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日益扩大的生活圈子
3个月前 作者: 劳伦斯
厄休拉是家里最大的孩子,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她每天都得带着格德伦、特里萨和凯瑟琳上学。男孩叫威廉,大家一般都叫他比利,以免和他父亲的姓名混淆。他是一个比较娇嫩的刚三岁的可爱的孩子,所以他每天还留在家里。此外还有一个小姑娘,她叫卡桑德拉。
这些孩子有一段时间就在沼泽农庄一个小教会学校里上学。这是离得较近的惟一的一所学校,尽管村子里的男孩们给厄休拉取了个诨名叫“你休拉”,把格德伦叫作“磨死人”,把特里萨叫作“一盘沙”,但因为那学校规模很小,布兰文太太总觉得把孩子送到那里去比较安全一些。
格德伦和厄休拉常在一块儿玩,那第二个孩子整天拖着她的高瘦的懒洋洋的身体,总是在那里没完没了地幻想,简直是不愿意与现实发生任何关系。她的存在完全是为了她自己的幻想,和现实没有关系。厄休拉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孩子。所以格德伦把这类事情都交给她的大姐姐去管,对什么事都不言而喻地,也不很在意地信任着她。厄休拉十分喜爱这个经常和她在一起的妹妹。
现在还不是让格德伦对任何事情负责的时候,她完全在她自己的独特的生活范围之内,像大海里的一条鱼一样,随便到处漂游。身外的一切都不在她的意下。她永远只相信厄休拉,只信赖厄休拉。
大孩子对于自己必须对其余那几个小孩子负责感到苦恼,特别是特里萨,一个矮胖的横眉怒眼的小家伙,专喜欢和别人干架。
“我们的厄休拉,比利·皮林斯揪我的头发来着。”
“你对他讲什么来着?”
“我什么也没讲。”
于是布兰文家的姑娘们就对皮林斯或者菲利普斯家的孩子们怀下了仇恨。
“看你还敢揪我的头发不,比利·皮林斯,”特里萨和她的姐姐们一块走着,她趾高气扬地看着那个满脸雀斑的红头发的男孩子说。
“我为什么不敢?”比利·皮林斯回答说。
“你不敢就是不敢。”讨厌的特里萨说。
“你过来,‘一盘沙’,看看我敢不敢。”
“一盘沙”大步走过去,比利·皮林斯马上就抓住她黑色的像蛇一样的发环。她非常生气地向他冲过去,顷刻间,厄休拉、格德伦和小凯蒂全都冲过去,于是另外那几个菲利普斯家的孩子们,克莱姆、沃尔特还有埃迪·安东尼也全都参加了战斗。于是一场混战开始了。布兰文家的姑娘们个子都很大,比很多男孩子都厉害。要不是因为她们穿着围裙,又长着很长的长发,她们很可能轻而易举地取得胜利。但她们回家时,头发让人扯乱,围裙也撕破了。菲利普斯家的孩子为撕坏布兰文家姑娘们的围裙感到十分高兴。
接着出现了一片抗议声,布兰文太太不肯答应这件事,她决不能答应。她天生的威严和与世无争的情绪都使她一时十分气恼。接着,当地的牧师到学校来训话。“科西泽的男孩子们在对待科西泽的姑娘们时,竟然忘掉了文明人起码的态度,这实在是一件可悲的事。说真的,一个男孩子竟会对一个姑娘发动进攻,竟会踢她,打她,撕碎她的围裙,那他算是一种什么样的孩子呢?这个孩子应该受到严厉的鞭打,应该被称作胆小鬼,除了胆小鬼绝没有任何一个男孩子———等等,等等。”
这时皮林斯家的孩子们充满了愤怒,而布兰文家的孩子们觉得自己真是品德出众,特里萨更是如此。两家的仇恨继续着,但有时又变得出奇的和好。那时,厄休拉是克莱姆·菲利普斯的心上人,格德伦是沃尔特的心上人,特里萨是比利的心上人,甚至最小的凯蒂也不得不做了埃迪·安东尼的心上人。这时两家便最紧密地联合在一起。只要有任何可能的机会,布兰文家的几个姑娘就总和菲利普斯家的几个男孩子泡在一块儿。可是不论是格德伦还是厄休拉实际都不可能和菲利普斯家的男孩子有任何真正亲密的来往。这种联合,这种情人的称呼,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种幻想罢了。
布兰文太太又开始讲话了。
“厄休拉,我现在告诉你,我不能让你去和一群男孩子一块儿溜大街。你不去,别的那几个孩子自然也就不会去了。”
厄休拉老得代表这个小小的布兰文俱乐部,让她感到多么讨厌啊。她永远不是她自己,不,她永远是厄休拉———格德伦———特里萨———凯瑟琳———后来甚至还加上了比利———的总和。此外,她并不真喜欢和菲利普斯家的孩子要好。她和他们的爱好很不一样。
但不管怎样,由于布兰文家的姑娘们常常毫无道理地自视过高,布兰文家和菲利普斯家的联盟很快就破裂了。布兰文家很有钱,他们可以很随便到沼泽农庄去,学校教师对这些姑娘几乎都抱着尊敬的态度。牧师也对她们另眼相看,布兰文家的姑娘们也自以为了不起,老是高高地扬着头。
“你不是什么牙雕的美人,你休拉·布兰文,你是个丑八怪。”克莱姆·菲利普斯满脸通红地说。
“不管怎么说,我反正比你强多了。”厄休拉回答说。
“是你那么想吧———瞧瞧你那张脸———丑八怪,———你休拉·布兰文,”他开始尽量嘲弄她,想让别的孩子一起来对她起哄。于是两家又开始仇恨起来。她对他们的嘲弄多么仇恨啊。她变得对菲利普斯家的人非常冷淡。在她自己家里,她是非常骄傲的。所有布兰文家的姑娘们都有一种奇怪的盲目的尊严感,她们简直带有贵族的神态。由于出身不同和教养不同,她们似乎总是在她们自己生活的道路上匆匆前进,根本不去考虑她们和别人的关系。从一开头,厄休拉就从未想到过别人可能会对她看不起。她想着凡认识她的人就一定对她有足够的了解,同时按照他的了解来对待她。她认为全世界的人都会和她一样。如果她被迫对任何人非常看不起,她便会感到十分痛苦,而且永远不会宽恕那个人。
对很多小人物来说,这是让人受不了的。布兰文家的姑娘们一辈子遇到的人总是设法把她们往下拉,让她们显得不怎么样。奇怪的是,妈妈对这种情况早已有所知,因而随时准备,只要有机会,就不让她的孩子们老呆在一个地方。
厄休拉十二岁的时候,公立小学以及和农民的孩子们那种勉强的、不多的交往,开始对她产生了影响,于是安娜就让她和格德伦一块到诺丁汉的文化学校上学去了。厄休拉大大松了一口气,她早就急切地希望逃开这个到处使人感到猥琐的生活环境,逃开这猥琐的嫉妒、猥琐的大同小异、猥琐的无聊。看到菲利普斯家的孩子们比她更穷,比她低下,看到他们说话常常吞吞吐吐,经常爱占一些小便宜,使她感到十分痛苦。她愿意和一些跟她平等的人在一起:她决不愿意降低自己的身份。她就不愿和克莱姆·菲利普斯平等相待。可是,由于这种和那种令人不可理解的痛苦的命运的支配,每当他真正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使她有一种头脑发紧的感觉。她禁不住拍打着自己的额头,总想赶快逃开。
后来,她发现逃避的办法是很简单的,那就是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她可以赶快到文化学校去,把这里的小学校,这里的这些可怜的老师,把她曾经想爱,结果却无法相爱,因而她永远也无法原谅的菲利普斯家的人全都丢开。她对于那些猥琐的人物有一种本能的恐惧,简直像小鹿怕狗一样。由于自己的盲目,她根本没有办法正确地估价和评论任何人。她只能认为每一个人几乎都是和她一样的。
她总是用她自己家的人:她父亲和母亲,她外祖母和她舅舅们作标准,来衡量别的人。她爱她父亲,因为他的举止言行是那么简单,而同时又有一个使她既无比喜爱又非常恐惧的根深蒂固的坚强的灵魂;她爱她母亲,因为她是那么简直有点离奇地把金钱、传统和畏惧全都不放在心上,她屹然独立,和任何人都没有联系,把整个世界根本不放在眼下;她爱她的外祖母,因为她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有一个非常广阔的天地完全以她为中心。所有的人都必须达到这些标准,才能成为和厄休拉交往的人。
所以,在她开始是一个十二岁小姑娘的时候,她就非常喜欢突破这人烟稀少的科西泽的狭窄的圈子。科西泽之外是那么广大,那里居住着许许多多她一定会喜爱的真正的骄傲的人。
每天早晨搭火车去上学,她必须在八点差一刻的时候就离开家,每天回到家里总是在下午五点半以后了。这情况使她很高兴,因为房子太小、太拥挤。整个家里简直是一个风暴的活动区,你根本无处藏身。让她去照管其他孩子,使她更感到厌恶已极。
家里完全是一个风暴的活动中心。孩子们都很健康,整天打闹,妈妈只要他们身体强健就行。厄休拉稍大一点以后,把这种情况看得像一场可怕的梦。后来,她看到一张鲁本斯的画,满纸都是横七竖八的光屁股的小娃娃,画的名字叫“多产”,她不禁浑身一哆嗦,从此对这个词感到厌恶已极。还是一个孩子时候,她就已经体会到生活在一大堆孩子中间,生活在这种多产的肮脏、火热的环境中是一种什么滋味。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就极反对她母亲,强烈地反对她母亲的态度,她要求有某种精神生活和庄严气派。
遇上天气不好,整个家里简直变成了一个猴子窝。孩子们在雨里跑出跑进,跑过厨房里的石板地,一直跑到黑沉沉的紫杉树下的小水潭边去,根本不管收拾房子的女佣人在一旁抱怨怒骂;孩子们全挤在一张沙发上,孩子们乱踢着钢琴,弄得那里简直成了一个马蜂窝。孩子们在地毯上打滚,一个个四脚朝天,两个孩子抢一本书,把书扯成两半,像小鬼一样无处不在的孩子们偷偷跑上楼去,要找到我们的厄休拉,在她的卧房门口低声喊叫,抓在门环上打秋千,神秘地叫喊着“厄休拉!厄休拉!”要把锁上门躲在里面的那个姑娘叫出来。一切简直毫无办法。锁着的门引起了他们的神秘感,必须打开门让他们看看,以破除他们的好奇心。于是这些孩子们全围住她,圆睁着两眼各自提出很多问题。
所有这一切妈妈看着都感到非常高兴。
“让他们吵吵闹闹总比让他们生病好。”
可是姑娘们一个个慢慢长大,也就一个个轮着拨儿感到苦恼。厄休拉现在已经超越了安徒生和格林兄弟的阶段,她开始喜欢《国王歌集》(丁尼生的作品)和浪漫主义的爱情故事了。
美丽的伊莱恩,可爱的伊莱恩,
阿斯托拉的百合般的美人,
她住在向东的高塔顶端的闺房里
守护着朗斯洛特(阿瑟王的骑士)神圣的宝盾。
她对这首诗多么喜爱啊!她多少次倚在她卧房的窗子上,肩头披着她黑色的粗壮的头发,脸上露出热情的狂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教堂里的院子,以及此刻在她眼里已经变成带阁楼的城堡的那个小教堂,从那个阁楼中,朗斯洛特马上就要骑着马走出来了。他将一边骑马前进,一边向她挥手,让他红色的斗篷在紫杉树和旷野之间飘动着:而她,啊,她,却仍只能被孤独地关锁在高高的阁楼中,洗擦着那可怕的盾牌,为它编织出一个无比精美的套子,等待着,等待着,永远等待在高塔之中。
正在这时候,楼上忽然出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门外出现了清脆的耳语声和门栓发出的吱吱声,接着,比利激动地说:
“门锁上了———门锁上了。”
接着就出现了敲门声,以及用孩子的膝盖撞门的声音和孩子气的急切的叫喊:
“厄休拉———我们的厄休拉?厄休拉?唉,我们的厄休拉?”
没有回答。
“厄休拉!唉———我们的厄休拉?”现在她的名字被大声喊叫了。但仍然没有回答。
“妈妈,她根本不理,”门外传来响亮的喊叫声,“她已经死了。”
“走开———我没有死。你们要干什么?”那姑娘愤怒地问道。
“把门打开,我们的厄休拉,”外面是可怜兮兮的喊叫。一切全完了。她听到楼下女仆清洗地板时在地下拖过水桶的声音。这时孩子们一窝蜂似的拥进卧室里,问道:
“你在干什么?你干吗把自己锁在屋里?”
后来,她弄到一把教区房子的钥匙,于是她就躲到那里去,拿着几本书坐在一个什么麻袋上。她在那里又开始做另一种梦了。
她是这里一位老贵族的独生女儿,她能够施行魔法,一天接一天在狂喜中度过。她或者像幽灵一样在这陈旧的古老的房舍中游荡。或者沿着那沉睡的廊子跑来跑去。
这时她发现有一件事使她十分悲伤,她的头发颜色太深了。她必须长着金黄色的头发,雪白的皮肤,她对她那一脑袋黑毛感到十分痛苦。
没有关系,等她长大以后,她可以去把它染了,或者到太阳中去晒,直到把它晒得又淡又漂亮。这期间她老戴着一顶用真正的维也纳花边做成的白色的漂亮帽子。
她沿着外面的廊子一声不响地跑来跑去,在那里,身上镶着珍珠的蜥蜴躺在石头上晒太阳。在她的影子落在它们身上的时候,它们还是一动也不动。在那完全寂然无声的环境中,她听到泉水的淙淙声,并嗅到一大团一大团一动也不动的玫瑰花的香味。她就这样东飘西荡,双足踩着美妙的想象荡着,飘过河水和一群群天鹅,飘到那无比富丽的花园中去,在那里,在一棵大橡树下,四脚并拢地躺着一只满身斑点的梅花鹿,几只棕黄色的小鹿偎依在她的身边。
啊,这只梅花鹿正是她所熟悉的那一只。因为她是一位魔术师,这鹿将会和她讲话,就像太阳会讲话那样会对她讲许多故事。
后来,由于她一向毫不在乎,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有一天她忘了把那间房子的房门锁上,于是孩子们都跑了进去,凯蒂划伤了指头大哭大叫着,比利把一把锋利的凿子砸得缺缺凹凹,把许多东西都给弄坏了。这一来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妈妈的不满倒是很快就结束了。厄休拉又把那门锁上,认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可是不久她父亲拿着那些被弄坏的工具走了进来,他紧皱着眉头。
“是谁他妈的把那门给打开了?”他愤怒地叫喊着。
“是厄休拉开过那道门,”妈妈说。他手里正拿着一把布掸子,他一转身就用那布掸子使劲在那小姑娘脸上打了一下。那布掸子非常脏,一时之间那小姑娘简直呆住了。她很久一动也不动,始终紧绷着她那执拗的脸。可是她心中却像火烧一般,不管她怎么忍住,眼泪却不停地流了下来,不管她怎么强忍着,她已无法止住自己的泪水。
不管她怎么忍住,她终于咧开嘴作出一个奇怪的仿佛咽什么东西似的神态,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感到十分难堪地走到一边去,可是她的像火烧着的心已变得十分凶狠,决不屈服。看到她走开,他马上有一种痛苦的快意,紧接着,一阵刺心的怜悯之情很快就压过了自己的威力所带来的胜利感。
“我看这是完全不必要的———你不应该用那布掸子打她的脸。”妈妈冷冷地说。
“用掸子那么打她一下是不会打伤她的。”他说。
“也决不会对她有任何好处。”
接连好几天,好几个星期,厄休拉都一直为这件事怒火中烧。她感到自己无法接受这一点打击。难道他不知道她是如何经受不了打击,如何恐惧和畏缩吗?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可是他现在竟会对她这样,他是要在她最敏感的地方来刺伤她,他是要尽量叫她难堪,给她羞辱。
她在孤独中燃烧着的心已变得像一堆点燃的篝火。她没有忘掉,她没有忘掉,她永远不会忘掉的。当她回想起她对她父亲的热爱的时候,不信任和抗议的种子,尽管被完全遮盖起来,却已燃烧起无法扑灭的烈火。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毫无疑问地属他所有了。慢慢地,慢慢地,那不信任和抗议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烧着,完全烧毁了她和他的联系。
她常常独自一人到处乱跑,对一切积极活动着的东西都极感兴趣。她喜欢小河和小溪。不管在任何地方发现一条奔流着的小河,她都感到非常高兴。它仿佛能使她在精神上和它一起奔跑着,歌唱着。她可以在一条小溪和小河边,在几棵白杨树下,一坐几个小时,看着流水携带着一些从树上落下来的枝叶,在乱石中急速地流动。有时候,几条小鱼,如在幻梦中一样,还没有被人看清就又消失了,有时候,有几只鹡鸰在水边奔跑,有时候还有一些别的鸟跑来喝水。她忽然看到一只翠鸟像箭一样飞过———她马上感到无比兴奋。翠鸟是进入魔法世界的钥匙:它是神秘世界的见证。
可是她必须脱出这个错综复杂的交织在一起的幻觉世界:一个父亲的幻觉(他的生活在外部世界已经有类似奥德赛的冒险经历了);她的外祖母的幻觉,如此模糊而遥远的现实简直变得仿佛是神秘事物象征的幻觉:那些在头上戴着蓝色花环的村姑,深冬的雪橇;长着黑胡子的年轻的外祖父,婚姻和战争和死亡;然后关于她自己的许许多多的幻觉,什么她是一个真正的波兰公主,什么她在英格兰完全处于魔法的迷惑之下,什么她并不真正是这个厄休拉·布兰文;然后还有她在书中读到的那些海市蜃楼:她必须从这个她自己的生活的五颜六色的幻觉之中逃脱出去,逃到诺丁汉的文化学校去。
她十分羞怯,也十分痛苦。她常常咬自己的手指甲,而她的手指尖又异乎寻常的敏感,这是一种可耻的暴露。出乎一切常情之外,这思想一直占据着她的心。她常常接连几个小时非常痛苦地绞尽脑汁,看自己怎样才能老戴着手套:比方对人说,她的手被烫伤了,或者让人感到她似乎忘记脱掉她的手套了。
因为等到她上中学以后,她就要继承她自己的一份产业了。在那里,所有的姑娘都是贵妇人。在那里,她将和一些完全自由的,和自己平等的伙伴们在一起来往,所有那些猥琐的东西将全被一扫而光。啊,她要是不再咬自己的手指甲该有多好啊!要是她没有这么一个污点那该多好啊!她希望做一个最完美的人———没有任何缺点和污点,过着高尚的和高贵的生活。
还有一件让她感到十分悲哀的事,这就是她父亲完全不能登大雅之堂。他说话仍然是那么简单,仿佛是一个听差重复主人的吩咐似的。他的衣服穿得很随便,看来极不合身。而厄休拉希望穿上华丽的袍服,经过一番盛大的仪式,再去接受她的那份新产业。
对学校她也有一套新的幻想。女校长格雷小姐具有某种光彩夺目的女校长式的性格方面的美。这学校本身原是一位绅士的住房,阴森、寂静的梧桐把它同那阴森的不容闲杂人来往的大路隔开,可是这里的房舍都很宽敞,装饰得也很漂亮,朝房后望去,你还可以看到大片的草坪和丛林,看到植物园里的各种名树和一片长满青草的山坡,看到挤满在那个洼地中的市镇的屋顶、阳台和它们被照在山上的影子。
厄休拉就这样常常独自坐在这个提供学习机会的小山上,向下看着市镇上的烟雾、混乱,以及它的各种生产活动。她感到十分高兴。在那里,在那文化学校里,她认为工厂里的灰烟不可能飘过来,因而空气必然新鲜多了。她希望学习拉丁文和希腊文,学习法文和算术。当她第一次写下一行希腊文字母的时候,她像一位申请工作的人填表一样手指头直哆嗦。
她又爬上另一座山。这座山的山顶她还从来没有爬上去过。她心中老怀着一种十分激动的急切情绪,希望爬上一座山看看山那边的情景。一个拉丁动词对她来说是一片从未探索过的处女地:她嗅到了一种非常清新的气息;它一定是有意义的,尽管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她慢慢明白了:它是很有意义的。当她知道X2-Y2=(X+Y)(X-Y)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真学到了一点东西,感到自己从纷忙中解放出来,进入了一种稀有的、不受限制、令人沉醉的空气之中。她带着无比兴奋的情绪写下她的法文练习:
“J''ai donné le pain a mon petit frère.(我把面包给了我的小弟弟)”
在所有这些学习中,她似乎听到一个号角在对她的心灵发出召唤,激励她,呼唤她走向更完美的境界。她从来也没有忘掉她的那本棕色封面的《朗文初级法语语法》,或者她的那本镶着红边的《拉丁初步》,或者她的那本很小的灰皮的代数学。这些书对她似乎总是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在学习方面她很聪明,很敏锐,差不多一学就会,可是她的学习总不是那样
“深入”。任何东西如果她不能本能地一学就会,她就怎么也学不进去了。于是,她对各种功课的愤怒和厌恶,她对所有的老师和女校长的恶毒的轻蔑,以及她有时表现出的那种无知的傲慢,使她变得十分可厌了。
她是一个自由的、不受任何约束的小动物,她在表示反抗时宣称:对她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法律,也没有任何规章制度。她仅仅为她自己而存在。接着,她和所有的人进行了长时间的斗争,最后,在经历了全面的反抗之后,她终于垮了下来,她感到无比凄凉,伤心地痛哭了一场。末了,在一种遭受失败的反省之中,她终于对许多事情有了她过去不曾有过的理解,从此她变得更聪明,但也更忧郁了。
厄休拉是同格德伦一道去上学的。格德伦是一个羞怯、安静但又什么都不在乎的孩子,她个子很小,遇事总朝后躲,或者想方设法重新逃回到她自己的世界中去。她似乎本能地避免一切接触,专心一意地自行其是,专心一意去追求一些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的尚未成形的幻想。
她一点也不聪明,她认为厄休拉的聪明已经够她们两人用的了。厄休拉什么都了解,那么她格德伦又何必去找麻烦呢?这位小妹妹通过她的姐姐,并以她为代表过着她自己的宗教生活,履行她自己对生活的职责。对她自己来说,她像一个野生的小动物一样对什么都不在意,也同样毫不负责。
当她发现她在全班成绩中处于最末一名的时候,她懒洋洋地大笑着,似乎也感到很满意,并说这样她更安全了。她爸爸会感到痛心,或者她妈妈会非常恼火,她全都毫不在意。
“我花那么多钱把你送到诺丁汉去,是让你干什么去的?”她父亲气急败坏地问。
“噢,爹,你知道,你完全没有必要为我花钱,”她十分冷淡地回答说,“我本来就愿意呆在家里。”
呆在家里她觉得很快乐,而厄休拉却不是这样。格德伦个子很小,根本不愿意出门,她呆在自己家里就好像一个小动物呆在自己的窝里一样。而老注意着外界事物,一心想出外的厄休拉,呆在家里就感到极不好受,极不舒服,简直觉得不愿意或者根本没法再活下去。
但不管怎样,对她们俩来说,星期天是最伟大的日子。厄休拉也总是非常热情地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认为它给她带来了永恒的安全感。在平常日子里,她总怀着难堪的恐惧,因为她感到有很多强大的力量对她根本不承认。她对于权威总怀着恐惧和厌恶的感觉。她感到,如果她有办法避开和权威以及一切有权威性的力量发生冲突,那她就可以永远为所欲为了。但要是她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那她可就全完了,就会被彻底毁灭了。她永远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威胁着她。
这种奇怪的残酷和丑恶的感觉随时存在,随时准备向她扑来,这种一般人(只有她自己是个例外)随时都表现出来的强烈的嫉妒情绪,成了她在生活中所受到的最严重的影响之一。无论在什么地方,在学校里,在朋友们中间,在街上,在火车上,她都本能地抑制住自己,尽量不让自己出头露面,把自己假装得更无能一些,因为她害怕有人会看见她的未被发现的自我,怕它被人拉住,怕它受到那个低下、平庸的大自我的残酷和充满仇恨的攻击。
现在,在学校里她感到安全多了。她知道如何把自己放在一个适当的位置,如何在许多问题上有所保留。可是只有在星期天她是自由的。在她还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的时候,她便开始感到,在她的家里,大家对她的厌恶情绪越来越大了。她知道在家里她是一种惹起麻烦的因素。但尽管如此,到了星期天她还是自由的,真正的自由,对自己感到自由,也就是说,没有任何恐惧和不安的感觉。
即使赶上风雨交加的日子,星期天也是值得庆贺的。厄休拉在星期天醒来的时候总有一种无比快慰的感觉。她自己也奇怪,她的心情为什么那么地舒畅。然后她才会想起来,这一天是星期天。这一天,她感到似乎在她的周围随处都有一种欢乐的气氛,有一种无比自由的感觉。整个世界在这二十四小时中似乎已经停顿下来,被搁在一边了,只有星期天的世界仍然存在着。
在这一天,甚至家里的那种混乱状态她看着也十分高兴。如果孩子们睡到七点还不起来,那就算是幸运。一般说来,刚一过六点,便听到一声鸟叫,一阵人声,接着许多小鸟叽叽喳喳开始叫起来,宣布新的一天的开始,然后是孩子们的小脚迅速在地上跑动的声音,孩子们只穿着衬衣,到处奔跑,红红的腿,星期六晚上刚洗过的晶光闪亮的头发,洁净的身体使他们的心灵激动起来了。
当半裸的洗得很干净的孩子在屋里到处乱跑的时候,父母当中必有一个此刻便会马上起来,或者是又浓又黑的头发松散地披在耳边的懒洋洋地胡乱穿着衣服的母亲,或者是头发支棱着、衬衫钮扣敞开着、样子显得很舒服的父亲。
这时,呆在楼上的姑娘们就会听到几乎每天都出现的几句话:
“当心,比利,你这是要干什么?”父亲用他那宏亮的颤抖的声音说;或者是妈妈的庄严的声腔:
“我可是早说过,卡西,我是不许这样的。”
让人不能不感到吃惊的是,父亲的声音,尽管他一动也不动,却响得如同打锣一样,而母亲,尽管她的衣服到处都向外支棱着,头发也没有拢上去,满屋的孩子闹翻天地狂喊乱叫,她却能够像一位皇后接见臣下似的说话慢条斯理。
不一会儿,早饭端了上来,楼上几个较大的姑娘也下楼去跟着大家一起乱吵吵,而那一群半裸着的孩子,用格德伦的话讲,则像从后面望去的一队天使,一会儿让你看见几条光着的小腿和几个光着的屁股,一会儿又不见了。
接着,那几个小家伙一个一个慢慢被抓住了,然后给他们脱下睡衣,准备给他们穿上干净的星期天的衬衫,可是不等人把衬衫套过那金羊毛的头发,那光着的小身子又已经远远逃开,倒在作为客厅地毯的羊皮褥子上了。这时妈妈一边严厉地呵斥,一边像抡着套索似的举着衬衫,在孩子们后面追着,而这时尽管父亲也亮开了响亮的嗓子,那光着身子的孩子却四脚朝天倒在那大毛的羊皮褥子上,高兴地大叫着:
“我在海里洗草,妈妈。”
“你干吗让我老拿着你的衬衫在后面追你?”妈妈说,“赶快起来吧!”
“我在海里洗草,妈妈,”那个打着滚的光身子的孩子说。
“我们都说洗澡,不说洗草,”妈妈带着她满不在乎的奇怪的威严说,“我这儿拿着你的衬衫等着呢。”
最后衬衫穿上了,袜子配成了对,小裤子扣上了钮扣,小裙子也从背后扣上了。接着便出现了在吊袜带问题上全都推卸责任的那种令人不安的怯懦表现。
“你的吊袜带哪儿去了,卡西?”
“我不知道。”
“那么,去找找吧。”
可是稍微大一点的布兰文家的孩子谁也不拿妈妈的话当回事。当卡西爬到屋里所有的家具下面,把她星期天的干净衣服全都弄得乌七八糟,使所有的人都不免为之难过之后,只得把她拉去洗洗脸和洗洗手,关于袜带的事也就全给忘了。
到中午,厄休拉看到卡西小姐的袜子全滑在脚背上,露出一双脏兮兮的膝盖,从主日学校往教堂跑的时候,她止不住愤怒已极了。
“简直是丢人现眼!”厄休拉在吃晚饭时大叫着说,“人家会以为我们家都是些猪狗,孩子们是从来不洗的。”
“甭管别人怎么想,”妈妈毫不在意地说,“我知道该让孩子洗澡的时候就让他洗澡,只要我自己满意了就行。至于别人怎么样,我管不着。她没有袜带,没法儿不让她的袜子往下掉,既然家里没给她系上袜带,这也不是孩子的错。”
袜带问题在不同程度上一直是个问题,直到后来每一个孩子都穿上长裙子或者长裤子的时候,这个问题才算基本上解决。
在那处处讲究排场的日子里,布兰文家的孩子要去教堂必须走大路,在菜园子的篱笆外面绕一大圈,决不肯爬过那堵高墙翻过去。他们的父母也没有规定他们必须这么做。孩子们自己非常注意安息日的各种不容侵犯的规矩,而且彼此都毫不含糊地严格监督着。
就这样,渐渐地每逢星期天大家从教堂里回来的时候,家里真是变成了一所神圣的圣殿,宁静仿佛化作一只离奇的小鸟飞进了各个房间。在屋里只许看书,讲故事,或者安静地学学画。在屋外做任何游戏也只能安安静静,不许吵闹。如果有人发出嘈杂声,喊叫或者吵闹,那就准会唤醒爸爸或者大一点的孩子心中凶恶的精灵;较小的孩子,惟恐遭到驱逐,所以也很知道收敛。
孩子们自己很注意安息日的种种礼节。如果厄休拉一时高兴,唱着:
Il èit une bergère
Et ron-ron-ron petit patapon(从前有个牧羊女,嗡嗡嗡,小声点,吧哒砰),
特里萨就一定会大叫着说:
“你不该在星期天唱这个,我们的厄休拉。”
“你根本不知道,”厄休拉作出不屑的样子回答说。但不管怎样,她也有一些犹豫了。没等唱完那支歌,她的歌声就慢慢听不见了。
因为,尽管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把星期天看得十分珍贵的。在这一天,她发现自己好像呆在一个什么说不清的很奇怪的地方,在那里,她的心灵可以在无数的梦境中活动而不受到任何攻击。
耶稣基督的穿着白袍子的圣灵在橄榄树丛中走过,这是一种幻觉,并不是现实。而她自己却仿佛也参与了这种幻境中的生活。夜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喊“撒母耳,撒母耳!”这声音夜里一直在那里叫喊。可不是今天夜里,也不是昨天夜里,而是在星期天的深不可测的黑夜中,在安息日的宁静之中。
这里还有罪恶的化身,那条却也有一定聪明的蛇。这里还有拿着钱的犹大和他的亲吻。
但是这里并没有真正的罪孽,如果厄休拉打特里萨一耳光,即使是在星期天,那也不能算是罪孽,永远无法清洗的罪孽。这只能算有失检点的行为。如果比利在上主日学校的时候逃学不去,那他只是不好,只是很坏,但他却不是一个罪人。
罪孽是绝对的,永恒的:坏和不好是暂时的,是相对的。当比利学着当地的孩子们的口气,把卡西叫作“罪人”的时候,全家的人都非常讨厌他。可是有一次,有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哈巴狗跑到沼泽农庄上来了,他们却恶作剧地给它起个名字叫“罪人”。
布兰文家的人从不愿意把宗教思想应用于他们眼前的各种活动,他们追求的是那种永恒的不朽的感觉,而不是应在日常生活中遵守的规章和礼节。因此,他们都是些行为很不检点的孩子,冒失,自高自大,尽管在感情上并不是那么狭隘。此外,他们还摆出一副非常骄傲的神态———这是他们的一般邻居都感到难以容忍的,这和喜欢民主的基督徒的自重观念是极不相称的。所以他们常常显得很特别,和普通人无法混在一起。
厄休拉是多么痛恨她最初认识的一个满嘴福音教义的教徒啊!每逢把上帝拯救世人的观念和她本人联系起来的时候,她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的感觉。“耶稣为我死去了,他为我受尽了折磨。”这话总使她产生一种骄傲和激动的感情。但紧接着也感到十分颓丧,耶稣的两手和两脚上都有窟窿:这让她感到很不是滋味。一个满身是淌着血的伤疤的、脸色阴沉的耶稣:这是她自己的想象。但是那个作为真人的耶稣用他的嘴和牙齿讲着话,告诉人,像一个无知的村民卖弄自己的伤疤一样,把手按在他的伤口上,这形象实在让她感到可厌。许多人坚持强调基督的人性的一面,而她却对这种论点十分仇恨。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过着普通人的生活,那她当然觉得无所谓了。
可是,庸俗的人们完全出于嫉妒心理,他们坚持强调基督的人性的一面。只有庸俗的头脑才不承认超人的东西,不承认在它的理解能力之外还有任何东西。只有那些“信仰复兴主义者”肮脏的亵渎的手才极力想把耶稣拉进日常生活中来,让耶稣穿上普通人的裤子,强迫他和庸俗的人处于同等地位。只有一些无知的土包子才会问,“耶稣如果处在我的地位,他会怎么办呢?”
布兰文家的孩子对所有这些都十分反感。他们家如果有谁也会受到这种庸俗的呼喊声的感染,并且满不在乎,那就只有他们的妈妈。她从不肯承认任何超出人类的东西。她一辈子也从没有接受过布兰文家的那种神秘的热情。
可是厄休拉却始终和她父亲一条心。当她渐渐成年,到了十三、十四岁的时候,她对她妈妈的那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态度越来越反感了。在厄休拉看来,她妈妈的态度显得未免太冷淡无情,甚至有些恶毒。在那么多年中,安娜·布兰文什么时候曾经把上帝或者耶稣或者天使放在眼里呢?她的眼睛只看见当前的今天的生活。那时,孩子还正一个接一个源源而来,光是照顾她的孩子们的琐碎小事就够她忙得不可开交了。像她丈夫那样奴隶般地为教堂工作,整天一心一意要去崇拜一个看不见的上帝,这种态度她几乎本能地感到十分厌恶。当一个人有一群小娃娃需要照料的时候,那个从没有露过面的上帝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让她尽量去注意她生活中当前的问题吧,不要老去想那些遥远的终极问题了。可是厄休拉却始终想着那些终极的问题。
她对孩子很多而又混乱的家庭生活始终十分反感。在她看来,耶稣代表着另一个世界,他不属于这个世界所有。他从没有对着她的脸伸出手来,指着他自己的伤口说:
“你瞧,厄休拉·布兰文,为了你,我身上留下了这么多伤痕:现在照我的吩咐去做吧。”
对她说来,耶稣是那么地美好而又遥远,像日落时的一个白色的月亮在远处放着光,或者像跟在太阳后面挥着手的一弯新月,那是我们无法看见的。有时,在一个冬季的黄昏,极远处一团黑云突然冒出来,出现在一派清晰的墨绿的光线之中,使她想起了各各他(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处死的地方),有时,一个像血一样鲜红的月亮从小山上升起来,使她不禁痛苦地记起,基督现在已经死了,他已经完全死去,悬挂在那十字架上。
每逢星期天,总会出现这种幻境世界。她听到了那长时间的宁静,她知道黑暗和光明的婚礼开始了。在教堂里,那声音不停地响着,而它并非从这个世界传来的回声,倒好像教堂本身是一张依然使用着创世之初的语言的古琴。
“神的儿子们看到了人的女子美貌,就随意挑选,娶来为妻。耶和华说:‘人既属于血气,我的灵就不永远住在他里面;然而他的日子还可到一百二十年。’
“那时候有伟人在地上,后来神的儿子们和人的女子们交合生子,那就是上古英武有名的人。”(见《圣经·创世记》第6章,第2、3、4节)
看到这些,厄休拉仿佛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一声召唤,感到很不安。在那些日子里,上帝的儿子会不会发现她很美,会不会有一个上帝的儿子要娶她为妻呢?这是一个使她感到很害怕的恶梦,因为她无法理解。
究竟谁是上帝的儿子呢?耶稣不是上帝的独生子吗?亚当不是上帝创造的惟一男人吗?显然还有一些并非亚当所生的人。他们是谁,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们也必然来自上帝,上帝,在亚当和耶稣之外,还有很多后代,还有一些亚当的孩子们也不知道来历的别的孩子吗?也许这些孩子,这些上帝的儿子不曾受到上帝的驱逐,不曾遭受到堕落的屈辱。
是这些行动自由的人跑来找到人类的女儿,发现她们很美,并娶她们做妻子,所以这些女人怀孕了,并生下了著名的人物。这是真正的命运之神的事。在那些重要的日子里,当上帝的儿子来到人类的女儿身边的时候,她一直在到处活动。
不论这些说法和神话何等相似,这也并不能消灭她对这些知识的热情。宙斯为了爱一个诚实的女人,曾经变作一头牛或者一个男人。他让她给他生下了一个巨人,一位英雄。
他在希腊曾经这样做过,这很好。可是她自己并不是希腊女人。宙斯,潘,或者这些神中的任何一个,甚至酒神或者阿波罗都不肯来到她的身边。可是那些娶下人类的女儿为妻的上帝的儿子们,终归会有一个要来娶她为妻的。
她老这么想着,老抱着这么一个秘密的希望。她过着一种双重的生活,在一种生活中,无数的生活琐事淹没了一切,在另一种生活中,日常的生活琐事却被永恒的真理代替了。她十分迫切地希望上帝的儿子们能够来到人类的女儿们身边:她慢慢越来越觉得她的这种愿望和这种愿望的实现甚至比日常眼前的事更为可信了。一个男人就是一个男人的事实,并不能说明他就是亚当的后代,也并不能排除他就是没有历史记</a>载,没有人能说明其来历的上帝的儿子中的一员。到目前为止,她只是有些被弄糊涂了,但她的信念并没有完全被否定。
后来她又听到那个声音说:
“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神的国,还容易呢!”(《圣经·路加福音》第18章,第25节)
可是有人解释说,那针眼只是一个步行的人能通过的门,驼背的大骆驼背上背着许多东西是不可能挤过去的:也许,如果它是一头小骆驼,又不怕冒点风险,它也许能挤过去。因为我们不能绝对排除富人走进天堂。主日学校有一位老师就这么说过。
她也很高兴地知道,在东方,一个人必须说话非常夸大,不然没有人肯听你讲话;因为一个东方人愿意看到一件事情被夸大得可以充盈天地,或者缩小到什么也不是的地步,否则对他就不会产生什么印象。她马上对东方人的这种头脑颇有同感。
可是有些话,即使和关于这个针眼的知识或者夸大其词的说法毫无关系,却仍然有它自己的意义。对语言的历史性和地方色彩,以及在心理学上的兴趣,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那句话的难以说清的价值却是依然存在,毫无改变的。针眼和一个财主,和天堂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什么样的针眼,什么样的一种财主,什么样的一种天堂呢?谁知道?这里讲的是绝对的世界,要用相对世界来解释,那是连一半也解释不清楚的。
但是一个人应不应该按字面来理解这句话呢?她父亲是不是一位财主?他不能进天堂吗?或者他只不过是半个财主吗?或者他差不多就是一个穷人?不管怎样,要是他不肯把他所有的一切都散给穷人,那他总会发现要想进天堂是很不容易的。那个针眼对他来说肯定是太小了。她几乎希望他穷得一个子儿也没有。不管怎样,说到底,一个有钱的人怎么也不会和一个最穷的人一样穷。
可是当她在她的想象中,看到她父亲把他们的钢琴和两头奶牛,以及他们在银行里的存款全都分送给当地的劳动人民,他们布兰文家差不多和惠里家一样贫穷的时候,她却又感到十分不安。她不能让他这么做,她感到简直不能忍受。
“很好,”她想道,“咱们还是放弃天堂吧,这就算完了———不管怎样,咱们不稀罕那个穿过针眼的天堂。”于是她再也不去想这个问题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过像惠里家一样贫穷的日子,就是有人把天下的好话都说尽也不行———她不能去过惠里家的那种悲惨贫困的生活。
所以她现在转而采取了一种不必按字面理解圣经的态度。她父亲是很少看书的,可是他收藏了很多本复制的画册,有时他会坐在那里像个孩子似的无比好奇但又带着非孩子所有的热情仔细看着那些画。他喜欢早期的意大利画家,特别是乔多、弗拉·安杰利柯和菲利波·利皮。这些伟大的作品常使他入迷。他多次拿出拉斐尔的《关于圣餐的争论》,或者弗拉·安杰利柯的《最后的审判》,或者那表现三占星家(指圣经上记载的在耶稣诞生前便已算出他的出生地的占星家)的膜拜神态的美丽而复杂的画面来看着,而每次都感到越来越强烈的喜悦。这和建立一套以人的形象作为基本单位的神秘的具有复杂结构的观念有很大的关系。他有时候忍不住要匆匆跑回家去,打开弗拉·安杰利柯的《最后的审判》来看看。那开阔的坟地中的小道,小道两旁堆着的泥土,上面那模模糊糊的天堂的景象:一边是唱着歌向天堂走去的人群,一边是一些人凄凄惨惨地正往下向地狱里走去,这使他感到十分满足。他并不在乎自己相信不相信魔鬼,或者相信不相信天使。整个这一套观念便使他感到无比满意,他再没有什么更多的要求了。
从孩提时代便对这些图片十分熟悉的厄休拉,非常仔细地研究过这些画面。她崇拜弗拉·安杰利柯笔下的花朵、光明和天使,她喜欢那些魔鬼,也非常喜欢那地狱,可是那里所表现的被包围的上帝,在他的头上有一大群天使围绕着他,使她忽然感到非常可厌。最高处的那个形象使她感到厌恶,并引起了她的仇恨情绪。难道这一切的最高境界,这一切的意义就只不过是这个披着大氅的毫无意义的形象吗?那些天使是那么可爱,那光线是那么地美。难道全都只是为了这个,为了围绕着这个庸俗不堪的上帝吗?
她感到很不满意,可是她当时还不可能提出批评意见,让她感到惊异的东西还太多了。冬天来临,大雪压弯了松树枝,铺满地上的绿色的松针看上去是那样富丽。那边是野鸡在雪上留下足迹的笔直的无比奇妙的小道;那边是兔子跳过时留下的痕迹:前面两个窟窿,紧跟在后面又是两个窟窿;大灰兔跳过的坑更深,斜得更厉害,后面两条腿总是一块儿落下来,在雪上留下一个大坑;猫走过时留下很小的窟窿,鸟的足迹则是像花边似的花纹。
慢慢地一种希望的感情占据了她的心。圣诞节快来临了。夜晚,在那个棚子里总秘密地燃着一支蜡烛,并从那里不停地传出一阵阵低沉的声音。那些男孩子们正在那里念诵圣乔治和圣比尔斯巴布的神秘剧。每星期两次,在教堂里的灯光之下,唱诗班在练习歌唱,他们在学习布兰文喜欢听的那些古老的圣歌。姑娘们也去练唱她们自己的歌,任何地方都有一种神秘的轻快的感觉。每一个人都在为圣诞节作某种准备。
时间越来越近,姑娘们开始装饰教堂,她们忍着寒冷把冬青、桑寄生和紫杉绑在大柱子上,整个教堂渐渐出现了一种新气象,一直到石头墙上长出了扶疏的枝叶,圣殿顶上长出了待放的蓓蕾,清冷的花朵在那阴暗神秘的气氛中开放了。在黑夜来临之前,厄休拉必须在门上、在屏风上绑上一个用桑寄生做好的花圈,还要在一棵紫杉树上悬挂一只银白色的鸽子。现在整个教堂已经像一片树林了。
在牛棚中,男孩子们正在往脸上涂黑,准备彩排;在牛奶房里,一只已经被宰掉的火鸡挂在那里,张着它的斑斑点点的翅膀。现在该开始做馅饼了,必须事先准备下来。
等待的心情越来越急切。那颗星已在天空升起,各种歌唱和圣歌早已准备好,等待欢迎它。这颗星是天空的一个信号。大地也应该发出信号了。黄昏一步步来临,一颗颗的心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欢乐跳动起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捧满了各种礼物。教堂的礼拜更增加了人们迫不及待的心情,夜晚慢慢过去,黎明就要来临了,赠送和接收礼物的活动在不停地进行着,欢乐和和平在每一个人的心灵中展开了翅膀,到处爆发出一阵阵的圣歌声,世界和平已经来到人间,斗争的时期已经过去,每一只手都挽着另一只手,每一个人的心都在欢快地歌唱。
尽管那个圣诞节,到天晚时候,到了夜里已变得像银行放假的公假日一样十分平淡无味,让人不免扫兴。但第二天早晨却真是美妙无比,可是到了下午和晚上,快乐的心情却像暖冬时候出现的一个花苞,突然被人掐掉似的完全消失了。多么不幸,圣诞节只不过是让大家各自在家吃喝一顿,只不过是给孩子们买来许多糖果和玩具罢了!大人为什么不能也改变一下他们平日的心境,也来狂欢一番呢?再说,那狂欢到底在哪里?
布兰文家的人多么热切地希望能具有那种欢乐心情啊。父亲在圣诞节晚上,因为没有那股热情,因为这一天和别的一天没有什么两样,绷着个脸,显得十分苦恼,因而全家人的心也就完全冷了。妈妈和平时一样始终摆出那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她已经置身于她现在的这种生活之外了。现在,期待的东西已经来临了,哪里有什么喜悦的欢乐的心情;哪里是那颗星星,哪里是那占星家的狂喜,是整个大地为之震撼的动人心魄的新生(指圣经上所描述的耶稣诞生时的情景)?
不过,尽管那欢乐的心情十分微弱和不足,但那种心情倒仍是存在的。创世的循环在这教堂的年份中仍然在循环着。圣诞节后,欢乐的心情已慢慢减缓和改变了。一个星期天又一个星期天,这一家的心情也慢慢经历了一番十分细微地发展着的变化,并引起了一种十分精细的行动。那颗曾见到那颗星星的充满欢乐的心,随着它走进了耶稣诞生的房间,并曾在那里的耀眼的光辉中感到晕眩,现在必然会感到光明在慢慢隐去,一片阴暗的影子降落下来,到处都变得越来越黑了。一阵寒冷袭来,大地已被沉默所淹没,然后到处是一片黑暗。那殿堂里的帷幔裂成两半,每一颗心都失去了它的灵魂,倒下慢慢死去了。(《圣经·马太福音》载,耶稣死时,“殿里的幔子从上到下裂为两半,地也震动,磐石也崩裂,坟墓也开了;已睡圣徒的身体,多有起来的。”见第27章,第50、51、52节。)
孩子们露着苍白的嘴唇,在耶稣受难日安静地活动着,全感觉到一个阴影压在心头。然后,在令人窒息的死亡的气息中,又出现了复活节的百合,它冷冷地闪耀着,直到圣灵再现。
可是,为什么总也忘不掉那伤口和死亡呢?是不是应该说,毫无疑问,基督的手脚应该已经养好?他应该已经变得健康、强壮和十分高兴了?是否可以说,毫无疑问,关于十字架和坟墓的那一段已经被忘掉了?可是不———永远忘不掉那伤口,永远忘不掉那尸衣的气味。在这种轮回中,复活,和那十字架与死亡相比起来,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事。
就这样,孩子们度过的是基督教的年月,是关于人类的灵魂的史诗。年复一年,这内在的、不为人所知的戏剧在他们心中扮演着,他们的心诞生了,成熟了,经历了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痛苦,失去了自己的灵魂,然后再复活过来,准备度过无数的日子,他们丝毫不感到疲倦,因为他们在这坎坷的毫无意义的生活中至少感觉到了这种永恒的节奏。
可是这个戏剧慢慢已经变成一种机械活动了。圣诞节降生,到受难日便死去。到复活节的那个星期天,这个关于一个人的一生的戏剧其实已经可以算是结束了。因为关于复活那一段显得非常阴沉,而且仍然笼罩着死亡的阴影,至于上天那一段大家几乎很少注意,不过是对死亡的一种肯定罢了。
希望和使人感到满足的地方又在哪里呢?不,所有这一切是不是可以说只不过是一种无用的死后的生活,一种惨淡的没有肉体的死后生活呢?对于人类内心的热情来说,这真是不幸而又不幸,它必须在肉体死亡很久很久以后才会死去。
因为在受过热情和痛苦的折磨之后,肉体,破碎的,冷冰冰的毫无血色的肉体才从坟墓里再次复活。基督不是曾经叫着“马利亚”,而当她向他伸出手去的时候,他不是又连忙补充说“不要摸我,因我还没升上去见我的父”(见《圣经·约翰福音》第20章,第16、17节)吗?
那么,既然她这样遭到了拒绝,她的手怎么会感到欢乐,她的心怎么会感到欢欣呢?这对于死者的复活是多么地不幸!对于复活的基督的犹犹豫豫、若隐若现的再次出现是多么地不幸!对于进入天堂一事是多么地不幸!因为那不过是死亡中的一个影子,不过是一种全然的消失。
这出戏竟结束得这么快,又是多么不幸啊;这个生命在仅仅三十三岁的时候就结束了;而这个灵魂所度过的大半数年月都不被人所知,没有任何历史记载!多么不幸啊,复活的基督竟没有和我们在一起!多么不幸啊,这种对于悲哀、死亡和坟墓的记忆竟轻而易举地完全淹没了复活的暗淡的事实。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让我完好无缺的身体仍然充满着无限活力和我一道复活?为什么当马利亚喊着拉波尼(Rabboni,犹太人对学者及教士等之尊称,相当于master)的时候,我不可以把她拉过来,吻着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呢?为什么那复活的尸体像死的一样,而且满身是让人讨厌的伤痕?
复活是回到生活中来,而不是回到死亡中去。我是否应该看到那些复活的人完全具有完美的肉体和灵魂在我们之间走动,带着肉体的欢欣,过着肉体的生活,经历着肉体的爱,生下有血有肉的儿女,并最后达到完美的境界,没有任何伤痕和污点,健康的身体不会再有对疾病的恐惧?复活后的这段时期,难道不应该是表现男性性格的欢乐的对一切感到满足的时期吗?复活以后,谁还会念念不忘过去的死亡和那十字架,谁还会害怕属于天堂的那神秘的完美的肉体呢?
我既然从悲哀中逃脱出来,那么我难道不能怀着无限的欢欣在大地上活动吗?在我复活以后,难道我不能欢乐地和我的弟兄在一起吃饭,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亲吻我所喜爱的人,举行盛大的宴会来欢庆由我的肉体参加的婚礼,并和我的伙伴们在一起带着无比欢欣的心情急切地进行我的工作呢?是不是天堂正迫不及待地在等着我,而且对大地十分仇恨,所以我必须匆匆赶去,否则我就会无人理睬,慢慢凋萎呢?曾经经历过十字架的苦难的肉体,对于街头的群众来说已经变得像毒药一样可恨吗?是不是也可能这对他们来说正是一种强烈的欢乐和希望,仿佛是从大地的腐殖土中生长出来的第一朵鲜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