做出了多大牺牲啊!”


    潘书记着急地问:“他今天来了吗?带我去看看——”


    赵振涛抬手指了指远海的渔船:“潘书记,您看,老人为了通航,他亲自驾船给轮船当浮子!那个白茬船就是。”


    潘书记戴上老花镜,眯着眼睛往海里看去:“啊,是啊,当年我们夺取政权的时候,靠的是人民,今天搞经济建设,同样离不开人民。今天搞建设不比我们当年攻山头、炸碉堡容易呀!我们时时刻刻都不能忘记人民哪!振涛哇,你要跟海港的同志们交代,通航后,要为海港做出牺牲的老蟹湾人民干点实事。让他们过上更富裕的日子!”


    赵振涛说:“我记着呢,您说我能忘吗?”


    潘书记忽地想起了什么,惊讶地说:“哎,高焕章没有来,一说到人民,我就想到了老高。他对老百姓有很深的感情,你要向他学习这方面的优点。昨天他不是说要来的吗?怎么?闹情绪啦?我这个省委书记马上就到站啦,说下就下,他这个市委书记就——”


    赵振涛说:“不,您别误会,老高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怕大家见了他,同情他,怜悯他,他那性格受不了这个!”


    潘书记被张秘书叫到中央领导那边去了,赵振涛就被熊大进叫到一旁。春天的海风很凉,可赵振涛看见熊大进满脸都是汗,上衣的领子都湿透了。赵振涛惊讶地问:“老熊,你又犯病了吗?”


    熊大进用手抹着汗水说:“我的老天爷呀,我哪里是犯病?我是为轮船进港捏着一把汗哪!刚才我在汽艇上给轮船导航的时候,心跳得比鼓点还急呢!。万一出事就不是小事!几百万元的损失啊!”


    赵振涛紧紧握住熊大进的手:“我们总算是挺过来啦!”


    熊大进往远处望了望,有点神秘地说:“嗳,刚才高天河跟我说,看见高焕章书记在一辆面包车里,藏着掖着,戴着大墨镜,往剪彩的这头看呢!”


    赵振涛心里一阵难受,焦急地问:“他现在在哪儿?”


    熊大进说:一找高天河去问!”


    赵振涛和熊大进找了半天,终于在“中山”号货轮分找到了高天河。高天河正与四菊、刘连仲等人忙着往船上搬运鱼苗、虾苗和蟹苗。赵振涛问他们这是干什么?


    四菊高兴地说:“高技术员用新技术,帮我们孵化了鱼苗、虾苗和蟹苗。借个吉利,我们孵化场今天换牌子,正式成立北龙港海洋研究院,纯民间组织。我们的任务是保海、养海,外加从大海里赚钱!”


    赵振涛笑了:“好哇,大哥第一个支持你!我早就说,咱家里四菊最有志气!最有出息!今天你们上船——”


    四菊说:“我们开张了,搭乘‘中山’号无偿将第一批孵化的种苗,撒向大海,算是对大海的回报!”


    刘连仲捧着一筐白色的鲜花,颠过来:“四菊,我终于买来了白色的花。”


    赵振涛一愣:“你们这是干什么?”


    四菊满眼是泪:“我们给小乐和男男做祭礼!”


    赵振涛不说话了,视线又模糊了。


    这时候,赵振涛看见朱朱、高天河、米秀秀和刘连仲默默地跟他们摆手,默默地蹬上了“中山”号轮船。他忽然发现朱朱和米秀秀都穿着一身洁白的衣服,胳膊上戴着黑纱。米秀秀还戴上了黑色的披肩,披肩的流苏垂在她的腰际,款款地扭来扭去。装满北龙原盐的“中山”号就要鸣笛起航了,熊大进再次走进汽艇,为“中山”号导航。赵振涛望着缓缓驶离的“中山”号,心仿佛也随着轮船一起走向大海。


    海港全体工作人员列队向“中山”号敬礼。


    “中山”号长时间地呜起笛声,在令人心颤的笛声里泅菊他们把鱼苗、蟹苗和虾苗缓缓撒向奔腾的大海里。蟹苗掺和着白色的花瓣儿,在碧蓝色的海面上漂浮、游动,最后沉入海洋。小鱼苗撒进海里就看不见了。高天河说这种鱼苗是恋家的,不管它们游到哪里,最后都能够找到家园。


    米秀秀和朱朱默默地望着波涛滚滚的大海,她们都在思恋赵小乐。米秀秀眼里满是破碎的桅杆和船舷,船舷上还有一只折翅的海鸟。她与小乐的婚姻消亡了,消亡的还有整个爱情的记忆,留下的只有赵小乐最后这惊世骇俗的一刻、她就要随着熊大进离开老蟹湾了,到一个叫黄连市的地方。她在老蟹湾失去了很多,可更加珍贵的东西,在老蟹湾的苏醒中得到了补偿。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留恋的呢?朱朱心里有一种十分敏锐的感觉,如果小乐还活着,他会走到她身边来的。


    高天河告诉四菊说:“四菊,海港通航了,我可能就离开你们啦!”


    四菊的心似乎停跳了一下,瞪圆眼睛问:“去哪儿?”


    高天河说:“熊总说,我们要到渤海湾黄连港,在那里,重新开始!你们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开船到那里找我。”


    刘连仲问:“你还回来吗?”


    高天河说:“像干我们这行的,四海为家呀!不过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四菊眼神里充满依恋:“你别走吧,俺们合作。”


    高天河摇了摇头:“海港更需要我,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


    天空一片瓦蓝。天空和海是相对应的同一种颜色。


    2


    赵振涛找遍了北龙港,也没有找到高焕章。


    送走了参加剪彩的领导和客人,赵振涛又去高焕章家里找他,高焕章依然不在。他的老娘也不在,他妻子周慧敏提起高焕章就啜啜地哭泣不止。周慧敏说老高回老家明国县的骆驼峰了。说北龙铁路在那里新开了个小站,小站上给他留了两间小平房。他把老娘也接到山里去了,从老家叫上了一个近房侄子照顾他们娘俩。赵振涛心里忽地一热,鼻子一酸,眼泪就快掉下来了:“这个老高,为什么这样?”


    周慧敏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他让病拿得更古怪啦!我惦记他,可也没办法,这里还有孩子呢!”


    赵振涛问:“他不在医院化疗了吗?”


    周慧敏说:“他不想化疗啦!他说死就死在大山里!”


    赵振涛说:“我抽空去山里找他,把他接回来!”


    周慧敏说:“老高说谁接他也不回来了!”


    赵振涛说:“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这样折腾人!”


    周慧敏说:“不,老高说他有罪,到山里去赎罪!”


    赵振涛说:“这家伙越活心眼越小啦!”


    赵振涛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忽然看到桌上摆着一封信。他马上看出信封上是高焕章的几笔侉字:


    振涛老弟:


    今天我到北龙港去了,没有下车,坐在汽车里,啥都看


    得清清楚楚,听得清清楚楚。我没啥遗憾的啦!其实,都是


    你老弟的功劳,你应当风光一回。你要好好干!我呢,也算


    是叫花子走五更,见了亮,没白穷忙活一回。我高焕章不想


    见你啦,你的弟弟和女儿男男的事,我知道了,你要节哀呀!


    因为我见到你就得流泪,我这人一生里最怕的就是流泪。


    我还想保护眼睛角膜,所以你别来看我!


    从今天开始,我的化疗就中断啦,一来我嫌它麻烦,二


    来我怕掉头发。地震后仅剩的几根白发,不能掉没喽!该


    死的病是治不好的!还有,我把老娘也带到山上,一来尽尽


    孝心,二来让老人家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这些年老娘跟我


    在城里,整天吃水泥面儿啦!我死后,就让我的一个近房侄


    子替我送终。振涛,那天你说过替我赡养老娘,我真是从心


    眼里感激。可是咱们这种当干部的人,有那份心也没那份


    力呀!你说说,你帮你义父干什么啦?振涛老弟,老天要是


    多给我一些时间,我就帮着骆驼村办点实事,比如安上电,


    上个红果罐头厂啥的。我总觉得对不住他们。手术回来


    后,当我知道郭老顺支书受伤后,我真是觉得我有罪。


    在位的时候,我欠别人的大多了。当官时,咱没捞钱,


    所以说也没啥资本,就想着死后把尸体捐给医疗部门,还有


    我的眼角膜,捐给郭老顺支书,让他的眼睛重新亮起来。只


    要他活着,我就能借他的眼睛看见北龙的变化。前人铺路,


    后人乘凉,北龙这条巨龙,一定会在明天腾飞起来。


    振涛,你小子别胡来,我高焕章看得见!


    涌上心头的是复杂而难受的滋味,可赵振涛读着读着,这种感觉就慢慢消失了,很快变成对高焕章的敬畏。字里行间隐含着张扬着生命的诗意和激情。也许世界上活得最苦的就是这一类人,既想帮助别人,还想拯救自己。其实呢,帮助不了别人也拯救不了自己。赵振涛仿佛看见一个高尚的灵魂,以膜拜的姿势,在天堂与地狱衔接的门槛上匍匐着,匍匐着——


    赵振涛感到从没有过的寂寞,他把高焕章的信收起来,默默地打量着宽大而空寂的办公室。


    从首都机场把孟瑶接回来,赵振涛就想好好陪陪她,让她看看北龙的山、北龙的海和北龙的大平原,这也许这会冲淡一些做母亲的内心的创痛。然而孟瑶并不想在北龙过多地停留。孟瑶自从在机场见到赵振涛,扑在他的怀里哭了一阵,后来就不哭了。她闭着眼睛,把哽咽中一次次涌上来的眼泪,又一次次地咽回肚里。回到北龙,孟瑶要抱走男男的骨灰,赵老巩死活不依,老人说男男是俺们赵家的后人,她的骨灰应该安放在蟹湾公墓的赵家坟地里。孟瑶到公墓给男男做了祭礼,她在女儿的墓碑前久久地坐着,时不时把脸贴在冰凉的石碑上,哺哺地对女儿说着什么,赵振涛一句也没有听懂。赵振涛受不了这个场面,就走到公墓的围墙外面,把脸扭向一边。孟瑶没有去看北龙港,她说她恨北龙港,是它夺走了她的女儿,还是它夺走了丈夫的魂魄。她回到北龙,静静地坐着,像木头人一样坐着,神情有些恍惚。到了第二天,孟瑶就把赵振涛叫到了跟前,说:“振涛,我们正式谈谈吧!”


    赵振涛说:“好,你该说话啦,你不说话,我心里就发慌!”


    孟瑶的眼圈是黑的,眼睛也是黑的,眼睛好像两条水中的黑鱼。她说:“男男走了,可我们还得活着。”


    “是活着,还得更好地活着。”赵振涛说。


    孟瑶脸部和眼神是极严肃的,嘴唇在微微颤抖:“过去,我们争吵的是一些无聊的东酉,今天我要跟你谈些实际的。我回国前,给爸爸妈妈通了电话,告诉他们我不回国啦,他们不支持我的选择。他们无法阻止我,现在就看你的意见啦。”


    赵振诗愣愣地问:“孟瑶,为什么?”


    孟瑶说:“就是为了活得更好!更自由!”


    赵振涛坐不住了,激愤地说:“我不明白,国外就好吗,就自由吗?我看你被他们毒化啦!”


    孟瑶说:“好和自由,都是个感觉,你感觉好就是好。我不强求你,你若是心中还有我,就跟我到澳洲去,我们重新开始。你若舍不得北龙,你就留下来!我们从此分手!”


    赵振涛知道这是她影影绰绰想了很久的事,是在男男死后瞬间做的决定。他说:“孟瑶,你这人做事总是这样,总爱心血来潮!你的事业,你的根,在祖国。”


    孟瑶说:“你说的是你自己。”


    赵振涛气得颤抖:“好,好,是我。那么就为了我,我的根在中国,你学成回国,为我回国成不成?”


    孟瑶坚决地说:“你还要让我像男男一样,给你这个官迷当牺牲品吗?够啦!你已经走得够远的啦!振涛,你静下心来想想,在这样的国度里,这样的体制,这样多的人口,你能够干什么?最后你所为之拚上心血和年华的事业,到底是什么?你总有后悔的一天的!”


    赵振涛想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他一遍遍遥想当年,一次次闭上双眼:这就是武大校园里英姿飒爽的孟瑶吗?他嘶哑着嗓音吼道:“孟瑶,听见你这样的话,我从心底里寒心。你怎么跟腐败分子柴德发一个腔调儿呢?你的血冷了,心凉了。可你不想想,你是中国人,是祖国派你到海外留学的。你说留下,可以,可你不能不爱自己的祖国。这话要是让你父亲听见啦,他会打你嘴巴的!”


    孟瑶静静地坐着,看都不看他一眼。


    赵振涛依然发着火:“要不是男男没了,我会立马给你轰出去。你看看,咱改革开放的国家,你看看,我们北龙港和北港铁路的建设现场,这会让你激动,会让你活得有劲头的。只有祖国强大了,你在海外才不被人欺负,才不会被人家骂成中国猪!事实上,你们在海外还算活得像个人,也是咱祖国强大啦!而不是你孟瑶怎么着了!知道吗?”他的话像暴雨点子往她的脸上砸着。


    孟瑶说:“你别说大话,我现在怀疑你的精神支柱!”


    赵振涛拿出高焕章的信来说:“我带你到骆驼峰看看高焕章书记,从他身上,你会找到答案的!”


    孟瑶冷冷地说:“我找不到答案。”


    赵振涛说:“我不说啦,随你的便吧。”


    孟瑶说:“你不在乎,你的翅膀硬了,可以独挡一面了,完全可以不用我爸爸的关照啦!”


    赵振涛说:“大树底下不长草,我不能总是像孩子似的在你爸爸的遮阳伞下工作。”


    孟瑶叹道:“那我就放心啦!”


    也同样找不到爱情答案的赵振涛,满怀激愤和痛苦地送走了孟瑶。他发现他们之间缺少了交谈的基础,过去的孟瑶不是这样的啊,孟瑶像是有什么邪念附作了。他们婚后的生活,应该说是甜蜜的,虽然这种甜蜜浸透着疲劳和苦涩,可那个温暖的小家庭还是给他带来了说不出来的安慰。这一切都是另一段的往事了。孟瑶矫情了,他对女人的矫情嗤之以鼻。孟瑶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其实,孟瑶压根儿就没有想说服他的意思。他忽然想到了孟瑶说过的一句话,人生是可以分段活的,每一段的思想和活法都是不一样的。


    赵振涛在孟瑶离开的最初几天,默然无语,甚至有些颓废的表情,双眼里蒙上了一层睡不醒的倦意。他什么都没有了,老婆、孩子和朋友,只有那个港了。想想孟瑶往日的好处,赵振诗心里又是无尽的依恋。他就带着持久的依恋和新鲜的伤痛,独守漫漫长夜。孤独的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鼻子,再用男人的方式来化解内心的伤痛。没有几天,赵振涛就自己救助自己,走出了阴影,他焦躁不安,又踌躇满志,渴望雷电,渴望风暴,渴望翱翔——


    3


    一个月后,北龙港与国际通航。


    两个月后,北龙港与北方直辖市桑平市联合建港,使桑平市这样的特大型城市有了出海口,使北龙这样的重工业基地有了强大的后盾。一批分支企业、分支公司和某些新兴产业纷至沓来,把北龙港的“外引内联”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铺垫了这个新型港口城市的雏形。盐化县正式由县改市。赵振涛深切地感到,北龙港通航的几个月里,北龙的经济正悄悄地发生着变化。拿出口创汇额来说,一个季度就提高了十个百分点,明国境内的金山水泥厂、全国十大钢铁基地之一的北龙钢铁集团和盐化盐场增幅最快。一个经济学家来北龙考察时说,你们抓住了机遇。一个机遇抓住了,又一个机遇微笑着朝你们走来!


    每一轮日出,都完成一次历史性的跨越。


    北龙崛起的讯息,传递着太平洋世纪的潮汛。


    跨海大桥在一年后剪彩通车。


    两年以后,北龙班子的调整是在北龙港全面通航的情况下进行的。这时的北龙经济达到了历史上的最高水平:国民经济总产值由原来的全省第七位,越升至全省第二位,仅次于省会城市。赵振涛出任书记,市长是原北龙钢铁集团的老总李赵彬出任。盐化市的许市长调任北龙钢铁集团出任老总,齐少武接任了许市长的职务。赵振涛本来想让冯和平回到卫原化工厂,可是这时的卫原厂已经无法挽救了。他马上改变主意,在熊大进离开北龙港奔赴黄连港的时候,让冯和平接任了北龙港港务局局长兼党委书记。


    在赵振涛的主持下,盐化盐场兼并了卫原化工厂。就在兼并的签字仪式上,赵振涛听到高焕章在明国医院去世的消息。在签字仪式上,他提议全体与会同志给老书记高焕章默哀三分柳。默哀的时候,赵振涛简直不敢想象,患了晚期胃癌的高焕章是怎么挺过了三个年头。在这三年里,他一直住在骆驼峰的小站上,小房子前面种了一块菜地。其间他的老娘去世,他还尽终尽孝了。高焕章自愿当上骆驼村的顾问,瞎支书郭老顺竟然用滑杆将高焕章抬到村里,办完事再用滑杆把他送回小站。高焕章主持着骆驼村村民凿了山道,通上了电,建成了一个小型红果罐头厂,还在山上栽了不少板栗树。红果罐头与骆驼村的板栗,就是从小站运往北龙港,发往全国各地市场的。听说他们的板栗还出口到了日本。赵振涛赶到明国县城医院给高焕章吊唁的时候,医生说他的尸体保留下来了,他的眼球被摘,准备给郭老顺带到北京,做眼角膜更换手术。赵振涛想,郭老顺的眼睛换上高焕章的角膜,会是个什么样子?他能够重见天日吗?


    等郭老顺的眼睛看见人的时候,赵振涛去骆驼村搞扶贫调研。其实他是奔郭老顺去的,想看看郭老顺的老眼里有没有高焕章的影子?他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可他觉得高焕章的眼睛永远盯着他。


    赵振涛在心里默默地说,老高啊,北龙现在的样子你这二五眼是不是都看见啦?想着想着,他就轻轻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就偷偷用手绢擦眼睛。他这时忽然想起自己还欠着老高两瓶茅台酒呢。他与老高打赌,北龙港通航仪式上老高不讲话的话,赵振涛就输给他两瓶茅台酒。赵振涛赶紧让秘书到明国县城买酒,买回来后就到小站房后的高焕章的墓地,将酒一点一点洒在他的坟头。老高的墓碑旁生长着一片繁茂的胡林树。这是渤海湾的树种,怎么会生长在骆驼峰呢?郭老顺告诉他,高书记十分喜欢老蟹湾的胡林树,他就让火车司机到老蟹湾挖一些回来,栽种在高书记的墓碑旁。


    那天陪同省人大代表考察团去北龙港,赵振涛就看见老蟹湾的一片片紫红的胡林树。走到盐化盐场的盐池旁时,看见了白花花的盐垛旁长满了胡林。盐化盐场的规模引起了省人大代表的浓厚兴趣。赵振涛告诉他们,盐化盐场的面积相当于北京市的面积总合。代表们惊讶了,有这这么大吗?赵振涛说不信你就开车跑,从这头跑到那头,得五个钟头。


    走到一个盐池旁,赵振涛看见几个盐工正在刮盐粒儿,盐场的副厂长薛敏芝偷偷告诉赵振涛说:“赵书记,你还记得那年海港工人酒精中毒的事吗?”


    赵振涛说:“我怎么不记得?你们卫化的下岗工人干的!”


    薛敏芝指了指干活的盐工说:“赵书记,这四个工人就是当年卖假酒的卫化的三车间的工人。如今他们改造得可好了,计件包工,他们每月都能挣上一千块钱呢!”


    赵振涛欣慰地点点头。


    盐场的佟场长说:“这全托北龙港的福哇。过去,我们这里到处是盐垛,纯属废弃的资源。有一回海水冲坏了小路,工人们用盐粒垫坑,照样没人心疼,眼下地上掉个盐粒,谁都会弯腰捡起来。虽说盐是由国家统一调拨,可是运输依然是个大问题。当年为啥让李广汉挪用资金钻了空子?还不是因为上下都盼着跨海大桥开通啊!”


    赵振涛笑着说:“事实证明,抓基础中的龙头工程是对的。北龙港下马的日日夜夜,我们就想,一边治理风暴潮,一边建设北龙港和北港铁路,没有钱也要上,甚至冒着丢掉乌纱冒的危险也要上。上了也就上了,等靠要,就会失去良机。不是吗?”


    人大代表满口称赞。


    佟场长跟代表们说:“这个港口,是全国第一家地方筹资、第一个人工挖入式的港口。没资金的时候,赵书记和原来的高焕章书记顶着压力,把金山水泥厂的两年利润没有列入财政。”


    赵振涛说:“佟场长,几年前,你们盐工在盐化宾馆门前闹事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里面?”


    佟场长说:“是啊,那个向你提问题的就是我呀。当时实在被逼得走投无路哇,我们不闹,李广汉就当上副县长啦。你问问工人,现在打死他们也不闹啦!”


    赵振涛说:“要居安思危呀,我们要有危机感,一时疏漏,还会惹怒民愤的。当领导的,一定要把矛盾化解在平时扎扎实实的工作里。”


    佟场长和薛敏芝点着头。


    前面有一辆汽车停下了,车里走下一老一少两个人。赵振涛眼力很好,马上认出那个老太太是葛老太太的姐姐葛玉梅。她在一个年轻小姐的搀扶下,颤颤地朝赵振涛走来。葛玉梅走到赵振涛的跟前,在两米的地方站住了,她吐字很清晰地说:“赵书记,您还认识我吗?”


    赵振涛笑着握了一下老人伸过来的手:“葛副总裁,您又来北龙啦?”


    葛玉梅说:“我想跟赵书记说几句话,好吗?”


    赵振涛让佟场长带着人大代表们继续往前参观,他走近了葛玉梅:“葛总,您说吧!”


    葛玉梅说:“首先向您诚挚地道歉。几年前的饭桌上,不能说是你的错,而是我们葛家的错。严格地说,我妹妹和艳萍做得太过分啦。”


    赵振涛说:“过去的事儿啦,就不提啦!我们往前看!”


    葛玉梅叹息着说:“往前看是可以的,过去的事不提是不行的,就拿我妹妹来说吧,她活得很沉重,她总是忘不掉过去。还有,上次在酒桌上,我真是被蒙在鼓里啦!为了一个李广汉,逼你掀了桌子,逼我们葛氏集团撤掉投资,实在是个错误。我这次来,就想找你公开承认错误,继续投资。”


    赵振涛笑着说:“我上次就跟您说过,北龙的大门永远向您敞开着。我们诚招天下客,可我们也不会丧失尊严!”


    葛玉梅说:“说得好,我赞成你。北龙港的投资环境这样好,我们葛氏已经失去了一次机会,再也不能坐失良机啦。”


    赵振涛说:“欢迎啊,欢迎。”


    葛玉梅问:“上次您给予我们的优惠政策,会不会改变呢?”


    赵振涛说:“我会跟新任李市长打招呼,所有的政策都不变,甚至还要更加优惠呢!”


    葛玉梅笑了:“那我就放心啦!”


    赵振涛说:“北龙港是聚宝盆,这是新加坡李克栋总裁的原话。希望你们不要错过机会!”


    葛玉梅说:“是啊,大陆经济软着路的成功,使我们看到了新的希望。我在香港见到了李克栋总裁,他说,北龙的人民是友好的,北龙市的领导是非常有远见的。他说他在北龙港投资的两个企业,在亚洲金融危机中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是你们市政府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在海外逢人便讲啊!”


    赵振涛说:“凡是到北龙投资的外商,都是我们的朋友。什么叫朋友?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有了困难,我们能看热闹?我们对外资企业采取了一些灵活的措施,像适当减免税收,减免缓交土地使用费呀,等等。”


    葛玉梅说:“我们北龙的根性就是善良和信义!在这里投资,我们心里踏实哩!好,您先忙,再见!”


    赵振涛目送着年轻小姐搀扶着葛玉梅走进汽车。这时,他已经把葛玉梅与葛老太太和孙艳萍截然分开了。葛家的女人并不是一样的。葛玉梅生长在香港,素质和修养是葛老太太和孙艳萍所不能比的。还有,孙艳萍与葛老太太也是不一样的。男男出事后的一个晚上,孙艳萍找到了赵振涛,送来了一束花圈,表示了她自己的一份哀思,还说要跟她的母亲彻底决裂。她说在母亲去省城和北京找马部长告他的时候,她一直在回避着,不管你信与不信,她都是这样做的。赵振涛有些累了,他不愿再听到她的声音了。他觉得孙艳萍额头的横纹,既有女人经历“蜕化”过程的智慧,又有世俗的无知。从她这个无事可做的生意女人的身上,可以看出世纪末的颓唐。用金钱强撑起来的虚荣,很难掩盖她内心的渺小和无助,再就是内心说不出来的孤寂无依。有一次,孙艳萍竟然乍着胆子向他提问,我这张旧船票还能不能登上你的客船?赵振涛直截了当地向她说:精神上的虚弱是很难补救的,你这样的女人让我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


    赵振涛本来想等待他与葛老太太和孙艳萍之间矛盾的化解,可是随着葛老太太罪行的暴露,生活再次把他们推到对立的顶峰。整个过程就像赵振涛怀疑和预见的一样。


    盐化跨海大桥行贿受贿案,终于在五年以后的秋天结案:起初拖了一年半的时候,整个案件审查、起诉到判决用了三年的时间。原盐化县委书记柴德发受贿数额巨大,被判处死刑;原盐化县长白春元因受贿罪和读职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原盐化县富强建筑工程公司经理卢国营,因行贿受贿罪和重大工程违章施工菲,被判处无期徒刑;原盐化盐场场长李广汉,因行贿受贿罪和一些刑事犯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十年。这个惊动全国的大案终于在北龙港新建跨海大桥通车一周年后完结。法庭审理和宣判都是公开进行的,中央电视台和省市电视台都做了现场直播。


    柴德发被执行枪决的那一天,赵振涛接受了一位记者的采访。当年这位记者在柴德发被评选为全省十佳青年改革家的时候,也曾采访过柴德发。他问赵振涛对柴德发过去的改革行为有什么看法?赵振涛胸中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愤懑和痛苦,他激动地说:“这样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改革家,而是地地道道的改革的投机者和蛀虫!破坏和颠覆改革的就是这样一些嘴上喊着改革的人。我们改革的目的是发展生产力,让人民过上好日子,绝不是让少数的腐败者得逞和富有!”


    记者又追问了一句:“听说柴德发是已故高焕章书记提拔的干部,这种提拔和器重腐败干部的领导,是不是也是一种腐败行为?”


    赵振涛摇了摇头说:“你说错啦,高书记和柴德发是高尚和卑劣的两个典型,只能说是柴德发欺骗了高焕章书记。今天,我们更加怀念高书记!”说着,他眼睛就红了。


    记者问:“这个大案为什么五年后才判决?”


    赵振涛真诚地说:“现在办案是很困难的,雷娟他们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可惜,仍让人民期待得太久了,太久了。我向大家道歉。好在我们政府有信心,好在人民对反腐败的热情期盼之火没有熄灭——”


    赵振涛的答记者问,播出后在百姓中间反响强烈。


    李广汉的判决并没有使葛老太太和孙艳萍怎样地难过,她们甚至还暗暗庆幸,李广汉没有把葛老太太的不可见人的事情交代出来。早知今天,葛老太太就不会低三下四地花钱求人了。他进去两次确实使葛老太太破费很大,为了这个杂种,葛老太太还跟赵振涛闹翻了脸,想想现在,真是得不偿失啊。望着自己漂亮的小楼和豪华的汽车,葛老太太心中的欲望再次在黑暗中充满,财富聚敛在她脸上,洋溢着幸福和骄傲,她甚至对来自香港的姐姐,辛辛苦苦为建厂奔波表示可笑。可是葛老太太忽略了一个最普通的人生法则,多行不义必自毙。


    一个月后,赵振涛收到了一封署名“北龙市深受其害单位中人”的关于葛老太太非法集资达一个亿的举报信。信中多次提到判刑的李广汉,还说为什么把这封信寄给赵振涛,就是因为他们听说他给葛老太太掀过桌子,对他的行为十分钦佩。信中还说:可是不知道赵书记对这个事情的危害程度是怎么看的?不知道你有没有走进风暴的勇气?你要是在今天夜里十点钟,站在你办公室的窗前,向北龙市的夜空凝望一个小时,我就感到你的决心和力量,我就会相信你而走到明处来。你如果不站,我就永远不会露面。因为这个案件,没有足够胆量的领导是不敢碰一碰的。你行吗?赵振涛?你这个与孙艳萍有过恋情的、吃过葛老太太奶水的赵书记有这个勇气吗?我真诚地期待着。


    赵振涛心中积存了很久的疑问终于揭开了,他终于发现了自己身边的惊心动魄的生活舞台。他放下信,走到窗前,十分震惊地凝望着北龙市的夜空,心里风起云涌。夜灯亮起来了,闪闪烁烁的一大片。多么安宁的城市,多么繁荣的北龙港。他们刚刚埋葬了侵扰了北龙的百年风暴潮,看来这只是一波潮汐。每一波潮汐,都会孕育一场风暴的来临,瞬息之间掀起善恶对垒的金融风暴。


    这个写信的人是谁呢?


    这个人为什么没有出来?


    赵振涛焦急地看了看手表,他已经站在办公室窗前,向外凝望一个小时了。难道是一场恶作剧?不会的,因为这是一个知情人写的信,里面从葛老太太发迹到非法集资的手段和结局都说得清清楚楚。赵振涛马上给雷娟打了个电话。雷娟火速赶到赵振涛的办公室。赵振涛手里拿着这封匿名信,沉重地说:“那个老女人终于露出狐狸尾巴啦。当初她害怕李广汉暴露了她的非法集资罪行,还怕你雷娟的审案能力,才不惜一切代价死保李广汉的!可你雷娟也并不是神,不是事事都灵啊!”


    雷娟认真地看完信,抬起头说:“不管这个神秘人物能不能出来,也不管他何时出来,首先可以肯定,举报信的内容是有根据的。我们可以再次提审李广汉,从他的身上,打开突破口!唉,这个李大头啊,我烦死他啦。里里外外,审他多少回啦?”


    赵振涛沉重地说:“看来是李广汉帮助了葛老太太罪恶锁链的最后焊接。她的车队,她的造船厂,都是幌子!你看,葛老太太借助合作经营和银行融资的招牌,搞非法集资,范围不仅仅在我们北龙市。”


    雷娟说:“从信上看,北龙市和盐化市的企业和单位涉及不少,还有一些乡镇的基金会,也都卷入了葛老太太的集资狂潮中。”


    赵振涛十分气愤地说:“这里有国家的钱和人民的血汗钱,都被这个老女人侵吞着挥霍着。再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危害我们的经济生活了。”


    雷娟摇了摇头说:“这个老女人够神的,真是老妖精!她怎么能弄来这么多的钱呢?”


    赵振涛大声说:“这还不明摆着,你看信上不是说了吗?她最高时炮制了百分之五十或六十的年集资利息。以高息为诱饵,金钱铺路,走卒开道。据金融专家介绍,现今世界的资本利润一般在百分之十五以下,一个多亿的巨额集资,要偿还百分之六十的年息,简直是天方夜谭!为什么现在才暴露?是她搞得神秘,玩弄集新资还旧账,拆东墙补西墙的伎俩!所谓联营就是骗局!”


    雷娟说:“众多集资者哪里知道,这样没经过批准、风险极大的非法集资,实际上是一种黑市交易,得不到法律保护。李广汉就是她的马前卒,为虎作怅!”


    赵振涛坐不住了,再次走到窗前,凝望着夜色:“这个很可能是盐化跨海大桥腐败案的案中案,如果不赶紧打下去,会给北龙在政治上、经济上和社会上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和无法估量的损失。我们要给北龙的经济生活一个干净和谐的环境!”


    雷娟站起身:“明天行动!”


    赵振涛想了想说:“明天上午我还要参加一个精神文明表彰会。下午两点半,我们在市委小会议室召开一个由纪委、办公厅、检察院、法院、公安局和财政局等十几个部门领导参加的、关于调查葛老太太非法集资的高层协调会议!”


    雷娟点点头:“好,嗳,你别总叫人家葛老太太啦,她真名叫什么来着?”


    赵振涛说:“葛玉琴!”


    赵振涛是搭乘雷娟的汽车回到家里的。天色黑黑的,他感到黑夜的沉重,仿佛所有夜的分量都压在他微驼的脊梁上。进家不久,天空就滚动着隆隆的雷声,赵振涛忙把窗子关上,估计今夜可能要落一场很大的暴雨。连续的晴天,暑热逼人,眼前要窒息的紧张和即将要燃烧的酷热,非常需要一场大暴雨来给调节调节。他正要打开电视,电话响了,电话是孙艳萍打来的。孙艳萍要过来看他,赵振涛拒绝了。过了一会儿,孙艳萍又把电话打过来,说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约他到她的别墅见面。赵振涛答应了。他弄不清将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只感到头有些胀大。这一瞬间,他突然想到,这封匿名信会不会是孙艳萍写给他的呢?这个想法冒出来后,又被他自己否定了。她怎么会伤害自己的亲生母亲呢?但如果不是她写的,孙艳萍所说的重要事情会不会与她母亲的非法集资案有关?她在葛老太太的非法集资案中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赵振涛真是拿不定主意了,赶紧给刚到家的雷娟打了个电话。雷娟在电话中给他分析了很多,最后说,这封匿名信如果是孙艳萍写的,那是她在试探你的态度,你不能去见她;如果不是她写的,你就更不能去了,在这暴雨之夜会有人身危险。赵振涛十分为难地说,我不去,这个女人认识我的家,她万一找到我的家里怎么办?雷娟想了想说,那我去给你做伴儿吧,她即使来了,你也好把她打发走!


    赵振涛放下电话就静静地等待雷娟的到来。他给她沏好了茶水,又把凌乱的家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坐在电视机前。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家里等待雷娟的心情怎么就有些异样呢?他陷入一种憧憬什么的状态中,好女人能够刺激男人的野心,同时还能抚平男人的伤痕。他默默地问着自己:雷娟是不是个好女人?你是不是爱上这个铁女人啦?


    雷娟走进来的时候,赵振涛突然觉得眼前一亮——高大丰满的雷娟是穿着便装赶来的,整整齐齐,好像刚洗过头。她面庞白皙,头发湿润,满脸是湿润的新鲜。她进屋时,臀部弯曲得很好看,节奏也摆得迷人,一副乖巧柔顺的样子,哪像检察官?而像一个风韵犹存的城市少妇。


    碰见赵振涛的眼神,雷娟的脸就红了,此时她听见电视里正播放着陈明的歌曲《快乐老家》,歌声清脆而婉约:


    跟我走吧


    天亮就出发


    梦已经醒来


    心不会害怕


    我生命的一切


    都只为找到它


    让我们真心对待吧


    4


    一切都是雾腾腾的烟雹,日头滚出海面的模样看不见,它一个冷供,就哆哆嗦嗦发不出红光来了,赵老巩只能听见日头拖泥带水的呼隆隆升起来的声音。等着海雾纷纷散尽了,老人就哼哼着爬上了老船,看见海里的日头吐出一湾浑厚的灿红。往日的赵老巩愿意到海边来,看海,听涛声,因为在这时他才觉得自己这个黄土埋脖儿的人还是那么渺小无知,干脆就立马忘了自己。今天他不是来听涛声的,是等着朱全德那个老东酉去岛上看灯塔的。这可不是过去给渔船指路的灯塔,是海港花好几百万元建成的海港灯塔。


    人有千般好,总有一样不好。赵老巩在儿子赵振涛当了市长以后发誓,不求儿子给他办一件事。可是赵老巩为了给老伙计朱全德谋个差,还是破例给儿子说了软话。不论是求谁,他跟儿子说这个事情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活得不那么踏实了,不那么理直气壮了。赵振涛很高兴地答应着,马上就给朱全德办了。昨天晚上,港务局的头头到家里来,让他告诉朱全德今天就去灯塔里上班。本来定的是六点钟上船,可是还不见朱全德的影子,赵老巩在心里骂着朱全德,他哪里知道,朱全德夜里让老婆辣花给他做了一件新衣裳。朱全德来了,他远远地看见赵老巩坐在船上等他,就急煎煎地小跑了几步。


    “老朱头,你个老东西,给你办事,你还迟到?”赵老巩坐在船上骂着。朱全德赶紧赔着笑脸,咳了几声,说他给赵老巩带酒来了,还说喝了酒就跟他继续摔跤。赵老巩看见朱全德的身量像船板一样宽厚,很结实,白蓬蓬的头发遮掩着额头上的青筋,青筋上涌着血,放着豪光,大喉结发出粗糙的问响。赵老巩笑着说:“你这个老东西越活越壮实啦!俺可摔不过你喽。”


    朱全德看见赵老巩很衰弱,耷蒙着的老眼像两个深潭,雾蒙蒙地浮着一层倦意,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激动起来。他心里好一阵难过,他想自己看守灯塔的时候,也拽上赵老巩,把他昔日的激情重新调动起来。他故意拿话激怒赵老巩:“老巩头,你不跟俺摔跤,俺不怕,俺刚刚上班,你可别一口气喘不上来,去见阎王爷,俺可没空给你吊丧。”


    赵老巩果然就上了朱全德的圈套,尽管他瘦得几乎干枯了,一条一条的肋骨像要破皮而出,还是恼怒地骂道:“老东西,你才该死呢,俺遇上了这样的好年头,还要活些时候呢!”朱全德就缩着脖子,小孩儿吃奶一样地笑着。


    赵老巩划船的时候十分卖力。实际上,他知道自己啥时候该走,他已经在祖宗留下的太极斧上照见了自己的老脸。太极斧上映出的小亮点,是一轮一轮的,带着褐色的斑点,那是长寿斑。祖上说,多时在太极斧上看不见那个斑点了,离搂着阴面斧见阎王的日子就近了。近来,赵老巩时常丢魂,丢了魂,就在黑夜里端坐在太极斧下,听斧头发出的声音。那是一种神秘的嗡嗡声,声音里小乐也说话了,男男也说话了。整夜整夜地听这如生命流淌的声音,特别是听到尾声时,老人总是反反复复轻轻唤着两个字:“天——眼——”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赵老巩也说不上来,他只知道念叨这两个字的时候,像是天窗开了,这两个字仿佛用斧头给楔进他的骨头缝里去了。


    把船摇过防潮大堤,就见到了岛上的灯塔。两个老人看见这种灯塔时,简直惊得目瞪口呆。这是用钢筋混凝土建造的,共有九层,异型塔内有三根巨大的壁柱支撑着,旋转式的钢楼梯。在三层楼高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瞭望圆厅,坐在圆厅里可以喝酒,可以看见远处的渔船和轮船,看见老蟹湾的每个角落。朱全德拽着赵老巩哼哼着爬到楼顶,看见一个钢质的大灯笼,比赵老巩的八福灯要大几十倍,闪烁的白光比太阳还刺眼。赵老巩见到这光与太阳光相碰的时候,眼球像铃铛一样鼓出了眼眶。他眼一黑,缓缓坐在铝合金凳上,闭上了眼睛。大海的波涛凝固了,海是这样沉寂,这样沉寂。忠勇的海魂在这一刻化作永远的礁石。朱全德很茫然地看着他,问:“老巩,你咋啦?喝口酒,眼睛就不会痛啦。”赵老巩依然没睁眼,嘴唇哆嗦了一下,就感到朱全德的酒瓶子嘴塞进了他的嘴巴。一向馋酒的赵老巩双唇紧闭,任冰凉的酒液在他的脸上缓缓流过。酒和着老人的泪水一起流淌下来,流淌得很慢很慢——


    赵老巩终于说:“天眼,俺看见天眼啦!”


    朱全德愣了:“天眼?哪有天眼?”


    赵老巩说:“天眼的后面,有俺的小乐,俺的男男,俺的船,俺的太极斧!”他苍老的脸上挂满了浑浊的泪水。


    朱全德的鼻子一酸:“是看见了,看见了!”


    朱全德赶紧把赵老巩扶到三层的瞭望圆厅里,缓了一会儿,赵老巩才从天眼的幻觉里挣脱出来。船形的墓碑不见了,他们脚下响起了呜隆呜隆的响声,抬头望去,早春波光粼粼的宽阔航道上,正走过威风凛凛的轮船方阵。赵老巩抓着朱全德的手说:“老朱头,俺在老蟹湾造了一辈子的渔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轮船。俺就叫它船精吧!”


    朱全德热切地呼唤着:“轮船再大,它也得看俺这灯塔眨眼睛。”


    赵老巩心头一热:“不,是天眼。俺活了这把年纪,才知道灯塔就是天眼。老蟹湾的天眼啊!”


    朱全德含着眼泪笑道:“对,老哥,是天眼!”


    船队隆隆而过,卷起了一道道浪花,不是风暴潮掀起的浪花。浪花被太阳染得红红的,灿灿的红光刺亮了百里长湾。海天之间颤动着一颗巨大的感动的泪珠,被感召被震撼的泪珠啊。看见它,即使血是冷的,也会因为这心与海的碰撞而燃烧。亲爱的人啊,从前的一切就忘得干干净净吧,你的容光你的故事,就珍藏在这小小的天眼里啦,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天眼会告诉你,新的生命将如何在阵痛里诞生!


    1999年5月完稿于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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