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3个月前 作者: 司汤达
    在这一片狂怒中,只有兰德里亚尼大主教一个人显出他是忠于他的年轻的朋友的,甚至在王妃的宫廷上,他还敢一再引用法律箴言,照这个箴言说来,在任何案件中,都应该留着一个耳朵不受任何偏见蒙蔽,以便倾听缺席者的答辩。


    法布利斯越狱的第二天,有不少人接到一首写得挺糟的十四行诗,诗中歌颂这次潜逃是本世纪最了不起的行动之一,还把法布利斯比作一个展开翅膀飞临人间的天使。第三天晚上,全帕尔马的人都在背一首写得非常好的十四行诗。这是法布利斯一边攀住绳子往下爬,一边回顾自己一生中的种种遭遇时所做的独白。这首诗里有两行非常精彩,使他在舆论中提高了地位。凡是行家都认得出这是费朗特·帕拉的风格。


    可是,我在这儿倒需要追求史诗的风格了:在听到萨卡城堡张灯结彩这件无法无天的吓人事件以后,愤怒就像山洪暴发似的一下子淹没了所有那些思想纯正的人的心,我到哪儿找得到色彩来描绘他们的愤怒呢?他们一致指责公爵夫人。甚至连真正的自由党人也认为,她这是在残忍地连累各个牢狱里关着的那些可怜的嫌疑犯,毫无必要地激起亲王心中的怒火。莫斯卡伯爵公开说,公爵夫人的老朋友们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把她忘掉。因此人们异口同声地发出一片咒骂。假使有一个外国人路过帕尔马城,他一定会被舆论的力量惊倒。不过,在这个懂得体味复仇乐趣的国家里,萨卡的张灯结彩和在园子里为六千多农民举行的那场排场惊人的酒宴,却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在帕尔马,人人都一再谈到公爵夫人曾经分了一千赛干给她的农民,而且他们就用这件事来说明三十名宪兵为什么会受到稍微有点粗暴的接待。在那个了不起的晚上人人都喝醉了,三十六小时以后,警察局愚蠢地派出三十名宪兵到这个小村子,他们挨到一阵石头,逃走了,其中有两名从马上摔下来,被人扔进波河。


    至于桑塞维利纳府的大蓄水池漏水,几乎没有引起注意。夜里有几条街或多或少地被水淹没,第二天早上人们以为是下过一场雨。路多维克谨慎地打碎了府邸的一扇窗子上的玻璃,好让人认为是有贼进来过。


    甚至还发现了一张小梯子。只有伯爵一个人心里明白,这是他那个女朋友的天才杰作。


    法布利斯下定决心,只要一有可能,就立刻回帕尔马去。他打发路多维克送一封长信给大主教。这个忠心的仆人回到帕维亚西边,皮埃蒙特境内的第一个村庄桑纳察罗,才把可敬的大主教写给他年轻的被保护人的一封拉丁文回信付邮。我们应该补充一个细节,它像其他不少的细节一样,在不再需要处处戒备的国家里,毫无疑问,会显得太啰唆。法布利斯·台尔·唐戈的名字,信封上从来没有写过;所有寄给他的信,信封上都写着瑞士,罗加诺,或者皮埃蒙特,贝尔吉拉特,路多维克·桑米凯里收。信封是用粗纸做的,马马虎虎地用火漆封上,姓名地址写得勉强可以认得出来,有时候还加上一些符合厨娘口气的嘱咐。所有的信都注明比真实的日期前六天寄自那不勒斯。


    从靠近帕维亚,在皮埃蒙特境内的桑纳察罗村,路多维克又急急忙忙赶回帕尔马。他担负着一桩法布利斯认为无比重要的使命,就是去送一块绸手帕给克莱莉娅,手帕上印着一首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事实上在这首十四行诗中改动了一个字。克莱莉娅在她的桌子上发现这块手帕的两天以前,刚接受了克里申齐侯爵的感谢,克里申齐侯爵自称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这块手帕作为始终不渝的相思的表记,在她心里引起了什么印象,也就不用再说了。


    要塞里发生的事,路多维克奉命尽可能详细地打听清楚。克里申齐侯爵的婚事看来已经成为定局,这个不幸的消息就是他告诉法布利斯的。克里申齐侯爵几乎没有一天不在要塞里为克莱莉娅举行一次宴会。关于这桩婚姻,有一个确实可信的证据:这位极其富有,因而像意大利北部常见的那些有钱人一样也非常吝啬的侯爵,正在大事准备,虽然他娶的是一个没有陪嫁的姑娘。法比奥·康梯将军的同胞们心里全都首先有这个看法,它严重地损伤了将军的虚荣心,事实上,他新近就买了一块价值三十多万法郎的地,而且他虽然一无所有,这块地却是用现款买的,显然用的是侯爵的钱。因此将军扬言,他要把这块地给他的女儿做陪嫁。但是文书等等费用总共花去一万两千多法郎,在克里申齐侯爵这个盘算极精的人看来,似乎是一笔非常荒唐的支出。他自己呢,在里昂定织了许多华丽的彩色挂毯,著名的博洛尼亚画家巴拉齐精心设计,完全符合赏心悦目的要求。这些挂毯将用来装饰侯爵府底层的那十七间客厅,每一张挂毯上都有克里申齐家族的纹章中的一部分。大家知道,克里申齐家族是一九八五年任罗马执政官的、著名的克里申西乌斯的后裔。运到帕尔马来的挂毯、时钟和枝形吊灯,价值共三十五万法郎以上。除了房子里已经有的镜子以外,又添置了一批价值高达二十万法郎的新镜子。府里有两间客厅是仅次于那位出神入化的科勒乔的、当地最伟大的画家帕尔马齐</a>诺的著名作品;除了这两间以外,所有二层楼和三层楼上的房间现在都正在由佛罗伦</a>萨、罗马和米兰的著名画家忙着用壁画装饰。瑞典的大雕塑家浮凯贝尔格、罗马的泰纳拉尼和米兰的玛尔凯西已经在十块浅浮雕上工作了有一年,这十块浅浮雕刻画出克里申西乌斯这位真正伟大的人物的十大功绩。大部分天花板上的绘画也是影射他的生平。最受普遍赞赏的是米兰的海耶茨画的那块天花板,画的是克里申西乌斯在极乐世界受到弗朗索瓦·斯佛查、豪华者洛伦佐、罗伯特王、保民官考拉·迪·黎安济、马基雅维利、但丁和其他中世纪的伟大人物的接待。对这些杰出的人物的赞赏,有人看成是对眼前那些当权人物的讽刺。


    所有这些豪华的排场,把帕尔马的贵族和资产阶级的注意力完全给吸引住了,路多维克怀着羡慕的心情,天真地向卡萨-马乔列的一个关卡上的人口授了一封二十多页的长信,叙述这些排场,我们的主人公看了这封信,心里好像刀扎一样。


    “可我呢,我是这样穷啊!”法布利斯对自己说,“一共才四千法郎的年金!所有那些奇迹都是为了克莱莉娅·康梯制造的,我竟然还敢去爱她,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在路多维克的长信里,只有一段是他用他那笔拙劣的字写的,他告诉他主人,他有天晚上遇到他主人从前的看守,可怜的格里罗。这个人坐过牢,后来又放出来,现在显然还不敢抛头露面。他求路多维克发发善心,给他一个赛干,路多维克以公爵夫人的名义给了他四个。新近释放的老看守一共有十二个,他们准备好,只要在要塞外面碰上那些新看守,他们的继任者,就请他们吃一顿刀子(trattamentodicortete)。格里罗说,要塞里几乎每天都要演奏小夜曲,克莱莉娅·康梯小姐脸色非常苍白,常常生病,“还有一些其他诸如此类的事”。由于这句可笑的话,路多维克在邮车回转的时候收到了回罗加诺的命令。他回去亲口叙述了那些详细情况,使法布利斯更加感到悲伤。


    我们不难想象,他在可怜的公爵夫人的面前显得有多么可爱。他宁愿死上一千次,也不愿意在她面前提起克莱莉娅·康梯的名字。公爵夫人恨透了帕尔马,但是对法布利斯说来,不管什么,只要能引起他对这个城市的回忆,他都认为既崇高又动人。


    公爵夫人比以前更加念念不忘复仇了。在吉莱蒂被杀这个意外事件发生以前,她是那么幸福,而现在她过着怎样的日子啊!她一心在盼望着一件可怕的大事发生,对于这件大事她连一个字也没有透露给法布利斯,可是从前,她在和费朗特安排的时候,还以为一旦告诉了法布利斯有一天他可以报仇,会使他不知道多么高兴呢!


    我们现在可以大致地想象到法布利斯和公爵夫人的谈话有多么快乐了。他们几乎总是阴郁地默不作声。为了使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充满乐趣,公爵夫人甚至还忍不住跟她这个太心爱的侄子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伯爵几乎每天都写信给她;显然他又像他们恋爱时期那样派出了专差,因为他的信上总是盖着瑞士一些小城市的邮戳。这个可怜的人为了不把他的爱情说得太露骨,为了使他的信写得生动有趣,绞尽了脑汁。可是她仅仅漫不经心地看一遍就完了。唉!当一个女人被她更喜欢的情人冷待,感到痛心的时候,一个受到她尊重的情人的忠贞,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两个月里面,公爵夫人只回了他一封信,为的是要他去探王妃的口气,看看王妃在那场胆大妄为的焰火以后,是不是还乐意接受公爵夫人的一封信。如果伯爵认为合适,就请他把那封信呈上去。王妃的侍从长职位新近出缺,公爵夫人在信中替克里申齐侯爵请求,并且希望作为对他婚姻的庆贺赏赐给他。公爵夫人的信是一篇杰作,措辞恰到好处,表现出极其亲切的敬意。在这封宫廷文体的信中没有用一个会引起王妃不快的字眼儿,哪怕是最间接的不快都不会引起。因此回信也充满了亲切的、因为分离而遭受到折磨的友谊。


    “我的儿子和我,”王妃在信上说,“自从您那么突然地离开以后,连一个勉强过得去的夜晚都不曾有过。我亲爱的公爵夫人难道已经忘了,正是她使我在对我宫里的官员的任命上有了发言权?难道她以为,为了侯爵的职位,必须给我举出种种理由来吗?倒好像她表示出的愿望,对我说来,不是头条理由似的。只要我还能做几分主,侯爵就一定会得到那个位置。然而在我心里将永远有一个位置,而且是首要的位置,留给我可爱的公爵夫人。我的儿子的表示也完全一样,虽然从一个二十一岁的大孩子的嘴里说出这种话来过分了一点。他向您要一些贝尔吉拉特附近奥尔塔山谷里的矿物标本。我希望您常来信,您可以把信寄给伯爵,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地恨您,正因为他怀着这种情感,我才特别喜欢他。大主教也忠实于您。我们都盼望有一天能见到您,请记住,一定要再见面的。我的首席女官吉斯勒里侯爵夫人将要离开这个世界,到一个更好的世界去了。这个可怜的女人给我添过许多麻烦,现在离开得又不是时候,还要惹得我不痛快。她的病使我想起了一个人。换了从前,只要我能使那位绝无仅有的女人答应为我牺牲她的独立自主的身份,我就可以那么愉快地用她来代替侯爵夫人了,可是她撇下我们,而且把我这个小小宫廷的快乐也全部带走了。”等等,等等。


    总之,公爵夫人天天和法布利斯见面的时候,心里都很明白,她是在尽一切力量去促进那桩使他伤心绝望的婚姻。因此,有时候他们一同乘着小船在湖上游荡四五个小时,连一句话也不说。法布利斯虽然满怀善良的心意,但是他惦记着别的事情,他那颗天真纯朴的心里想不出话来说。公爵夫人看到了这一点,感到非常痛苦。


    我们忘了在适当的地方说一说,公爵夫人在贝尔吉拉特租了一所房子。这个村庄风光明媚,村名与现实完全相符(看得见一个美丽的湖湾)。公爵夫人迈出她客厅的落地长窗,就可以上船。她买了一条很普通的小船,本来只要四个桨手就够了,可是她雇了十二个,而且特地从贝尔吉拉特附近的每一个村子里雇一个。她在第三次或者是第四次由这些经过仔细挑选的人划到湖心的时候,吩咐他们停止划桨。


    “我把你们都当作朋友看待,”她对他们说,“我想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的侄子法布利斯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虽然他是在你们的湖上,在一个自由的地方,可是他们也许会买通人,想办法再把他抓走。多留点神,你们听到什么,都来告诉我。不论白天还是夜里,我都准你们进我的屋。”


    桨手们热烈地答应了。她是懂得怎样得到别人敬爱的。不过,她并不认为法布利斯会再度被捕,她采取这一切预防措施是为了她自己;她在发出打开桑塞维利纳府的蓄水池那个不幸的命令以前,是根本不会想到这些的。


    为了谨慎起见,她又在罗加诺港替法布利斯租了一套房间。他每天来看她,或者是她自己到瑞士去。从下面这件小事,我们可以推测出,他们两人朝夕相处有多么愉快: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们来看了他们两趟,有这些外人在场,他们居然感到了高兴。因为一个对我们最切身的利益一无所知,而且每年只见到一次面的人,哪怕是骨肉至亲,我们还是可以称他为外人。


    一天晚上公爵夫人同侯爵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都在罗加诺,法布利斯的家里。当地的大司铎和本堂神父来向这些夫人表示敬意。大司铎在一家商号里有股份,认为自己消息非常灵通,他忽然想到说:“帕尔马亲王死了!”


    公爵夫人脸色变得煞白,她仅仅只有勇气说:“听到什么详细情况没有?”


    “没有,”大司铎回答,“光听说他死了,不过这个消息是确实可靠的。”


    公爵夫人望望法布利斯。“我为他干了这件事,”她心里说,“比这坏上一千倍的事我也会去干,可是他却漠不关心地待在我面前,想着另外一个女人!”公爵夫人忍受不了这个可怕的念头,她一下子昏了过去。大家都手忙脚乱地救她。但是她醒过来以后,注意到法布利斯倒不如大司铎和本堂神父那么慌张。他和平时一样在想心事。


    “他在想回帕尔马去,”公爵夫人心里说,“也许还在想破坏克莱莉娅和侯爵的婚姻。不过,我有办法阻止他。”接着她记起还有两位教士在面前,于是赶紧说:“他是一位伟大的君主,曾经受到很大的诽谤!对我们说来,这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两位教士告辞以后,公爵夫人想独自一个人待着,于是说她要去睡了。


    “毫无疑问,”她对自己说,“为了谨慎起见,我得等上一两个月再回帕尔马。不过,我觉得我不会有这份耐心;我在这里太痛苦啦。看着法布利斯老是这样想心事,一声不响,真叫我心里受不了。谁想得到,我和他单独在这可爱的湖上游玩,会感到厌倦,而且还是在我为了替他报仇,干出没法跟他说的事的时候!看到这种景象,死也算不了什么。法布利斯从那不勒斯回来,我在帕尔马的府邸里接待他,那时候我感到强烈的孩子气的幸福和快乐,现在可受到了报应。如果当时我说上一句话,一切都停当了,他和我难解难分以后,说不定就不会想到那个小克莱莉娅。可是那句话使我厌恶透了。现在,她占了我的上风。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她二十岁,而我呢,又是忧虑又是生病,变得厉害,而且年纪比她大一倍!……应该死了,应该结束了!一个四十岁的女人,除了在她年轻时候爱过她的男人们以外,是没有人会动心了!从现在起我只能从满足虚荣心中得到快乐;值得为这个生活吗?所以这更是回帕尔马去寻欢作乐的理由。如果事情发生某种变化,他们就会夺去我的生命。嘿!那又有什么不好?我会庄严地死去,在临终以前,而且仅仅在那时候,我才对法布利斯说:‘忘恩负义的人啊!这是为了你!……’不错,只有在帕尔马我才能排遣我的短促的余生。我要在那里大出风头。从前,我的种种荣耀常常使拉维尔西感到不幸,如果我现在能够对它们感到动心,那该有多么幸福啊!那时候,我需要去看那些嫉妒的眼睛,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幸福……对我的虚荣心说来总算幸运,也许除了伯爵以外,没有一个人会猜到是什么事情使得我心如死灰……我会爱法布利斯,我会忠于他的前程。但是我绝不会让他破坏克莱莉娅的婚姻,也绝不会让他达到目的,娶她做妻子……不,绝对不成!”


    公爵夫人伤心的独白正进行到这儿,忽然听见房子里响起一片很大的闹声。


    “好!”她对自己说,“他们来抓我了。一定是费朗特被捕,招了出来。哼,那只有更好!我可以有件事干干了,为了我的脑袋,我要和他们斗一斗。不过,首先不应该让自己被抓住。”


    公爵夫人连衣服都没有穿整齐,就逃到了花园深处。她已经想爬上一堵矮墙,躲到田野里去,但是她看见有人走进了她的卧房。她认出那是伯爵的心腹布鲁诺,只有他和她的侍女两个人。她走到落地长窗跟前。这个人正在和侍女谈他受伤的情形。公爵夫人回到房里。布鲁诺几乎扑倒在她脚边,恳求她别告诉伯爵,他在这么一个可笑的时刻来见她。


    “亲王死了以后,”他接着说,“伯爵老爷就立刻下命令给所有的驿站,不准供给帕尔马国籍的人马匹。因此,一直到波河,我都是用家里的马;可是离开小船的时候,我的车子翻了身,摔坏、砸烂了。我本来应该骑马的,可是我受了这么重的伤,骑不成了。”


    “好吧!”公爵夫人说,“现在是夜里三点钟,我就说您是中午到的。不过您别说得跟我的话对不起来。”


    “我非常感激夫人的恩典。”


    在一部文学作品里出现政治,就像在音乐会里响起一下手枪声,虽然粗俗,可是又不能不对它注意。


    我们就要谈到一些非常丑恶的事情了,由于种种原因,这些事情我们本来并不想谈。但是,我们不得不提一提那些属于我们范围以内的情节,因为它们是以人物的内心作为舞台的。


    “可是,伟大的天主!这位伟大的亲王是怎么死的呢?”公爵夫人问布鲁诺。


    “他在离萨卡两法里,波河岸边的沼泽里打候鸟,陷在一个被草丛遮没的坑里,当时正浑身大汗,所以受了凉。他给抬进一所孤零零的房子,几个钟头以后就死在那里。有人说卡泰那和波罗纳两位老爷也死了,还说事情完全出在他们进去的那个乡下人家的铜锅子上,因为那些锅子上满是铜绿。他们在那个人家里吃的中饭。最后还有那些头脑狂热的人,那些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的雅各宾党人,他们谈到了毒药。我的朋友托托在宫里当差官。我知道,他本来也没命了,幸亏有个乡下人好心替他治疗。这个乡下人似乎很懂医道,给他吃了一些非常奇怪的药。不过,大家已经不再谈论亲王的死了,老实说,他是一个残酷的人。我离开的时候,老百姓聚在一起,要杀死总检察长拉西,还想去放火烧要塞的大门,救犯人。不过听说法比奥·康梯将军准备开炮。也有人肯定地说,要塞的炮手们已经在火药上浇了水,他们不愿意屠杀自己的同胞。不过,有趣得多的是,在桑多拉罗,外科大夫整治我可怜的胳臂的时候,有一个从帕尔马来的人说,老百姓在街上抓住了巴尔博纳,那个出名的要塞司书,先揍了他一顿,然后把他吊死在林荫大道,离要塞最近的一棵树上。老百姓朝宫廷花园涌去,要去捣毁花园里亲王的那座漂亮的雕像。但是伯爵老爷带了一营卫兵,把他们排列在雕像前面,并且派人通知老百姓,谁要是进入花园,就别想活着出去。老百姓害怕了。不过,奇怪的是,这个从帕尔马来的、从前当过宪兵的人一连对我说了好几遍,他说伯爵老爷在踢了亲王的卫队长P……将军几脚,扯掉他的肩章以后,派了两名射击手把他押出花园。”


    “我一听就知道这是伯爵干的,”公爵夫人叫起来,一分钟以前她还料不到自己会这么快乐,“他决不能容许人家侮辱我们的王妃。至于P……将军,他对合法主子们是忠诚的,所以他决不愿为篡位者效劳,而伯爵却没有那么注意细节,他参加过西班牙的各次战役,宫廷上常常为了这件事指责他。”


    公爵夫人已经拆开伯爵的信,但是她看信的时候,一再停住,问了布鲁诺不下一百个问题。


    这封信很有趣。伯爵用了最阴沉的措辞,然而从每个字里都透露出最强烈的快乐。他避免详细叙述亲王是怎么死的,他用下面这几句话结束了他的信:


    你毫无疑问就会回来了,我亲爱的天使!不过我劝你等上一两天,我希望王妃今天或者明天就会派人送信给你。你的离开是大胆的,你的回来也应该是显赫的。至于在你身边的那个大罪犯,我打算从国内各个地区召集十二名法官审判他。但是为了让这个罪人受到应得的惩罚,我首先必须把第一次的判决书做卷发纸,如果那份判决书现在还在的话。


    伯爵曾经拆开他的信,添上:


    谈一谈另外一件事:我刚命令发子弹给两个卫兵营。我得去拼一番,我要尽力不辜负自由党人好久以前就送给我的那个“残酷者”的绰号。P……将军这个老僵尸竟敢在兵营里说要跟近乎造反的老百姓谈判。我是在街上给你写信。我到王宫去,只要我还活着,他们就别想进得去。别了!假如我死了,我将和生前一样,仍然崇拜你。别忘了去取那用你的名字存在里昂D……处的三十万法郎。


    拉西这个可怜虫来了,他脸色白得像死人,假发也没有了。你没法儿想象他这副模样!老百姓坚决要吊死他,那未免对他太不公道了。他应该五马分尸。他躲在我的府邸里,又跟着我跑到街上来。我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我不愿意带他到亲王宫里去,那会在那里引起骚动的。F……会看出我是不是喜欢他。我对拉西说的头一句话是:“我需要台尔·唐戈先生的判决书,和所有您可能有的副本,您告诉所有那些不公正的法官,他们是这次骚动的祸根子,如果他们敢提一提这个根本不曾有过的判决书,我就把他们,还有您,我亲爱的朋友,全都绞死。”以法布利斯的名义,我给大主教派去一连掷弹兵。别了,亲爱的天使!我的府邸就要给烧掉,我将失去你那些可爱的肖像了。我必须赶到王宫去把那个无耻的P……将军革职。他在胡闹。他像从前奉承已故的亲王那样卑鄙地奉承老百姓。所有的将军都吓得没命。我看,我要自封为总司令了。


    公爵夫人存心不打发人去叫醒法布利斯。她对伯爵感到一阵钦佩,几乎是爱上他了。“经过一再考虑,”她对自己说,“我应该嫁给他。”她立刻写信把这一点告诉他,而且派她的一个仆人把信送去。这天夜里,公爵夫人顾不上想到自己的不幸了。


    第二天将近中午,她看见十个桨手划着一条小船迅速地在湖上过来。法布利斯和她很快就认出有一个人穿着帕尔马亲王宫里的号衣。这正是亲王的一个信差,他还没有上岸,就朝公爵夫人嚷道:“暴动已经平定了。”这个信差交给她好几封伯爵的信,一封王妃的亲切可爱的信,还有亲王腊努斯-艾尔耐斯特五世的一道写在羊皮纸上的命令,封她为桑乔瓦尼公爵夫人和太妃的首席女官。她原来以为这位精通矿物学的年轻亲王是个傻瓜,没想到他倒很聪明,给她写了一封短信。不过信的末尾却透露出了爱情。短信是这样开始的:


    公爵夫人,伯爵说他对我很满意。事实上是我在他旁边,有几颗枪弹在我身旁飞过,我的马被打中了。这样一件小事人们就会大惊小怪,我真巴不得参加一次真正的战役,不过不是同我的臣民作战。我一切都应该感谢伯爵。我那些将军们从来没有打过仗,一个个都胆小如鼠。其中有两三个我想已经逃到博洛尼亚。自从那个巨大、悲痛的事件促使我执政以来,我还没有签署过像任命您做我母亲的首席女官这样使我感到愉快的命令。我的母亲和我记得,有一次,您称赞过桑乔瓦尼pzzetto周围的美丽景色,它从前属于彼特拉克,至少大家是这么说的。我的母亲想把这一小片产业送给您,而我呢,既不知道应该送什么给您,又不敢把已经属于您的一切奉献给您,因此我封您做我国的公爵夫人。我不知道您知道不知道,桑塞维利纳是一个罗马的爵位。我新近把我国的大绶带颁给我们的可敬的大主教,因为他显示了七十岁的人罕有的坚定精神。我把所有流亡在外的夫人们都召回来,希望您别生我的气。据说,从今以后在我的签名前面只应该写“您亲爱的”这几个字。我不得不滥用这个保证,这真使我感到不痛快,而只有在给您写信的时候,这个保证才是完全真实的。


    您亲爱的


    腊努斯-艾尔耐斯特


    根据这种措辞,有谁不会说公爵夫人将要受到最高的恩宠呢?然而,两小时以后她又收到了伯爵的几封信,在这几封信里发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他没有详细说明,光是劝她稍缓几天再回帕尔马,还劝她写封信给王妃说她身体非常不舒服。尽管如此,公爵夫人和法布利斯还是在吃过晚饭以后,立刻就动身到帕尔马去了。公爵夫人的目的是促使克里申齐侯爵提前举行婚礼,不过她对自己却不肯承认这个目的。法布利斯呢,一路上喜欢得发狂,在他姑母看来,这是很可笑的。他盼望不久就可以见到克莱莉娅。他打算,要是没有别的办法阻止她的婚事,那就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把她劫走。


    公爵夫人和她侄子在旅途中非常愉快。在离帕尔马最近的一个驿站上,法布利斯稍微停留了一会儿,换上教士服装。平时他总穿得像一个戴孝的人。他回到公爵夫人的房间,公爵夫人对他说:“我觉着伯爵的信里有可疑的和难以解释的地方。如果你相信我的话,你就在这儿待上几个钟头。我和那位伟大的大臣谈过以后,立刻就给你送封信来。”


    法布利斯非常勉强地接受了这个通情达理的劝告。伯爵迎接公爵夫人的时候,高兴得了不得,活像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称她为他的妻子。有很久他都不愿意谈到政治,最后他们冷静下来,他才说:“你不让法布利斯公开回来,做得很对。我们这儿正完全倒退到原来的局面。你猜猜亲王任命谁当司法大臣,做我的同事!是拉西,我亲爱的,在发生重大事件的那天,我曾经当要饭的看待过的,也确实是个要饭的那个拉西。对了,顺便告诉你,这儿发生过的一切,我们都封锁起来了。如果你看我们的报纸,你就会看到一个叫巴尔博纳的要塞司书翻车身亡。至于在袭击花园里的亲王雕像时,那六十来个被我叫人开枪打死的坏蛋,他们现在身体非常好,只不过是出门旅行去了。内务大臣左尔拉伯爵亲自到这些不幸的英雄家里去过,在每一家都给他们的亲人或者朋友留下十五个赛干,还命令他们说死者正在旅行,而且直截了当地威胁他们,如果谁敢提到那些人已经被杀死,就把谁关进监狱。由我自己管辖的外务部里,特地派了一个人到米兰和都灵去找新闻记者,不让他们再谈那件不幸的事件,这是我们这里惯用的说法。这个人还要以半官方的身份到巴黎和伦敦去辟谣,因为所有的报纸上都可能已经发表了关于我们的骚乱的消息。另外一个人已经到博洛尼亚和佛罗伦萨去了。我只好听之任之。


    “不过,就我这个年纪来说,有趣的是,我在跟卫队的士兵们说话,以及扯下P……将军那个胆小鬼的肩章的时候,居然有了片刻的热情。在那一刻里,我会毫不犹豫地为亲王献出我的生命。现在我承认,那样死法未免太愚蠢了。亲王虽然是个挺好的年轻人,但是今天他情愿出一百个埃居让我病死的。他还不敢叫我辞职,但是我们尽可能避免交谈,我给他送去大量简短的书面报告,正像在法布利斯入狱以后,我对待已故的亲王那样。顺便说说,我没有把法布利斯的判决书做成卷发纸,主要的原因是拉西这个坏蛋没有把它交给我。因此,您不让法布利斯公开回来,做得非常对。判决书现在还有效。不过我不相信拉西在今天敢逮捕我们的侄子,然而半个月以后他可能就敢了。如果法布利斯一定要回到城里来,那就让他住在我家里吧。”


    “可是,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吃了一惊的公爵夫人叫起来。


    “亲王听信谗言,认为我以独裁者和祖国救星自居,打算像支配一个孩子那样支配他。还有,在谈到他的时候,我可能用过‘孩子’这个该死的字眼儿。这件事也许是真的,那一天我太兴奋了。说真的,我倒的确把他看作一个伟大的人物,因为他虽然是生平头一次听到枪声,可是他并不太怕。他不蠢,风度甚至比他父亲还要好;最后,我永远都会说,他的心地是诚实善良的。但是,别人一跟他谈起什么卑鄙的勾当,他这颗诚挚年轻的心就会抽搐起来,而且他相信他自己必须变得心地阴险以后才能看透这一类事情。您想想他受的是什么教育!……”


    “阁下早就应该想到他总有一天会成为主子,在他身旁安置一个聪明人。”


    “首先,我们有德·贡迪亚克神父做例子,我的前任德·费利诺侯爵把他请来,结果把他的学生教成了天字第一号的笨蛋。他参加圣体游行,可是到了一七九六年却不会应付波拿巴将军,否则波拿巴将军是会把他的国土扩大三倍的。其次,我从来不指望连续当十年首相。自从上个月以来,我把一切都看穿了,我希望攒满一百万,然后赶快离开被我拯救了的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没有我,两个月以前帕尔马就成为共和国,诗人费朗特·帕拉就成了它的独裁者了。”


    这句话使公爵夫人脸红了,伯爵完全蒙在鼓里。


    “我们就要回到通常的十八世纪的那种君主政体里去了:忏悔师和情妇。实际上,亲王只爱矿物学,也许还有您,夫人。自从他即位以来,他的亲随,我新近才让这个人的刚入伍九个月的弟弟当了上尉,我是说,他的亲随一直在往他脑子里灌输这个想法:他应该比别人幸福,因为他的侧面像就要出现在埃居上。有了这个美妙的想法,他感到烦闷起来了。


    “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副官,帮助他消愁解闷。哼!即使他给我一百万,我也不愿意帮助他消愁解闷,每天陪他殿下过四五个小时,虽然我们如果想在那不勒斯或者巴黎过舒服的日子,就少不了这笔巨款。再说,我比他聪明,一个月以后他就会把我看成一个怪物了。


    “去世的亲王阴险而且爱嫉妒,但是他打过仗,指挥过军队,这就使他有了气魄。他天生是一块做君主的料,我不管好坏总能做他的大臣。可是,跟着他的儿子,这个正直而且的确很善良的老实人,我就不得不当阴谋家了。瞧,我甚至成了宫里最起码的女人的对手了,而且还是处在劣势的对手呢,因为我会忽略许许多多必须注意的小事情。譬如说,三天以前,有一个每天早上送干净手巾到各处房间去的女人,想到了使亲王弄丢了他英国式书桌的一把钥匙。因此,凡是文件锁在这个书桌里的公事,殿下都拒绝处理。其实花上二十个法郎就可以把书桌的底板拆下来,或者是另外配几把钥匙。但是,腊努斯-艾尔耐斯特五世对我说,那会使宫里的锁匠养成坏习惯。


    “到现在为止,他绝对不可能对任何一个决定连续坚持三天。这位年轻的亲王如果生来是位某某侯爵老爷,而且富有财产,那么他一定是他宫廷里最值得尊重的人物之一,和路易十六差不多;但是,他那么虔诚天真,怎么能摆脱包围着他的所有那些巧妙的圈套呢?因此,您的敌人拉维尔西的客厅比以往势力更大了。尽管我下过命令朝老百姓开枪,决定在必要时杀死三千人,也不愿让曾经是我的主子的亲王的雕像受到侮辱,可是,他们却在那个客厅里发现我是一个狂热的自由党人,曾经想使一部宪法得到批准,还有许许多多类似的谬论。那些疯子们用这一类关于共和政体的话,会使我们不能享有最好的君主政体……总之,夫人,在我的敌人们把我奉为首脑的当前的这个自由党的成员里,亲王只对您一个人还没有表示过恶感。大主教一直还是那么正直,他因为用合情合理的措辞谈了我在不幸的日子里的所作所为,现在已经完全失宠了。


    “在还没有被称为不幸的那一天的第二天,当时还承认发生过暴动,亲王对大主教说,为了使您在嫁给我以后不至于降低爵位,他要让我当公爵。今天,我相信,拉西,那个把已故的亲王的秘密出卖给我,靠了我才当上贵族的人,倒快要当伯爵了。他得到这样的晋升,相形之下,我就会变成一个蠢货。”


    “可怜的亲王自己也会丢人现眼的。”


    “当然。不过,他究竟是主子啊,凭着这个身份,用不了半个月他就不会显得可笑了。因此,亲爱的公爵夫人,就像在玩特里克特拉克那样,让咱们走吧。”


    “可是,我们就不会有钱啦。”


    “其实,您和我都不需要过奢侈生活。只要在那不勒斯,您给我一个桑卡洛戏院里的包厢座位,再给我一匹马,我就心满意足了。将来您和我的地位,决不是取决于生活上是不是奢侈,而是取决于当地的聪明人到您家里来喝茶时可能会得到的乐趣。”


    “可是,”公爵夫人说,“在那个不幸的日子里,如果您也像我希望您将来那样,不闻不问,那会发生什么结果呢?”


    “军队和老百姓会化敌为友,先是三天的屠杀和大火(因为还得一百年,在这个国家里共和政体才不会成为一个荒唐东西),接着是十五天的抢劫,直到由外国提供的两三团军队来进行镇压为止。费朗特·帕拉当时在老百姓中间,他勇不可当,而且跟平时一样怒气冲天。毫无疑问,他还有十二三个朋友在配合他活动,拉西会把这件事搞成一个极大的阴谋。有一点倒是确实的,他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衣服,却把金币大把大把地分给别人。”


    公爵夫人听了所有这些情况,心里又惊又喜,连忙赶去见王妃谢恩。


    她刚走进房间,专管梳妆的女官就交给她一把小金钥匙。这把挂在腰带上的金钥匙,是在王妃使用的那一部分王宫里具有最高权威的标志。克拉拉-宝利娜连忙把所有的人都打发出去,等到只剩她和她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她还是吞吞吐吐支吾了好一会儿。公爵夫人不懂她说些什么,只好相当谨慎地回答着。最后,王妃哭起来,扑在公爵夫人怀里,嚷道:“我的不幸的日子又要开始啦。我儿子待我会比他父亲还要坏!”


    “这是我要防止的,”公爵夫人热情地回答,“不过,”她接着说,“首先我必须请王妃殿下赏脸,接受我衷心的感谢和深深的敬意。”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妃满怀不安地叫起来,她怕公爵夫人提出辞职。


    “我的意思是,每逢王妃殿下允许我把壁炉上的那个瓷人的颤动的下巴转向右边,也允许我可以直言不讳。”


    “就是这样,没有别的了吗,亲爱的公爵夫人?”克拉拉-宝利娜一边嚷着,一边站起来,亲自跑过去把瓷人改成适当的姿势。“毫无顾虑地说吧,首席女官夫人。”她用娇柔的声调说。


    “王妃,”公爵夫人说,“您把情况看得很清楚。您和我,都有极大的危险。法布利斯的判决还没有撤销。因此有一天他们想打发我和侮辱您,就会把他再关到监狱里去。我们的处境仍旧是那么坏。至于我个人呢,我嫁给伯爵,我们要搬到那不勒斯或者巴黎去。伯爵目前遭受到一次最沉重的忘恩负义的打击,使他对国家事务完全感到厌倦了,要不是为王妃着想,我就会劝他摆脱这个困难的处境,除非是亲王给他一笔巨款。请王妃准许我解释一下,伯爵上任的时候有十三万法郎,到了今天也不过只有两万法郎的年金。长久以来,我一直在劝他想想自己的财产,可是没有用。我不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跟亲王的那些包税人吵翻了,他们全是一批坏蛋。伯爵换上另一批坏蛋,他们给了他八十万法郎。”


    “怎么!”王妃惊讶地叫起来,“我的天主!听了这种事真叫我生气!”


    “王妃,”公爵夫人十分沉着地问,“是不是应该把瓷人的脸转到左边去?”


    “我的天主,别转,”王妃叫道,“我气的是,像伯爵这样性格的人,竟会想到去赚这种钱。”


    “要是不贪污,他就会受到所有正直的人轻视。”


    “伟大的天主!这怎么可能啊?”


    “王妃,”公爵夫人说,“除了我的朋友,有三四十万法郎年金的克里申齐侯爵以外,这儿人人都在贪污,再说,在这个国家里,哪怕最伟大的功绩,不到一个月也就给忘了,人们怎么会不贪污呢?因此,失宠以后,只有金钱才是最靠得住的。王妃,我还要冒昧地说些可怕的事实呢。”


    “我准您说,”王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不过这些事情对我说来是极不愉快的。”


    “好吧!王妃,您的儿子,亲王,这个十分正直的人,能够比他父亲使您变得更不幸。已故的亲王跟别人差不多,有坚强的性格。我们现在的主上对他自己的愿望是否能维持上三天,都没有把握;因此,为了能够掌握住他,就应该经常跟他生活在一起,不让他跟任何人说话。这个事实是不难猜到的,所以在拉西和拉维尔西侯爵夫人这两个聪明人领导下的那个新的极端君主党,正在极力给亲王找一个情妇。这个情妇将被准许捞钱和分配一些次要的官职,但是她得对这个党负责,保证主子的意志不变。


    “我呢,为了能够平平安安地待在王妃的宫廷上,我需要把拉西放逐,使他声名狼藉。我还希望,法布利斯由能够找到的最正直的法官们审判。如果这些先生,像我希望的那样,认为他没有罪,那么,同意大主教的意见,让法布利斯做他的具有未来继承权的副大主教,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如果我失败,伯爵和我就走掉。我临走的时候还要留给王妃殿下这个劝告:您千万宽恕拉西不得,千万别离开您儿子的国家。您在您这个好儿子身旁,他还不至于严重地危害您。”


    “我仔细听了您这个值得注意的意见,”王妃微笑着回答,“那么,是不是我应该自己负责给我儿子找一个情妇呢?”


    “不必,王妃,不过,首先要设法把您的客厅变成他唯一消遣取乐的地方。”


    她们没完没了地谈着这件事。单纯而聪明的王妃恍然大悟了。


    公爵夫人派了一个人去通知法布利斯,他可以进城,但是决不能抛头露面。他几乎没有被人发觉。他扮成一个乡下人,待在一个卖栗子的木板屋里消磨他的全部时光,木板屋就在要塞的大门对面,散步场的树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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