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咬指甲

3个月前 作者: 司马辽太郎
    时间接近正午,西军依然占据优势。


    桃配山上的家康,坐不住折凳了,常常站起来咂嘴。


    (真是差劲!)


    对跟随家康的丰臣家诸将的作战能力,家康这样认定。敌方只有占总数两或三成的兵力在作战。连这点敌人都拙于对付,可见东军诸将的心底肯定没有竭尽死力的准备。


    (只能这样认为。)


    战场如此混乱,家康的指挥不可能周密到位,只能由各将领随机应变各自为战了。


    但有一个办法。


    在家康阵前十九女池畔担任警备的本多忠胜,和家康同时想到了同一个办法。他纵马跑上山丘,大声喊道:


    “主上,现在到亲自出马的时候了!”


    理当如此,家康颔首,立即站了起来。在这混战的形势下,只能靠主将一马当先来到最前线,己方士卒看见家康的旌旗由后方奔驰到军阵前头,会感到一种无言的鼓励。


    这是一招险棋。敌人会觉得正中下怀,将家康营帐作为攻击目标。


    不过对身经百战的家康而言,这股勇气他还是具备的。为保住身家性命,丧失了战机,这样的深思熟虑家康是没有的。


    “前进!”


    家康坐进轿子,一声令下,轿子抬起来了。在护卫马队的簇拥下,武士喊叫声不绝如缕,开始沿中山道奔跑。


    这时,家康的金扇马标和葵叶家纹旗等,由酒井左卫门尉守护,行进在前。


    家康决心将新营帐设在前线,通过关原村,再往北行,位于距离石田阵地和岛津阵地五六百公尺的地方。此处当时并无地名,战后诞生了“阵场野”、“床几场”等名称,贯穿整个德川时代,这里被当作圣地保护着。


    却说三成。他听闻家康出马,心头大喜。


    “冲上去,砍下老贼首级!”


    三成这样高呼着激励士卒,但难以即刻发起冲锋。石田阵地前挤满了敌军人马,拥挤不堪,推推挤挤,动弹不得。


    “大炮搬来!”


    三成命令道。传令官奔向后方丘陵,足轻们立刻抬下五门大炮。


    这是铁铸大炮,没有车轮,炮筒固定在木台上,形状与后来的大炮差异较大,论其性能,火枪无法相比。


    通常野外会战不使用大炮。攻城或海战时偶尔动用。织田信长对这种重兵器感兴趣;秀吉嫌搬运困难,不喜欢大炮,不将其作为常备武器。


    然而,朝鲜战场上因为轻视大炮,弊端明显暴露出来了。就火枪数量和性能这一点,恐怕日军在世界上也是堪称领先,靠火枪完全可以压倒敌方。但明军和朝鲜军装备著名曰“佛郎机”的大炮,它一出现在战场上,日军就大伤脑筋。


    三成任军监渡海后,目击其状,便将缴获的敌炮带回日本,让自己领国内国友村的火枪工匠研究,制造出新开发的五门大炮。现今架在寨栅内的就是“国友炮”。


    (现在,趁此有利时机,用之必有效果!)


    三成这样判断。阵前敌人密集,而且心生恐惧,现在炮击,敌人会心惊胆寒四散而去。


    再令马队发起冲锋,敌军必定溃逃。


    足轻们开始着手填装火药。


    先将两升左右的火药全部倒入炮口,用长棒将其捣实于炮筒底部。然后,其他足轻将重约四公斤的炮弹装入炮筒,接着装散弹。说是散弹,其实就是装入薄纸袋里小石头、铅球等,数量有五六十个吧。


    “从右侧开始,依次开炮!最后一门开炮之后,枪矛队发起冲锋!”


    三成命令道。


    少时,第一门大炮的导火孔点着了火,足轻们都捂着耳朵,趴在地上。


    “轰隆隆!”


    巨大的炮声响起,炸得沙尘飞扬,草根喷天,炮声在战场的天地回荡。


    重约四公斤的炮弹撕裂空气,飞在空中;散弹雨好似通过漏斗的水,狠狠泼射过去。


    哇!敌军崩溃,战马狂奔,人群向四面八方乱跑。


    大炮威力超出了想像。瞬息间又开了第二炮。石田阵地的阵容,被大炮发射产生的浓烟密实地笼罩着。


    大炮连续轰隆隆地发射,最后一炮咆哮过后,突击队钻出了白烟,凶猛地冲入敌阵。


    敌人溃不成军了。突击队若至少有三千人,枪矛就可以刺进家康的新营帐。


    “治部少辅这厮,好厉害!”


    家康没注意到自己脚跟碾着泥土,乱踩着地面。他心急如焚。家康忧惧的是,事先已运作好并令其坚守待命的过半西军,看到石田部队、宇喜多部队和大谷部队现在的优势,万一反悔,该如何是好?目前形势,他们若变心,家康纵然有鬼神般的武略,也必败无疑了。


    解救家康,唯有依靠驻屯关原南边松尾山上小早川秀秋一万五千余兵马反戈一击,猛扑西军背后。若能这样,已约好倒戈的诸将也会放下心来,确信必胜,一致向西军高举反旗。事到如今,家康可凭恃的也唯有这个了。


    然而,松尾山依然静悄悄的。


    旗不动,兵不动,不想开一枪,只在继续观望眼下战况。


    (为何如此?)


    他们若恪守与家康缔结的约定,早该下山攻击大谷部队背后,侧击宇喜多部队腹部。然而他们仍不想动弹。


    (在观望形势。)


    任谁都会这么判定。经过观察,东军出奇的脆弱令秀秋惊诧,因此他想突然变卦吧。


    (金吾〔秀秋〕若变心,)


    东军必亡。


    家康的脸上没了血色,呼吸急促起来。


    “被秀秋骗了!”


    家康不由得大喊,癫狂似地嘟囔着。这个诸事思虑周密的家康,意外地失去冷静。对家康来说,这很自然。自少年时代开始,他历尽千辛万苦,筑起了自己的地位。针对这场大战,慎重地做了事前准备和谍报工作,问题考虑得周到又周到,最后亲临战场。然而毕生的策略和五十余年的人生,却因为松尾山巅愚蠢至极的黄毛小子,眼看就要崩塌了。关于此时的家康形象,借用《黑田家家谱》中的古典描写如下:


    “家康公自弱冠之时始,有一癖习,每当己方危机之际,便咬手指。此刻也频频咬之,口中说道:为黄毛小子所骗,懊悔,懊悔!”


    说是咬手指,严密说来,是咬小指指甲。不消说,家康本人没注意到自己的这个习惯性动作。


    “乡!”


    家康喊着身边的使番山上乡右卫门。


    “快去甲州(黑田长政)阵地,责问甲州!他对我拍胸脯保证过,但金吾那厮缘何还不下山?”


    “得令!”


    乡右卫门受家康焦虑影响,纵身上马,马蹄刨起土块疾驰而去。乡右卫门原本是小田原北条家的家臣,北条灭亡后,服侍家康。他通达事理,谙熟战事。


    乡右卫门后背插着写有“五”字的小旗,迎风而去。


    “甲州,甲州,筑前中纳言(秀秋)倒戈一事,没错吧?”


    乡右卫门一跑入黑田家阵地,就骑在马上俯视长政高喊着,没用敬语。家康的焦躁全都传染了乡右卫门。


    “口吐何言?”


    长政因为自家军的败退、对秀秋的疑惑等事,焦虑不安,血冲头顶,大为恼火。


    “金吾到底倒戈与否,我和你一样无法知晓。事到如今前来追问,究有何用?!”


    “仅言如此,无法覆命!”


    山上乡右卫门暂且不顾自己的身分差异,耍起了使番的威风。长政愈发怒目圆睁了。


    “纵然金吾抛弃人质,欺骗我们,倒向石田、宇喜多一方,也不必狼狈不堪呀!现在稍等片刻,先打垮眼下的石田,再奔往松尾山宰了金吾,易如反掌。到了这紧要关头,我甲斐守的利弊权衡,不在谋略,只在枪头上!”


    长政大叫大嚷。长政此番话的意思是,开战前他为了家康,与西军玩弄谋略。一旦开战,长政就忘了那个角色,一门心思只想着交战灭敌大事,此刻偏偏在混乱的战场上责问战前谋略的成功与否,这有何意义?


    山上乡右卫门纵马归去。长政望着他的背影。


    “多么不懂礼貌的混蛋!”


    长政生乡右卫门的气了。刚才他连马也不下,不用敬语和自己讲话,太不懂礼貌。乡右卫门走后,长政才察觉这点。


    乡右卫门返回家康的大营床几场,如实回禀了长政的话,口吻与原话一致。


    没料到家康却很高兴。他觉察到自己的焦躁,渐渐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根据多年经验,家康深知,大本营主将动摇,必影响全军。


    “甲州说得对!”


    家康笑了,大大颔首。


    “甲川乃如此性情之人也!”


    家康这样赞美,以显示自己游刃有余。聚在折凳周围的旗本,表情舒缓下来,焕发出蓬勃之色。


    然而事态并未好转。东军依然受压抑,家康必须打开这个困境。此时,视察前线的久保岛孙兵卫策马归来,缕陈战况。


    先锋福岛正则部队的颓势已经隐瞒不住了。东军好不容易获胜的仅止于摧毁了小西行长的阵地。除此以外,全线形势在时刻恶化着。


    家康硬是控制着表情听禀报。这个久经沙场的老练者,熟知目前形势最是恶劣。在颓势中,战士不可能长时间忍耐下去。按照目前形势,当某一个瞬间到来,他们就会顿时崩溃。一旦开始崩溃,任何力量也无法让他们的步伐停下来。


    “孙兵卫!”


    家康下定决心,对这个侦察官说:“你再去一趟前线,给你战马。”孙兵卫的马太疲累了。家康将自己的坐骑给了孙兵卫,语速飞快下达指示。所谓指示,即告诉前线的德川家火枪大将布施源兵卫,进兵秀秋的松尾山,排枪朝山上连续射击。


    “向金吾大人开枪?”


    孙兵卫感到意外,即刻又理解了家康的用意。


    这是诱战的枪战,是家康督促秀秋赶快叛变,同时也是恫吓:汝若不叛变,我方就开始发动攻击!


    家康决定这么做,将久保岛孙兵卫派出去了。这一招或恐过于大胆。秀秋遭到家康枪击后,兴许愈发气愤,将矛头对准家康。另一种可能是,秀秋悚惧,这种悚惧化作转机,大军下山,按约定付诸行动,攻击西军背后。


    何者占上风,不得而知,恐怕各占一半。家康将宝押在秀秋的纤弱性格上。那个性格纤弱的傻子,若能因枪击而被家康的气魄压倒,受促动,蹦着跳着下山,家康就时来运转了。


    “快去!”


    家康对使番久保岛孙兵卫发出怒吼。孙兵卫骑上拜领的战马,飞驰而去。此马是小林源左兵卫去年献给家康的,其飞跑速度之快,无与伦比。


    未久,孙兵卫抵达德川家的前卫阵地高喊:


    “源兵卫可在?”


    布施源兵卫一边吃着乾粮,一边指挥着火枪足轻。听喊声猛然回头,神情迟钝地问道:


    “何事?”


    此人是个彪形大汉,行动迟缓,常受人奚落。这样的场合,家康或许觉得布施源兵卫那种看似悠然的姿相,是可以派上用场的。


    使番久保岛孙兵卫传达了家康旨意。


    “明白。”


    布施颔首,从自己队伍里选拔十个火枪足轻,说了声“跟我来!”就朝南走去了。


    宇喜多部队的流弹飞到了这一带,布施脸不变色,脚踩野草前行。前面流淌著名曰藤川的河流,过了河就是松尾山的山麓了。布施登上山麓一座小丘。从山顶小早川阵地上,可以俯视得到。


    “那就是金吾大人的大旗。瞄准那面大旗,开枪!”


    足轻们一字排开,蹲踞在野草上,端起跪射的架势,枪托顶在右腿上,操作调整,枪口呈仰角。毫无疑问,火枪的射程是打不着山顶的。然而山顶阵地肯定能领会家康的用意何在。


    火枪的细火绳夹上了,火口盖打开,一齐扳动了扳机。硝烟腾起,枪声震天。


    “此乃何事?”


    山巅的秀秋尖声高喊着。


    “我记得那人背上的小旗。应该是内府火枪小队长布施源兵卫吧。”


    一个侧近说道。


    “内府为何如此?”


    “是督促吧。”


    平冈石见回答。平冈领会了家康的意图,虽然如此,他也不想立即付诸行动。但秀秋的脸色变了。


    “内府大发雷霆了!石见,赶紧行动啊!”


    “是指倒戈吗?”


    “当然!”


    秀秋站了起来,踢开折凳。平冈安慰着秀秋,让他再次坐下来。


    “那么,请下命令吧。”


    平冈说完便集合使番,让他们记住下达给各队长的命令:


    “有特殊原因,现在倒戈!”


    使番们对这道意外的命令感到惊讶。


    “现在一齐下山,敌人是大谷刑部。攻打大谷阵地的背后与旁侧!”平冈不容许使番对命令说三道四。他们奔向了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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