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月前 作者: 冈察洛夫
    圣约翰节过得庄严隆重。伊万·马特维耶维奇前一天就没有上班,不住地往城里跑,每次回来,不是带一包东西,就是带一筐东西。


    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一连三天只喝咖啡,单给伊里亚·伊里奇做了三道菜,其他人就随便有什么吃什么。


    阿尼西娅节日前夕整晚没有睡觉,只有扎哈尔大睡特睡,对这些准备工作不仅不重视,而且还带几分蔑视的样子。


    “在我们奥勃洛莫夫田庄,”扎哈尔对从伯爵家请来的两位厨师说,“每个节日都得做五道甜点心,调味汁什么的就更多得不计其数了!主人们一天吃不完,第二天接着吃,而剩下来的也还够我们吃五天。刚刚吃完,瞧,客人们又来了,又得再做了。可这里一年就只有一次。”


    在餐桌上,他首先给奥勃洛莫夫端菜,怎么也不肯给那位脖子上挂着大十字章的先生端菜。


    “我家主人可是世袭贵族,”他骄傲地说,“而这位算什么客人!”


    他根本不给坐在末座的塔兰季耶夫上菜,或者是随便地往他盘子里扔点儿饭菜,想扔多少就是多少。


    伊万·马特维耶维奇的同僚都来了,约三十人。


    特大的淡水鲑鱼,填馅的仔鸡,鹌鹑,冰激凌和上等的葡萄酒——这一切都是为庆祝这一年一度的节日准备的丰盛食物。


    宴会完了,客人们互相拥抱,天花乱坠地夸奖一番主人的不凡品味,然后坐下来打牌。穆霍雅罗夫向大家鞠躬致谢,说什么为了款待贵宾,他不惜花掉了三分之一的薪俸。


    吃饱喝足的客人们凌晨才勉强离去,家里的一切又平静下来,直到圣以利亚节。


    圣以利亚节这一天,来奥勃洛莫夫家做客的外来客人,只有伊万·格拉西莫维奇和那位沉默不语、唯命是从的阿列克谢耶夫,在本书开始时,此人曾经邀请奥勃洛莫夫五月一日去叶卡特琳娜宫。奥勃洛莫夫不仅不愿把宴席办得比穆霍雅罗夫的差,而且尽力要以这里的人从未见过的精美而讲究的菜肴来炫耀自己一番。


    他用空心馅饼代替了油腻的大烙饼,在上汤之前先上牡蛎,地菇烤鸡子用小纸圈包装,还有鲜肉,精致的青菜,英国肉汤。


    餐桌中央摆上一只大风梨,显赫华美,四周则用桃、樱桃、杏陪衬,还有一瓶鲜花。


    大家正要喝汤,塔兰季耶夫刚刚因为包子没有馅而大骂厨师出馊主意时,那只拴在链子上的狗就狂吠乱跳起来了。


    一辆马车驶进了院子,有人打听奥勃洛莫夫。大家都张大了嘴。


    “大概是过去认识的某个人突然想起了我的命名日吧,”奥勃洛莫夫说,“告诉他,我不在家,不在家!”他小声地对扎哈尔喊道。


    他们的宴会设在花园的凉亭里。扎哈尔正要跑出去谢绝来客,小径上就碰到了施托尔茨。


    “安德烈·伊万诺维奇。”他声音沙哑地高兴地喊道。


    “安德烈!”奥勃洛莫夫大声招呼他,并跑过去拥抱他。


    “来得真巧,赶上吃饭!”施托尔茨说,“给我饭吃吧,我饿着呢,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来,来,请坐!”奥勃洛莫夫赶忙说,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


    施托尔茨一出现,塔兰季耶夫第一个快速翻过篱笆,溜进菜园里去了。伊万·马特维耶维奇也躲进了凉亭后面并跑回自己的堂屋里。房东太太也站起身来。


    “我打搅你们了。”施托尔茨站起来说。


    “上哪儿去,为什么?伊万·马特维耶维奇!米哈依·安德烈依奇!”奥勃洛莫夫喊道。


    他让房东太太坐在原地方,而伊万·马特维耶维奇和塔兰季耶夫却没能留住。


    “你是从哪儿来,怎么样,能久留吗?”他一连提出了许多问题。


    施托尔茨要办事回来两个星期,并要到乡下去,然后要到基辅和别的什么地方去。


    吃饭时施托尔茨说话很少,但吃得很多,显然,他真的是饿了。别的人,不用说,就更不吭声了。


    吃完饭,桌子都收拾干净后,奥勃洛莫夫吩咐留下香槟酒和矿泉水。他和施托尔茨二人留下来。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施托尔茨仔细地久久地看着他。


    “伊里亚,怎么样?”他终于说道,但口气严厉,像是质问。奥勃洛莫夫看着地下,没有说话。


    “这么说,你是‘永远不起来’了?”


    “什么‘永远不起来’?”奥勃洛莫夫问道,好像没听懂话。


    “你已经忘记了:‘要么现在站起来,要么就永远不起来!’”


    “我现在……跟以前不同了,安德烈,”他终于说道,“我的事情,感谢上帝,现在正常了。我不再躺着无所事事了,规划差不多就要完成,我订了两份杂志,你留下的书我也几乎全部读完了……”


    “你为什么没有出国?”施托尔茨问道。


    “我没有出国是因为……”


    他踌躇起来。


    “因为奥丽加?”施托尔茨意味深长地瞅着他说。


    奥勃洛莫夫脸红了。


    “怎么,你都听说了?……她现在在哪里?”他直视着施托尔茨,急忙问道。


    施托尔茨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看着他,窥视他的内心深处。


    “我听说,她和婶婶出国了,”奥勃洛莫夫说,“就在……”


    “就在她发现她犯了错误之后不久。”施托尔茨替他把话说完。


    “难道你都知道了……”奥勃洛莫夫说,羞愧得无地自容。


    “所有的一切,甚至连丁香枝的事我都知道,”施托尔茨说,“你,伊里亚,就不惭愧吗?不痛苦吗?不因懊悔和遗憾而难过吗……”


    “别说了,别提了!”奥勃洛莫夫连忙打断他的话,“我总算熬过了这一场热病,看清了我和她之间有多大的距离,认清了我确实配不上她……啊呀,安德烈!你如果爱我的话,就别折磨我了,别提她了。我早就向她指出了错误,可她不肯相信……说真的,我的过错不算太大……”


    “我不怪你,伊里亚,”施托尔茨友好地温和地继续说,“我看过了你的信,我的过错最大,然后是她,再其次才是你,你的过错不大。”


    “她现在怎么样?”奥勃洛莫夫胆怯地问道。


    “怎么样?忧郁、哭泣,眼泪是无法安慰的,她还诅咒你……”


    每一个词都使奥勃洛莫夫脸上显露出惊慌、同情、恐惧和懊悔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安德烈!”他站起身来说道,“看在上帝分上,我们走吧,现在就去,我要跪在她脚下求她原谅……”


    “你安静地坐下!”施托尔茨笑着说,“她现在很快活,甚至很幸福,让我问候你,并且想给你写信,但我劝阻了她,我说这会使你感到不安。”


    “谢天谢地!”奥勃洛莫夫几乎流着眼泪说,“我真高兴,安德烈,让我吻吻你,让我们为她的健康干一杯吧。”


    他们各人喝了一大杯香槟酒。


    “她现在在哪儿呢?”


    “现在在瑞士。秋天她要和婶婶回自己的田庄去,我就是为此事来这里的,还需要到法院去办最后的手续,男爵没有把事办完,他忽然想到去向奥丽加求婚……”


    “真的吗?真有这回事吗?”奥勃洛莫夫问道,“那么,她怎么样?”


    “自然是拒绝了。她很伤心,就离开了。现在就得我去把事情办完!下星期便可结束。你怎么样?你为什么要躲到这偏僻的地方来呢?”


    “这里舒适、安静,安德烈,谁也不会来打扰……”


    “打扰什么?”


    “做事……”


    “算了吧,这里还不是和奥勃洛莫夫田庄一样,只不过更糟。”施托尔茨看了看周围说,“我们到乡下去吧,伊里亚。”


    “到乡下去……也好,那里很快就要盖房子了,只是不能马上走,安德烈,还得让我考虑考虑……”


    “又是考虑!我知道你会怎么考虑,就像两年前考虑出国不出国那样。我们下星期就走。”


    “怎么那么急,下星期走?”奥勃洛莫夫想申辩一下,“你是在旅途中,我却要准备一下……这儿有我的许多家务事,我哪能全扔下呢?我什么也没准备。”


    “不需要什么准备。你需要什么呢?”


    奥勃洛莫夫没有说话。


    “我身体不好,安德烈,”他说,“我有气喘病,麦粒肿又长出来了,时而在左眼,时而在右眼,而且我的腿也浮肿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时好像被人在头上或背上打了一拳,使得我跳将起来……”


    “你听着,伊里亚,我严肃地对你说,你必须改变生活方式,不然你会得水肿病或者中风,那就无可救药了。既然奥丽加这位天使用自己的翅膀都不能把你从泥沼里带上来,我就更无能为力了。不过,给自己选一块小小的活动的地方,把一个小田庄安排好,跟农民打打交道,参与他们的一些事务,建筑,种植——这些事总是可以做到吧……我不会把你丢下的。如今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愿望,也包括奥丽加的:她希望——你听见没有——你不要完全死去,不要把自己活活埋葬了。我也做了要把你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保证……”


    “她还没有忘掉我!我值得她牵挂吗?”奥勃洛莫夫动情地说。


    “没有,她没有忘记你,而且似乎永远不会忘记,她不是那种女子。你还应该到她田庄去做客。”


    “只是现在还不行,但看在上帝的分上,不是现在,安德烈!让我忘记吧!唉,我这里还……”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这里有什么?是爱情吗?”施托尔茨问道。


    “不,是羞愧加悲痛!”奥勃洛莫夫叹口气说。


    “那好!我们到你田庄去吧,你不是要盖房子吗?现在是夏天,宝贵的时间就要过去了……”


    “不,我有代理人。他现在就在乡下,我可以以后再去,等我准备好了,考虑好了再去。”


    于是他在施托尔茨面前吹起牛来,说什么他不需要动一动,就可以把事情办得很好,说什么他的代理人正在调查逃跑的农民,粮食也卖出了好价钱,已送来了一千五百卢布,代役租年内也可能收到并送来。


    施托尔茨边听他说边鼓掌。


    “你都被剥光了!”他说,“三百个农奴才收到一千五百卢布!代理人是谁?他是什么样的人?”


    “一千五百多呢,”奥勃洛莫夫更正说,“他从粮食进款中提取了一笔酬金……”


    “多少?”


    “记不得了。不过,我有账单,不知道搁在哪儿了,我一定给你看。”


    “唉,伊里亚,你真的已经死了,完蛋了!”施托尔茨说,“你穿衣服,到我那儿去!”


    奥勃洛莫夫本想反对,但是施托尔茨几乎强行把他拉到自己住的地方,并写了一份让自己做委托人的委托书,硬要他在委托书上签名,然后向他宣布:他租下了奥勃洛莫夫田庄,直到奥勃洛莫夫亲自到乡下并且熟悉了田庄事务为止。


    “你的收入可以增加两倍,”他说,“只是我不打算长期租你的田庄,我有我自己的事儿。我们现在就到乡下去,或者我先去,你随后就来,我要先到奥丽加的田庄去,它离你的田庄有三百俄里。我去把你的代理人赶走,把田庄的事安排好,然后你就来,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奥勃洛莫夫叹了一口气。


    “唉,生活啊!”他说。


    “生活怎么样?”


    “生活真烦人,不让人安宁!真想躺下睡觉……永远不再醒来……”


    “就是说把火灭了,永远待在黑暗里!生活多美好呀!唉,伊里亚,哪怕你能空泛议论议论也好!真的!生命一闪即逝,你却要躺着睡大觉!让生命之火不停地燃烧吧!要是能活上二百、三百年,可以做多少事情啊!”


    “你是另一种人,安德烈,”奥勃洛莫夫反驳说,“你有翅膀,你不是在生活,而是在飞,你有才干,你很自爱,你不会发胖,不会长麦粒肿,什么也难不住你,你生来就与众不同……”


    “唉,得了吧!人生下来就是要自己打造自己的,甚至改变自己的天性。有些人长得大腹便便,还认为这是老天爷给他的包袱。你曾经有一双翅膀,你却把它们收了起来。”


    “哪里有什么翅膀呢?”奥勃洛莫夫沮丧地说,“我什么也不会……”


    “也就是说,你不想会?”施托尔茨打断他的话,“什么也不会的人是没有的,真的!”


    “我就不会!”奥勃洛莫夫说。


    “听你这么说,好像你连给局里写个文件,给房东写封信都不会,可你给奥丽加不是写过一封信吗?那封信里并没有把连接词弄乱吧?纸张很好,墨水是从英国商店买的,笔迹流畅,对吗?”


    奥勃洛莫夫脸红了。


    “需要的时候,思想和语言都有了,哪怕是写小说出版也可以。不需要的时候,你就说不会,眼睛看不见,双手发软!你在童年跟姑妈、姨妈、保姆、叔叔、伯伯住在奥勃洛莫夫田庄的时候,就什么也不会了,从不会穿袜子直到不会生活。”


    “安德烈,你说的这一切也许都是对的,但是毫无办法,不可逆转了!”伊里亚叹口气断然地说。


    “怎么不可逆转!”施托尔茨生气地反驳道,“没有什么,只要你听我的,照我说的去做,就可以挽回。”


    但是施托尔茨还是一个人下乡去了,奥勃洛莫夫留了下来,答应秋天再去。


    “有话对奥丽加说吗?”动身前施托尔茨问奥勃洛莫夫。


    奥勃洛莫夫低下头,悲戚地沉默着,然后叹了一口气。


    “你就别向她提起我!”最后他不好意思地说,“就说没见到我,也没听说什么……”


    “她不会相信的。”施托尔茨反对说。


    “那你就说,我完了,死了,消失了……”


    “她会哭,而且久久不会平静。干吗要去伤她的心呢?”


    奥勃洛莫夫深深感动地沉思起来,眼睛充满泪水。


    “好吧,我对她撒个谎,说你还惦念着她,”施托尔茨最后说,“说你在寻找严格的、认真的生活目的。你记住,生活本身和劳动才是生活的目的,而不是女人。在这一点上你们两人都错了。她听到这些会很高兴!”


    他们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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