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3个月前 作者: 松本清张
出租车行驶通向鹿野山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上。车内,川原俊吉和古家库之助的交谈仍继续。
“神野寺的规模虽小,但每个月的功德日这一天会有很多人前来参拜,寺院里十分拥挤。三天前的七月八日因为是四万六千日<span ss="notetext" data-note="这一天参拜的功德,相当于平日四万六千日的功德。">,住寺里斋戒祈祷的信徒团体拥挤不堪。我每年七月份也有两周时间住寺里斋戒祈祷。这是从祖父那一代传承下来的,没办法啊。”
川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你所说的住庙斋戒祈祷,是不是指参加护摩修法?”
“是的,僧正<span ss="notetext" data-note="僧侣职位之一。">正殿的内阵当行者执行护摩修法。我等信徒则外阵受其功德。”
“这事我只是听人说起过,还从未看到过呢。”
“三天前的四万六千日,有两万多信徒参加,声势真浩大啊。正殿前放了个大护摩香炉,信徒们集中香炉周围,都用手将香烟抹身上。”
“哦,和浅草寺观音像前参拜的人一样吗?”
“是的,不过规模更大,人山人海,涌来涌去的,为了维护秩序,连警察都出动了。不然的话,恐怕就要挤伤人了。啊呀,您看,我们只顾说话,原来已经到了。”
上山公路的尽头是一块平地,就神野寺的庙门前。左边的高坡上有茂密的杉树林,朱红色的建筑掩映其间,杉树林的对面则是一大片竹林。
川原提起旅行包及摄影包下了车,古家紧随其后。停车场停满了车,因为已到了下午四点半,陆续返回的车也多了起来。即将下山的公共汽车前,乘客已排起了长队。尽管如此,夏日的天空仍很明亮,周围仍有滞留的人群。庙前的大众饭店和土特产商店里也挤满了顾客。
川原环顾四周之后,对古家鞠了一躬,赔不是道:“先生,对不起。摄影同好会的人原定是要这里迎接您的,但好像还没到。明天摄影会要用去一天时间,他们今天都要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可能比较忙吧。明天他们一大早赶来后,一定会向先生问候致意的。”
“没关系。反正明天就可以见到大家,今天由你当向导就可以了。”
没有人迎接,古家觉得有些扫兴,可他还是表现得十分大度。
“实是不好意思。”
这时,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古家抬头望去,只见白色的机身掠过茂密的杉树林飞过去了。不一会儿,轰鸣声就消失了西边。
“这是从福冈或大阪方向飞往东京羽田机场的客机。这一带正处航道上,所以轰鸣声不断,连具有神秘气氛的仪式和诵经活动都被它搅了。密教的仪式从平安朝初期一直持续到现,现倒好,竟然掺进了现代喷气式飞机的响声。”
“不能向航空公司提出抗议,让飞机改变航线吗?”
“不知道行不行啊。现,因为飞机的噪音,各地都向航空公司提出了抗议,估计改了航线,这里是清净了,别处又会遭到反对。”
“嗯,也真是难啊。”
“先生,住宿的僧房寺内,我们要从正殿前通过,顺便瞻仰一下正殿,您看如何?”
两人走了好长一段石板路,穿过一座红色楼门。走上台阶后,背靠着杉树林、朱漆多层的正殿就出现眼前了。高十五米的歇山式大屋顶,青绿色铜板瓦铺顶,正面的卷棚式博风的参拜廊下是一座附有拟宝珠栏杆的台阶。从正殿下面可以看到其昏暗的内部。川原告诉古家,该殿的梁距和柱距都为五间<span ss="notetext" data-note="长度单位。1间=1.8182米。">,放置护摩坛的内阵正殿的最里面。
“护摩修法是相当庄严的。”和古家并肩而行的川原继续说道,“那是由僧正主持的。军荼利明王前的火炉中,乳木燃起的灭业之火熊熊燃烧,香烟缭绕,笼罩了整个内阵,四角的蜡烛光朦朦胧胧的,营造出一种不可言传的玄妙氛围。殿内宝瓶中插着花枝,摆放护摩坛前的三钴铃、五钻火舍以及药材盛器等庄严佛具金光闪闪。这个护摩坛集十二天十二宫七曜二十八宿为一处。众僧人的一片梵语齐诵中,僧正往火里投下药材,撒下香水,如此反复七次,再取出花枝抛向火中,据说花枝会变为莲花、莲座,显现出五智皆备的如来诸尊。此刻,便是仪式的最高潮。”
“啊呀,到底是信徒,你对这一套十分行啊。”
“哪里,我只是旁观而已,其实是什么也不懂的。”
川原还领古家看了后面的参拜廊。房檐上雕刻着一条盘成一团的蛇。
“据说是出自甚五郎<span ss="notetext" data-note="活跃于江户时代初期的传说中的雕刻师。">之手,当然了,这种说法并不可靠。每座寺庙都喜欢故弄玄虚,有一些雕梁画栋就会说成是运庆<span ss="notetext" data-note="活跃于镰仓时代的僧人,雕刻出奈良园成寺的大日如来佛。">或甚五郎的作品。”
“为什么供奉蛇雕呢?又不是辩才天<span ss="notetext" data-note="日本神话中七福神之一,与蛇信仰有关。">。”
“这座庙是以与十二支相关而闻名的。十二支的说法来自十二天、二十八宿的世界观。神野寺因养虎而轰动一时,也是因为十二支中‘寅’的关系。”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离开了正殿后,见右边有一幢钟楼,与之并列的还有一间观音堂,那是个茅草屋顶、古色古香的房廊。这里除杉木之外还有不少竹子。
穿过这里往前走,有一座收参观费的小屋子,走过了这间屋子,就来到了正门。门前立有一块“重要文化遗产”的牌子。
“据说是永正年间,也就是十六世纪初改建的。这四角门是其主要特征。人们普遍认为这是一件较完整体现了禅宗样式的优秀作品。”
“明天早上摄影会之前来慢慢照吧。你跟寺院方面谈谈,本尊军荼利明王是否也能让我照一下?”
“应该没问题吧。”
“那就拜托你了。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带来可更换镜头的。”
进入正门后,就是客殿和寺厨,旁边有个顺着斜坡建造的庭园。修剪整齐的树丛十分赏心悦目。
“据说这是模仿江户城全景而建造的庭园。具体是如何一一对应的就说不清楚了。后面有一棵树根蔓延三米、高十一米的大桑树。其他就没什么好看的了。我们早点去僧房吧。您先去洗个澡,冲一下汗水旅尘。然后我让人送晚饭过去。”
“哦,已经这么晚了吗?”
“已经过六点钟了。”
“夏季真是日长啊。再说这是山上,太阳还这么老高呢。”
“是啊,不过,比下面要凉快些吧?”
“嗯,是啊。空气凉飕飕的。”
“一到夜晚,那就更加凉快了。晚饭后,我们出去溜达溜达,看看山下的夜景吧。”
僧房是幢木结构的两层楼房,墙壁涂成了乳白色,二楼围着栏杆,像个日式旅馆。一看就知道是幢旧建筑。
川原带领古家走进大门口,通过走廊,进入最里面的房间。这是间六叠大的间房,隔扇上印有整面的菊花流水的花纹。每间房间都已经客满了,走廊上尽是身穿薄和服的住宿旅客闲逛。
“这间房间是特意为先生预约的。十天前您同意当摄影会的指导老师时,我就赶紧预约了。可即便这样,还是好不容易才保住了的啊。”
“哦,人可真多啊。”
“这是因为住下来斋戒祈祷的团队客人太多了。镇上的旅馆和饭店也都住满了客人。僧房的住宿费低,不过是吃素的。”
“我喜欢吃素啊。北镰仓,有家叫‘山鸩亭’的大众素菜馆,我常去那儿吃饭。”
“那就太好了。不过,我想这里的菜不会像菜馆里的那么好吃,连上菜的服务人员也是僧人。先生,我的房间二楼。等先生洗完澡回房间时,我再来打搅,和您共进晚餐,您看……”
“好啊,欢迎啊。”
大浴池里也很拥挤。听洗澡人的口音,竟是从房州到东北一带的都有,时而还冒出几句东京市郊的土话。事实上,江户时代参拜者就从四面八方来这个神野寺了,连庙外的町也分为上町和下町,而且两者都是客栈鳞次栉比的住宿地。即便是现,这条登山公路也还是从上总到安房之间的通道。
古家换上了薄和服,一身轻松地回到房间。他一踏进房间就发现川原俊吉已经等那里了。
“哦,你早来了?”
“失礼了。我先到这里来等您了。”
“浴池里好像没看见你嘛。”
“挤得像下饺子似的,没看清吧。对了,我已经吩咐他们送饭了。”
见到洗澡后的古家,以往是绝无仅有的。紧贴后脑勺上的长发上涂了些发蜡,用梳子梳理了一下。刚才那张汗流满面红彤彤的脸庞,或许是洗澡时冲去了一些油脂的缘故而略有变化。由于人太胖,薄和服的前襟敞开着。虽然他已经年过半百,可胸脯还是相当厚实的。
川原身上的薄和服穿得工工整整,跪坐古家的对面,似乎任何场合都会对老前辈毕恭毕敬。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和尚走了进来。为了行动方便,黑色袈裟上斜向交叉地扎着束衣带,手里端着两张摞一起的食案<span ss="notetext" data-note="即餐桌。">。进入房间后,他将那两张高脚食案分别放了古家和川原的面前。食案上摆着云片<span ss="notetext" data-note="浇了汁的面食。">、油滋<span ss="notetext" data-note="经过调味的油炸山菜。">、素汤、笋羹<span ss="notetext" data-note="蔬菜拼盘。">、麻腐<span ss="notetext" data-note="撒了芝麻的豆腐。">以及凉拌菜。另外还有一个漆黑的小饭桶。
“有劳了。”
川原摆出信徒姿态,朝送饭的和尚合掌道谢。
根据古家的要求,又让和尚送来了冰镇啤酒。川原又一次合掌道谢。
用啤酒干杯后,川原向古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刚才,我给馆山摄影同好会的会员打了电话,大家听说先生真的来了,万分高兴,说是万万没想到为了我们这样的乡下摄影俱乐部,先生能大驾光临,所以都感到万分荣幸。这样,我也保住了面子。先生,真是太感谢您了。”
“不要老说感谢的话啦。能让大家高兴,我本人也很愉快。”
“哪里哪里。真是不敢当啊。”
五十万日元的酬金当然是等到明天的摄影会之后给的。古家已经想象出那将是一个系着红白纸绳的小纸包。
古家的食欲很好。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扫荡着食案上的菜肴。而每当他喝干了杯中的啤酒后,川原就立刻给重新斟满。
“你也喝呀。”
“哦,好。不过,我是不会喝酒的。”
“什么?你不能喝酒?你身体挺结实,应该很能喝啊。”古家瞅着身材高大的川原说道。
川原一点也不胖,但肌肉发达,和服前襟处露出的胸脯和两袖外的胳膊都表明他相当强壮。出浴后青青的胡渣和满面的红光十分协调,这一切古家的眼里显得那样精力充沛,令他羡慕不已。
“先生,刚才谈到了正殿上的护摩修法。其实,那种仪式有一种使人昏昏欲睡的迷幻效果。”川原闲聊似的说道。
“是吗。刚才也说了,我还没见过正式的护摩修法,所以不清楚。”
古家放下了啤酒杯,也放下了筷子,抽起了烟来。川原赶忙用打火机替他点着了火。
“确实是那样的。我外阵,只是吸了些从内阵飘来的烟就犯起困来了。当然了,那种不知所云单调的梵语诵经声也是一个原因吧。吧撒啦答图般散几可呀嗯哇卡,啊啦塔嗯那唔撒嗯八嗯八嗯奴拉几亚嗯哇卡,老是这么重复着,怎么叫人不犯困呢?”
“你不愧是信徒啊,连经文都记得住。”
古家笑着喷了一口烟。
“哪里,我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有些虔诚的信徒,记得的经文和和尚一样多呢。这种单调的诵经也是原因之一吧,但令人昏昏欲睡的主要原因还于护摩的烟里。先生,您知道那烟里都有些什么吗?”
“不就是燃烧梵木所冒出的烟吗?”
“火焰当然是用乳木燃起的,可是端坐经坛上的僧正还时不时地抓起放跟前的药材投到炉里去啊。”
“是什么药材?”
“肉桂、紫苏等,还有天门冬、地黄、枸杞、丁香等许多药材呢。我猜想,以前,这些药材中是不是还含有麻醉性植物的花叶呢?譬如说,像大麻之类的东西。”
“大麻?”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没有任何根据。我想如果没有大麻之类的药材投入炉中,怎么会产生那种吸了令人心情舒畅、昏昏欲睡的烟呢?”
“大麻可是违禁品啊,使用大麻可是犯法的呀。”
“所以,我想现不会使用大麻了,可能是用了什么代用品吧。那些说不上名字的药材混合物,可能就能起到跟大麻相类似的迷幻作用。”
僧房外,天色终于暗了下来。上空,再次掠过了飞机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