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3个月前 作者: 茨威格
他们朝前走着。“我们去哪儿?”她问。
他微微一笑。“真奇怪啊,整个这件事我竟一点不觉费力,我感到,把各种各样的可能都思考一遍,包括我们怎么逃走、怎样藏身以保证安全,等等,的确是一种乐趣,我确实相信,我已经绞尽脑汁,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现在我可以放心地说:没什么问题,像那么回事了。我作了全面的筹划。有了钱以后怎样生活,怎样掩护自己,这些安排起来真是不费吹灰之力,惟独一件事我没有办法——定一个地方、一个有四面墙不透风的所在,找一间屋子,以便我们现在可以坐下来好好把事情全面研究一番,我又一次看到,有钱活十年也容易,而没钱过一天都困难,真的,克丽丝蒂娜,”——说到这里他几乎是得意地微笑着看她——“替我们自己找到这个四面不透风的地方,在那里谁也听不见,看不到我们,这简直比实现我们整个冒险计划还难啊,我把各种办法都想遍了。坐车到野外去吧,太冷了;到一家旅馆去吧,隔墙有耳,听得见我们谈话,在那种情况下,我知道你会慌乱不安的,而我们恰恰需要清醒的头脑;到一家小客栈去吧,正因为没有什么客人,侍者就特别注意你;在露天地里坐着谈吧,这么大冷天呆在外面又非常引人注目。是呀,克丽丝蒂娜——听起来有点不可置信,要是没钱,想在一个几百万人的大城市里找到一个真正清静自在的地方真是难上加难啊。我甚至搜索枯肠、挖空心思想出了几个办法——真的,我甚至想过我们是否可以爬到斯特凡大教堂①塔顶上去。像这样的大雾天,那儿不会有人上去的,可是我又觉得这个想法太荒唐。最后,我找到我们那半途而废的楼房工地的值班看守,他住一间小木板房,里面有个铁炉子、一张桌子,我记得好像只有一把椅子,这是一间简陋的小木棚。我同这个人处得还不错,跟他胡吹了一通,说我认识一位出身高贵的波兰太太,是在战时就认识的,她同她丈夫现在住在萨赫尔饭店,她之所以不便在大街上让人看到我同她在一起,是因为她门第太高、太有名气了。你可以想像,那个傻里傻气的家伙听了这些胡诌简直惊讶得目瞪口呆,于是他当然也就认为替我办事是无比荣幸了。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他困难时我还帮过他两次忙。我已经同他讲好,把钥匙放在房梁底下一个约定的地方,再把他的证件也留下,以备我们在万一需要时使用,那炉子他也答应我一早就生起来。到了那个地方,我们就不受干扰了,呆在那儿是不会舒服的,不过,为了过更好的生活,我们就得一起钻进这个破棚子里去,在那里呆上两个小时。那儿谁也听不到我们,谁也看不见我们,我们就可以冷冷静静地作出决定了。”
①斯特凡大教堂,维也纳最著名的教堂,建于十四至十五世纪。
工地在弗洛里兹村,距市中心很远,四周围着木栅栏,空荡无人。刚刚砌起墙的大楼,几百个没有安装窗子的窗户洞黑——的,显得十分冷落凄清。柏油桶、手推车横七竖八地乱放着,水泥、砖头东一堆西一堆到处都是,乱糟糟地堆在松软的泥地上。这景象使人感到,似乎是一场自然灾害猝然袭击了热火朝天的楼房工地,使工作戛然而止了,这种冷寂的空气同建筑工地的热烈气氛是极不协调的。钥匙果然放在一块木板下面,潮湿的雾气使谁也看不清这里发生的事情,提供了很好的掩护。费迪南取下钥匙打开了小木棚的门,炉子已经生着了,棚里空气暖和而适意,弥漫着上好木料散发出的清香。费迪南一进来就回身锁上门,又往炉里添了几块劈柴。“万一有人来,我就立刻把这些纸全扔进炉子里去,不会出什么事的,你不用怕。再说现在谁也不会到这儿来,谁也听不见我们谈话,这里除我们之外再没有别人了。”
克丽丝蒂娜站在屋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一切都是做梦,而只有她面前这个男子是真实的。费迪南从衣袋里掏出几叠账簿纸,把它们展开,说道:
“请你坐下来好好听我说,克丽丝蒂娜。这是整个行动计划,我写得很细,修改了三次、四次、五次,我认为现在这个方案已经非常具体明确了。请你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看一遍,一条一条地读,凡是你觉得不对的地方,就用铅笔把你的问题或顾虑写在右边,然后我们再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细谈。这事干系重大,不能有任何一点是心血来潮的产物。不过,现在我还想说点别的,说点在这份行动方案中没有写进去的东西。这只能由我们两人一起来谈,它只牵涉到我们两个。是这样的:我们,就是说你和我,我们是一起干这件事的。因此,我们的罪是同等的,虽说按照法律恐怕你才算是真正的罪犯。你是国家职员,对此负有责任,受到通缉的是你,警方追捕的是你,在你的家庭成员面前,在任何人面前你被认为是罪犯,而我呢,只要没有同你一道被抓获,那就谁也不知道我是同案犯、唆使犯。所以你冒的风险比我大。你有一个职位,这个职位使你的生活开支有保障,退休后永远领取退休金,而我则是一无所有。因此,无论从法律的意义上说,还是从——怎么说呢,就说上帝吧,无论从法律上说,还是在上帝面前,我冒的险都比你小得多。我们各自承担的份额并不相等。你承担的风险比我大,我有责任明确告诉你这一点,让你充分意识到这种危险性。”他发觉她这时垂下了眼皮。
“这一点我必须毫不含糊地告诉你,今后我也将不向你隐瞒任何一点危险。此外还必须明确:你所做的事或你我之所为是无可挽回的。这一步跨出去,就永远退不回来了。即使我们用这笔钱惨淡经营,赚它几百万先令,用五倍于我们窃走的款子退赔,你也一辈子休想再回到这里来,任何人都将不能宽恕你。干了这件事,我们就无可挽回地从那些过着安稳日子的人,从那些安分守己的、可靠的国家公民的行列中被驱逐出来,就要一辈子生活在险境中了。这一点你必须清楚。不论我们怎样想方设法保全自己,总是会出现意外,出现人确实无法估计、不可逆料的偶然情况,把我们一下子从那称心如意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中揪出来投入监牢,蒙受耻辱,遭人唾骂。冒这样的险是没有什么安全可言的,我们到了那边,过了国境线,并不是就有了安全,今天我们不安全,明天也仍然不会安全,永远没有安全。你必须看清这一点,就好像在决斗时看清对手的枪那样。枪弹打出来,可能打偏,也可能命中,但不管哪种情况,你总是面对着枪口的吧。”
他又停了一会儿,并竭力去看她的眼睛。然后他瞅着地面,谁都可以看出,他那放在桌上的手一点也不哆嗦。
“再说一遍,我决不愿让你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一点不能为你开保票,丝毫不能,也不能为我自己开保票。我们今天一齐铤而走险,也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一辈子拴在一起了。我们所以干这件事是为了获得自由,为了自由地生活——或许我们哪一天也愿意不受对方的约束而自由行动吧。甚至这种情形很快就出现也说不定。我不能替自己担保,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更不知道我一旦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今天我心中的这种不安分情绪只是由于郁积在胸中的闷气没能得到发泄而起,但它也可能一直存在下去,甚至还可能增强。我们互相了解还不深,我们不过是经常在一起呆上几个钟头而已,因此要说我们能够永远生活在一起、愿意永远生活在一起,就未免有点离奇了。我能对你作的许诺仅仅是:我会成为你的好伙伴,这就是说我决不会出卖你,而且决不打算强迫你去做你所不愿做的事。如果你什么时候想离开我,我是不会阻拦你的。然而我不能许诺永远留在你身边,我什么也不能许诺。我既不能许诺事情必定成功,也不能许诺你事后将会幸福或者安然无事,我甚至不能许诺说我们将不分离——我对你不能作任何许诺。因此,我现在并不是在鼓动你去干,恰恰相反,我是在给你泼冷水,让你清醒:你的处境比我不利,你将被认为是案犯,加上你又是女的,比我更有不便处。你冒的风险很大,这风险实在是太大了。我不愿将你引入歧途。我不想鼓动你。请你看看这份计划吧,看完好好考虑考虑再作决定。不过我要再次提醒你:你必须明白,一旦决定下来,就是不可挽回的了。”
他把写着计划的纸放在她面前。“请你抱着最大的怀疑态度、带着极高的警惕来读这份手稿,就好比有人想骗你上钩,让你签署一份对你很不利的合同那样。你看计划这段时间,我去外边走走,再一次看看这工地吧。我不愿这个时候呆在你身边,不想让你感觉到我的在场对你是一种压力。”
他站起来,没有再看她就走出去了。克丽丝蒂娜面前放着一叠账簿纸,折了几折,缮写得清清楚楚。她的心怦怦乱跳,只好稍等几分钟,然后开始读起来。
这份手稿写得十分工整,就像过去某个朝代传下来的文件一样,有折道处都折了起来。整个计划分成几章,每章都加了小标题,小标题下面用红铅笔划了线以醒眉目:
一、行动
二、灭迹
三、在国外的措置及下一步计划
四、不幸败露时的处置
五、结语
第一章“行动”又分为若干小节,其余各章亦然。每一小节都编排好数码,像一份条约那样一目了然。
克丽丝蒂娜拿起稿子,从头到尾读起来。
一行动
1)选定日期:不言自明,行动的日子只能考虑放在某星期日或节假日的前一天。这样做可以使发现存款失窃的时间延迟至少二十四小时,从而赢得潜逃所绝对必需的领先时间。由于邮局是六点关门,就有可能赶上开往瑞士或法国的晚班直达快车,此外,十一月天黑得早也是一个有利条件。十一月为旅游淡季,差不多可以确有把握地预计,夜间列车在奥地利境内行驶时,车厢里我们的隔间内再无别的乘客,这样一来,报上登出失盗消息后便很难找到证人提供外形描述。如果进一步考虑,那么国庆节(邮局休息)前一天,即十一月十日是个特别有利的日子,因为选定这一天,到达国外就是一个工作日,其优点是可以不大引人注目地购置第一批物品,进行化装和改装。这样看来,似应尽可能隐蔽地拖延邮局各种收入款项的上交日期,以便采取行动时获得尽量多的钱。
2)动身出走:毫无疑问,出走必须分头进行。我们两人都只买短程票,先买到林茨,从林茨又只买到因斯布鲁克或边境,从边境再买到苏黎世。看来你必须多提前几天购买去林茨的车票,或者最好由我代买,以便售票员(他无疑是认识你的)无法提供你真正的去向。关于其他掩人耳目、消灭痕迹的做法详见第二章。我在维也纳上车,你在圣珀尔膝上车,列车在奥地利行驶的整整一夜我们不交谈一句话。考虑到以后的追查,这样做非常重要,可以避免有人知道或猜到本案有同案犯,这样一来追查工作便始终只是针对着你一个人、你的姓名、你的个人特点进行,而不会怀疑到我们在外国扮演的那对夫妻了。另外,列车进入外国境内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仍需在列车员和其他官员面前避免露出任何表明我们是一起旅行的迹象。只有边境检查员例外,因为我们要出示共同的护照。
3)证件:当然最好除我们的真护照以外再弄到假护照。然而现在没有时间了。可以等到国外再设法。但是,在任何边卡当然决不能亮出霍夫莱纳这一姓氏,相反,我作为完全清白无辜的公民,则可以在任何地方填写我的真实姓名。我要在我的护照上作一点小小的改动,以便将你的名字和照片加进去。橡皮公章我可以自己制作,我从前是学过木刻的。此外,我还可以将我的姓氏法尔纳的首字母F稍加涂改(我查看过了,完全是可行的),使它看起来和K没有什么区别,而变成姓“卡尔纳”,这样一来,即使以后出现我现在认为是不可能的那种情况(见第二章),这个姓氏也会把人引到一个完全无关的方向去。改动过的护照就是以夫妻面貌出现的我们两人的共同证件,它只需使用到我们将来在某一海港城市弄到假护照时就足够了。如果钱够用,两三年内办到这一点并不困难。
4)款子的携带:行动前最后几天要千方百计采取措施,尽可能做到把钱都换成大票,一千先令或者一万先令面额的,以减轻行动时的负担。这大约五十张到两百张钞票(视一千先令钞一百先令钞的多寡而定),在旅途中由你分散装在皮箱、皮包里,或者至多再缝一部分在帽子里,用这个办法应付目前手续比较简单的海关检查显然是足够了。沿途我将在苏黎世车站和巴塞尔车站兑换一批钞票,这样我们到达法国时已带有外币,不必在那里某处为购置第一批必需品而过于引人注目地去兑换大量奥地利货币了。
5)逃亡的第一站:我建议定为巴黎。它的优点是毋需周折,一趟火车直达,从而能在事发前十六小时、张榜缉拿前大约二十四小时就已抵达那里,而且有一定的时间置备必要物品进行改装和完全改变外貌特征(这一点将只涉及你)。我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所以我们可以避开专为外国旅游者开设的旅馆,而到一家郊区旅店去投宿,这就不太引起注意了。巴黎的优点之一是过往旅客特别多,因而对个别人进行监视几乎是不可能的,另据朋友告诉我,巴黎对申请居留的规章执行起来也比较随便,不像德国那么严,那些德国房东,甚至整个德国民族,都是生性喜欢刨根问底,事事要求一丝不苟的。此外,德国报纸对一件奥地利邮局盗窃案大概也会比法国报纸报道得更详细些。等到报上登出第一批消息,我们很可能又已经离开巴黎了(详见第三章)。
二灭迹
最重要的是必须给当局的追查制造困难,尽可能将其视线转移到错误的方向,任何虚假的踪迹都可以延缓追查工作的进度,而事过若干天之后,关于作案人外貌特征的描述就会在国内外,特别是在国外完全被遗忘了。因此,一开始就充分估计到当局可能采取的一切措施并据此作出相应的对策,就是至关重要的了。
按常规,当局将从以下三方面开展其追查工作,1)彻底搜查住宅,2)向所有熟人进行查询,3)追查同谋者。因此,仅销毁家里的全部证据是不够的,必须采取进一步措施打乱侦破工作的步调使之走入歧途。这方面的措施包括:
1)护照签证:任何刑事犯罪一经发现,警方都会立即向所有外国领事馆进行调查是否近期曾为嫌疑犯签发过入境签证。本案的在逃嫌疑犯为H①。由于我不是用H护照,而是以我自己的名义去申请法国签证(关于我参见本章第五节),这样做我至少暂时不会引起怀疑,所以,根本不去为H护照申请签证实际上也就行了。然而因为我们想把警方的追踪活动引向东方,我将用你的护照为你申请罗马尼亚入境签证,其结果自然是,警方的追踪搜查将首先集中在罗马尼亚方向以至整个巴尔干半岛方面。
①H,即霍夫莱纳(Hoflehner)。
2)为了增强警方这一推测,你最好在国庆前一天向布加勒斯特发一封电报给布兰科-里克济奇①——布加勒斯特火车站留局待领。电文是:“明日下午偕行李抵达,车站接。”可以确有把握地认为,当局一定会对近几天从你的邮务所发出的全部电报和电话逐一进行检查,从而迅速发现这封极为可疑的电报,这将使他们相信:第一,发现了一个同伙,第二,逃跑的去向已经掌握。
①虚构的罗马尼亚人姓名。
3)为使当局对这个于我们至为有利的错误判断更加深信不疑,我用伪装笔迹写一封长信给你,你细心地把这封信撕成很小的碎块,再把这些碎片扔到字纸篓里。刑警是必定要搜查废纸篓,把碎纸屑对起来的,这样,虚假的迹象便又一次得到了印证。
4)动身出走前一天,你悄悄到火车站打听一下是否发售去布加勒斯特的直达票、票价多少。无疑,车站售票员将出面作证,从而更加有利于加强我们布下的迷阵。
5)在旅途中你是以我的夫人的身分出现、以这个身分呈报有关当局的。为了使我完全摆脱与本案的干系,只需做一件小事就够了:据我所知,没有人见到过我们两人在一起,而且除你姐夫外谁也不知道我们相识。为了迷惑你的姐夫,我将在今天就去找他,向他告别。我告诉他,我终于在德国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职位,就要动身前往了。我也将和我的房东太太结账,付清全部欠款,并给她看一价电报。由于我从你动身前一星期起就不再露面,我们两人之间有任何联系的可能就完全排除了。
三在国外的措置及下一步计划
详细的规定只有在现场才能作出,此处只提几点一般的考虑:
1)外貌:我们必须在衣着、谈吐、举止上装成中产阶层小康人家的模样,因为这样的人最不起眼,既不太讲究,也不太寒酸。而主要的是我将冒充一个很难被怀疑同盗窃案有瓜葛的阶层的人士:我要扮演一个画家。一到巴黎我就买一个轻便的小画架、一把折叠椅,再加上油画布、调色板,这样一来,无论走到哪里,我的职业部一目了然,无需多问。况且,法国和一切风景优美的地方一年到头都有成千上万的画家在活动,这就使我们比较容易混迹其间,并且一见面就能引起人们某种好感,如人们对那些与众不同而又没有什么危险性的人物常有的感觉那样。
2)我们的衣着也必须符合这一身分。绒布或亚麻布上衣,稍微突出一下艺术家的派头,此外就不要任何引人注目的服饰了。你还要以助手的面目出现,替我拿画盒和相机。这号人是不会有谁打听他们的行踪和意图的,他们寻找僻静的地方不会有人感到奇怪,说话带外国口音也不会有人特别注意。
3)语言:我们应尽可能只在无第三者时交谈,这一点极为重要。无论如何要避免让人发现我们用德语谈话。在人前交谈时最好是用我们小时候都会的那种儿童语言,这种话外国人不仅听不懂,而且也无法猜出你我说的是哪国话。住旅馆要尽可能住拐角房间,或者邻室无法窃听的房间。
4)经常变更居留地:经常变更居留地是必要的,因为超过一定的期限就可能有纳税的义务,这虽说与我们这件事毫无关系,但总归是会带来一些不愉快的。居留期限一般以十至十四天为宜,在较小的地方不超过四周,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即可以避免同旅馆人员过分熟识。
5)现款:在我们还没有租到银行保险箱之前,现款必须由两人分开携带,而租用保险箱至少在头几个月内是危险的。不言而喻,钱不能装在钱包或敞开的衣兜里,而必须缝进鞋里子、帽子或衣服中去,这样一来,如果遇到意外的搜身或者任何别的难以预料的不幸事件,在我们身上发现较多的奥地利货币时,也不致产生进一步的怀疑。兑换货币必须从缓,务必谨慎从事,而且只能在较大的地方如巴黎、蒙特卡洛、尼扎等处,决不能在小城市进行。
6)要尽量避免结识人,至少在头一段时间必须如此,直至我们设法弄到新证件(据说在港口城市较为容易),离开法国到德国或其他任何国家去。
7)现在就对我们将来的生活方式提前作出规划是多余的。根据我到目前为止所作的估算,如果我们保持不讲排场的中等生活水平,这笔钱可以维持四年到五年,在这段时间内,今后事态如何发展当会有个眉目。必须尽早设法把钱存放起来,取代全部现款带在身边这一方式,这无论如何是相当危险的。然而只能在找到绝对安全、隐蔽的办法后才可实行。最初一段时间需要极度谨慎、严密隐蔽、经常检查,半年以后就可以放开手脚自由行动了,那些可能发出的通缉令也都被人忘记了。还必须充分利用这段时间提高外语水平,逐渐改变自己的笔迹,克服心中对所扮角色感到的陌生和拘谨。可能的话,最好再学会一技之长,这样就可以采用另一种生活方式、从事另外的活动了。
四不幸败露时的处置
从事这样一桩无异沙上筑台、毫无把握的冒险行动,必须一开始就作好失败的准备。危险情况究竟何时出现、来自何方,不可能依靠神机妙算事先得知,而只能随时根据具体情况一一商量对付。不过可以大致掌握几条基本原则:
1)如果由于某一偶然的原因或失误,我们在旅途中或变换居留地时失散了,那么就应当各自立即返回最后一次共同过夜的地方,到那里后,或者在火车站等候对方,或者写信给对方(到该市邮政总局领取)。
2)如果不幸我们的行踪被发现,即将被捕,那么我们那时必须是作好了一切准备的,可以采取最后一着。我平时手枪不离身,睡觉时也总放在身旁。我也为你预备好毒药氰化钾,你可以悄悄装在粉盒里随身携带以防不测。心里有了这个底。随时都可以采取我们原先决定采取的行动,我们就能在任何时候都活得更踏实些。从我这方面来说,我反正是下定了决心,决不再回到铁丝网或者铁窗内去了。
万一出现另一种情况,即两人中一个被捕,而另一人不在场,那么后者就要承担起伙伴的义务:立即逃走。要是出于不恰当的儿女之情前去自首,以便与伙伴同甘共苦,这样做将是极大的错误,因为,一个人的负担终究要轻些,在仅仅被拘留时也比较容易设法为自己开脱。此外,尚未失去自由者可以帮助灭迹,可以给被捕者送消息,甚至还有可能帮助他越狱。自愿放弃自由,放弃那我们不惜为之冒最大风险的自由,是荒唐的行为。要自杀是不愁没有时间的。
五结语
我们不惜以生命为代价采取这次冒险行动,是为了获得自由,至少是获得一段时间的自由。这个自由概念也包括我们相互间的人身自由在内。如果两人中某一人出于内在的或外在的原因,感到同对方一起生活十分别扭或不堪忍受,那他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脱离对方。我们之中每一个人铤而走险全然是自觉自愿,没有强迫,没有向对方施加任何压力,每人都只对自己负责,因此,无论何时,谁也不能在口头上或内心里责备对方。我们从第一分钟起就平分所得钱财,以便每人都保持自由,同样地,我们也要平分责任、平分风险,各自承担自己行动带来的一切后果。
我们每时每刻都确信自己井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对方的事情,而仅仅做了在我们所处的情况下惟一正确、顺理成章的事。对于整个未来的计划和安排来说,这一点就是我们自己对自己负责了。抱着心虚理亏的想法去冒这样大的风险是毫无意义的。只有我们每个人都不受对方约束,经过充分的考虑,确信这条路是惟一可行的、正确的,我们才可以走上这条道路,才必须走上这条道路。
她放下这一叠纸,抬起头来。他已经回来了,在一旁抽着香烟。“再看一遍吧。”她听从了。等她再一次看完了稿子,他才问她:“一切都清楚、明白吗?”
“对。”
“你觉得里面还缺点什么吗?”
“不,我看你什么都想到了。”
“什么都想到了?不对,”——他微微一笑——“有一点我忘了写进去。”
“是什么?”
“哎,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任何计划都有一点欠缺。任何犯罪行为都有一点破绽。只是事先不知道在哪里罢了。每个罪犯,不论多么狡猾,总是会犯一个小小的错误的。他把他所有的证件都收走了,却偏偏把他的护照落下了;他估计到了一切障碍和阻力,但往往忽略了最明显、最不成问题的一点。谁都会有一点疏忽闪失。所以,大概我也忘记了最重要的东西吧。”
她声音里充满了惊讶。“那么你觉得……你觉得事情不会成功……?”
“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事很难。走另外那条路要容易些。违抗自身的规律,几乎总是要失败的——我这里说的不是法律和法规,不是国家的根本大法和警察。这些都是可以对付的。可是每个人都有他自身的内部规律:这个是往上的,那个是向下的,该高升的总是会高升,该垮台的总归要垮台。我这辈子还没有过什么成功,也许这是命中注定了的,甚至可以说,大概我们是气数尽了,非完蛋不可了。如果你真心实意地问我,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不相信我是个有朝一日会非常幸福的人,也许幸福压根与我无缘,有这么一个月、一年、两年的好日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如果我们决定去冒险,那么我也不是想着什么将来活到白发苍苍、年逾古稀,在绿茵环抱的温暖家庭中颐养天年,在美满幸福中了此一生之类,我只是想到几个星期、几个月、几年,只是延缓一下我们用手枪来结束一切的时间而已。”
她安详地看着他。“谢谢你,费迪南,谢谢你对我这样真诚。如果你不是这样,而是慷慨激昂地大讲一通,那我反而不信任你了。我也不相信我们会长期一帆风顺。每当我设想这件事,总是想到一半就被严酷的现实拉回来。也许我们打算做的事是白费力气,毫无意义。可是不这样做,照目前这样生活下去,就更没有意义了。我看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出路。所以说——你可以指望我的合作。”
他看着她,目光清澈、明亮,但没有喜悦。“永不反悔?”
“决不。”
“那么星期三,十号,六点钟?”
她毅然地、坦然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向他伸出手来。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