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一颗死去的心
3个月前 作者: 大仲马
按照规矩,王后先启口了。
“您终于来啦,小姐。”她说着,微微笑了一下,“您知道吗,您这修女的模样给了我一个奇异的感觉。”
安德烈默不作声。
“在我们其他人还活着的世界上,”王后接着说,“来看一个已在那儿消失的旧日的侣伴,这就如坟墓给我们的一个严肃的启示一样。您同意我的看法吗,小姐?”
“夫人!”安德烈回答说,“谁又能冒昧给王后陛下什么启示呢?死神只有等它把她带走的那一天,才有什么话要告知王后的。说实在的,不这样,它又能怎样做呢?”
“这话怎么讲?”
“因为,夫人,一个王后,因为她地位的崇高,在这个世界上,天生注定仅只忍受自然规律带来的痛苦。所有能改善生活的一切,她有了,属于旁人的东西,只要能使她称心如意,一个王后就可以从旁人那儿把它夺过来。”
王后惊讶地动了一下。
“况且这是一种权利。”安德烈赶紧补充说,“对王后而言,他人,意味着是下属的总称;下臣的财产、尊严和生命全属于他们的君主。因此,生命、尊严、财产、道德上的或精神上的一切,都是王后们的私人财产。”
“这些理论真新奇。”玛丽·安托瓦内特慢悠悠地说,“在这个国家里,您把一个女君主当成神话中掠夺平民百姓的财富和幸福的三头六臂的妖怪了。我是这样的女人吗,安德烈?说实在的,当您在宫廷里时,您有什么要埋怨我的吗?”
“当我离开王后陛下时,她已经好心好意地向我提出过这个问题了。”安德烈回答说,“我那时象今天一样回答:没有,夫人。”
“但常常,”王后接着说,“损害我们关系的不是个人的积怨。我是否得罪了您家里的某个人,因而也不枉来听您刚才对我说的一番刺耳的话?安德烈,您为自己选定的隐居生活是逃避世上一切私欲的遁身之地。在那儿,上帝教导我们谦和,善于节制,不记私仇旧恨,它本身就是这些德行的典范。我到这里来看望耶稣基督的女弟子就应该碰到、就应该碰到一副严肃的面孔和听到一通刻薄的话吗?我作为朋友乘兴而来,就应该遭到一个誓不两立的敌人的含而不露的责备和仇视吗?”
安德烈抬起了眼睛,玛丽·安托瓦内特表现出来的对下属不常有的沉着、镇静的态度使她怔住了。通常,驰对下属的不恭,总是以傲慢和严厉来对付的。
听着安德烈说了这么些话而不发作,这需要相当的耐心和友情,这深深地打动了这个愤世嫉俗的女人的心。
“王后陛下知道得很清楚,”她慢声细语地说,“塔韦尔奈家的人决不会是她的敌人。”
“我懂得。”王后回答道,“我对您的哥哥冷淡,您不能原谅我,而他本人都可能在指责我轻浮,甚至任性了呢,是吗?”
“我的哥哥是一个忠诚不贰的臣民,他决不会指责王后的。”安德烈说,尽力保持着生硬的样子。
王后看出来了,她为驯服塞伯拉斯①,越是添加蜜糖,自己就越是被人疑神疑鬼。她顿住不再作这方面的努力了。
她说:“尽管我来圣·德尼修道院和夫人②谈谈,是想来看您,并让你相信,不论您在不在我身边,我始终是您的朋友。”
安德烈感觉到她的语气在变化,她担心这回轮到自己冒犯这个前来慰藉她的人了,她更担心在一个女人的炯炯目光之下,暴露自己心中的隐痛。
“王后陛下真使我喜出望外,不胜荣幸。”她悲伤地说。
“快别这么说,安德烈。”王后握着她的手说,“您让我的心都碎了。怎么啦!难道一个不幸的王后就不能有一个女朋友,不能有一个心腹知己,不能放心地和象您这样的人儿温情脉脉地四目相注而不必去猜疑在这对眼睛的深处隐藏着私利和怨恨吗!是呀,安德烈,您羡慕这些王后,羡慕有财产、荣誉、生命的女人吧。啊,是啊!她们是王后,啊,是啊!她们握有她的子民的珍宝和鲜血,但是心呢!永远没有!永远没有!她们永远不能夺走他人的心,心只能是自愿给予的。”
“我向您保证,夫人,”安德烈说,她被这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感动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不会比以前爱王后陛下那样爱得更真切了。”
说这些话时,她的脸不觉涨红了,垂下了头。
“您……以前……曾经爱过我!”王后大声说,她一下子抓住了这几句话,“那么您现在不爱我了吗?”
“啊!夫人!”
“我什么也不求您,安德烈……该诅咒的是修道院的生活,它使某些人心灵中的记忆泯灭得这样快。”
“别责怪我的心吧,”安德烈迅速地说,“它死了。”
“您的心死了!您,安德烈,既年轻、又美貌,而您说,您的心死了!啊!别拿这些伤心的字眼来开玩笑吧。谁带着这个动人的微笑,还是那么美貌非凡,谁的心就没有死。别说这样的话了,安德烈。”
“我可要向您重复一遍,夫人,无论是在宫廷,还是在世界其它地方,没有什么可以使我感兴趣的了。在这儿,我象小草,象植物一样生活着,我的乐趣,只有我一个人懂得。这就是为什么,刚才我看见您时,您是那么光彩夺目,英姿飒爽,而我,一个胆怯的,卑微的修女,不能立即理解这一切的原因。您焕发的容光使我眼花缭乱,睁不开眼睛,我哀求您原谅我。对我而言,把世上的荣华富贵忘却了,不是一个很大的罪过,听我做忏悔的神甫每天都为此向我祝贺,夫人。我求求您,和他一样宽大为怀吧。”
“什么!您喜欢修道院?”王后问。
“我陶醉在独身生活中。”
“在这儿,不存在任何东西能使您想起人世间的欢乐?”
“没有。”
“我的上帝!”王后不安地想,“难道我将要失败不成?”
想着,她打了一阵寒战。
“想法子试试她看,”她心里想,“如果这个办法不成,我只有正式向她请求了。啊!请求她,请求她接受夏尔尼先生求婚。上天发发慈悲吧,难道我的命就这么苦吗!”
“安德烈,”玛丽·安托瓦内特控制住自己的情感,接着说,“您刚才说的话,表达了您的满足的心怀,这使我原来对您的希望化为泡影了。”
“什么希望,夫人?”
“别说了,假如您已经下了决心,就如您刚才表现的那样……哎呀!那我真是空欢喜一场。对我来说,一切不都是空的吗!我们别再去想这些事了。”
“不过,夫人,您也应该从这些事里得到某种满足,请向我说说……”
“有什么用?您已经超凡脱俗了,不是吗?”
“是的,夫人。”
“是甘心情愿的吗?”
“啊!完全是自觉自愿。”
“您庆幸自己所做的事情吗?”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到高兴。”
“您看,让我讲下去是多余的了。让上帝为我作证,我一时还以为成全了您呢。”
“我?”
“是呀,您,寡义薄情的人呀,您还要责怪我!但眼下,您既然另有所好,您当然比我更懂得自己的兴趣和爱好所在。我放弃……”
“不过,夫人,请费心告诉我是什么事吧。”
“啊!再简单也没有了,我原想把您带回宫廷。”
“啊!”安德烈嘴角上挂着苦笑大声说,“我,回到宫廷?……我的上帝!……不!不!夫人,永远也不!……虽然这样我违反了王后陛下的命令。”
王后颤栗了。她的心充满了无以言状的痛苦。她象一艘坚固的船,触礁下沉了。
“您拒绝了!”她轻声细气地问。
说着,她把脸藏在她的双手之中,不让安德烈看到自己迷茫惶然的神情。
安德烈以为她不堪顶撞,走上前去,跪下来,仿佛希望以自己的尊敬来减轻方才伤了她的友情或是自尊心而带来的痛苦。
“唉,”她说,“我整日愁眉不展,平庸无能,我既贫穷又遭人嫌。我太悲伤了,对女人,我激发不了任何醋意,对男人,我引不起任何欲望。每个人见了我都退而避了,您要在宫廷里把我变成什么模样呢?……啊!夫人,亲爱的女主人,撇下这个修女吧,上帝觉得她太不完善了,甚至远没接受她,而祂是接受身体和心具有缺陷的人的呀。让我去受苦受难,离群索居吧,让我留下来吧。”
“啊!”王后抬起眼睛说,“我刚才向您提出的这件事,可以洗涮掉您诉说的委屈和耻辱。我所说的这门婚事可以使您一跃而变成法国最高贵的夫人之一。”
“一门……婚姻!”安德烈愣住了,吃吃地说。
“您拒绝了。”王后说,越来越泄气了。
“啊!是的,我拒绝!我拒绝!”
“安德烈……”她说。
“我拒绝,夫人,我拒绝。”
这里,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心都揪起来了,她准备开始哀求了。正当她恍恍惚惚,失魂荡魄,浑身抖索地站起,说不出一句话来时,安德烈扑上前去挡住了她。
“至少,夫人,”她以为她就要走,揪住了她的长裙的一角说,“请开恩说出那个同意我作他的妻子的那个男人的名字吧。在生活中,我备受凌辱,痛苦万分,这个慷慨的人的名字……”
说着,她凄惨地,自嘲似的微笑了一下。
“这个慷慨的人,”她又接着说,“将是一帖膏药,我从今以后将会把它敷在我的所有的尊严受伤的伤口上。”
王后犹豫了一会儿,她认为还是需要把话讲完。
“夏尔尼先生。”她说,口气悲凉而冷漠。
“夏尔尼先生!”安德烈以惊人的爆发力大声说,“奥利维埃·德·夏尔尼先生!”
“是的,奥利维埃先生。”王后吃惊地看着年轻的姑娘说。
“绪夫朗先生的侄子?”安德烈继续问。两颊涨的绯红,一对眼睛闪灼出星星般的光芒。
“绪夫朗先生的侄子。”玛丽·安托瓦内特回答说,她看见安德烈面部表情骤然变化,越来越纳闷了。
“您想让我嫁的人,是奥利维埃先生,是吗,夫人?”
“就是他。”
“那么……他同意吗?”
“他向您求婚。”
“啊!我同意,我同意,”安德烈说,激动得有些不能自持了,“这么说,他爱的是我!……他爱的是我,正如我曾爱他那样!”
王后脸色铁青,全身哆嗦,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向后退去。她走去跌坐在一张安乐椅上,这时,发了疯的安德烈只知道一个劲地吻着她的双膝、衣裙,泪水沾湿了她的双手,并在上面盖满了她的热吻。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她说道。她终于从哽咽中和缓过来,换了一口气,可以说话了。
“来吧。”王后喃喃地说,她感到生命在消逝,她想在死前挽救她的名誉。
她站起来,依偎在安德烈身上,这时,安德烈的滚烫的嘴唇凑向她那冰冷的双颊。不一会儿,年轻的姑娘准备要动身。不幸的王后,这个握有三千万臣民生杀和荣辱之权的女人,终于咽下了一口苦水,内心呜咽着说:
“行了吧!我的上帝!一颗心所忍受的苦难难道还不够吗?然而我还得感谢您,我的上帝!”她又补充了一句说,“因为您把我的孩子从耻辱中拯救了出来,您给了我穿着王后的服饰死去的权利!”——
①希腊神话中看守地狱之门的三头犬。
②当时对有地位的未婚女子亦尊称为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