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是岸

3个月前 作者: 拉德纳
    林·拉德纳著


    孙仲旭译


    在加甘图阿轮的甲板上,本·布雷纳德摆姿势让报社的摄影记者照相,一边在想:“这张能上头版——《年轻小说家海上自杀》。”


    他走进房间打开两个行李包,一个里面有两条干净的手帕,另一个是空的。他会跟乘务员说他走得太匆忙,来不及收拾行李。事实上,当天晚上十一点之后,他在这个世界将一无所需,就连身上的衣服也不需要了。他茫然想着在海水里,一个人的衣服能比他的尸首迟多久才会烂掉。


    他坐到床上,垫到了那把小手,现在应该把枪,一个星期前在第三大街买的,他即将要做的这件事就是在那天计划好的。如果不是他特别讨厌葬礼,宁愿死在海上,他会早在一个星期前就死掉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在当时,他所购买的受益人为他的母亲和妹妹的一万元保险投保后未满一年,自杀免赔条款还有五天才失效。他的母亲和妹妹很穷,他也明白,单是他自杀就够让她们伤心的了,更何况一分钱也没能留给她们。


    他的计划制订得周详:加甘图阿轮——他的朋友菲尔·鲁尼恩在上面当管事——八号靠码头,十号开船,刚好是他去第三大街买枪的一个星期后。他在船上,而菲尔会是他的身故见证人,以免保险公司拒赔。上船前,他会整日整夜无节制地纵酒,好让纽约这儿的人们记得他还有其他事迹,而不仅仅是两本流行书的作者,其中一本还无人愿意出版。(也许等他完成这件即将要做的事情后,他的名气会大一点,就有出版商愿意出,如能这样,带来的版税会帮助他可怜的母亲和妹妹。)


    他纵过酒了,去白天和晚上的俱乐部,他都是开门即来,打烊才肯走,直至昨天清晨,这次是在狂欢一场后,他的管事朋友送他回家的,狂欢的细节他完全记不起来了。


    加甘图阿轮平稳地驶出了纽约港,本·布雷纳德走进大厅,要了三份酒一口气干掉,好稳稳神以便写遗书给家人和无情对待过他的那个女孩,是她让布雷纳德不堪活下去。他最后要做的,是在启程去另一个世界前,把信交给好人菲尔·鲁尼恩。


    他跟母亲和妹妹解释了他自杀的原因——他最近也是最杰出的作品无人喝采,再加上失去了世界上最出类拔萃、最可爱的女孩。他请求她们原谅,也知道她们会理解的。


    给那个女孩,他写了超过两千字,会让她至少有一点点悔意,即使她真的像他们上次见面时表现得那样心如铁石。(女孩名叫波琳·兰宁,是《准备行动》一剧中的歌舞演员,布雷纳德应该知道对一个变化无常以及有着这样那样特点的歌舞演员来说,绝对没时间消化两千字,特别是鉴于她通常的阅读仅限于读晚间小报的标题而已。)


    餐号响了,可是对一个只有几个钟头可活的人来说,吃饭又有何用?布雷纳德需要的,是足够的威士忌来巩固他的决心,因为当你是个天才,上帝还想让你写出很多好作品时,三十岁便告别人世的确残酷了点。正是由于担心在最后关头动摇,才让他去买了那把枪。他是个游泳好手,如果不先给自己一枪就掉下船,求生本能会让他在加甘图阿轮的水手把他救起之前保持不沉。


    他已经喝了一杯,正想再要一杯,这时有个陌生人在他坐的那张桌前停下脚步,此人身体倍儿棒,看样子五十五岁上下。


    “我跟你一块儿喝,你不介意吧?”他问道,“我孤独得很,我喝酒的时候喜欢跟别人一块儿喝。”


    布雷纳德正要扯个谎,说他在等朋友,可是又想到如果跟人聊——应该说是听别人聊,因为他没多少心情开口——时间会过得更快。


    “坐吧。”他邀请道,“我正想要一杯威士忌高杯酒,也许你更想喝鸡尾酒。”


    “不,要两杯吧。”这个陌生人说,接着又跟侍者补了一句,“账单给我。”


    “下一轮你再买。”布雷纳德说,“我想我们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本杰明·布雷纳德,纽约来的。”


    “可别是作家本杰明·布雷纳德!”对方失声叫道,“哎,我读过你的两本书,喜欢得很,可我绝对没想到你这么年轻,你的小说显示出你有丰富的人生经验。”


    “我想我是没白活啊!”布雷纳德苦笑着说。


    这位新伙伴说:“我叫弗雷德·伦普,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小打小闹而已。”他和气地加了一句。


    “你去哪儿?”布雷纳德问他。


    “巴黎。”伦普说,“巴黎和梯也里堡。你呢?”


    布雷纳德的脸上流露出怪异的表情。“我不知道。”他说。


    “你不知道!”


    “我只知道要去很远。”布雷纳德说。


    “噢,我想你只是在漫游四方,收集素材写新书吧。”


    “我已经封笔了。”


    “千万别这么说!你这么年轻,又有才气!你要继续写,是你欠社会的。”


    “谢谢你,可是我敢肯定我什么也不欠社会的。”


    他们已经喝了四杯酒,布雷纳德这时又想要一杯。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喝。”伦普迟疑地说,“我几乎从来不超过三杯,因为三杯往上,我就话多了,能把每个人都烦死。”


    “你话多我无所谓,”布雷纳德说,然后又补了一句,“我不一定非要听你说嘛。”


    “嗯,这可是你说的。”伦普说,然后又要了第五杯高杯酒。


    “伦普先生,”布雷纳德说,“你会怎么做——算了,我看我自己也开始话太多了。”


    “没关系,”伦普说,“我想听听你要问我什么。”


    “嗯,刚才我想问你会怎么做,如果你是某一方面的艺术家,却没人欣赏你的作品——”


    “我会坚持下去,只要我知道自己干得不错。”


    “我话还没说完。要是你突然意识到你是个无人欣赏的艺术家,更有甚者,一个女孩伤透了你的心?”


    “是说你自己吗?”


    “也许。”


    “嗯,我会尽量忘掉她,我会坚持下去,做出人人叹服的成绩,让她后悔莫及曾经那样对待过我。”


    “忘掉她!”布雷纳德的语气痛苦之极。


    他们在等第六杯酒端上来。


    “你说你要去梯也里堡,我去那儿打过仗,真希望我当初在那儿阵亡了!”


    “我儿子就是。”


    “你去扫墓?”


    “对,也去看望一个法洗衣粉放在红国小妇人,她本来会成为我的儿媳妇。我每年去看望她一次,看能为她和她的孩子做点什么。我每年都想说动她跟我一起来美国,可是她不肯离开法洗衣粉放在红国,我真希望她能够。我现在孤零零的,那个小孩子——九岁了——可爱得要命,可以给我做伴。一个人时不时会感到孤独,我太太比死了还要糟糕,她疯掉了,只能关在私人疗养院里。”


    “你可以看望她吗?”


    “我的确一年去看她两次,一次在她生日,一次在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可是我还不如不去呢,她根本认不出我是谁。可怜的玛格丽特!她几乎还跟我认识她的那天一样漂亮。”


    “哪种类型的?”


    “我想你可以称她为爱尔兰人那种吧——黑头发,蓝眼睛,正是我第一位太太那种的,事实上,我想是她跟伊迪丝长得像,才让我爱上了她。”


    “你的第一位太太去世时高寿?”


    “她没去世。可怜的伊迪丝!我想主要该怨我。她结婚时太年轻了,年轻得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我们共同生活了一年多一点点时间,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一个人,这个人我经常邀请来家里,生意上的熟人。”


    “你太太跟他私奔了吗?”


    “对,那个男的比我有钱。我不是说伊迪丝是个财迷,可是她喜欢玩得开心,我们的婚姻刚好到了一个阶段,当时我在经济上很窘迫,应该说是刚好在那个阶段前,因为当然,我早知道会这样,就不会娶她。”


    “怎么了?”布雷纳德问,一边呷着第八杯酒。


    “你是个喜欢打听的年轻人啊。”


    “噢,你要是不想告诉我——”


    “我还是跟你说了吧,有言在先我会变得话多。嗯,我弟弟出了点事,他是一间小银行的出纳,长岛那边的。他贪现在应该把它污了有两万块钱,去赛马场全输掉了,为了不让他进监狱,我把我的资产全变卖了,还跟一个朋友借了三千块钱来凑齐这个数。我这样做与其是为了我弟弟,倒不如说是为了我妈妈,要是她听说我弟弟偷钱,会要她的命。”伦普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可她到底还是发现了,也的确要了她的命。”


    “真可怕!”


    “我累死累活干活,想重整旗鼓,也做到了,可是太晚了,伊迪丝已经离家出走。”


    “我们再喝一杯你觉得怎么样?”


    “我看行。”


    “你太太走后过了多久你又成家了?”


    “四年,后来几乎历史重演。我哥哥爱上了加登市的一个女的,是别人的太太。那位当丈夫的发现了,打了一架,我哥哥开枪把那个当丈夫的打死了。我哥哥绝对没可能脱身,可是我觉得我有义务尽量找最好的律师。他自己没钱,我给了两个律师四千块钱,我哥哥却上了电椅。唉,我后来才知道就在同一天,我哥哥还杀了人。玛格丽特,我的后妻,跟一个钢琴调音师好上了,当然那个调音师只能挣死工资,玛格丽特也没有傻得为了他而离开我。可是等到律师席卷了我的钱之后,要不是老天开眼,她本来是会离开我的。那个钢琴调音师在第四十九街的高架桥上给卡车撞了,耳朵聋了。”


    “除了阵亡的儿子,你还有别的孩子吗?”


    “有,一个女儿,可是我很不愿意谈她。噢,算了,有什么关系呢?米里亚姆是我们的头一个孩子,比我们的儿子大一岁半。有一天,她在西切斯特县开车,开到了时速四十五英里,后来让一个帅气的骑摩托车的警昨晚刚洗的衣察截停。那个无赖说她愿意跟他的话,他就可以放了她。


    “我女儿跟他说:‘我不知道你说跟你是什么意思,可是我觉得你长得帅极了,我很愿意嫁给你。’他们结了婚,生了三个孩子,后来发现他在阿兹利还有个妻子,还有个家庭。那个警昨晚刚洗的衣察进了监狱,我女儿去市里的保险公司当了速记员,孩子们由我养活。”


    布雷纳德喝了他的第十二杯酒,然后在口袋里笨拙地摸索着掏出那把枪。


    “伦普斯先生,”他说,“我想请你帮我个忙,把这顶到你嘴里,对准上面开枪。”


    “你说什么呢,孩子?你想让我自杀吗?我才六十一岁,正他妈过得快活呢!”


    “你照我说的去做,就在这儿,这样我们就不会丢了枪,我自己十一点时也要用。”


    “干吗?”


    “跟你要做的一样。”


    “可是我除了去睡觉,什么也不准备做啊。你想干什么完全不关我的事,不过我建议既然你还得等两个半钟头,你回到房间里睡一觉吧,让人在十一点叫醒你。我一直听说自杀要想效果最好,就是在美美地睡一小觉后马上去做。”


    布雷纳德已经又开始喝下一杯酒,可是伦普跟一个乘务员设法从他口袋里掏出他的房间钥匙,让他起来领着他勉强摇摇晃晃地进了房间,给他脱了几件衣服后把他放到床上。伦普回到大厅,菲尔·鲁尼恩很快就来找他。


    “他反正今天晚上没事了。”伦普说。


    “你干得漂亮,弗雷德,感激不尽。”管事说。


    “我让他哭了两次,有三四次我自己也快哭了。这是他的枪。”


    “好吧,如果你肯定不想要,给我保管吧。可是我不知道你拿着有什么用,因为我昨天早上把他哄睡觉后,把子弹全卸了下来,我想加甘图阿轮上根本没有弹两天它都区别药卖,除了一瓶一瓶的。前天晚上他带我去好好玩了一场,非要拉我去了一间夜粉放在红色小总粉放在红色小会,巧的是甩了他的那位小姐也在,跟一个可以当她爸爸的人在一起,可要是那个人清醒的话,是不会跟她一起的。我敢发誓,那位小姐肯定是经理的小姨子,所以才能在那个据说很出色的歌舞队里找到工作。


    “本要去他们那张桌闹一下,可是我跟他说挑那么老的人单练不算好汉。我最后跟那位小姐对上眼神,示意她赶紧走,她看清楚谁跟我在一起后,一分钟也没迟疑。”


    “过了没多久,我从来没见过本那样沮丧,他完全想好了自杀的计划,给我详细地说了一遍,还以为我是别人呢。他是这么说的:


    “‘我活不了几天了’,他说,‘事实上,这是你最后一次见我。我安排好要自杀,我的一个好朋友会帮我。我已经买了一把枪,这会儿就在我的房间里,装好了子弹,等着去用。我的这位好朋友是菲尔·鲁尼恩,是加图甘阿轮上的管事,这艘船后天开航,我会上去。开出去后,我会和菲尔约好碰头,我把他哄到哪层甲板上,跟他说我要跟他商量一件事,去一个别人听不到的地方。我会坐在栏杆上,坐得我对着自己开枪时,肯定会掉下船。你瞧,我一定要拉他去那儿,或者是别的认识我的人,这样在保险方面就不会有任何问题。这主意怎么样?’


    “他竟然问我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好玩的是,五点钟左右,当时我总算把他从那里劝走了,他认出了我,叫我菲尔,聊起了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


    “昨天下午,我打电话去他住的旅馆,确定他出去了,然后我赶过去,跟一个听差和门房商量好,让他们今天早上等他走后去他房间里收拾好够这一趟用的行李,然后让人送到船上,说是我的。他以为他根本没行李,可是行李足够他来回用的了。我真的觉得这一趟横渡大洋对他很有好处,可是作家们多数神经都不正常,永远别想事先就知道他们会做什么。”


    “我没跟你说,”伦普说,“我讲完我的故事后,他把他的手,现在应该把枪给了我,命令我对自己开。”


    “噢,本一贯大方。”鲁尼恩说,“我惊讶的是他没提出把你领到甲板上去,向你开枪,把你扔下船呢。”


    “哎,”伦普说,“我需要再喝一杯壮壮胆,然后找我太太去挨训。我原先跟她说我碰到了一个人,我以为我们可以谈点生意,我可能不跟她吃晚饭了。可要是她看到我,不是全露馅了吗?”


    “可能吧。”鲁尼恩乐呵呵地说,“不过喝酒算我请客。”


    第二天中午左右,布雷纳德醒了,喊乘务员,让他请管事来他的房间。


    “菲尔,”鲁尼恩到了后布雷纳德说,“昨天晚上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对,可是你老早就睡觉了呀。”


    “菲尔,这个大旅行箱哪儿来的?”


    “我想是从你的旅馆来的。”


    “除了两个空包,我根本没带行李。”


    “你是准备根本不带行李就横渡大洋?”


    “我本来就没准备横渡大洋。对了,跟我整晚在一起的那人是谁,六十岁上下的,叫利普或者伦普什么的?”


    “噢,”鲁尼恩说,“那是弗雷德·伦普,是纽约州北部的一个针织品大制造商。”


    “哎,他这辈子过得很不幸,他都跟我说了。他跟我说的东西够写一本厚厚的长篇小说了。”


    “你干吗不写?”


    “因为他说的我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哎,”鲁尼恩说,“找时间让你们再聚聚吧。”


    “一定要,菲尔,”布雷纳德说,“不过在甲板上吧,在那儿他就没法要那么多酒了。他那把年纪,不该喝得这么厉害,会要他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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