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美人圣·伊佛之死和死后的情形

3个月前 作者: 伏尔泰
    他们又另外请了一个医生。年轻人的器官都生机极旺,照理只要扶养本元,帮助它发挥力量就行;但那医生不这么做,只忙着跟他的同业对抗,另走极端。两天之内,她的病竟有了性命之忧。据说头脑是理智的中枢,心是感情的中枢:圣·伊佛的头脑与心同样受了重伤。


    “由于哪种不可思议的关系,人的器官会受感情与思想节制的呢?一个痛苦的念头怎么就能改变血液的流动,血流的不正常又怎么能回过来影响头脑?这种不可知的,但是确实存在的液体,比光还要迅速,还要活跃,一霎眼就流遍全身的脉络,产生感觉,记忆,悲哀,快乐,清醒或昏迷的状态,把我们竭力要忘掉的事唤回来,令人毛骨悚然,把一个有思想的动物或是变做大家赞赏的对象,或是变做可怜可泣的对象:这液体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院长高声念着信;他的侄子气坏了,但还捺着怒气,对信差一言不发,只转身问他的难友对这种手段作何感想。高尔同答道:“他们把人当作猴子!打了一顿,再叫它跳舞。”一个人感情激动之下,难免不露出本性来;因此天真汉突然把信撕做几片,摔在信差面上,说道:“这就是我的回信。”叔叔吓得好象挨了天打雷劈,一刹那有了几十道密诏落在头上。他忙去写回信,还再三向来人道歉;他以为这是青年人闹脾气,其实只有伟大的心灵才能发这种神威。


    遗体放在大门口,两个教士在圣水缸旁边心不在焉的念着祷文,过路人有的顺手往棺材上洒几滴圣水,有的不关痛痒的走过去了,死者的亲属流着眼泪,爱人只想自杀:就在这初丧的场面中,圣·波安越带着凡尔赛的女朋友赶到了。


    这是高尔同说的话,这是极自然而一般人难得有的感想;但他并不因此减少心中的感动;他不象那般可怜的哲学家竭力教自己麻木。他看了这姑娘的苦命非常难过,好比一个父亲眼看心疼的孩子慢慢死去。圣·伊佛神甫痛不欲生,院长兄妹泪如泉涌。但谁能描写她爱人的心情呢?无论哪种语言都表达不出他极度的痛苦。语言是太不完全了。


    秘书对他说:“我造成了你的不幸,我一定要补赎。”天真汉第一个念头是杀了他再自杀。这是最恰当不过的办法;无奈他手无寸铁,又受着监视。圣·波安越遭到众人的拒绝,责备,厌恶;那都是咎有应得,他也并不生气。时间久了,一切都缓和下来。后来由于特·路伏大人的提拔,天真汉成为一个优秀的军官,得到正人君子的赞许。他在巴黎和军队中另外取了个名字。他是个勇敢的军人,同时也是个不屈不挠的哲学家。


    有的人临终会满不在乎的看着自己毁灭,谁要愿意赞美这种高傲的死,尽管去赞美罢;那是一切动物的结局。要我们象动物一样无知无觉的死,除非年龄或疾病把我们的感觉磨得跟它们一样麻痹。一个人捐弃世界,必然遗憾无穷;要是硬压下去,他一定是到了死神怀抱里还免不了虚荣。


    最后的时间到了,在场的人一齐大哭大嚷。天真汉失去了知觉。天性强的人,比多情的普通人感情更猛烈。高尔同很知道他的性格,怕他醒过来自杀,把武器都拿开了。可怜的青年发觉了;他不哭不喊,静静的对他的家属和高尔同说:“我要结束生命的时候,你们以为有人阻止得了吗?谁有权利,谁有能力来阻止?”高尔同决不搬出滥调来,说什么一个人在痛苦难忍的关头不应当轻生,屋子没法住下去也不准走出屋子,人在世界上应当象兵士站岗一般:仿佛由一些物质凑成的躯体放在这儿或那儿,对于上帝真有重大的关系似的;这些不充足的理由,一个坚决的,有头脑的绝望的人,就不屑一听,而加东的答复更是干干脆脆的一刀了事。


    姑母差不多要死过去了,她把软弱无力的手臂抱着垂死的圣·伊佛的头。哥哥跪在床前。爱人紧紧握着她的手洒满了眼泪,放声大哭。他把她叫作他的恩人,他的希望,他自己的一部分,他的情人,他的妻子。听到妻子两字,她叹了口气,一双眼睛不胜温柔的瞅着他,突然惨叫一声;然后,在那些神智清醒,痛苦停止,心灵的自由与精力暂时恢复一下的期间,嚷道:“我,我还能作你妻子吗?啊!亲爱的爱人,妻子这个词儿,这个福气,这个酬报,轮不到我的了;我要死了,而这也是我咎由自取。噢!我心中的上帝!我为了地狱里的恶魔把你牺牲了;完啦完啦,我受了惩罚,但愿你快快乐乐的活下去。”没有人懂得这几句温柔而沉痛的话;大家只觉得害怕,感动。可是她还有勇气加以说明。在场的人听了每个字都觉得诧异,痛苦,同情,以至于浑身打战;他们一致痛恨那个要人,用十恶不赦的罪行来平反暗无天日的冤狱,拖一个清白无辜的人下水,做他的共谋犯。


    她并不装出视死如归的神气,不想要那种可怜的名声,让邻居们说什么:她死得很勇敢。二十岁上丢了爱人,丢了生命,丢了所谓名节,要毫无遗恨,毫不痛心,谁办得到呢?她完全感觉到自己的遭遇之惨;临终的话,多么动人的垂死的眼神,都表现出这个情绪。她趁自己还有气力哭的时候,也象别人一样的哭了。


    天真汉沉着脸,一声不出,眼睛阴森森的,嘴唇哆嗦,浑身发抖,看到他的人都有种可怜而又可怕的感觉,觉得一筹莫展,话也无从说起,只能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屋子的女主人和天真汉的家属都跑来了,看着他的悲痛不免心惊胆战,时时刻刻防着他,监视他所有的动作。圣·伊佛的尸体已经不在爱人面前,抬到一间低矮的堂屋中去了;但爱人的眼睛似乎还在那里搜寻,虽则事实上他昏昏沉沉,什么也看不见。


    大家提心吊胆,流了不知多少眼泪,为这个人人疼爱的姑娘着急;那时忽然来了一名宫里的信差。噢!信差!谁派来的?有什么事呀?原来他奉了内廷忏悔师的命,来找小山修院院长;信上出面的并非拉·希士神甫,而是他的侍从华特勃兰特修士:他是当时的红人,向总主教们传达拉·希士神甫的意旨,代见宾客,分派教职,偶尔也颁发几道密诏的。他写信给小山修院院长说,拉·希士神甫大人已经知道他侄子的情形,他的监禁是出于误会,这一类小小的失意事儿是常有的,不必介怀。希望院长下一天带着侄子和高尔同老人同去,由他华特勃兰特修士陪着去见拉·希士神甫,见特·路伏大人,特·路伏大人可能在穿堂里和他们说几句话的。


    各人心中还有更大的痛苦和优急。美丽而不幸的圣·伊佛觉得命在顷刻了;她很安静,但那是一种可怕的安静,表示元气衰弱,没有气力再挣扎了。她声音发抖的说道:“亲爱的情人!我不够坚贞,死了也是罪有应得。可是看到你恢复自由,我也瞑目了。我欺骗你的时候,心里疼着你;现在和你诀别,心里也是疼你。”


    他道:“你说的那个了不起的男人,和我一手断送的纯洁的女子,差不多使我一样感动;我非见见他不可。”高尔同跟着他到屋子里。院长,甘嘉篷小姐,圣·伊佛神甫,还有几个邻居,都在救护一再晕厥的青年。


    他说了许多话,证实他的感想;美丽的圣·伊佛仿佛有了一线生机。她觉得安慰了,奇怪他怎么照旧会爱她。高尔同老人在只信扬山尼主义的时代,可能认为她有罪的;但既然变得通达了,也就敬重她了,他也哭了。


    他的一时之兴因为只满足了一次,竟变做了爱情。不收礼物对他更是一种刺激。拉·希士神甫决不会想到这儿来的;但圣·波安越每天都看到圣·伊佛的影子,仅仅一次的欢娱挑起了他的情欲,渴求满足;因此他毫不踌躇,亲自来找她了;倘若她自己上门,要不了三次,他早厌倦了。


    他又补充说,天真汉的历史和击退英国人的事都已奏明王上,王上在内廊散步的时候,准会瞧他一眼,也许还会对他点首为礼。信末又加上几句奉承话,说宫中的太太们大概要在梳妆时间召见他的侄儿,好几位可能这样招呼他:天真汉先生,你好!王上进晚膳的时候,也一定会谈到他。信末的署名是,你的亲切的,耶稣会修士华特勃兰特。


    他下车看到一口棺材,立即掉过头去;那种厌恶表示他在欢乐场中过惯了,觉得一切不愉快的景象都不该放在他面前,免得引起生老病死的感触。他正要上楼;凡尔赛的女朋友一时好奇,打听死的是谁;一知道是圣·伊佛小姐,她马上脸色发白,惨叫一声;圣·波安越回过身来,又诧异,又难过。慈祥的高尔同,正噙着眼泪,很伤心的作着祈祷。他停下来,把这件惨事从头至尾讲给那位大老听,痛苦与德行,增加了他说话的力量。圣·波安越并非天生的恶人;繁忙的公事与享乐,象潮水般淹没了他的灵魂,至此为止他还没认识自己呢。一般的王公大臣,年纪老了往往会心肠变硬;圣·波安越还年轻。他低着眼睛听着高尔同,自己也奇怪居然会掉下几滴眼泪;他后悔了。


    “你?你有罪吗?”她的爱人对她道;“不,你不是罪人,罪恶在于心:你的心只知道有德,只知道有我。”


    他讲起这件事,老是不胜悲痛;但讲出来对他倒是一种安慰。他到死也没忘了多情的圣·伊佛。圣·伊佛神甫和院长,每人得到一个收入优厚的教职;甘嘉篷小姐觉得侄儿当军人比当修士体面多了。凡尔赛的那位信女除了钻石耳环,还到手另外一件漂亮礼物。万事灵神甫收到几匣巧克力,咖啡,糖食,蜜渍柠檬,和两部摩洛哥皮精装的书,一部叫做《克罗赛神甫的默想》,一部叫做《圣徒之花》。好好先生高尔同和天真汉住在一起,到老都交情极密。他也得了一个教职,把特殊的恩宠和诸如此类的理论,统统忘了。他所采取的箴言是:患难未始于人无益。可是世界上多少好人都觉得患难于人一无裨益!


    一九五四年八月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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