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腓列普的最后几手
3个月前 作者: 巴尔扎克
一八二二年二月,勃里杜太太把从前厨房顶上腓列普的卧房改做自己的寝室。楼梯台对面是约瑟的房间和画室。约瑟看见母亲落到这个地步,想尽量使她舒服一些;哥哥走后,他帮母亲布置阁楼,多少留下些艺术家的气息。房内铺一张地毯;床铺弄得简单,大方,像修道院一般朴素。壁上糊着廉价的布,可是挑得很好,颜色跟翻新过的木器刚好调和,房间因此更显得干净素雅。约瑟在楼梯台上装了门,里面又加一扇小门。窗外装着遮阳,光线柔和。可怜的母亲过的是巴黎女子最寒碜的生活,但靠着约瑟的力量,至少比同样境况的人舒服得多。约瑟免得母亲为家务中最麻烦的事操心,每天晚上带她到蒲纳街去吃包饭,每月花九十法郎饭钱;那边的主顾全是上等妇女,国会议员和有头衔的男人。
阿迦德只管一顿中饭,和儿子同住以后恢复了她从前陪丈夫的习惯。晚饭要花到上百法郎一月,约瑟为了孝心,瞒着母亲,但后来她也知道,觉得这笔开支太大,又想不到儿子画些裸体女人会挣到很多钱,便托她的忏悔师陆罗神甫谋到一个差事。从前鸱枭党的一个头目的寡妇,鲍望伯爵夫人手里有一个彩票行,阿迦德到她行里去做事,一年支七百法郎薪水。
龙骑兵道:“我倒更喜欢你临的一幅。”
龙骑兵灌饱了老酒,回答说:“这一阵我手气好呀!”
阿迦德道:“这样说来,你是不愿意画他的像了?”
阿迦德站起身子,把剪刀等等一齐掉在地下,过去抱着约瑟的头亲吻,还落了两滴眼泪在他头发里。
阿迦德听着忏悔师的吩咐,看戏只看杂技,因此腓列普请母亲上奥林匹克杂技剧场。他们走出饭店正要上车,约瑟听了腓列普的回答,在母亲臂上捏了一把,母亲马上推说不舒服,不去看戏了。腓列普送他们回玛萨里纳街。上了阁楼,阿迦德在约瑟面前闷声不响,一句话都没有。
腓列普让兄弟画像的第一个星期日,阿迦德在画室里备下一顿精致的中饭,几道菜一齐放在桌上,还摆着半小瓶烧酒。她在屏风上戳了一个窟窿,躲在后面。退伍的龙骑兵上一天叫人先把军服送来,阿迦德抱着军服连连亲吻。等到腓列普穿扮齐整,骑上约瑟向马鞍匠租来的干草扎的假马,阿迦德只能趁两兄弟谈天的当口轻轻落几滴眼泪,免得腓列普听见。饭前饭后,腓列普一共让约瑟画了四小时。下午三点,龙骑兵换上便服,抽着雪茄,又约兄弟到王宫市场去吃夜饭,把袋里的金洋抖的铛铛响。
约瑟道:“要我给他一些钱倒还愿意,就是不愿意见他。可怜台戈安姥姥一条命就送在他手里。”
约瑟道:“我不去。看你有钱,我就害怕。”
约瑟道:“你一片痴心就在这家伙身上;咱们都想不开,各有各痴心的对象。”
约瑟道:“不行;我要去接妈妈,我们在外边吃包饭。”
约瑟笑道:“因为更新鲜呀;不过我的临画只值一千法郎。明儿还得花一天时间按照原画的色调加工,做旧,叫人看不出是临的。”
约瑟看着大不放心,说道:“怪了!你像白衣太太里的邦夏一样,只有一千一百法郎收入,积蓄的钱竟可以买田买地!”
约瑟搀着母亲上蒲纳街吃晚饭,告诉她腓列普的情形,觉得母亲听了胳膊微微发抖,憔悴的脸上放出一点快乐的光彩。可怜的阿迦德好像放下了千斤重担,松了一口气。第二天,她心中高兴,又感激约瑟,对他特别亲热,买了些花插在画室里,又送约瑟一对花盆架。
约瑟回答:“还不坏。我把父亲的像和台戈安舅婆的像重新画过了,我的自画像才完工,想画一张你穿着龙骑兵军装的像送给妈妈。”
约瑟不敢埋怨母亲,只得穿起衣服。腓列普带他们到蒙多葛伊街仙岩饭店,叫了一桌讲究的菜,花到近一百法郎。
等到阿迦德把儿子笼络好了,有一天早上约瑟正在起稿画一幅大画,画成以后不受了解的作品,母亲故意大声自言自语:
斐诺碍于舅舅的情面,把位置给了腓列普,但薪水减去一半;每天下午五点还得由奚罗多去查账,把当天的收入带走。残废军人苦葫芦仍在报馆当差,跑腿,暗中也防着腓列普。那时腓列普行为还不错。六百法郎薪水,加上五百法郎荣誉团津贴,尽可以过活:白天不用生炉子,晚上凭着送票在戏院消磨,他只消管吃住两项就行了。约瑟走进去,苦葫芦头上顶着一叠印花税票正要出门,腓列普刷着他的绿布套袖。
卢本斯的原作摆在一个画架上,腓列普瞧着问:“就是这一幅么?”
凡是有大佬帮忙的寡妇往往能弄到一个彩票行,代售彩票的利润一般都能养活一个家。王政复辟时代,替王室出过力的人都需要酬劳,而立宪巴尔扎克有一部小说就用这个题材。制的政府并没许多位置安插,所以对某些清寒的贵族妇女不止分派一个彩票行,而是分派两个,大约有六千到一万法郎收入。在这个情形之下,一个将军或贵族的寡妇没法亲自照管,必须出钱另请掌柜。掌柜倘是单身汉,他又不能不再雇一个伙计;因为彩票行从早上开到半夜,财政部规定的文件表格又数量极多。鲍望伯爵夫人听陆罗神甫讲了勃里杜寡妇的遭遇,答应一朝掌柜出缺,把勃里杜太太补上去,眼前先要她的掌柜给阿迦德六百法郎薪水。阿迦德早上十点上班,连吃夜饭的时间都很局促;晚上七点回彩票行,要半夜才下班。两年之内,约瑟没有一晚不去接母亲回玛萨里纳街,有时还去接她吃晚饭;不论在歌剧院,意大利剧院,还是什么人才济济的交际场所,朋友们老是看见约瑟中途退席,在半夜以前赶到维维安纳街。
他见了兄弟,说道:“咦!小家伙来了。好吧,咱们一块儿去吃晚饭,吃过晚饭上歌剧院。佛洛丽纳和佛洛朗蒂纳有包厢。我同奚罗多一起去,你也来,我替你介绍拿当。”
他拿起铅球柄的手杖,嘴里衔上一支雪茄。
不久,阿迦德的单调而有规律的生活成了习惯。受过剧烈痛苦的人精神上多半靠这种生活做依傍。早上她收拾自己的卧房;鸟儿猫儿那时全没有了;在壁炉架旁边弄好中饭,端到画室去和儿子同吃;然后打扫儿子的卧室,把自己屋里的火熄掉,到画室里坐在生铁火炉旁边做活,约瑟有朋友或模特儿来了,她就走开。虽然她对于艺术和制作方法一窍不通,却很喜欢画室的清静。她在艺术方面毫无进步,也不冒充风雅假装懂得;听人家对色彩,构图,素描那么重视,只觉得非常奇怪。遇到小团体里的朋友或是和约瑟来往的画家,如希奈,比哀·葛拉苏,雷翁·特·洛拉,那时还是很年轻的“拉班”,绰号叫弥斯蒂格里,遇到这班人辩论,阿迦德往往过来把作品细瞧,可始终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值得夸大其词,争得这么热烈。她替儿子缝内衣,补袜子,甚至洗画板,收集揩画笔的破布,收拾画室,样样弄得整整齐齐。约瑟看见母亲关心这些小事,也对她格外体贴。母子俩在艺术方面尽管隔膜,感情却很融洽。原来母亲自有母亲的计划。
下星期日,腓列普又来让兄弟画像。这回母亲不再回避。她开出中饭来,向儿子问长问短,从他嘴里听到她母亲的老朋友奥勋太太的内侄,在文坛上已有相当地位。腓列普和他的朋友奚罗多来往的全是一般新闻记者,女演员,出版商,他们俩以报馆出纳员的身份受到重视。腓列普饭后一边让约瑟画像,一边尽喝杂合酒,话愈来愈多。他自命不久又能扬眉吐气,做个头面人物了。但约瑟问到腓列普的经济来源,腓列普就默不作声。碰巧第二天是节日,报纸休刊,腓列普为了早些结束,提议明天就来让兄弟画完。约瑟说展览会日期近了,他有两张画要展出,没有钱配框子,正在替画商玛古斯临一幅卢本斯。原作是一个瑞士银行家的,只借十天,明天是最后一天了。腓列普的像只能等下星期日再画。
下午四点左右,约瑟到小径街找到了腓列普,他在那里填补奚罗多的缺。龙骑兵营的老上尉替外甥办的一份周报当出纳员去了。原来的小报仍是斐诺的产业,虽则改成公司,所有的股票都操在他手里,出面的老板和总编辑是斐诺的一个朋友,姓罗斯多。他的父亲便是从前伊苏屯按察使的代办,勃里杜的外公要找他出气的;因此这罗斯多也就是奥勋太太的内侄。
上校敞开洪亮的嗓子叫道:“啊,怎么!你们还是不放心我?难道我不能有积蓄么?”
“那么你去找他的朋友,打听他怎么样了。”
“谁?”
“行,我这里有一匹出色的马,照葛罗的那匹定做的,正没处用。”
“行!”
“腓列普!”
“是的,”约瑟回答。“那要值到两万法郎。你瞧,天才就有这本事。还有些作品值到几十万呢。”
“我每天九点到下午五点都得守在这个鸡棚里……”
“好,我去罢。”
“好,小家伙,”当年拿破仑的传令官说着,在门房的灯上点雪茄。
“好妈妈,你以为他在国外吃苦么?你想错了,他在纽约跟在国内一样寻欢作乐。”
“天哪!他在干什么呢?”
“嘿!这家伙喝西北风也过得了日子。他会锻炼出来的。”
“可是画他骑在马上,穿着龙骑兵营营长的装束么?”
“可怜的老人家怎么样?”
“只要两个星期日就够了。”
“再见了,妈妈,”腓列普拥抱着母亲说,“我下星期日再来。”
“他已经落魄过了,说不定就因为潦倒才变的。要是他生活安乐,一定是个好人……”
“为了你,妈妈,我就受一次罪吧。我可以忘了一切,只想到他是我哥哥。”
“不过要你来做模特儿的……”
“不过他在我们身边吃苦,我总觉得难受……”
“不是的,不是的,”阿迦德说着,从屏风后面跑出来拥抱儿子。“约瑟,咱们去吧。”
下一天,埃里·玛古斯早约好要来拿临好的画。约瑟的朋友比哀·葛拉苏也在替那个画商工作,想来看看约瑟的临本。作品已经完工,还涂了一层特殊的油。约瑟听见朋友敲门,有心开玩笑,临时把卢本斯的原作和自己的临本对调位置。比哀·葛拉苏完全被他蒙住了,佩服他临画的本领了不起。
他说:“你可骗得过玛古斯么?”
约瑟说:“等会儿瞧吧。”
可是画商没有来,时间已经不早。特洛希老人最近过世,阿迦德在特洛希太太家吃饭。约瑟就邀葛拉苏一同去吃包饭,下楼照例把画室的钥匙交给门房。
过了一小时,腓列普跑来对看门女人说:“今晚约瑟替我画像,他一会儿就来,让我先到画室去等。”
看门的交出钥匙。腓列普上楼拿了临画,只当是卢本斯的真迹,下楼把钥匙交还门房,推说忘了东西,去去就来。他把那幅卢本斯卖了三千法郎。他想得周到,事先冒着兄弟的名通知玛古斯,约他下一天去画室。晚上,约瑟在特洛希寡妇家接母亲回来,门房告诉他腓列普好不古怪,才上去就下来了。
约瑟猜到他偷了画,说道:“要是他狠一狠心,不单单拿走我的临本,就要我的命了。”
他三脚两步奔上四楼,冲进画室,叫道:“还好,谢天谢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永远是个下流东西!”
阿迦德跟在后面,不懂约瑟的话是什么意思。等到约瑟说明了,她呆呆的站着,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那么我只有一个儿子了!”
约瑟道:“我们在外人面前素来顾他面子,现在可是要吩咐门房不让他进门了。咱们的钥匙随身带走。他那张该死的脸,我单凭记忆也能画完,只消再添几笔就行。”
母亲回答:“丢开算啦,我看着受不住。”她痛心之极,想不到腓列普会这样卑鄙。
腓列普明知道兄弟临画的钱作什么用场,也明知道这一下要把兄弟逼得走投无路,但还是不顾一切。出了这件事,阿迦德不再提腓列普了,满脸绝望的表情显得又辛酸,又抑郁,永远化不开,老是有个念头在折磨她。
“终有一天会看到勃里杜上法庭的!”她心上想。
两个月以后,阿迦德快要进彩票行做事的时节,有一天正和约瑟吃中饭,忽然一个老军人上门来看勃里杜太太,自称为腓列普的朋友,有要紧事儿。
奚罗多报出姓名,母子俩就浑身一震,尤其那老龙骑兵的长相很像一个凶横的水手。一双黯淡的灰色眼睛,花白胡子,脑壳颜色像新鲜牛油,四周剩一圈乱七八糟的头发,有股说不出的淫乱的神气。旧灰外套上扣着荣誉团的红星,衣襟不容易合拢,挺着厨师一般的大肚子,阔嘴巴几乎跟耳朵相连,肩膀扎实:这些外貌倒很相称,但两条腿又瘦又细。绯红的颧骨说明他过着吃喝玩乐的生活。腮帮下部叠起粗大的内裥,拥在破旧的黑丝绒领外面。老龙骑兵除了别的装饰品,耳上还戴一副其大无比的金耳环。
约瑟看着他想道:“真是个酒色俱全的烂料!”这句俗话那时已经流行到画家圈子里。
斐诺的舅舅兼出纳员说道:“太太,你儿子的情形太可怜了,一般朋友为他的负担也太重了,不能不要求你分担一部分。他不能再在报馆做事,圣·马丁门戏院的佛洛朗蒂纳小姐安置他在王杜姆街一个破烂的阁楼上。腓列普病得不轻,倘若他兄弟和你不付医药费,我们为了治他的病,只得送他进南方医院。只要有三百法郎,我们就能把他留下。他非有人看护不可。佛洛朗蒂纳小姐晚上到戏院去了,腓列普就往外溜,喝刺激的东西,对他的病和治疗都很不好。我们因为喜欢他,看他这样更难过。可怜的腓列普把荣誉团的三年津贴都抵押了,又支不到报馆的薪水,事情暂时由别人代管。太太,要不送他进丢蒲阿医生的疗养院,腓列普就性命难保。那个上等医院一天收费十法郎。我跟佛洛朗蒂纳小姐负担一半,另外一半你来吧……最多不过两个月!”
阿迦德回答说:“做母亲的看到你们这样待她儿子,的确十分感激,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可是我心上已经没有这个儿子;至于钱,我拿不出。你看我这个小儿子,真正值得母亲心疼的儿子,日夜不停的拼命工作;我因为不要他负担生活,后天进一家彩票行去当伙计。你看我活了一把年纪落到这个地步!”
老兵回头问约瑟:“那么你呢,小伙子?一个圣·马丁门戏院的穷舞女,一个老军人,都在帮忙,难道你不能为哥哥出一分力么?”
约瑟好不耐烦,回答说:“你今天到这儿来,用我们艺术家的口头禅说,目的是想钓鱼!”
“那么你哥哥明儿就得进南方医院。”
约瑟道:“他住医院绝不吃苦。我一朝碰上这种情形,我就会去!”
奚罗多大失所望,走了;要把一个在蒙德罗战役中当过皇帝传令官的人送南方医院,奚罗多心里的确很委屈。
过了三个月,七月将尽,一天上午阿迦德到彩票行去办公;她要省艺术桥的过桥费,向来走新桥,再沿着学校河滨道的石栏杆向前。那天河滨道对面开铺子的一边,有个衣衫褴褛的男人,阿迦德看了眼睛一花,觉得有点像腓列普。按照那人的装束,他应当在穷人中间列入第二等。巴黎人的穷可以分做三大类。第一类是撑着场面而有前途的人的穷,例如青年人的穷,艺术家的穷,上流社会中暂时遭难的人的穷。这种穷的迹象,唯有老经验的观察家像显微镜似的眼光才看得出。他们可以说是贫穷中的贵族,进出还有车马。第二类是老年人的穷,他们觉得样样都无所谓了,荣誉团的红星六月里还钉在粗呢大衣上。其中有靠利息过活的老头儿,有住在圣·贝里纳的老公务员,对衣着的外表满不在乎。最后是衣衫褴褛的穷,是平民的穷,也是最富于诗意的穷;卡洛,荷迦斯,牟利罗,夏莱,拉番,迦华尔尼,曼索尼埃等等一般画家版画家,以及整个艺术界所喜爱而尽量表现的,尤其在狂欢节中间,就是这一类的穷。
阿迦德觉得像她儿子的那个人,正介乎最后两类贫穷之间。衣衫破得不成模样,帽子百孔千疮,一补再补的靴子后跟脱落了,经纬毕露的大氅上,布包的钮子只剩空壳,有的张着嘴,有的反卷着,跟破烂的口袋和油腻的领围正好相配。大氅上的绒毛磨得精光,除了吃饱灰尘以外,什么都没有了。灰色裤子到处脱线,从裤袋里伸出来的手跟工人的一般黑。大氅里面一件手织的毛线衫,年深月久变成棕色,袖子露在大氅的袖口外面,底下一段盖着裤腰,大概是代替衬衣的。
腓列普额上用铜丝系着一个绿绸的太阳罩。他的皮色,苍白的脸,头发几乎全秃的脑袋,都说明他才从可怕的南方医院出来。四边发白的绿大氅上还扣着荣誉团的红星。走路人带着又诧异又怜悯的目光瞧着他,以为这“好汉”一定吃了政府的亏;因为那红星叫人看了心里起疙瘩,最凶悍的保王党还会因此怀疑荣誉团勋章的价值。其实政府虽则有心滥发勋章,贬低荣誉团的声价,那个时期全国受勋的人还不到五万三。当下阿迦德心中大为震动。她固然不可能再爱这个儿子,但要她不为之肝肠寸断也办不到。当年何等威风的御前传令官,正要跨进烟店去买雪茄,忽然在门口站住,在口袋里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掏出来。阿迦德看到这里又动了慈母的心,不由自主的掉下眼泪。她急忙穿过河滨道,拿钱袋塞在腓列普手里,赶紧溜走,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她回去两天吃不下饭,儿子在巴黎快饿死的惨状始终在眼前。
她想:“我给他的钱用完了,谁给他呢?可见奚罗多不是骗人,腓列普才出医院。”
腓列普害了舅婆的性命,倾家荡产,偷自己人的钱,狂赌,酗酒,腐化堕落:阿迦德忘得干干净净,只看见一个大病初愈的人饿着肚子,抽烟的人没有烟抽。她才四十七岁,已经像七十岁的老婆子;老是流泪,祈祷,弄得两眼无神。
但这还不是儿子给她的最后打击,她的最可怕的预感竟成了事实。部队里破获一件军官谋反的案子,官报上登出逮捕的详情,报贩编成一段摘要在街上叫喊。
阿迦德在维维安纳街彩票行里听见腓列普·勃里杜的姓名,当场晕倒。经理了解她的痛苦,知道她需要四出营救,给了她半个月假期。
她一边上床一边对约瑟说:“唉!只怪我们太严厉了,逼他走上这条路。”
约瑟道:“我找特洛希去。”
特洛希那时在巴黎出名是个极精明极狡猾的诉讼代理人,也帮过好几个要人的忙,其中一个是某部的秘书长台·吕卜克斯。约瑟把哥哥的案子交给特洛希办,奚罗多却到他家里去看勃里杜太太;这一回勃里杜太太相信他了。
奚罗多说:“太太,想法凑一万二千法郎,你儿子就能因证据不足而当场开释。主要是买通两个证人,叫他们不开口。”
“我一定去弄来,”可怜的母亲回答,既不知道向哪儿设法,也不知道怎么设法。
可是她情急智生,写信给干妈奥勋太太,托她向约翰–雅各·罗日商量一万二千法郎来救腓列普。倘若罗日不肯,就请奥勋太太借给她,两年之内必定归还。一封信去,一封信来,回信是这样写的:
我的孩子,尽管你哥哥确确实实一年有四万进款,还有十七年的积蓄,据奥勋先生估计,应当在六十万以上,他可绝不肯破费一个钱给他从未见面的外甥。在我这方面,你不知道只要我丈夫活着,我连六个法郎都调动不了。奥勋是伊苏屯第一个吝啬鬼;我不晓得他的钱作什么用,他每年给孙子们的零用从来不超过二十法郎;要我向人借,必须得到他的同意,而他是绝不同意的。我根本不想向你哥哥开口,他家里养着一个姘妇,对她百依百顺。可怜他有的是嫡亲妹子嫡亲外甥,却在家中受尽欺负,叫人看了难过。我过去一再给你暗示,要你到伊苏屯来救你的哥哥,替你两个孩子抢救一笔财产,不让那条毒蛇吞没四万,甚至于六万法郎的收入。可是你置之不理,又像不懂我的意思。所以我今天写信不能再拐弯抹角的说话了。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但除了同情,我一筹莫展。让我把不能帮助你的原因说给你听:奥勋年纪八十五,一天还吃四顿,晚上照旧吃硬鸡子拌生菜,跑起路来跟兔子一样快,我的墓碑将来还得他来写呢;因此我到死荷包里拿不出二十法郎的了。倘你愿意回伊苏屯,把你哥哥从姘妇手里救出来,罗日有他不能招留你的苦衷;那时要我得到丈夫同意,让你住在我家,也得花我很大气力。不过你尽管来,奥勋在这一点上会依我的。我有个法宝可以制服他,就是跟他提起我的遗嘱。这个手段叫人太难堪了,我从来没用过;可是为了你也顾不得了。希望你的腓列普太平无事,只要能请一个高明的律师。但你应当到伊苏屯来,愈早愈好。你该想到,你那五十七岁的脓包哥哥比奥勋还要老态龙钟:可见形势紧急。外边谣传说他已经立下一份遗嘱,不给你遗产;但奥勋认为遗嘱随时好推翻。再会了,我的小阿迦德,但愿上帝保佑你!疼你的干妈也会尽她的一份力量。
玛克西米里安纳·奥勋,本姓罗斯多
附笔:——我的内侄埃蒂安纳常在报上写文章,听说认识你的腓列普。他有没有去问候过你?他的事等你来面谈吧。
阿迦德为这封信转了许多念头。她不能不给约瑟看信,也不能不把奚罗多出的主意告诉约瑟。约瑟遇到有关哥哥的事变得非常小心,向母亲说应当全部通知特洛希。
母亲觉得很对,下一天清早六点带着儿子上皮西街去看特洛希。这位诉讼代理人和他过世的父亲一样刚强,声音尖厉,皮色难看,眼睛冷冰冰的,一张貂鼠脸,像吃过小鸡似的嘴唇血红。他一听奚罗多上门来说的话,像老虎一般直跳起来,逼尖着喉咙叫道:
“哎啊!勃里杜妈妈,你上你混账儿子的当要上到什么时候?一个钱都不能给!腓列普归我负责,我让他去受贵族院特别法庭审判,就是顾着他的前途。你怕他判刑,他的律师才不让庭上这样判呢!你还是到伊苏屯去抢救你两个孩子的财产吧。要是你无能为力,要是你哥哥立的遗嘱偏袒那个女的而你不能叫他取消……至少可以收集一些材料,将来好告他们诈欺取财,案子归我来办。不过你太忠厚了,未必能为这一类的官司打好根基。暑假里我亲自上伊苏屯走一遭……要是有时间的话。”
“我亲自上伊苏屯走一遭”这句话,约瑟听着吃惊。特洛希向约瑟挤挤眼睛,要他让母亲先走一步,特洛希另外有话告诉他。
“你哥哥卑鄙透顶,不管有意无意,反正是在他身上破案的;这家伙诡计多端,我们还弄不清真相。不是傻瓜便是奸细,他究竟是哪一种,你自己去决定吧。他的案子判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受警察局管制罢了。放心,他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快快陪母亲上伊苏屯,你是聪明人,你该想法救出遗产。”
约瑟在楼梯上追上母亲,说道:“妈妈,特洛希说得不错。我才卖出两张画,你有十五天假期,咱们动身到贝利去吧。”
阿迦德写信给奥勋太太报告行期,第二天傍晚就带着约瑟上路,丢下腓列普听天由命。班车从唐番街往奥莱昂大道前进;腓列普那时已经移送卢森堡监狱,车子在前面经过,阿迦德忍不住说:
“要没有各国的同盟军,他不会在这里的!”
车子前厢只有约瑟母子两人。换了别的孩子,听着母亲这句话或许会不耐烦,耸耸肩膀一笑置之;约瑟却紧紧搂着母亲说:
“好妈妈,你这个母亲等于画家之中的拉斐尔!而且永远是个糊涂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