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个住家

3个月前 作者: 大仲马
    要不,我们过于相信读者的记忆,要不,我们还能希望他们已经认识了这条东接大中,西能圣·路易街坊的圣·克洛德街;事实上,在这个故事中扮演过或正要扮演角色的人物,在另一个时代,即在伟大的物理学家约瑟夫·巴尔萨摩和他的女预言家洛朗查以及他的老师阿尔托塔斯住在这里的时候,曾经常在这条街上来往,其中的人,读者一定看见过不止一个。


    在一七七○年,我们已经把读者第一次引进过那条街了,在一七八四年也同样,圣·克洛德街仍然是一条规规矩矩的小街,光线不足,这是事实,不太干净,这也是事实;归根结底,这条小街的建筑稀疏,比较冷清,少为人知。但,小街的名字上有一个“圣”字,并还赋有马雷街①的特色,象那条街一样,在它仅有的三四座大房子里,住着几个靠收年息过日子的穷人,几个穷商人,几个穷苦的贫民,他们的来历,也早已被人遗忘了。


    除了这三、四座房子以外,在与大道接连的拐角处,还有一座外表富丽堂皇的大府邸,这是圣·克洛德街可以把它当成贵族住宅而引以为荣的。但是,这座大建筑物,我们可以说,却是整条街上最阴沉,最没有生气,关得最紧的一幢房子;其实,碰上节日,光是这座房子里的那些枝形大烛台和大吊灯的光辉,就能透过窗户,越过院子的墙头,把整条街照亮。


    大门是从来不开的;窗子被皮垫子遮得严严实实的,在每一扇百叶窗和护窗板的板条上,都积有一层灰尘,生理学家或是地质学家很可能说已有十年无人打扫了。


    间或,他们也只能看见长在石板缝里的一丛丛杂草,墙上的青苔和一片片发霉败落的景象。时而,一只巨大的老鼠——这座被废弃的宅邸的主人,不慌不忙地穿过院子,钻进地窖;其实这谦逊的行动纯属多余,因为那舒适的客厅,小房间完全由它自由支配,猫儿也不会光临那儿来打扰它。


    假如说,一个过路行人或一个好奇的人,看到了面对的是这座似乎无人居住的宅邸,继续走他的路的话,对邻居就是另一回事了。邻居对这座房子的兴趣会更大些,他观看的时间总比较长,以至又吸引了另一个怀着好奇心的邻居来到他的身边,于是他们之间几乎无例外地会进行对话,他们谈话的主要内容,我们几乎都能记得,如果记不清细节的话。


    “街坊,”刚才看的那位向正在看的那位说,“您在巴尔萨摩伯爵先生的府上看见什么啦?”


    “街坊,”看的那位又向刚才看的那位回答说,“我看见有耗子。”


    “哦!您能让我看看吗?”


    于是另一位好奇的人也就站到了锁孔前面。


    “看见了吗?”让位的那位向占了位置的那位说。


    “嗯,”后者说,“我看见了。啊!先生,它长胖了。”


    “您这样想吗?”


    “是的,我敢肯定。”


    “我也这么想,不管别人怎么说,房子里肯定还有一些好吃的东西。”


    “唉,街坊啊,房子都烧了一半了,您还要让别人忘记什么呢?”


    “这话不假,街坊,您的话可能有道理。”


    说完,他们又看了看耗子就分手了,害怕在这件既神秘又微妙的事情上说得过多。


    事实真是这样,自从这座房子遭了火灾之后,或者说是房子的一部分被烧掉以后,巴尔萨摩就活去向,这宅邸被荒弃了,再也没整修过。


    我们将要述及的这所房子正耸立在阴沉沉、混沌沌的夜晚之中,地面上盖满了积雪,屋顶被火焰烧掉了一个缺口,就是这所老宅邸,我们经过它前面时都情不自禁地要停下来逗留一会儿,就如遇到一个老相识一样,然后,当我们从左往右通过这条巷子时,我们就会看到,紧靠着一堵大墙围着的一个小花园,有一幢又细又高的房子平地升起,就象在天空灰色的帷幔下一座白色细长的塔楼。


    在这座房子的顶部,一只烟囱管象避雷针似的向上戳着,就在这烟囱的顶空,一颗亮晶晶的星星在旋转、闪烁。


    房子的最高一层沉没在苍茫的夜空中,这个楼的正面有三个窗户,只有两个窗户透出淡淡的红光,另一个漆黑一团。


    其它几层楼则是阴沉沉的,笼罩着一片死寂。住户已经睡了吗?他们睡在被窝里是为了节约蜡烛和柴薪吗?在这个年头,这两件东西都是如此之昂贵和稀有。总而言之,下面五层毫无生气,而第六层楼不仅有人住着,而且有灯光亮着,还显得有些矫揉造作。


    让我们敲开门,走上黑漆漆的楼梯,一直走到我们所说的第六层。在那儿有一架简便扶梯靠在墙上,以便通到更上一层。


    门上挂着一只牡鹿脚②,地上一块草席编的擦鞋垫子,还有一只木制衣钩,这些就是这层楼梯上的全部装备了。


    打开第一道门,我们将走进一间漆黑、空荡荡的房间,这就是窗口没有亮光的那间房间。这间屋子作为前厅,和第二间相通,而这第二间房间的家具摆设和种种细节却值得我们研究一番。


    地面是方砖铺的,而不是镶木地板,门上的漆涂得很粗糙,三张白木做的安乐椅,罩着黄色灯芯绒,一张不入眼的沙发,因年久失修,坐垫上形成了一条条细细的褶皱起伏不平。


    起皱纹而无弹力就是这张旧沙发起皱纹的和松弛的皮肤:新的时候,它还是蛮富有弹性、惹人喜爱的,现在上了年纪,它没有弹力了,任人摆布了;当它被征服时,也就是说当有人坐上去时,它就叽叽嘎嘎地响。


    挂在墙上两幅肖像首先吸引了来人的目光。一支蜡烛和一盏灯,蜡烛插在一只三足烛台上,灯放在壁炉上,两种光汇集在一起,使这幅肖像片变成了两个光灶。


    其中一幅肖像上的人,头上戴着无边小帽,长长的苍白的脸,暗淡无光的眼睛,尖尖的山羊胡须,颈脖上戴着皱领③,根据这些特征,无需介绍,就看得出这张英</a>姿勃勃的脸与名扬天下的法国和波兰的国王亨利三世④维妙维肖。


    肖像的下沿,有一行黑色的签字,同样也放在一只漆得不怎么好的金黄色画框里:


    亨利·德·瓦卢亚


    另一幅肖像,画框是新近漆成金黄色的,金光灿灿的色彩和另一只已褪色的画框成了鲜明的对照。肖像上是一个长着黑眼珠的少妇,鼻子挺直、细腻、颧骨隆起,端庄的嘴,显得很沉着。她戴着帽子,更确切地说,她的头似乎要被高耸的头发和丝缎饰带压垮了。亨利第三的小帽与之相比,就象一间小屋在金字塔的脚下。


    在这幅肖像下首,同样有一行用黑字写的名字:


    雅纳·德·瓦卢亚


    察看了已熄灭的炉膛,看过了罩着草绿色花缎的那皱巴巴的暹罗印花布做的床帏,如果有人想知道住在这六层楼上的居民和这两幅肖像有什么关系的话,只需要转身面向一张橡木小桌子看看就行: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左臂肘支在小桌子上面,正在反复阅读几封印的信,仔细地查看信上的地址。


    这位年轻的少妇,就是肖像上的那一位。


    离她两三步远,一个六十岁光景、个子矮小的老侍女,衣服穿得就象是格勒兹⑤画的女傅⑥一样,呆在一旁看着,显得既好奇、又尊敬。


    “雅纳·德·瓦卢亚”,照片上是这么写的。


    但,假如这位妇人真是瓦卢亚家庭的一员,那么亨利第三,这位沉溺于享受、荒淫无度的国王又怎么会容忍——即使在照片上——看见这样一种寒酸的场面?要知道,肖像持有人不仅是他的家庭中的一员,而且还继承了他的姓氏啊。


    其实,住在六楼的这位夫人,就她本身而言,也根本没有使她自命继承的血统丢脸;她有一又雪白粉嫩的手,她不时地双臂交叉,把手插在胳肢窝里取暖。她有一双纤小细长的脚,脚上趿着一双还很入时的丝绒拖鞋,不停地在亮晶晶的、寒冷的、象覆盖着巴黎的冰块似的石板地上跺脚取暖。


    西北风钻过门底和窗缝,不停地吹进来,不一会儿,老侍女神色凄楚地耸了耸双肩,呆呆地望着没有生火的壁炉。


    那位女房主还是一个劲地在数着信件,念着地址。


    每当读完一个地址,她就计算一下。


    “米塞里夫人,”她轻轻地说,“王后陛下内房第一侍从夫人,在她那里只应算上六个路易,因为她已经给过我了。”


    说完,她叹了一口气。


    “帕特里克丝夫人,陛下的内房侍女,两个路易。”


    “奥枚松先生,接见一次。”


    “卡洛纳⑦先生,请教一次。”


    “罗昂先生,访问一次。我们想办法让他回访一次。”少妇微笑着说。


    “这样算来,”她还是用那单调的语气继续说道,“八天之内,八个路易是少不了的。”


    说完,她抬起了头。


    “克洛蒂尔德太太,请剪烛花。”


    老妇照着去做了,然后又回到原位,神情严肃而专注。


    少妇被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有些不耐烦了,说:


    “去找找看,太太,还有没有蜡烛头,拿来给我,点烛台未免太奢侈了。”


    “没有了。”老妇回答说。


    “去看看嘛。”


    “上哪儿看?”


    “还不是到会客室去。”


    “那儿可冷呢。”


    “啊!听,正好有人拉铃呢。”少妇说。


    “夫人弄错了吧。”老妇固执地说。


    “我还以为是真的呢,克洛蒂尔德太太。”


    她看见老妇态度坚决,就软下来了,嘴里叽哩咕噜的;就如某些人,出于某种原因,让下人牵着鼻子走,其实这些人本来是无权这样做的。


    过后,她又计算起来。


    “八个路易,我在巷子里还欠三个路易。”


    她拿起笔,写上:


    “三个路易……五个答应给拉莫特先生,让他能够在奥布河畔的巴尔继续度假。可怜虫!我们的结合也没让他富裕起来;嗯,耐心点吧!”


    说完,她还在笑,但这次她是对着放在两张肖像中间的一面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笑的。


    “现在,”她继续说,“从凡尔赛到巴黎,又从巴黎到凡尔赛的车马费,一个路易。”


    说着,她又把这个数目写在用费一栏里。


    “现在,还有八天的生活费,一个路易。”


    她又继续写。


    “梳妆费,车马费,我要去觐见的官邸的守卫的小费,共四个路易。就这些了?加吧。”


    但当她正在加的时候,又突然停下了。


    “我告诉您,有人拉铃。”


    “不是的,夫人。”老妇回答说,她在座位上冻得有些麻木了,“不是我们这里,而是在下面,在五楼。”


    “四个,六个,十一个,十四个路易,还差六个,还有一个衣柜要更换,辞退这个老不死的还得要付工钱。”


    说着,突然她愤怒地大叫起来:


    “我不是告诉您了吗,有人拉铃,老家伙!”


    这一次,说实在的,耳朵再剃须的人也不能不听到门外有人要进来;铃被使劲地拉着,在墙角震响着,经久不息,铃舌连续打了十来次铃壁。


    这时,老婆子才听到声音,终于从昏睡中惊醒,跑向会客室,她的女主人象松鼠那样敏捷,迅速地把散在桌子上的信件纸张一古脑儿地扔在一只抽屉里;然后,又飞快地向房间里扫了一眼,确信一切尚算整齐,于是便在沙发上坐下,装出一个病很重,但又要安于从命的人那样的可怜、谦卑的神态。


    不过,我们得赶紧补上一句,她也只是四肢处于休息状态,眼睛却紧张不安地盯着镜子,通过镜子可以看到房门,而两只耳朵则警觉地竖着,想辨别出任何微小的声音。


    老婆子打开了门,从会客室传来了轻轻的说话声。


    这时,有一个人带着清脆柔和,但又果断的声音问了句:


    “这儿是拉莫特伯爵夫人的府上吗?”


    “拉莫特·瓦卢亚伯爵夫人?”克洛蒂尔德带着浓重的鼻音重复道。


    “是啊,老太太。拉莫特夫人在家吗?”


    “是的,夫人,她身体很不舒服,不便出来。”


    对话时,那位所谓的病人没漏过一个音节,眼睛始终盯着镜子。她从镜子里看见了向克洛蒂尔德问话的女人,从外表的种种迹象看来,这个女人肯定是属于上层社会的。


    她立刻离开沙发,坐上了安乐椅,以便把那张上座留给那位陌生人。


    在她换座位时,却没有看到那位客人又返身回到楼道,向另外一个站在阴暗处的女人说:


    “您可以进来了,夫人,就在这儿。”


    门又重新关上,我们方才看见她们打听去圣·克洛德街的那两位妇女刚走进了拉莫特·瓦卢亚伯爵夫人的寓所。


    “我该如何向伯爵夫人通报你们两位?”克洛蒂尔德问道,她怀有三分敬意地把烛台好奇地来回照着两位夫人的脸。


    “就说是慈善会的一位夫人。”年龄稍大的一位夫人说。


    “巴黎来的?”


    “不,从凡尔赛来。”


    克洛蒂尔德走进女主人的内室,两个陌生人也她走了进来,在这间有着照明的内室,雅纳·德·瓦卢亚不无艰难地从安乐椅上站起来,谦卑地向两位女客人躬身致意。


    克洛蒂尔德移近了另外两张安乐椅,让两位女客人有选择的余地,然后审慎地慢吞吞地退回到会客室,似乎就要让人猜到,她会躲在门后偷听她们的对话的——


    ①巴黎一旧街区,有几座古旧的老式房子。


    ②当时的敲门用具。


    ③十六、十七世纪贵族男女衣着领口上的装饰。


    ④亨利三世(1551—1589)一五七三年起任法国瓦罗亚王朝末代国王,一五八九年遇刺身亡。


    ⑤格勒兹(1725—1805),法国画家。


    ⑥法国及西班牙等国旧时雇来监督少女、少妇的年长妇人。


    ⑦卡洛纳(1734—1802),曾任法国财政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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