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莱翠卡小姐

3个月前 作者: 拉格洛夫
    故事要从一个圣诞夜说起。这是一个狂欢夜:屹立在高山之巅的圣殿,装点得金碧辉煌;小精灵们闹腾开来,共同庆祝冬季的盛日;巧克力蛋糕镶嵌在美味四溢的燕麦粥边,头顶崭新小红帽,翩然起舞;老神仙们则顶着一身斗篷,隐匿于无边的天庭之内,好不惬意。奥斯特翰林格墓地上,死神赫尔之马也没有停歇,依旧坚守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冰天雪地,为开辟新的墓穴而奋斗不息。


    墓地附近的阿斯塔庄园里,弗莱翠卡小姐正安然入睡。众所周知,这是一座古老的城堡。城堡的主人安详地沉睡着。经过长年累月的辛苦劳作,她已容颜不再。她一生浪迹天涯,几乎踏遍全世界,最后终于回到生她养她的古城堡,得以安享余生。


    夜空里奏起嘹亮的号角,响彻四方。死神驾着一匹银灰色的坐骑,正威风凛凛地朝城堡驶来。他那身宽大猩红的斗篷和翎羽点缀的高帽在夜风中得意地招展。这位英俊勇敢的骑士一定是想俘获美人的芳心,才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气度不凡。只可惜,这一片苦心恐怕要付诸东流了。城堡之门紧闭,骑士阁下心爱的美人也已沉睡。看来他得另谋良机了。每天早晨,她都会出门去做弥撒。骑士不如提前守候在门外,或是守候在去往教堂的路上。


    年迈的弗莱翠卡小姐此刻正安详地躺在心爱的城堡里,甜甜地酣睡着。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圣诞天使,旧日的美好时光重又浮现:孩子们围坐在身边,侧耳倾听着自己讲述基督和牧羊人的故事。那时的她,眼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脸上也挂满了灿烂的笑容。如今,她已容颜不再,旧日的俊美模样早已无法分辨。但凡亲眼目睹过她本人的人,看到她娇小纤柔的身躯、精致秀气的双手,以及睿智慈祥的面孔,定会立即联想起存留在脑海里的那个美丽形象。


    她偌大的卧室里,随处陈列着各地收集来的古迹珍玩,其中就有一株从远东带回的沙漠复活草。复活草竟然在这寒冷的圣诞狂欢夜独自绽放。一颗颗红红的小花苞挂满枯枝,生机勃勃,仿佛燃烧的火把,点亮了整个房间。


    复活草旁边的躺椅上坐着一位老妇人,只见她身材娇小玲珑,有说有笑。此人肯定不是弗莱翠卡小姐,因为她早已安睡。不过,的确就是她本人,是她召集故人老友前来城堡相聚,畅谈旧日时光的。一时间,大家思绪飘飞,飞到童年,飞到青年。卧室里弥漫着浓郁的怀旧气息。绵绵的情谊、滚滚的热泪、满腔的赤诚,以及善意的揶揄交织在一起。弗莱翠卡小姐始终面带微笑,细心聆听着。她时而附上一句玩笑话,时而向对方抱以同情之词,随时都能与所有人都进行情感的交流与沟通。


    夜幕降临,世间万物都显出各自的形貌来。苍穹里,群星开始闪耀,大地逐渐揭开白日的面纱,露出别样的景致。映着复活草点燃的火光可以看见,弗莱翠卡小姐的卧房早已宾客云集。刀子嘴豆腐心的玛丽蜜尔来了,温柔善良的蓓塔·哈达丝拉格也在,热情奔放的妮娜抵达现场,勤劳能干的赫莎着一身白裙也翩然而至。


    “谁能告诉我,那个赫莎为什么总是一身白裙呢?”躺椅上娇小的身躯看到这位白衣客人,不禁调侃道。


    八方来客齐聚一堂,异口同声地询问主人:“您一生阅历无数,辛苦了一辈子,也收获了一笔价值不菲的财富!您就不觉得累吗?您就没想过要歇一歇吗?”


    “还不能歇,”鹅黄色的躺椅上,老妇的身影回答说,“我还有本书要写,怎么能休息呢!”话音未落,只见宾客顿时不见了踪影,复活草闪耀的火光也在瞬间熄灭了。鹅黄色的躺椅上空空如也。


    在奥斯特翰林格教堂里,死者的亡魂还在忙碌着午夜的弥撒。有的攀上钟塔,敲响圣诞的钟声,有的打点着圣诞的蜡烛,还有的伸出瘦削的手指,奏起管风琴,其他的则纷纷从暗夜中,从坟墓里,蜂拥向明亮热闹的上帝之所——教堂。他们生前也是这般迫不及待地奔向此地。如今,一切如故,只是他们生命的气息略显微弱罢了。教堂后门的铁锁已经解开,钥匙在锁孔里旋转,发出咯咯的声响。他们推门而入,穿过教堂的走廊,一边小声聊起来。


    “她送给穷人的蜡烛,现在都在上帝之所点燃了。”


    “她送给穷人的衣服和木柴,让我们的坟墓不再生冷而冰凉。”


    “她隽永的话语曾开启了我们的心扉,正是因为她,我们才得以步入上帝之所。”


    “她歌颂上帝的仁爱之心,正是因为她,我们才得以超脱。”


    他们就这样一路窃窃私语,直到坐上教堂的长凳才安静下来。只见他们把苍白的额头埋在皱缩的双手间,开始默默祈祷起来。


    有人来到阿斯塔庄园,潜入弗莱翠卡的卧室。来人把手轻轻地放在熟睡者的胳膊上:“醒来吧,我的弗莱翠卡,该去做弥撒了。”


    苍老的弗莱翠卡缓缓睁开双眼,看见亲爱的过世的姐姐阿加莎端着一支蜡烛站在自己的床前。老妇人一眼便认出了姐姐。姐姐似乎和生前一样,模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与亲人重见,她毫不害怕,反倒有些喜出望外。她真希望能依偎在姐姐怀里,安静地睡去,从此长眠不醒。


    女主人没有耽搁,立即起床,并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她没有时间和姐姐叙旧,马车就等在门外。其他做弥撒的人一定已经出发了,只有她和姐姐还呆在家里。


    “弗莱翠卡,你还记得吗?”当两人也坐上马车,急匆匆赶往教堂时,姐姐突然问她,“在你年轻的时候,一直期待能在去教堂的路上,碰见一位英俊神武的骑士带你远走高飞?”


    “现在也一直在期待呀。”苍老的弗莱翠卡小姐微笑着说,“我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我的骑士现身哦。”


    她们一路虽然快马加鞭,却也还是迟到了。当她们跨进教堂时,牧师已经布道完毕,正从讲坛走下来,结束的圣歌也已唱响。弗莱翠卡小姐觉得,这是她听过的最美的歌声了,犹如天籁之音。她能感觉到,教堂里的每一条板凳,每一块石头,每一张木板都在跟随圣歌的旋律吟唱。


    她也从未在教堂见过这么多面孔。圆桌旁,讲坛上,走廊里全都挤满了人,教堂外还塞满了未能挤进来的人。虽然人满为患,两姐妹却不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入口,因为大家主动为她们让开了。


    “弗莱翠卡,”姐姐边走边提醒她,“留意大家!”


    弗莱翠卡小姐环顾四周,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竟像冒险故事里的女主人公一般置身在死者的弥撒会场。她的后背此刻不禁掠过一丝凉意,但她很快又镇定下来。此刻,她内心的好奇心远远战胜了恐惧。


    她终于定下心来,看清了与会者都是何人。到会的全是年迈的妇女,她们头发花白,弯腰驼背,衣衫褴褛,裹着披风和褪色的头巾,昔日闪耀的礼帽也已褪去光泽。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嘴唇已经塌陷,双目黯淡无光,双手瑟瑟发抖。在她们瘦削的手指上,也看不见一丝婚戒的影子。


    弗莱翠卡小姐明白过来,这是一场老处女的聚会。她们现身于瑞典这片国土,趁着圣诞之夜来奥斯特翰林格教堂,一齐向上帝祈祷。


    过世的姐姐倚靠在她的肩上。


    “妹妹,你为众位姐妹们付出了一生,后悔过吗?”


    “不后悔!”弗莱翠卡小姐斩钉截铁地回答说,“若不是上帝赐予我这样的殊荣,我该拿什么实现自我的幸福呢?为了她们的福利,我放弃了做一名职业女作家。个人理想和公众福利,两者孰轻孰重,我心里明白,我也为自己能做出这样的抉择而高兴。”


    “那你得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再听听大家的发言了。”姐姐神秘而轻松地说。


    姐姐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唱诗班里传来一个微弱但却清晰的声音。


    “姐妹们,”那个声音在呐喊,“我们的同胞,受尽无知和屈辱的折磨之后,现在即将消亡殆尽了。上帝的旨意是,要把我们老处女同胞全部从世上清理干净。


    “亲爱的朋友们,我们老处女一族将很快沦为过去的传说。人世已经容不下我们,死神已经上路,正往教堂赶来,准备把我们最后一位留在人世的同胞带走。明晚的午夜时分,她就要永远离开人世了。


    “姐妹们,我们生前孤苦无依,宴会上微不足道,工作再苦再累也是理所当然;我们听惯了冷嘲热讽,见惯了铁面冰心;我们疲惫了一辈子,最终却落得一个声誉扫地的下场。


    “但是,上帝与我们同在。


    “于众位姐妹中,他挑选出一名,赐予她力量和天赋,让她善良之心永不衰竭,又赐予她雄辩的口才。她拥有我们需要的一切,上帝派她,为我们黑暗的命运开启一盏明灯。和我们一样,她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家庭女仆,却用她与生俱来的禀赋,服务了千家万户;和我们一样,她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医护人员,却凭借顽强的毅力,帮助大家克服了滋生可怕瘟疫的不良卫生习惯。她的事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一片热土,都有她援助过的穷苦朋友。她让我们双手握满更多的果实,让我们的内心充满更多的温暖。我们的刻薄,她从不计较,因为爱已经将它们消融。她伟大光辉的形象,堪与母仪天下的王后相媲美。成百万上千万的人感激她。在人类悬而未决的疑难面前,她的言语就是答案。她的声名上至天庭,下至地狱,传唱不绝。而她也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老处女罢了。


    “是她改变了我们黑暗悲惨的命运,愿她永福!”


    其他过世的姐妹便以雷霆万钧之势,一齐祈祷:“愿她永福!”


    “姐姐,”弗莱翠卡小姐小声问身旁的姐姐,“你能制止她们吗?她们这般吹捧我,让我这个穷困潦倒的老太婆把脸往哪儿搁啊?”


    “但是,诸位姐妹,诸位姐妹!”那个声音在继续,“她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倾尽一生与传统相抗衡。当她为了妇女的自由和解放四处奔走呼吁时,靠救济而生、备受屈辱的老年同胞们已经绝迹了。她打破了从我们童年起就禁锢我们思想的专制制度,激励年轻女子去追求梦想,创造更丰富多彩的人生。她带领妇女,与孤苦无依、愚昧无知和悲伤苦痛划清界线。从此,世上活着的同胞姐妹有了生活的目标,过上了快乐、有尊严的生活,并彻底改写了我们过去不堪的历史。”


    众位离世的姐妹再次响应,一齐高唱:“愿她永福!”歌声是那么欢畅悦耳,仿佛一群快乐的儿童在树林里快乐地嬉闹。


    弥撒宣告结束,众位亡灵便一齐涌出教堂。弗莱翠卡小姐也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珠。


    “等等我,我跟你一起你回家。”姐姐挽留她,“你不要再多呆一会儿吗?”


    “我也想留下,可是没有办法,我必须把我的书写完。”


    “那好吧,晚安。路上留意一下,说不定你翘首以盼的骑士就等在路上呢。”姐姐一如生前那般喜欢打趣她。


    弗莱翠卡小姐回到了家。整个阿斯塔庄园都沉浸在酣睡中。她悄悄溜进自己的房间,重新躺下,又睡着了。


    才过去几个小时,弗莱翠卡小姐就驾着马车,赶赴清晨的弥撒。马车是封闭的,她却拉起帘子,一来可以仰望天上的晨星,二来也能像往日一般,搜寻骑士的身影。


    骑士早就等在半路,看到她的马车驶来,便驾着坐骑,飞跃到马车窗前。他昂头挺胸地端坐马背,一派气宇轩昂的架势。只见他猩红的斗篷随风舞动,苍白的脸上写满坚毅,别有一番魅力。


    “你愿意跟我走吗?”骑士轻声耳语道。


    看到他飒爽的英姿,弗莱翠卡小姐早已怦然心动。礼帽上飘舞的翎羽撩拨起了她苍老的心。此时此刻,写书的事儿也早已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我愿意。”她羞涩地小声回应。


    “一周后,我会到你父亲留给你的古堡去接你。”


    骑士说完,弯腰亲吻了她的手,便瞬间消失了。死亡骑士这一吻倒让她有些招架不住,浑身不禁瑟瑟发抖。


    过了片刻,弗莱翠卡小姐已经抵达教堂,并在她的专属座位上就座下来。从她孩提时起,她就一直坐在固定的一处,至今从未更换过位置。现在,邂逅死亡骑士以及参加亡灵聚会的经历已经被她忘却了。只见她面带微笑,安详地冥想着上帝的启示录。


    或许是她昨晚睡得不好,又或许是教堂里温暖亲密的气氛以及焚烧的烛香作祟,她感到昏昏欲睡,和其他前来参加弥撒的人一样也打起了瞌睡。


    她实在撑不住,不出一秒的时间就沉睡过去。


    也许,是上帝故意安排了这场睡眠。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才刚刚合上双眼,父亲坚毅的面孔就出现在面前。她还看见,可爱的母亲一身盛装打扮地坐在教堂里,孩提时候的自己也在场,但是自己当时正被巨痛压着,不能动弹。巨痛远远超出了一个成年人所能承受的范围,却死死地压在自己身上。牧师站在布道坛上,讲述着上帝的严厉和无情。他说,上帝是有仇必报的,把孩子吓得脸色惨白,浑身战栗。牧师的话,就像一道晴天霹雳,直击孩子的心脏。


    “啊,上帝,你太残忍了!”


    弗莱翠卡小姐刚一睡着,就从梦中惊醒,浑身战战兢兢,仿佛再次体验了死亡骑士在半路献给她的一吻。儿时痛苦的回忆再次刺痛了她的心。


    她突然萌生出一股逃离现场的冲动。她得回家写书,写一本歌颂上帝仁爱之心的书。


    今年已接近尾声,来年的脚步已经迈开。弗莱翠卡小姐眼看就要顺利渡过这一年。生与死的轮回,犹如白天与黑夜的交替,世界井然有序地运转着。离圣诞节只有一个星期了,追忆今年已经流走的时光,弗莱翠卡小姐的生活也算是风平浪静。这样的平静一直持续到圣诞之夜。然而,死神抢过统领世界的权杖,断然宣告弗莱翠卡小姐将从此归入他的门下。


    一旦听闻她的死讯,全瑞典人都会为她祈祷默哀。她曾经用爱心温暖过千家万户,没有了她,他们的生活会再次陷入绝望和痛苦中,但有什么关系呢。所有接受过她的恩惠的老弱病贫者,在这一刻,也会全然忘记自身的困境,一心牵挂着她。所有沐浴了她呕心创作的知识而成长起来的孩子们都会双手合十,为他们的知心伙伴祈祷,请求上帝再赐给她一年的生命。只要一年,她的一生就完整了。她的创作生涯也能就此画上圆满的句号。


    可惜,死亡仓促地取走了她的性命。


    新年的夜空,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此时,弗莱翠卡小姐的灵魂深处也激荡着同样的狂风暴雨。求生的本能与死神的权威展开了殊死搏斗,痛苦在她内心蔓延扩张。


    “来吧,痛苦!”她惨烈地呻吟道,“来吧,痛苦!”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内心的痛苦竟然开始消退,平和反而占了上风。她便轻柔地低语:“基督之爱——乃挚爱;上帝之安——乃永安!”没错,她要把这些写进书里。说不定,她还要把更多美好的东西都写进去,谁又猜得到呢?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她的著作终有一日会被人遗忘在角落,但她可歌可泣的一生必将流芳千古。


    我们年迈的先知慢慢合上双眼,陷入无尽的幻象中。她的身躯还在与死亡抗争,但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家人坐在她的床前,放声痛哭,她也不闻不见。她的心早已启程,奔向远方。


    梦境幻化成现实,现实幻化成梦境,彼此相互交错。此刻,她已站在天堂的大门外,身边飞舞着无数亡者的魂灵。这个景象曾经在她儿时的梦里出现过,如今竟然成了现实。天堂之门开启了。他,独一无二的救世主,就站在门口。他无尽的仁爱唤醒了等候在外的精灵,也唤起了她投入上帝怀抱的念头。这股强烈的念头托起她,向上漂浮,越漂越高。她感觉自己仿佛生出了两翼,飞了起来。


    第二天,整个瑞典都沉浸在深沉的默哀中,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深沉的默哀中。


    弗莱翠卡·布雷默与世长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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