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节
3个月前 作者: 茨威格
外边的门开了。她立即惊惧起来。她害怕听到任何响声。她想用她不敢认真思索的不明确的思想解释声调引起的轻微激动。
现在她的姐姐进房间来了。
艾利卡感到困惑。她惊讶的是,她竟没想到眼前的事,就是她姐姐一定会来的。现在她以奇特的感受又觉察到了,这些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人都是多么陌生,多么遥远。
姐姐开始问起她下午的活动。艾利卡回答得很笨拙。当她发现自己很没握的时候,她突然变得强硬和不公正起来。说别人不应该总是用问题来纠缠她,她也不想为别人操心。况且现在她正头痛,想好好休息一下。
姐姐什么也没有说,就从房间里出去了。对于姐姐这个安静的,听天由命的人,她很同情。姐姐什么事也没经历过,也不要求有所经历。姐姐从生活中没有占有任何东西,连一场内容丰富,显得高雅,如她现在这样的痛苦也没有。
这件事把她又带回自己的思想。这些思想走近了,又在远方消失了。’这都是沉重的,有黑色翅膀的大船,正急行在黑暗的洪流之中,没有人声喧闹,没有哗哗水响,没有斑斓色彩,没有影响深远的迹象,只受人们不知道和看不见的强大推动力驱使和操纵。但是这些思的忧郁情绪颤动着飞进了艾利卡的内心,过了昏昏沉沉的几个小时以后就在她因意志薄弱而屈从的疲倦里溶化了。
随后的几天带给艾利卡的是期待和忧虑。她暗自在等待信,等待他亲手写来的信息。她甚至渴望来的信里充满愤怒的言词和冷酷无情的责备。这是因为她想有一个了结,有一个凌驾过去之上,并且阻止她今后偷偷地往他那里去的终点。要不他就来一封充满温情和谅解话语的信。这些话语会进入她的内心,并且把她再领回到她所离开的幸福时刻的圆舞中。
然而没有信息来。在她和那折磨人的不明确之间没有出现什么预兆。这是因为艾利卡还在迷恋她的感受和激动。她想知道,自己对他的爱情是否还活着,或者说是否已经死了,或者说,是否正处于她还没有任何预感的新阶段,即过渡状态的终点。现在她只觉得心绪混乱,烦躁不安,精神持续紧张,松弛不下来,并且引起和唤醒她的厌恶情绪。她进入了比过去更加可怕的几个小时,心情烦躁,而且头痛,因为她觉得种种虚假和不和谐的事更为明显了。一切响声都使她心烦。她觉得外部世界的高声喧闹,急急忙忙和熙往攘来都不堪忍受。甚至她自己的思想也丧失了温柔和给人愉快的梦幻性,具有了冷酷而且深刻的尖锐性。她觉得每一个事物都暗藏敌意,都有要伤害她的顽固意图。她还觉得,包围着她的这整个世界不过是一座庞大而昏暗的监狱。这里边有干百种隐藏的刑具,还有阻挡光线射进的毛玻璃。
因此她感到这些天是难以忍受的长久,是长得没完没了。艾利卡坐在窗口,等候用轻轻缓和一切反差的办法给她带来少许平静的晚上。每当太阳开始慢慢地沉落山后,回光返照,天色愈来愈显得疲惫而昏暗地颤动的时候,她内心里就完全平静了,安定了。此外她还觉得,她的全部思想和感觉现在都要改变,都很陌生,这使新事件和新感受都站在她生活的门前吵吵嚷嚷,要求进来。但是她不重视它们,因为她认为自己心里滋长和所形成的感情激动都不过是她垂死的爱情的最后痉挛……
就这样过去了两个星期。艾利卡没有收到他的一点消息。好像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被忘却了。她的悲伤和情绪波动还没有结束。但是她已经从令人讨厌的和激怒的状态中解放出来,而且找到了文雅的和有修养的面部表情。痛苦的感受轻轻和缓地化解成了忧伤的歌,化解成了深沉而压抑的小调和声音忧郁的和弦旋律。许多晚上她都这样不用思想地弹琴,把原来的主题慢慢转变成自己创作的乐曲联在一起。她弹奏得愈来声音愈轻微,就像她自己现在要慢慢消逝在过去中的痛苦的爱情故事一样。
现在她又开始读书了。她又觉得每一部好书都很亲近了。这是因为她的忧伤散发出来了,就像从非常深沉和忧郁的花里向外散发令人陶醉的浓烈香味那样。神圣而诚挚的爱情遭到生活无情破坏的玛丽·格鲁贝又来到了她的手边。到她手边来的还有本来不想放弃幸福但却排除了最率真爱情的包法利夫人。她还读了玛丽亚·巴什克采夫注极其庞大的动人的日记。这位玛丽亚从来没有过重要的恋爱经历,尽管有个富有而且急切思慕的艺术家向她伸出过手。因此艾利卡受折磨的内心就潜沉在这种别人的痛苦中,以求丧失和忘记自己的痛苦。但是有时候她会突然感到惊骇,而在这样的惊骇中恐惧就与骄傲结成了姐妹。这是因为她读到的一些话也出现于自己的生活中,而且她理解了这些话中命运艰难的含义。现在她感觉到,她的故事并未宣告生活的不公正和仇恨,而只是宣告生活是痛苦的,因为她缺少嘻嘻哈哈不爱计较的性格的欢乐舞步——这种舞步能在迅速忘记中跳跃过昏暗而神秘的痛苦深渊。孤寂还在沉重地压着她。没有人来接近她。以自己的深沉和隐而不露的美去屈从一个陌生人的奇耻大辱使她避开了所有女友。她也缺少虔诚人对上帝说话并且把最保密的自白交给上帝的那种信仰。从她内心里出来的痛苦又回流到她的内心里。不停的自我倾诉和分解最后使她感到昏昏沉沉的疲倦和失去希望的懒散。这种懒散再不是要与命运和命运的隐蔽威力所进行的搏斗。
她从窗口俯视街巷,就产生一些奇怪的思想。她看到熙熙攘攘的人,浸沉在幸福中走过的对对情侣,然后又是匆匆而过的青年人,快如飞箭的自行车,隆隆开动的汽车,都是些白天的景象,平常的景象。但是她觉得这一切都很陌生。她好像是从远方,从另一个世界里看到这些景象的。她不能理解的是,如果所有的目的都很渺小,不值得重视,那么,为什么人们还慌慌张张,摩肩接踵地往前走呢?在宁静的威力下一切和渴求都能入眠,但是仿佛还有比伟大的宁静更丰富和更幸福的东西。宁静确实如同一个有神效的源泉,各种病态的和丑恶的东西都在它温和神奇的洪流中轮番出现,就像令人讨厌的轮班制那样。那么,所有这些斗争和征服究竟是为了什么?那种急切的,不知疲倦也不许人后退的渴望为的是什么?
艾利卡·埃瓦尔德有时候就是这样思考生活和取笑生活的。她不知道,对于伟大宁静的信仰也不过是一种渴望,一种最诚挚的最永恒的,我们不会达到的追求。她认为,她战胜了自己的爱情。所以她想到她的爱情就像是在想到一个死人。回忆具有和解的温和色彩。忘掉的插曲故事又浮现了起来。于是在真实情况和温情梦境之间往往扯起许多秘密的联结线,直到两者不可分离地混杂在一起时为止。这是因为她梦到自己的恋爱事件如同梦到早先读过的一部特别优美的长篇小说。那小说中的人物又都慢慢地出场了,都讲着已经知道的话,不过都很遥远。所有的房间都又清晰可见,就像被闪电的突然光线照亮了。一切东西都又像往昔一样。艾利卡就在晚上她自我陶醉的思想里进行创作,她不停地改写新的结局。但是她找不到恰当的结局。她想要一个温情和解的结局:充满尊严;有充分准备的断绝念头;彼此深刻理解,互相冷静而友好地伸出手来。这种浪漫主义的梦想慢慢地使她形成一种诚挚的信念:他现在也在期待她,正在愉快的痛苦中回她。于是在她心里逐渐凝缩成一种无法更改的事实的思想,使得她的信心愈来愈坚定了:一切都还要好起来的。一个和解的结尾和弦一定会解救她的爱情的异乎寻常的动人旋律。
现在,经过许多天,许多天以后,每当她带着就要结痂的痛苦创伤想起自己的爱情的时候,嘴上敢于微笑了。她还不知道,深沉的痛苦就如同一条阴暗的山涧小溪。有时候它潜流于地下,带着不文静的沉默在岩中穿穴入洞,带着无能的愤怒在没有打开的门上长时间砰砰敲击。但是小溪也炸开过峭壁,呼啸奔腾,浪费精力,毁灭性地冲下繁花似锦的山谷。于是山谷便在愉快的,毫无疑虑的信心中晃荡起来……
注定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完全不同于艾利卡的梦想。爱情又一次走进了她的生活,但是她已经完全变了。她不再是那样安静优美地带着温情的,祝福的礼品前进,而是如同春天的风暴,如同一个要求迫切的女子——嘴唇焦燥,深色的头发上戴着一朵强烈爱情的深红玫瑰花。这是因为男人的情欲和女人的情欲是不同的。在男人身上从一开始,就是从最初成熟的时候起,情欲就是强烈的。而对于姑娘们来说,情欲首先表现为多种多样的包装和形象。慢慢地情欲变成空想,变成愉快的梦想,变成虚荣,变成美感的享受,但是到最后撂开一切假面具,撕掉包装的外壳的那样一天是要来的。
有一天,艾利卡对这一切都明白了。没有公开的事件,也没有偶然事件来迫使她增长这些知识。使她增长知识的是具有令人眼花缭乱的的一场梦,或者是一本有着隐蔽的诱骗威力的书,也许是远方传来的一曲她忽然悟解了的旋律,或者是其他人的青春幸福。对于这一点她始终没有弄明白。她只是忽然明白,她又怀念起他来了。但是她所怀念的不是有用的言语和沉默的时刻,而是怀念他强有力的胳膊和要求猛烈狂吻却不理解她无声乞求的话语的嘴唇。她像少女一样羞怯地抗拒这种清醒的意识,但是无效。她努力回想从前的日子。那时没有丝毫令人忧郁不安的情欲。她想对自己撒谎,说她的爱情早已死了,而且已经埋葬了。同时她又在回想心里怀着厌恶从他的房间里逃跑的那个晚上。随后的几夜她都感到,她的血因为强烈渴求而燃烧了起来。于是她只好把嘴唇扑在凉枕头上,以防在寂静无情的夜里出声和喊叫他的名字。现在她不敢继续自我欺骗了。所以这点知识吓得她浑身发抖。
现在她也明白了,近这些天里她所感觉到的糊里糊涂的兴奋,不是说明她美好明丽的爱情死亡了,而是意味着使她心绪烦乱,逼她甚紧的爱情力量的缓慢萌芽。于是她特别羞怯地想到这种爱慕,它是那么纯朴,那么平常。从爱慕里又不断萌生新的痛苦,那是昏暗命运的怀有敌意的孩子。在这种像把果实撤到空旷霜冻的田野中的晚秋一样的情欲里,童贞的力量与从未受过天性紧急危机之苦的充沛精力合而为一了。她心里有一种暴风雨般的,获得胜利的力量。她对这种力量没有反对,没有拒绝,因为这种力量跳出了一切,根除了最后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