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七章
3个月前 作者: 大仲马
波尔朵斯的墓志铭
阿拉密斯不说一句话,全身冰凉,好象一个受惊的小孩那样颇抖着,他哆哆嗦嗦地从这块石头上站了起来。
一个基督教徒是不在坟墓上走路的。
但是,他能够站起来,却不能走路。死去的波尔朵斯的身上的某些东西仿佛刚刚在他身上也死去了。
他的布列塔尼人围住了他,阿拉密斯让他们把他抱起来,三个水手抬着他,送到了船上。
接着,他们把他放到舵旁的长凳上,用力划起桨来,他们宁愿划桨离开,也不愿意张帆,一张帆可能会暴露他们。
在古老的洛克马里亚的山洞被毁坏的地面上,在这平坦的海滩上,仅有的一个小丘吸引着人们的视线。阿拉密斯的眼睛无法从那儿移开,到了远远的海面上,他越是离岸远,那块可怕的、残暴的岩石他看来似乎越是挺得直了,好象不久以前屹立着的波尔朵斯一样。岩石对天抬起它的含笑的顽强的脑袋,就象他的正直英勇的朋友的脑袋,他是四个朋友中最强的一个,可是第一个死去了。
这些钢铁般的人的命运多么奇怪啊!心地最单纯的人和心地最诡满的人结合到了一起;强壮的身体受到敏锐的智力的左右;在关键的时刻,只有精力能够拯救思想和身体的时候,一块石头,一块岩石,一个卑鄙无耻的沉重的东西,战胜了精力,倒塌在身体上面,赶走了智力。
可敬的波尔朵斯啊!他生来就乐意帮助别人,一直都准备着为了拯救弱者而牺牲自己,仿佛天主赋予他很强的体力就仅仅是为了这个用途一样。在他垂死的时候,他只认为在履行他和阿拉密斯订的协议中的条件,然而这个协议是阿拉密斯一个人拟订的,波尔朵斯只知道它需要彼此有力的团结。
高尚的波尔朵斯啊!府邸里放满了家具,树林里到处都是猎物,湖里游满了鱼,地窖里藏足了财宝,如今又有什么用呢?穿着华丽得耀眼的制服的仆人,在他们中间的因为你授予的权力而得意扬扬的末司革东,如今又有什么用呢?高尚的波尔朵斯啊!你这个一心积攒财富的人,你何必一定得耗尽精力使你的生活锦上添花,变得更加甘美,而结果却在一片荒凉的海滩上,听着大西洋的海鸟的叫声,给冰冷的石头压得粉身碎骨!高尚的波尔朵斯啊,你何必一定要积聚那么多黄金,最后甚至在你的墓碑土连一个可怜的诗人写的二行诗都没有!
英勇的波尔朵斯啊!他无疑是依旧睡在那块岩石下面,被人遗忘,被人抛弃,荒野上的牧人会把那块岩石当做一个石棚①的大屋顶。
那么多的畏寒的欧石南,那么多被大西洋上苦涩的风吹拂着的苔解,那么多的生命力强盛的地衣,把坟墓和土地连接到了一起,任何过路的人都不能想象得到,一个人的肩膀能够扛起这样一大块花岗石。
阿拉密斯脸色依旧苍自,全身依旧冰凉,怀着最深沉的激动和悲痛。他望着海岸逐渐在天边隐没,一直望到最后一道阳光消失。
①石棚:史前的一种巨石建筑。
他的嘴里役有吐出一个字,他的胸膛的深处没有发出一声叹息。
三个布列塔尼人都很迷信,哆嗦着望着他。他这样沉默,不象一个人,而象一座雕像。
当天空落下灰色的光线的时候,小船张起了小帆,微风吹拂,小帆鼓成了圆形。小船飞快地远离了海岸,勇敢地穿过风暴不断出没的可怕的加斯科尼海湾①,朝着西班牙航行。
在小帆张起仅仅半小时以后,桨手们无事可做,弯着腰坐在长凳上,他们手搭凉棚向前看,相互指点着在水平线上出现的一个白点,它一动不动,看上去象是一只被海浪的细微的气息摇晃着的海鸥。
①加斯科尼海湾:在法国和西班牙之间。
可是,对一般人的眼睛似乎是不动的东西,在水手的有经验的眼睛里却是在快步地行进着,在波涛上仿佛固定的东西其实正在飞速地掠过波浪。
他们看到他们的主人有好长时间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但是不敢惊醒他,只好低声地、不安地交谈着一些心里的猜测。事实上,阿拉密斯很警惕,很机灵。阿拉密斯的眼睛象蛤蜊一样,在不停地注视着,在黑夜里比在白天里看得还情楚。阿拉密斯因为心灵的绝望,好象睡着了一样。
一个小时这样过去了,在这一个小时里,白昼逐渐消逝,但是,也就在这一个小时里,原先看到的船一直在向小船赶来,三个水手中的一个,戈昂内克大着胆子高声说道:
“大人,有人在追我们!”
阿拉密斯一句话也不回答。那只船紧紧追着,越来越近。
这时候,两个水手遵照船老大伊夫的命令,下了帆,不让在大海上出现的这唯一的白点引导紧跟着他们的敌人的跟睛。
那只看得见的船,相反,在桅杆顶上又升起了两面小帆,追得更加快了。
不幸的是,目前正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白天最长的日子,月亮在不祥的白昼以后,放出了明亮的光芒。迫着小船的单桅帆船是顺风行驶,它还要在暮色里行驶半个小时,以后整个一夜都几乎象白天一样亮。
“大人,大人!我们完蛋啦!”船老大说,“您瞧,尽管我们收下了帆,他们还是看到了我们。”
“用不着大惊小怪,”一个水手低声说,“因为据说城里人靠着魔鬼的帮助,制造出了一些工具,用那种玩意儿望远处跟望近处一样清楚,黑夜里看跟白天看一样清楚。”
阿拉密斯从小船的底层拿出一只望远镜,一声不响地把它对准了距离,然后交给那个水手,说:
“您拿去望望!”
那个水手有点儿迟疑。
“您放心好了,”主教说,“这不是什么罪孽,如果是罪孽,那就是我犯的好了。”
那个水手拿过望远镜放到眼睛上,他发出了一声叫喊。
他原来以为在大炮射程以外的那只船,由于一种奇迹,突然一跃,跨过了这么大的距离。
他取下了放在眼睛上的这个玩意儿,却看到那只单桅帆船除了这短短一刻能够航行的一段路以外,还是隔得那么远。
“那么,”那个水手低声地说,“他们看得见我们,就象我们看得见他们一样吗?”
“他们看得见我们,”阿拉密斯说。
接着他又陷入无动于衷的状态里。
“怎么!他们看得见我们?”船老大伊夫说,“这不可能!”
“船老大,您拿去瞧瞧,”那个水手说。
他把那只望远镜递给他。
“大人能对我担保说这里面没有魔鬼在捣鬼吗?”船老大问。
阿拉密斯耸耸肩膀。
船老大把望远镜放到眼睛上。
“啊!大人,”他说,“真是奇迹,他们就在那儿,我仿佛可以摸到他们一样。至少有二十五个人!啊!我看到军官站在船头。他拿着一只象这样的望远镜,在对我们望……啊!他转过身去了,他在下命令。他们把一门大炮推到了船头,他们在装炮弹,他们在瞄准一天哪!他们在对我们开炮!”
船老大不自觉地移开了望远镜,那些景象向天边后退,又恢复了原来现实中的样子。
那只船依旧在大约一里路远的地方;不过,船老大刚才讲的那些行动都是事实。
在那只船的帆底下出现了一层淡淡的烟,比帆还要蓝,好象一朵在开放的花那样散开来,接着,在离小船一海里左右的地方,可以看到炮弹削过两三个浪头,在大海上划出了一道白色的条纹,然后在条纹的那一头消失了,它象一个小学生用来打水漂儿玩的石块那样不会伤人。
这是一个威胁,也是一个劝告。
“怎么办?.船老大问。
“他们要轰沉我们,”戈昂内克说,“大人,替我们赦罪吧。”
几个水手都在主教面前跪下来。
“你们忘记他们在看着你们,”主教说。
“是呀,”水手们因为目己的软弱感到惭愧,说道,“您快下命令,大人,我们准备为您而死。”
“让我们等待吧,”阿拉安斯说。
“怎么,等待?”
“是的,你们不是看见了吗,就象你们刚才所说的,如果我们想逃走,他们就会轰沉我们?”
“不过,也许,”船老大大着胆子说,“也许趁着黑夜,我们可以逃走。”
“啊!”阿拉密斯说,“他们有希腊火硝①能照亮他们的路,也能照亮我们的路。”
就在这个时候,小船好象想回答阿拉密斯说的话一样,第二层烟徐徐升到了天上,从这层烟的中央射出一支燃烧着的箭,画出一条抛物线,如同一道彩虹一样,然后落到了海里,在海里它继续燃烧着,照亮了直径四分之一里远近的地方。
几个布列塔尼人惊恐地面面相觑。
“你们看得很清楚,”阿拉密斯说,“最好还是等候他们来。”
船桨从几个水手的手上落了下来,小船停止前进,在浪头上一动不动,任凭海浪摇晃。
夜色降临了,可是那只帆船继续向前走着。
可以说,在黑暗中它的速度加倍快了。可怕的希腊火硝,不时地好象一只血红色头颈的秃鸳从它的巢里伸出脑袋一样,从船的两侧射出来,把它的火焰投到大西洋中间,仿佛一阵炽热的雪,
最后,那只船来到火枪射程那么远的海面上。
所有的人都在甲板上,手上拿着武器,炮手们都站在他们的炮后面,火绳在燃烧着。
这种场面竟好象是袭击一艘战舰,好象是和数量上比他们占优势的船员战斗,而不是去进攻一只乘着四个人的小船。
①希腊火硝:旧时海战中用的一种燃烧剂。
“投降吧!”单桅帆船的船长通过喇叭筒叫道。
三个水手望着阿拉密斯。
阿拉密斯点了点头。
船老大伊夫摇动挠钩头上的一小块白布。
这是一种投降的表示。
大船象一匹赛马那样驶过来。
它又发出一支希腊火硝,落到离小船二十步的海面上,比最灼热的太阳光照得还亮,把小船照得清清楚楚。
“只要看到有抵扰的迹象,”单桅帆船的舰长大声喊道,“就开火!”
士兵们都放平了他们的火枪。
“不是对你们说过我们要投降吗?”船老大伊夫说。
“活捉!活捉,舰长!”好几个士兵兴奋地说,“应该活捉他们。”
“是的,活捉,”舰长说。
接着,他转身对那些布列塔尼人大声喊道:
“你们都可以活命,我的朋友们!除了德·埃尔布莱骑士先生。”
阿拉密斯微微哆嗦了一下。
他的眼睛凝视了片刻大西洋的远处,大西洋的水面被希腊火硝最后的亮光照得通亮,那些亮光在海浪之间来回闪耀,在海浪的顶上发光,好象羽饰一样,使得它们遮盖的那些深渊更加阴暗,更加神秘,更加可怕。
“您听见了没有,大人?”水手们问。
“听见了。”
“您有什么命令?”
“你们接受吧。”
“可是您呢,大人?”
阿拉密斯的身子俯得更低了,他用他细长的白哲的手指玩弄着暗绿色的海水,他对海水微笑,就象在对一位女友微笑。
“你们接受!”他又说了一遍
“我们接受,”水手们说,“可是我们有什么保证呢?”
“一位贵族的诺言,”那个军官说,“我以我的身分和我的名字来保</a>证,除了德·埃尔布莱骑士先生以外,都可以活命。我是国王的战舰‘波莫娜①号’的舰长,我叫路易-康斯坦·德·普雷西尼。”
①波莫娜:原是罗马神话中的果树女神。参见中册第169页注。
阿拉密斯身子已经向大海俯下,一半越出了小船,这时他突然迅速地抬起头来,挺直了身体,眼睛冒火,嘴唇上浮现出微笑。
“把梯子丢下来,先生们,”他说,好象指挥权在他手上似的。
对方照做了。
于是阿拉密斯抓住了绳梯,第一个向上爬,但是,单桅帆船上的水手们原来以为会看到他满脸恐惧的神情,这时人人都大为惊奇,因为他们看到他跨着坚定的步伐,向舰长走去。他盯住舰长望着,同时用手对他做了一个神秘的、别人不懂的动作,那个军官一见到这个动作,脸色变得煞白,全身哆嗦,低下头来。
阿拉密斯一言不发,把手举到舰长的眼睛前面给他看他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的底盘。
阿拉密斯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显得威严,冷静,高傲,始终没有做声,神态就象一位伸出手给人吻的皇帝。
舰长一会儿以后抬起头来,接着带着最尊敬的态度又弯下腰去。
然后,他对着船尾,也就是他的舱房伸出手去,自己闪在一边,让阿拉密斯在前面走。
三个布列塔尼人已经跟在他们的主教后面上了船,现在都惊愕地互相望着。
船上的人都保持着沉默。
五分钟以后,舰长呼唤副舰长去他那儿,接着副舰长立刻又回来了,并且命令船向拉科鲁尼亚①驶去。
当这个命令被执行的时候,阿拉密斯出现在甲板上,靠着舷墙坐下。
黑夜早来临了,可是月亮还没有升起,阿拉密斯目不转睛地望着美丽岛的方向。舰长已经回到他在船尾的岗位上,伊夫走到他的跟前十分低声下气她轻轻问道:
“舰长,我们是上哪儿去呀?”
“我们去大人喜欢去的地方,”军官回答。
阿拉密斯整夜都臂肘支在舷墙上待着。
第二天,伊夫走到他面前,发觉这一夜一定很潮湿,因为主教的脑袋靠在上面的木头全都湿了,好象沾上了一层露水似的。
谁知道啊,这层露水,也许是阿拉密斯的眼睛里第一次流出的眼泪!
善良的波尔朵斯,有什么墓志铭抵得上这样的眼泪呢?
①拉科鲁尼亚:西班牙沿大西洋的海港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