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大逃杀
3个月前 作者: 张平
(一)
小金回到山神庙,天已经蒙蒙亮了,他惊讶地看见,浓浓的雾气中停着一匹马,被小妹牵着。
她侧着耳,在听他的脚步。
他不安地意识到,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要离开她,她却先他一步,要与他诀别。
马背上驮着水囊干粮,她在等着他,好把告别的话说出来——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
“你要走了?”他问。
“我想结束这一切!”
“你怎么走——一个人离开?”
“我既能来,也能自己走开。”
“往何处去?”
“谁知道?也许会跟随着风吹的方向吧。”小妹苦涩道。
“风?”小金疑惑。
“是,你是风,我也想做一回风,”小妹淡淡说,“与你分开,一个人飘。”
小金怔了片刻,他又问:“你不回‘飞刀门’啦?”
小妹眉头一皱,反问道:“你希望我回‘飞刀门’?”
小金无法回答。
是啊,如果他不办这个案子,小妹回不回“飞刀门”,跟他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又放心不下。
——他无法想像一个盲女怎么独立生存。
仿佛猜出了他的心思,小妹低低自语:“我既然私自跑出来,何必回去?”
小金看着她苦笑。
他忽然有一种悲伤的冲动,想要把这一切都告诉她,关于对她的欺骗,他受的委屈。他想告诉她,忽然间他竟然没有谁可信任,连多年的兄弟都不能信任——奇怪的是,他最想信任的,却是眼前的这个盲女!虽然两人分属官府与“飞刀门”两个阵营。
“你也不问问,”他苦笑道,“我一晚上干什么去了?”
“问有何益?”小妹的声音也黯淡。
“我没问过你从哪里来,”她说,“既然决定分开,也不想问你到哪里去。”
小金的热血上涌!
他不甘心,大声问:“我却不明白,你为何弃下我?”
小妹的表情悲伤起来。
“因为,你并不喜欢我!”
“不喜欢你,”小金惊讶道,“你就要自己走?”
“是,”小妹说,“你不是真心的。我情愿一个人,去过风一般的日子!”
小金无言了。
因为小妹说的是另一种道理,与捕快官府或“飞刀门”行事都不同的一种道理——感情的道理,女孩子纯真的心认定了的道理。
没有爱,勿宁走——
一个人走!
小妹要走了,她摸索着上马。
小金傻在那里。
小妹骑到马上,慢慢道:“这一路上,多谢你……”
小金无言以对。
小妹猛一打马,持缰而去。
她竟然真走了,连头也不回。
小金注意到,她走的方向不是北,而是东,她果真不愿回“飞刀门”。
他的心里很苦涩,甚至有一点儿失落。虽然他已经决定结束这件事,可他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小妹先抛下了他。
——而她的理由居然是他不喜欢她,完全是女孩子脾气!
——她以为他俩在玩过家家吗?
——可正像她所说的,既然决定分开了,失落又有何益?
小金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慢慢去牵了另一匹马,跃上。
他策马原地转了一圈。
他不想向北——北面是“飞刀门”。
他不想向南——往南是回官府。
他不想向东——这意味着追小妹。
其实他很想去追小妹——
行路难,
行路难!
多歧路,
今安在?
他向西,快马加鞭,绝尘不回!
(二)
三十年前,大唐某个县的境内。
清晨。很冷,浓雾弥漫。
假如有神——神会在空中透过白茫茫的雾气俯瞰,注视着底下方圆几十里的土地。
在这片狭窄的地域,好几拨人马正急匆匆地打转,互不相碰,像棋子在各自的棋格里煞有介事地运行——
第一拨人马由我带队,队中有大狗、二马、葫芦、屎坨子等十几名捕快弟兄。我们不安地停在一个路口,因为小金的黄布条或黄蝴蝶都消失了,他拒绝留下任何标志,这让我们变成了迷途的猎犬!
“刘捕头,怎么办?”大狗焦灼地问。
我摇摇头:“不知道。”这是我在那个清晨惟一的话。
神又调转目光,看到第二拨人马,黑漆漆的,都披着斗篷——“飞鹰营”!
“飞鹰营”的精锐黑压压蹲在一片密林的树梢,像寂静的群鸦。
他们也很焦灼,因为还没等到伏击对象进入埋伏圈,因此,他们不断地派人滑下树干,到四周打探。
第三拨人马——三千名官兵,藏在一处山坳,偃旗息鼓,等待信号。
信号是响箭。
我带的捕快、“飞鹰营”和三千名官兵都备有响箭。
三支人马,随时可互通声息,扑向一处。
——如果“飞刀门”亮相的话。
我说了,一旦我向“飞鹰营”求援,请他们加入捕杀,这次捕杀也就不受我控制了!
可三支人马,在清晨都失去了目标,因为小妹和小金分开了。
我们更不清楚,神秘的“飞刀门”藏在哪里?
虽然“飞刀门”很可能就在这方圆几十里内。
只有神会看见——大地上两个孤零零的黑点,在危险中各自独行,是小妹和小金——我反复提到神,因为与神相比,我们地面上的这些人,实在是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
人类贪婪、狡诈、阴险、自私、嗜血、卑贱。
在人类那里,惟有一件东西可以与神媲美——爱!
不过,爱有好有坏。好的爱使人放出灿烂的光芒,如同水晶;坏的爱使人变得像可怕的黑洞。
我气恼而嫉妒地意识到:在那个清晨,在那几十里内,好的爱——只存在于小妹与小金身上。
——追踪的第三日。
(三)
小妹低着头,她的样子伤心孤独,她失恋了。
她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也许她本来就不该喜欢这个男人,但不管该不该,她都喜欢上了,没有人清楚究竟她从哪一刻开始了这种感情?
从哪一刻开始,根本不重要。
谁也不知道,她这份爱的重量。
因为别人不知道她为此冒的风险,连小金也不清楚。
她松开手,听任风吹着她,信马由缰!
她的背影很沉重。
她不后悔。
风没有方向,她也没有——
她应该清楚,她将付出的代价!
(四)
骏马长嘶,小金猛地勒住缰绳。
他停在路中央,也低下了头。
他本来已经打定主意,脱离官府,不做捕头了。他厌烦了血腥的残杀,决心去过自由的日子。
在这个追捕“飞刀门”的计划中,他是一枚脱离控制的棋子。
可是,自主的棋子,便会有自己的思想。他在想。
——想了许多,他首先想到的一定是小妹!
——既然他不是官府中人,那么小妹也不是他的敌人。
——不是敌人,那是什么?朋友?旅伴?密友?恋人?
——他真的不愿意离开小妹,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感觉何时开始?
——有个声音告诉他,不离开小妹,就得执行计划,继续与埋伏的追兵厮杀,直至诱出“飞刀门”。另一个心里的声音却问,为什么放弃计划,就意味着非得放弃她呢?
——小妹说过,去过风一样的日子!
——小金很心动。
——可他也感到很为难。
茫茫白雾,从四面缓缓涌来。
一人一骑,就这样默默地浸在雾里,时间仿佛停滞了。
小金想要走出这个早晨,走出与之相随的危险。
他忽然又意识到,即便他没有危险了,小妹却必定有!
她是“飞刀门”的人,他不跟随她,别的人仍会不惜代价追踪她,直至杀死她!
比如捕快们。
比如“飞鹰营”。
他仿佛听到了“嗖嗖”发冷的刀风!
刀风催人,令他战栗。
他的手一抖,收紧了缰绳,马儿跃蹄长嘶,似乎在询问他,到哪里去?
他把马颈一勒,告诉了它方向。
只有一个方向——小妹!
(五)
当小金调转马头时,这场逃杀的命运便已经注定了。
他速度很快,一旦他决定开始追她,他捕头的天份便发挥作用。在机敏这方面,他肯定是捕头这行里最出色的一个。
浓雾虽然未散,可他的直觉准确,没过多久,他便在前方辨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骑着马的小妹!
小金有些激动——
他望着小妹那失魂落魄的背影,知道她在为离别而痛苦。
他在追她,试图把中断的旅途续接起来。
他已不是原来的他!所以这次追踪变得单纯了:他不为官府,也不关心“飞刀门”!他为了自己,就没有在身后留下黄布条。
他把马蹄放慢,悄悄地跟在小妹身后。
他渐渐接近她——于是,两个黑点在靠近,原来分开的人儿同归一条道。
他俩凑回一块,事情就简单了。
因为,一定有一些眼睛暗中监视着他俩,包括“飞鹰营”。
“飞鹰营”既然叫鹰,他们派出的探子也必如鹰一般敏锐。
小金的全部注意力却在小妹身上。他远远跟着,见小妹低着头,策马进了一片竹林,那里面的雾更浓,仿佛是雾的源头。
小金下了马,牵着缰绳慢慢跟进。
竹枝挺拔,密密麻麻,浓雾凝结在头顶,将竹梢都遮蔽住。
他到了林子深处,发现竹林深得仿佛没有尽头。
他看到了小妹的身影,她也已下马,坐在那儿歇息。
她背对着他,仍很忧郁。
小金停住,痴痴地看,每当看到她,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
她淡淡地说:“你回来了?”
小金慢慢地走出,靠近了她。
“是,我回来了。”他坚定地说。
“你不是风吗?”
“风,有时候也会停。”
“风真的会停?”
“停住,只为了一个人……”
小金看着她,真诚地说。
他看见小妹的眼中有泪花!他伸手扶过她,捧住她的脸。被他的手一触中,她的眼泪便扑簌滚滚而落,像在释放太多太久的压力。
小金轻轻地替她拭去泪珠。
“你不该回来。”她叹息说。
“回来了,便不后悔……”
小金动情地说。
他有很多的话想对她说,也有很多的事想和她做。
可他暂时什么都不想说,只是搂住了她,让她把脸贴在他怀里!
她的脸滚烫,他抚摸着她的发鬓、脖颈、后背,想让她平静、安心下来。
——他想到了他俩的未来。
——她不属于“飞刀门”,他也不属于官府。
——那是一种自由的日子。
——像风,幸福的风。
他听到竹林里真的起风了,在远方如浪潮翻动!
他没有动,安静地闭着眼。
雾气被搅起,渐渐涌向他俩头顶。
风声凄厉,呼啸而过!
小妹身体发紧,她离开了他,侧着耳在听。
小金也抬眼看,可茫茫雾潮中,竹林四围什么也看不清!
他看着,猛然醒悟,“嚓”地拔出了刀。
他抓住小妹,大喊:“跟我跑!”
扯着她的手,他拔腿便飞奔起来!
“嗖”、“嗖”两声,两根尖利之物钻破雾层,从竹梢上方直射下来——
是两根削得锋利的竹枝!
颤抖着嗡鸣着,盯住了他俩奔跑中暴露出的后心窝!
(六)
数十名恐怖的黑衣人像鹰一样,在竹梢上快速纵跃,如白雾中聚起的乌云!
他们彼此吹着唿哨,呼应联络,队形整齐。
每个人的手里,都攥着削尖的竹竿,作为杀人利器。
他们身手敏捷,借助竹枝的强劲反弹力,眨眼功夫已压了过来!
这便是曾经歼灭“飞刀门”帮主柳云飞一行人马的“飞鹰营”!
一双双锐利的、训练有素的鹰般的眼睛搜寻着下方。
透过飘荡着的雾气,可以看到两个小小的人影在奔逃,是小金和小妹。
他俩脚步踉跄,衣袂飘动。
一双双鹰眼里泛起了杀机,一根根尖竹也被攥紧。
一名黑衣人长啸,双足一蹬,张开的黑斗篷像鹰翼,连人带竹,凌空破雾扑下!
鹰眼紧逼那两个奔逃的身影。
鹰眼眯起,杀意愈盛。
竹尖对准了一个人影的后背,穿刺而下,速度极快!
而小金跑着,察觉了身后的危险,他猛一拉小妹,向旁边一侧。“咚”的一声巨响,尖竹擦过小妹胳膊,深深扎入土中,剧烈抖动起来!
那黑衣人一击不中,立即借力反弹而回,消失在上方雾里,快若鬼魅。
小金不敢稍停,拉着小妹继续跑。
他耳边是风声,身后也是尖厉的风声,“嗖嗖嗖”的破空之声——“飞鹰”们持尖竹凶猛攻下。
尖竹“咚咚咚”扎在他俩身后一两步远的地面上。
小金很绝望。
被浓雾遮盖,他根本看不见竹顶的“飞鹰营”,也判断不出他们如何发动攻击。他们居高临下,完全控制着局势,他没法反击他们。除了逃命,他和小妹没有应对良策。
他这才发觉,“飞鹰营”的埋伏比“八队”的要可怕致命得多。
如果说“八队”凭着盔甲、大刀、盾牌骁勇硬拚,那么“飞鹰营”更为冷酷、精确。未战之前便已立于不败之地,如同一群停在空中的屠手——神才能停在空中,而神不会杀人,“飞鹰营”会杀!
他们简直把他俩当成了任意戏弄的玩物,从空中一次次如兀鹰般扑下来,叼弄着他俩。在那些鹰眼中,他俩等于已经死了!这次屠杀只不过是例行公事,仅仅为了获得一些血腥的快感!
小金拉着小妹竭力闪避,按蛇形线路跑。
他更加绝望的是,竹海如雾潮,没有尽头!
跑不出去,那些锋利的竹尖便始终瞄着他俩的后颈。任何一根都随时可以把他俩刺穿!
他俩是用腿跑,他们却是在雾中飞,竹枝一弹便能迅速追上或超过他俩。
“嗖”!——
前方果然有一只“黑鹰”持竹刺下,阻住他俩去路。
小金挥刀“啪”地将逼至胸口的竹尖斩断。那黑衣人失去支撑,滚翻落地,也亮出腰刀——小金快刀挥去,将对方砍倒。
但就在这一瞬间,他俩已经被围住。
大批“黑鹰”追到他俩四周竹顶,发起大规模俯冲!
“嗖”、“嗖”、“嗖”、“嗖”,诡异的破空穿刺之声此起彼伏,撕裂耳膜!
小金与小妹靠背而站,咬牙决死接敌——
小金取下了弓箭,小妹攥着飞刀,这是他俩抗衡飞行死神的武器!
一只黑鹰扑向小金。
小金张弓放箭,“啪啪啪”一串爆响,快箭从竹竿削尖的前端钻入,射通内部竹节,从后端“啪”地窜出,深深没入持竿黑衣人的胸口,将那人击飞!
另一只“黑鹰”则袭向小妹。
小妹侧耳听,扬手放刀。
飞刀嗡鸣旋转着,朝“黑鹰”逼去,呼啸的薄薄刀锋紧贴光滑竹竿一旋而上,“嚓嚓嚓”削断了握竿的数根手指,然后“嘭”地命中黑衣人的咽喉。
那人张开残缺的手掌,像断线的纸鹫飘在空中。
鲜血喷洒——两只同时被杀的“黑鹰”的血。粘稠、腥臭,玷污着雪白的雾,令清晨充满了死亡的可怖。
七、八截断指在空中飘飞。
“咚咚”,两根无主的尖竹扎地。
“嘭嘭”,两具尸体也重重摔下。
小金与小妹挡住一波攻击,但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四面八方的攻击瞬间齐至,可他俩的箭就六枝,飞刀仅三把!
箭与飞刀发射尽,他俩暂时没有死。
身上却沾了一层他人的血。
趁“飞鹰营”的攻击顿了一顿,小金拉起小妹,又拚命地向前猛跑!
空中低沉的鹰喘,地面急促的脚步。
小金愈跑脚愈软,小妹也一样。两人都在流血,都在失去逃跑的气力——前方竹林一层一层,浓雾散了又聚,像永远也跑不到头,像怎么也挣脱不开这张杀戮的罗网!
小金喘息着,突然收住脚。
他松开小妹,握着刀,发疯般地朝身旁的竹子砍去——
(七)
竹子在刀光中一根根地倒下,每根都很粗大,倒下时发出巨大的声响。
小金像一个疯狂的伐竹人,弯着腰飞快砍去!
如果有人知道小金刀法的厉害,那么看到这情形时一定会好笑——如此漂亮的快刀使出来砍竹,确实挺滑稽。
小金的脸上却没有笑意,他满脸严肃焦急,砍得认真、准、狠,一刀下去,便干掉一根,耸入雾端的粗竹纷纷“嘎嘎”断裂。
小妹拄着藤棍低喘,侧耳听着小金在砍。她一点诧异的表情都没有,相反,她在替小金着急,希望小金砍快一些。
小金“刷刷”砍倒一圈,继续把范围扩大。
他飞快地在竹林中砍出了一圈空地。
——小金很聪明,小妹也明白他的意思,这是两人惟一的求生之道!
——“飞鹰营”在竹上纵跃,速度比他俩快,他俩跑不过他们。
——所以,要阻挡他们,惟有砍断竹子,这道理跟森林起火,砍出一道防火隔离带相同。
小金又一轮快刀砍出,可惜,还是来不及了——
雾端中,唿哨又起,接着,鹰一般的黑影在快速移动,压往了这边。
小金收住刀,慢慢地后退,到了小妹身边。
他大口喘息,额上全是汗,粘着竹屑血浆。
他和小妹背贴背,都很惊惶。
他抬头在看,小妹则是听。
黑影迅速围成一圈,占满了四周的竹梢,把竹梢压得乱响,真像是一群嗜血的飞鹰蹲在高处,抖动着翅膀羽毛。
接着是可怕的寂静。
两个逃亡者已无路可逃,被彻底围死。
静得能听到他俩自己的心跳!
小金和小妹都奇怪,“飞鹰营”停在雾中,怎么不马上发起攻击?他俩刀箭发完,浑身带伤,精疲力竭,已没有抵抗能力。
他俩在等死。
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从雾端传出。
尖锐、从容、放肆,连成一片。
是腰刀“嚓嚓”地在削竹子。
小金和小妹听明白了,两人不约而同脸上浮起了苦笑!
“飞鹰营”也在高处砍竹子。
他们砍竹子不是为逃跑,而是要杀人。
在上一轮攻击中,他们的竹枪射完了。所以,他们砍下一截截竹梢,还得慢慢削尖,使它们变得锋利,利得足以刺穿他俩的皮肤,戳烂他俩的骨骼心脏。
既然对手逃不掉,他们就不用着急。
他们削得不慌不忙,那声音既像示威,也透着隐隐的兴奋和快感!
仿佛兀鹰扑下叼肉前,把牙齿脚爪都磨一磨!
漫天竹枝竹叶竹屑从四周纷纷洒落,如同雪花。
声音刺耳恐怖,就像在刮人的骨头。
小金慢慢地把手伸向背后,握住了小妹的手。
似乎握紧了,便能够减轻濒临绝境的痛苦。
竹屑仍从雾里“哗哗”地飘洒而来。
小妹轻轻地问:“他们快削好了,是吗?”
小金苦笑道:“可不是。”
他的听觉虽然没有小妹灵敏,但却明白削尖一根竹子不需要多少功夫。
小妹仍轻轻道:“你不后悔?”
小金道:“不后悔!”
“我错怪你一件事!”她说。
“什么?”
小妹慢慢地转过身,对着他,她的笑容很凄美——
“现在我相信你给我的是份真情!”
小金动容。
他说:“我们永远不会再分开。”
小妹笑得愈发凄艳,她把手轻轻地放到他脸上。
“让我再摸摸你……”
小金笑道:“小妹记性不好,摸过几次,竟还记不住?”
小妹执着地慢慢地抚摸他脸庞的每一道轮廓。
小金不说话。
纵有千言万语,或即便托出满腹秘密,也无法改变即将到来的死亡的命运了!
不如静享这一刻,这最后的柔情。
——小妹的手停住。
“好静!”她低喃着。
小金也觉察了四周的沉寂!
雾端再没有竹屑落下,也没有任何声响。
四周酝酿着冷冷的杀意!
他不愿抬头看,只痴痴盯着面前的小妹。
“和那晚的湖边一样。”他低声说。
“你没有忘记?”
“那一晚,我们也挨得这样近。”
小妹笑了,很甜也很美。
“我们就要变做风了……”她说。
“是啊,”小金微笑说,“合在一起,自在地飘……”
若死后能如此,死又有何惧——小金抱住了她。
小妹将脸贴着他。
两个人都在等待着风。
那是将他俩杀死的地狱来风!
也是将他俩的灵魂送往天堂的自由飘渺之风!
风起了——四周的竹枝“嘎嘎”狂响,“飞鹰营”在运劲,准备借助竹枝的弹力攻下,将身下那一对紧抱着的痴情男女彻底毁灭!
风起了——那是一股更诡异强劲的狂风,满地的竹枝碎叶都被卷起,一切的声响皆被扰乱!
风声中,传来隐隐的嗡鸣声,这声音像是一群飞鸟在空中闪电般地旋转所发出的。
小金和小妹都是一怔,因为他俩对此嗡鸣之音是如此熟悉——
飞刀!
不止一把飞刀!
至少有数十把飞刀,才能如此强势悍然,气吞一切!
一片乌光——
黑压压的飞刀掠来,直上竹梢,消失不见!
忽然静止。
没有风声杂响。
片刻,一根削尖的竹竿啪地从雾中跌落。
紧跟着,几十根竹竿七零八落地纷纷摔下。
“噼哩叭啦”响成一片。
再接着,像折翼的鹰一样,一个、两个、三个……二十余个黑色人影从空中重重坠地,溅起了无数碎屑!
“飞鹰营”竟被全歼!
每个人的喉头,都中了一把飞刀!
小金惊讶地看着。
他百感交集,不知道对“飞刀门”是敬畏还是感激。
他乔装而来,就是为了见识这个神秘帮派。
现在人未见,刀先现。声威之强悍从这不留活口之举中可见一斑!
他与小妹松开。
又一阵劲风,竹林深处纵出三道人影。
小金默默看,猜测来者必是“飞刀门”重要首领,更多的部属仍藏在暗中。
风停叶落。三个人稳稳站住,都挎着刀囊,斗笠压低。
为首的是名女子,蒙着面纱,话音清朗威严:“小妹,总算见着你啦!”
小妹脱口喊声:“大姐——”
(八)
“飞鹰营”被歼灭时,我们县衙捕快队伍也遭遇了袭击。
我正招呼大伙儿聚拢歇息,饮水吃干粮。我率先坐下,捶打着因连日奔波而酸胀的双腿,突袭便降临了!
“嗡嗡”的刀声密密飞来,像是蜂群掠过。
每一只蜂都能蜇人,而且是蜇在最致命处——弟兄们的咽喉。
四周都是惨叫,不停地有人栽倒。
有的弟兄刚拔出了刀,便捂着喉咙倒下。
我一动不动,心里明白中了埋伏!
我没有拔刀,我这人轻易不拔刀。
再说我拔刀很慢,拔也来不及——
奇怪的是,那些飞刀绕过我,专扎我的弟兄们——
屎坨子肩头缠着绷带,喉头血乎乎的,他爬到我旁边,嘶嘶地喊,可喊不成句。
我扭头看,二马也摇摇晃晃地仰倒。
葫芦咽喉血肉翻开,真像被开了瓢的葫芦。
我回过头不忍多看。
身前有一个身影,大狗挡在我面前,他拔刀的速度算是挺快,也许在县衙里仅次于小金。
他挥舞着刀,试图阻挡诡异的袭击。
他大声喊:“刘捕头,快走!”
我没有起身跑走,那是徒劳的。
我甚至动也没动。
也没回答他——因为他话音刚落,一把飞刀就扎进了他的脖子。他瞪着眼,“咚”地在我跟前跪下。
他临死之前,仍表现得像是我的好兄弟。
环顾四周,倒成一片的尸体,哪一个生龙活虎之时,不被我视为自己的弟兄呢?
这血腥的屠杀令我悲伤,令我不能动弹。
他们全死了——
只有我还活着。
生不如死。
我眼中悄悄流出了两滴泪。
于是,在“飞刀门”徒众涌出,将我生擒之前——只给我一人留下性命想必是要将我活捉吧——还来得及黯然地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