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月前 作者: 宫本百合子
    我感到迫切需要改变我的生活</a>。我心里充满着种种情感,不由得回顾了以往的境遇。


    我的祖先是这个k村的开辟人。这个远离首都五百多里、坐落在群山环绕的小村,是福岛县下的许多小村里最贫穷的一个。


    朗治初年,来自全国各地的移民,在我的祖父用了半辈子心血开辟了的土地上建设了一座村庄,


    南方人和北方人都为“新开垦的土地”这个好听的名称所引诱,梦想着幸福的生活,离开故乡聚到这块土地上来。但他们在这里却同样不幸,不但不能获得预料的成功,反而过得比从前更苦了;不过,这时候的他们已经年迈老衰,失去了再移往他乡的勇气,不得不留在这里给镇上人当一辈子的佃户。正因为这样,他们从古到今始终离不了穷。


    不但如此,自从离五里多远的k镇成了岩越铁路的分歧点以后,各方面都有了很大的变化,这个村庄也受了不少影响。而这个变化又逐渐影响农民们的心境。都市式的尖锐的利害观念和他们从小就具备的种种癖性混合成一体,日子过得更紧张,更拖拉了。


    村上的情况决不能说是好的。从长期不变的状态转到新的状态,过渡时期所常有的不调和的气氛使整个村庄更加贫困,呈现了更大的不安定。


    可是,祖父已经在十八年前死了,他只看到移民们开始在村上安顿下来、生活逐渐好转的时代。


    他大体上感到满意,在村里一块高地上盖了一所房子,老两口子住在里面,一面照料土地,一面吟诗作歌,打发了他的余生。


    那留下来的祖母守着先人的遗嘱,依然住在这所房子里看守土地,远离俗世,过着日子。


    整年住在东京的我,一到夏天就习惯地来到k村的祖母家,渡过两个月光景的、住在东京时连想都没有想过的生活。


    全村的人都认识我。我不得不对那些嚷着东京的小姐来了、带着蔬菜水果什么的来看我的农民一一分送土产。我也不得不一早就倾听佃户的诉苦,考虑该不该减少地租。要是我懒得去理这些事,赶紧劝祖母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就口口声声夸赞我们,奉承我们,好像我们是难得的非常仁慈的人似的。我受着大家的阿谀奉承,早晚两次巡视困地,有时挖池里的慈姑,有时到咱家的山上去玩一个整天,过着十足的地主家傻孙女的生活。我没有受到任何干涉,自由自在地为所欲为。


    尽管如此,如今我一想到曾经心安理得地受着大家的尊敬,便感到十分羞惭,甚至对自己发生厌恶。


    我无论如何要想出方法,非把我变成一个对农民有益的人不可!


    我拟了各种计划,从而也发生了种种疑问。比如拿经营土地这一类的事情来说,要是这块土地适合于人的生活,并有发展前途的希望,不消说这是一种福利事业;但难道在冬季过长、地质不良的土地上任凭一群贫穷的人繁殖起来。这难道同样是有益的事业吗?


    开辟者本人是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自己的愿望,受大家的欢迎,被赞扬为村上的历史人物;但是蜉蝣般的移民满足了他的事业中最重要的条件之后他们这些穷人究竟得到了怎样一种报酬呢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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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蜉蝣(fuyou):一种昆虫。体软,翅半透明。成虫寿命很短,一般朝生暮死。常在日后大群飞舞,坠落地面,集成厚层。


    纵然他们是开辟者所不能缺少的人,但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他们却和从前一样穷困。他们一年到头只是跟穷困打交道,被大家所遗忘,最后悄然死去。


    我对这些从祖父的时代起就贫困的许多农民,非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不可了。在这以前,也存在很多应该着手不干的事,但胆小的我却一直装作看不见的样子。我觉得很对不起那些农民,而这种内疚的心情使我以非常谦逊的心情对待他们。


    在甚助的孩子对我耍了恶作剧的第二天,我比平常醒得早,跑到地里去巡视了一番。那朦朦胧胧笼罩着天地的玫瑰色的朝雾,被野草叶上的露珠弄湿我裸脚的那种新鲜的感触,庄稼和树木飘散着黎明特有的那种香气,这一切给了我多大的安慰呀!


    我怀着非常愉快的心情,受着女佣人的嘲笑,一会儿生着大灶的火,一会儿从地里拔来并不需要的蔬菜。这时有个女人走进东边的土间里来。那是甚助的老婆。


    听说她要见我。我出去一看,身穿下地衣、蓬散着干巴巴的头发的甚助老婆赤脚站在土间里。


    甚助的老婆一看见我就说:“早安!昨天,嗳,听说我们家的孩子做了非常对不起您的事。我向您道歉来了。——喂!走到这儿来道歉!”她边嚷边把一只手绕到背后,出其不意地拉出一个男孩子来。


    男孩子一声不响地垂着头。他既不红脸也不害怕,没有一点想得到母亲保护的样子,直挺挺地站着。


    甚助的老婆把意味深长的目光投给孩子,一面不住地重复着像“饶他这一遭吧”等等道歉的话。甚至说。“我们的孩子和畜生没有两样,所以为了惩罚他们,请尽量打吧。”


    可是,我不喜欢人家过于骄纵我。要是遇见有人在我面前没完没了地陪不是,我反而感到羞惭。觉得自己很像一个暴君,而这么一想,我就变成母亲常形容我的“没有胆量的姑娘”了。


    现在,我_又犯了这个毛病。本来我就打算尽量忘记孩子们玩过的恶作剧,也不再仇视他们,而且实际上,我也已经不再那么生气了,所以这种道歉的话,更不愿意听下去。


    我一再对她别再骂孩子。几乎连嘴唇都说破了,对方却误会这是在讥讽她,骂得越来越起劲了。


    “你们这些混帐东西,光会吃饭,做出来的可净是些坏事儿!喂2道歉吧!说‘请原谅’什么的吧!”


    她边嚷边抓住孩子的胳膊,猛然一推;孩子却依然执拗地沉默着;


    我完全明白甚助老婆的心理,因此不忍心叫她继续表演下去。


    甚助的老婆根本不理我的劝说,只愿喝骂着孩子,这时突然嚷道:“喂,怎么啦!唔?不打算道歉吗?”她气势汹汹,用那大手掌冷不防把孩子的脖子往下一按,几乎要把他的颈骨都弄断。她一面冲我喊:“请原谅!”一面冲孩子嚷:“给我滚!”随着把他猛推出去。


    我吓得几乎停止了呼吸。孩子的母亲却很满足,她含笑冲我哈腰说:“打扰您了!”说罢便朝着庄稼地走去。


    女佣人目送着她的后影,带着嘲笑说。


    “甚助家嫂子多聪明,她把以后的利害关系算得清清楚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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