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3个月前 作者: 大仲马
    夜幕降临时,保罗也束紧腰带,系牢便鞋,拿起棍子,朝阿克黛转过身来。她已准备就绪,决定逃走。她去哪儿?这对她无关紧要!她要远远离开尼禄了;在这种时候,头天夜里体验到的那种恐惧和忧虑重新迫使她完成这个计划。她觉得要是耽搁一天,要是她再看见这个对她的心灵产生了如此强烈影响的男人,那一切都完了;她感到自己再不会有力量不顾一切地去爱她,觉得她那默默无闻的一生又会陷入到这种奢侈和动荡的生活中去,就象涓涓细流注入大洋似的。对她来说,事情很奇怪,她的情人永远是琉喜阿斯,而绝不是尼禄。奥林匹克竞技会的胜利者跟皇帝判若两人,他的生活分为截然不同的两个阶段,一个阶段是她爱着尼禄,觉得整个都是现实存在的;另一个阶段是尼禄对她的爱,这个阶段对她来说恍然若梦。


    走出茅屋后,她把眼光投向海湾。这是我们已经叙述过的昨天夜里那场可怕的灾难的见证。海水平滑如镜,空气纯净清新,月光照亮了天穹、密塞纳灯塔和大地;海湾的另一边沐浴在西方的光亮中,人们同样看得非常清楚。阿克黛望见了一团围绕着波利的树林的阴影,寻思琉喜阿斯就在那里。她站下来叹了口气。保罗等了片刻,然后朝她走过去几步,用同情的声音对她说:


    “你不来吗?我的女儿。”


    “哦,父亲!”阿克黛说,不敢向老人承认阻拦她的感情,“昨天,我和他母亲阿格丽庇娜离开了尼禄;我们乘的船出了事,我俩一块游水逃走了。在一条小船搭救她时,我把她丢了。在没弄清楚她的下落之前,我真不想离开这个海滩。”


    保罗向朱利亚?凯撒的别墅方向伸出一只手,把在这座房屋和密塞纳路之间升一腾起来的熊熊火光指给阿克黛看:


    “你看见这火焰了吗?”他对她说。


    “看见了,”阿克黛回答道。


    “那好!'',老人继续说,“这火光是她那焚尸柴堆的。”


    好象他明白这寥寥数语回答了姑娘的所有想法似的,他开始上路。阿克黛没有叹息一声,立刻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了。


    他们沿着海边走了一阵,横穿过布左莱斯岛,走上去那不勒斯的路。到了离城半里路远的地方,他们从城的左边绕了过去,取道连接加普路的小径。凌晨一点钟左右,他们望见了阿梯拉,不久,一个男人站在路上,看样子在等他们:这人是保罗派来的西纳斯。老人同他交谈了几句,西纳斯走进田间,保罗和阿克黛跟在后面,他们到了一所孤零零的小房子跟前,有人在那儿等候他们,西纳斯敲第一下门,门就打开了。


    全家人连仆人们也在内聚集在漂亮的中庭里,似乎在等人。所以,老人刚一出现在门槛上,每个人都跪了下去。保罗把手放在他们头上,为他们祝福;尔后,房屋的女主人将他带到餐厅,晚餐早已准备好了。用餐前,她想亲自为旅行者洗脚。阿克黛由于对这种新的宗教很陌生,脑子里思绪纷繁,搅得她心绪不宁,便请求离开。一个象供奉灶神的贞女那样戴着面纱的十五岁的漂亮姑娘马上走在她前面,将她领到自己的房间,片刻以后,她把自己那份饭菜给阿克黛端回来了。


    一切都使阿克黛感到惊奇。她只是在父亲屋里听人谈起过基督教徒。他们被视为讨论毕达哥拉斯的教理、苏格拉底的伦理、伊壁鸠鲁的哲学和柏拉图学说的荒诞观念学派之中的一个学派;在凯撒的宫廷里,他们被当成沉缅在很可怕的迷信活动里的、纵情声色的一帮大逆不道的人,庶民要求他们赎罪祭礼时,把他们扔给庶民,大人物需要寻欢作乐时,把他们扔去喂狮子。她被保罗救了,不过才一天时间;她看见基督教徒,仅仅才一天时间,然而,这短暂的时间足以推翻希腊哲学和帝国的仇恨可能使她形成的这种错误观念。她在这个新教派中尤其弄懂了一件事,这就是忠诚。因为这种忠诚不论是它的信仰和教义、还是支配恋爱中的女人的贞洁,几乎是始终不渝的,因此,她对这个指挥强者保护弱者、富人向穷人布施以及殉道者向刽子手祈祷的宗教,不知不觉产生了本能的同情。


    这天晚上,在她昨晚动身的同一时间,她又上路了。这一次路程更遥远。旅行者把卡普城撇在了左边。这座城市由于阿尼巴尔的过失使她享有如同胜利一样的盛誉。随后,他们在发尔特尼的海岸停了下来。他们一到那儿,一个船夫就摇着小船,从小海湾里朝他们驶过来。到了岸边,保罗同陌生人交换了一个约定的手势。老人和阿克黛就上了这条小船。


    在对岸下船后,保罗递给船夫一个硬币。这人双膝跪在地上,默默地吻吻使徒的披风下端。表示敬意的这个人离开以后,保罗不无谦卑地呆在那儿,保持着这种姿势长时间地祈祷。三点钟左右,一个坐在罗马人为帮助旅行者上马而置放在路旁石头上面的男人,起身走到他们跟前。这是他们保持沉默、高度警惕的驿夫。象昨晚一样,等他们一到,驿夫便带领他们去晚上的休憩处。这一次,再不是跟昨晚一样漂亮的房屋,等待他们的是一间简陋的茅屋,大理石厨房准备的不是精美的晚餐,而是浸泡着眼泪的半块面包,这是穷人聊以度日的必需品。


    一个男人接待了他们。他额头留着一个奴隶的烙印,脖子上套着一个铁环,腿上箍有两个铁圈;这是一个牧羊人。他的主人是个富翁,但一毛不拔,冷酷无情。他替主人放着上千只羊,肩上却连一张羊皮也没有;他在桌上放了一块面包,面包旁边搁了一只粗陶杯子,东西平平常常,造型却美观可爱;然后他在房间角落的床上,铺上了一层蕨草和芦苇。


    保罗坐下来吃饭,阿克黛坐在他旁边。房东干完了力所能及的事以后,走进隔壁房间。不一会,通过没有闭严的房门,他们听见有人在呜咽和抽泣。阿克黛将手搁在保罗的胳膊上:


    “您没有听见吗?父亲。”她对他说。


    “听见了,我的女儿,”老人回答说:“有人在这里流下了辛酸的泪水,这位受苦人能够安慰她。”


    片刻以后,他们的房东进来了,一声不吭地走到房间角落里坐下来,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头埋在双手中间。


    阿克黛见他忧伤过度,愁眉苦脸的样子,便走过去跪在他旁边:


    “奴隶,”她压低声音对他说,“为什么你不跟这个人谈谈呢?也许他有解除你痛苦的良药,给你的痛苦带来一些安慰。”


    “谢谢,”奴隶回答她说,“我们的悲伤和痛苦不是用空话治得好的。”


    “缺乏信仰的人,”老人起身说道,“为什么你要怀疑呢?难道你不知道基督的圣迹吗?”


    “知道,可是基督已经死了,”奴隶嚷道,同时摇摇头,“犹太人把他的胳膊钉上了十字架,他现在升天了,在他父亲的右边。愿上帝保佑他。”


    “难道你不知道,”保罗继续说,“他把他的权力传给了使徒们?”


    “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老爹说着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并不回答保罗的话。


    仿佛是这种痛苦的发作的回声似的,隔壁房间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呜咽。


    “我的父亲啊!”阿克黛说着回到保罗身边,“要是您能为这些不幸的人做些什么的话,您就尽力而为吧!求求您,虽然我对他们绝望的原因一无所知,但我的心都要碎了;问问他有什么要求吧,也许他会回答您的。”


    “他需要的,这我知道,”老人说:“他缺乏信仰。”


    “您要我如何信教?”痛苦的人说,“您要我怎么相信呢?我的整个一生直到今天,不过是一种痛苦罢了:奴隶和奴隶的儿子,我从未有过一小时的欢乐;幼年时,在我母亲的怀里就不是自由的;青年时代,我必须在皮鞭和荆条下不停地干活;当了丈夫和父亲后,妻儿糊口的面包每天都要留一半给我!孩子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她母亲怀孕期间经历的难以忍受的打击,就落到了他头上,来到这个该死的世界上的孩子是个残废、哑巴!我的孩子遭到了天上的愤怒的惩罚!我们爱他,盼望着看见他从自己不幸的境遇中摆脱出来!怎么?不,太幸运了!他的主人昨天把他卖给了一个人贩子,这些人贩子估算每一个残废人可以带回来的东西,他们让这些不幸的人去罗马广场为他们行乞。每天晚上回来时,他们都要拆开伤疤,或者砸破四肢。明天!明天!我们又得被拉起来受这份折磨;他呢,一个可怜的无辜的人,甚至不会抱怨一声,不会叫我们救救他,不会诅咒他的刽子手!……”


    “要是上帝治好你孩子的病呢?”老人说。


    “啊!那别人会把他交给我们的,”老爹叫道,“这些坏蛋就靠拿这个悲惨、不幸的人的断腿、不会说话的舌头做买卖;要是他能走路会说话,这孩子跟所有的孩子就没有什么两样了,但他长大成人时,也不会有什么用处的。”


    “把这道门打开,”保罗说。


    这个奴隶站起身来,瞪直了眼睛,脸上一副吃惊的样子,满腹疑虑同时又充满希望地走到门前,遵从老人给他下的命令开了门。阿克黛被泪水模糊的目光可以看清楚第二个房间,象第一个房间一样,有一张铺着麦杆的床;麦杆上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正在无忧无虑地微笑,玩着几朵花。在他旁边,却直挺挺地躺着一个脸朝下的女人,她纹丝不动,两只手插在头发里,宛若一尊走投无路的雕像。


    一看到这个场面,使徒的面孔上呈现出自信和诚实的崇高表情。他抬眼仰望天穹,凝视不动,炽热如火,好象它们一直透入到耶路撤冷神殿中的圣人座像;他那花白头发周围闪烁着一道光环般的亮光,他没有挪动脚步,原地不动,缓慢而又庄严地向孩子伸出手去,说了这唯一的一句话:“以创造天地的永生的上帝的名义,你站起来讲话吧!”


    于是孩子站起来说道:


    “上帝啊,上帝!感谢您的神圣名义!”


    母亲叫了一声,蹦了起来。父亲跪在地上,这孩子得救了。


    保罗替他们掩上门,说道:


    “喏,一个奴隶家庭的幸福连皇帝一家人都羡慕。”


    第二天晚上,他们继续赶路,到了芬提;在整个神秘的夜间旅行期间,阿克黛又先后经过了凯旋而归时同尼禄跑遍的地方;在芬提,他们受到了加尔巴的盛情接待。神谕曾经把王位许诺给这个老人,他的目光提醒了皇帝已经忘到九霄云外的这个预言,未来的凯撒假装糊涂,以致于刚一到达罗马,他的第一件心事就是离开意大利。因此,加尔巴接受了西班牙的指挥权,便立刻动身了,他急忙离开皇帝,也许比皇帝本人离开帝国还要匆忙。


    临走前,他让最忠实的奴隶获得了自由。在其中一个皈依了基督教的解放奴隶家里,西纳斯为老人和姑娘安排了住宿。这个奴隶过去是加尔巴果园的园丁。获得自由那天,他得到的礼物,就是主人园圃里他居住的小屋子。从这座简陋的小茅屋的窗户,阿克黛借着明亮的月光,看见了他同琉喜阿斯留过宿的豪华别墅。两次旅行,其中一次对她来说是个梦,旅行中她知道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事情啊!她目睹过多少海市蜃楼,都化为乌有了!那时她认为不可能存在的多少痛苦,如今都活生生的摆在了眼前!对她来说,仿佛一切都改变了;仿佛这些她认为踩在脚下的鲜花盛开的花园早已枯萎、凋谢;仿佛在她那枯燥无味、离群索居的生活中,唯有她的爱情充满了活力,仍旧象初恋那样新鲜芬芳,始终如一,永远象沙漠中的金字塔那样长存、不可动摇!


    他们又继续赶了三天路,或者不如说走了三个晚上的夜路。天亮时,他们便躲藏起来,夜幕一降临,又开始他们的旅行;西纳斯一直走在前面,他们总是在新的信徒家里投宿,因为这种信仰已经开始拥有了大量的新信徒,尤其在奴隶和民众中间更是如此。第三天晚上,他们从昔日的沃尔斯克人的首府维勒特里动身。这些沃尔斯克人曾经杀害了科科俄安,把生命给了奥古斯都。正当月亮在地平线上升起来时,他们到了亚尔巴洛山的顶峰。这一次,西纳斯没有离开他们了,不过,他走在他们前面,同他们保持着三、四百步的距离。到了阿斯卡尼俄斯墓前时,他停下了,等他们赶上来后,伸手指向闪耀着万家灯光、传来嘈杂声的地平线,他只说了两个字,向老人和姑娘宣布他们的旅行临近结束:


    “罗马!……”


    保罗扑通跪下,感谢救世主在他们历尽千难万险后,引导他们结束旅行,到达向他预示的目的地。阿克黛却靠在坟墓上,以免摔倒。在这个位置上,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这座城市的名字里有着甜蜜而又残酷的回忆。


    “哎呀,我的父亲!”阿克黛说,“我跟着你走,却没问我们上哪儿去,要是我早知道去罗马……啊!我相信我就不会再有勇气了。”


    “我们并不是去罗马,”老人重新站起来回答道。不久,一队骑兵顺着阿比埃娜大道走过来了。西纳斯离开大路,走上右边横穿平原的小路。保罗和阿克黛跟随着他。


    他们开始在拉丁大道和阿比埃娜大道之间前进,尽量避开拉丁大道的任何一条岔路。这两条大道一条通往亚尔巴洛湖附近的马利纳,另一条通往安提昂附近的尼普顿神殿。在路上走了两个小时,妇女的命运女神福尔图纳神殿被抛在了右边,墨丘利神殿被抛在了左边以后,他们走进了爱捷丽峡谷,顺着阿尔蒙小河走了一阵,随后往右边一拐,在一片仿佛是由于某次地震而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岩石丛中向前移动。忽然,他们来到了一个岩洞进口处。


    西纳斯马上钻进洞去,同时低声催促旅行的人跟着他走;咋一见这个煞似准备吞噬她的怪物嘴巴一样的阴森洞口,阿克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保罗感到她的手臂搁在了他胳膊上,好象要阻拦他们。他明白她害怕。


    “一点别怕,我的女儿,”他对她说,“上帝与我们同在。”


    阿克黛叹息了一声,最后瞥了一眼这个她即将看不见的星空,然后跟着老人钻进岩洞,在拱顶下往前挪动。


    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西纳斯不时提醒身后的人小心在意。他在一根支撑拱顶的实心柱子跟前停了下来,将两个卵石相互撞击,用溅出的火星点燃浸硫的布块;然后,在岩石坑里取出一支暗藏的火把:“这种时候,不再有危险了,”他说,“尼禄的所有士兵都在追捕我们,他们现在追不上我们了。”


    阿克黛向四周扫了一眼,起初什么也分辨不清。气流在这些拱顶下交错而过,外面的风吹得火把晃晃悠悠,忽闪明灭,宛如微弱的闪光,以至那些一时被照亮的物体,使人来不及看清楚它们的形状和颜色,又重新回到黑暗中去了。然而,眼睛逐渐适应了这种反光,火把的火苗窜高了一些,照亮了一个更大的范围,旅行者甚至可以看清楚这些巨大的拱顶那阴暗的平顶。最后,一丝风也没有了,火苗不再晃动,燃得也更旺了。他们时而象在两道高墙中间侧身行走,时而走进暗洞的巨大的石头交叉路口。火把的亮光在暗洞里行将熄灭了,它那微弱的反光照亮了幽灵般苍白的、纹丝不动的柱石枝角。在这次夜行中,在不管多么轻微、或是发出阴郁的回声的脚步声里,在这空气稀薄、胸腔还未适应的环境中,有某种愁惨、恐惧的东西象痛苦一般使阿克黛心里难受。突然,她战栗着停下了,一只手靠在保罗的一只胳膊上,另一只手指着摆在一道墙壁下的一排棺材要他看。与此同时,在这些阴森的通道的另一端,他们看见一些手擎火把、身穿白衣、幽灵一样的妇女正在朝一个共同的中心走去。他们一直往前走。不一会,他们听见了仿佛天使合唱队演唱的、富有旋律地在这些发声的拱廊下回荡的优美和声。依次固定在石柱上的油灯开始照亮了道路,棺材频频出现,人影更加众多,歌声更加清晰、可闻。他们走近的这座地下城市,附近都住满了活人和死人,不时可以发现地上散布着从某顶花冠上落下来的,由于见不着阳光和空气而枯萎的矢车菊和紫罗兰。阿克黛拾起这些可怜的花朵,它们象她一样也是阳光的女儿,象她一样被活活埋在一座坟墓里。她把它们一朵朵聚在一块,扎成苍白而没有芳香的花束,仿佛把过去残存的幸福变成对未来的希望。最后,在这迷宫的一个拐弯处,他们发现了一个按照地下教堂形式开凿出来的宽敞的场地,灯笼火把照得它如同白昼,挤满了男人妇孺。一群罩着白色长面纱的少女唱着阿克黛曾听见过的赞美歌。歌声在拱顶上回荡不息。一个教士穿过鞠躬的人群走上前来,准备举行秘密祭礼,正当他领圣体时,他突然停下了,向惊奇的听众转过身来:


    “这里有一个人,”他肃然起敬地叫道,“比我更适合向你们背诵《圣经》,因为他曾经亲耳聆听过耶稣的背诵。保罗,你过来,为你的教友们祝福吧。”


    很久以来就给了使徒以希望的全体教民跪了下去。阿克黛虽然不信教,也象教民们一样地跪了下去。于是,未来的殉教者登上了祭台。


    他们在放骸骨的洞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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