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城

    1.夏天。淹城的水是碧清的，象一块翠玉。但是没有人能看见水的深处，也没有船在淹城的水面上行走过，这成为了传统，虽然水是碧清的。


    也许水里面是有些东西的，但这水透着神秘，人们从来也不知道水里面生活的是鱼还是珍珠，或者其它的什么东西。居住在淹城周围的人避讳它，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淹城的水，叹着气。在很久很久以前，淹城的水每年夏天都会淹死一个女孩，每个人都看到那些女孩子熟练地划动着手臂，沉浸在温暖的水里面，但她突然就停止了动作，沉下了水底，下沉的时候女孩子的表情很自然，充满着丰润的色泽。人们不去想那是为什么，每个人都希望简单地生活。


    水旁坐着一个淹城村人，他忧愁地看着水面，这里是水乡，每一个角落，甚至高地，挖下去就会挖出一眼井来，但是仍然有女孩子在每年的夏天沉在了这水里，表情都相似的安祥。


    淹城是一个遗址，春秋战国时期的古遗址。百灵曾经和她的女朋友们去过那里。淹城的传说：淹王把宠爱的公主嫁给了留王，但是公主却偷走了淹城的镇城之宝白玉宝龟，当夜淹城被留国火攻，淹王盛怒之下，用剑杀死了女儿，并且砍成了三段，淹王把这三段尸体埋在了三个地方，让她永远也不能完整，聚合在一起。


    百灵听完了这个故事，她笑了笑，说：“如果她真的是要背叛自己的父亲，那么她一定是跟随着留王逃走了，为什么她还要留在那儿，留在淹城等着被火烧死，等着父亲把自己杀死呢？”


    百灵的朋友很吃惊，看着百灵说：“我在这儿工作了这么多年，这个故事被我说过了多少回，却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这个问题，你的想法真是很古怪。”


    百灵站在水的旁边，她看见了对岸那个忧愁的村里人，百灵低下头去，她看见水里面有一个美丽的面孔，百灵是个美丽的女人。水静静地起了波澜，远处寂静，没有一点声响。百灵觉着这水有一种亲切，一种贴近到心里面的亲近，百灵很想溶入进去。


    百灵听到一缕微弱的声音，象是一个女人的叹气，那样的叹气没有一丝一点的悲凉，却好象是飘散开去的歌声。水的旁边芦苇静静地站立着，水的周围是密密的草，每一棵草都坐在水旁，就好象它们已经这样站立了几百年几千年。


    “百灵，别离水太近。”百灵的朋友走近她：“这里很容易淹死人。”


    百灵还是站在那里，说：“其实淹王是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父亲，当他被自己的女儿背叛，而她曾经是自己最喜欢最宠爱的女儿，当他的城池被攻破，那个凝聚了心血构筑的，祖先留下来的世袭的水城，居然会被火焰吞没，他远远地望见留王的士兵践踏着他的家，他举起剑来杀死自己唯一的女儿，他的心一定也是死了。”


    百灵的朋友有些担心，因为她是陪百灵来散心的，百灵有心事，但百灵从来也不把她的心事说出来，百灵是一个善良女人，她只是很不顺利。


    百灵和她的朋友开始觉得疲劳了，她们一起去看了埋葬公主三段身体的坟，它们被叫做头墩，肚墩和脚墩。山冈上长满了蒿草，还有不知名的野花。百灵很累了，她想尽早离开，但是百灵的朋友很积极地带领百灵去找传说中的金井和竹井。


    “这是很难得的。”百灵的朋友说：“如果换了别人，我才没有这份闲心呢，但是你不一样，你是我的朋友。是吧？”百灵的朋友说。


    井终于找到了，很普通的两个坑，里面盛着成分不明的水？液体？


    “这是没有办法的。”百灵的朋友摇头：“这水已经死了，死水是不可能象城周围的水那样清的。”


    百灵懒洋洋地跟在后面，装模作样地看那井，看井里的水。起初水是寂静的，但是要看它的时候，它却微微地动了，好象井里面有什么东西似的。百灵探出去的身子竟象水一样，动了一动，百灵打了个冷战，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朋友的手。百灵的朋友看见百灵面孔白起来了，手也凉起来了，百灵的朋友有点担心，本就是陪着出来散心的，怎么又不舒服起来了？去博物馆里坐坐吧。


    百灵坐在那里，喝着热开水，神情开始轻松起来。


    “真是奇怪，刚才你怎么抖得那么厉害呢？”


    “我发抖了吗？”百灵抬头，认认真真地看她，说：“我根本就没有吧，我只是跟着你到你的办公室喝一杯水。”


    “怎么不是呢，我扶着你才走过来了。”百灵的朋友说。


    但是百灵很认真地盯着她看：“我很清醒，我看完了井就和你一起到博物馆来了，我为什么要发抖呢？”百灵反问，表情严肃，不象开玩笑的样子。百灵的朋友叹了口气。


    博物馆旁边的展厅里陈列着挖掘出来的久远年代的东西，几件残破的器具一本正经地放在玻璃柜里，还有一只保存得非常完好的独木舟，百灵靠近了那船，仔细地看，木头的纹路仍是清晰的，透着精致。


    “告诉你一件事。”百灵的朋友说：“这件事谁也不知道的，但是我要告诉你，你不一样，你是我的朋友。是吧？”


    “五年前我刚到这儿来的时候是夏天，没有人告诉我这里的传说，但我从一开始就喜欢这里的景色，这里清凉的水，我穿上泳衣，钻进水里去，我觉得有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舒坦和欢愉，我的游泳技术是很好的，百灵你是知道的，在学校的时候我就游得很好，只是水的欢愉好象只是暂时的，很快地，好象只是短短的几秒钟，我只是稳稳约约地看见有一片黑，那一片黑好象是宫殿的颜色一样，那样的黑迷惑着你，让你不想再动，让你有懒懒地要睡过去的感觉……”


    “你是在说神话吧，你不要跟我宣扬这种东西。”百灵说：“你只是在心里想想，心里想想的事情有时候会成为幻觉，但是你觉得它是真实的，它发生了。你怎么又活过来了，你不是说有一片黑吗？接下来你会说你镇静了下来，你又浮出了水面。”


    “……”百灵的朋友显然是自讨没趣，尽管她的感受可能是真实的。


    “对不起。”百灵又说。百灵是一个善良女人，百灵觉得不应该让朋友为自己担心，“走吧。”她说：“我挺好的，没什么。”百灵很坚决地走出那门，她没有再看淹城的水一眼，百灵的朋友跟在后面：“你看你看，那三个墩远远地看就是一座睡美人呢。”


    百灵回转头，只看见那三个墩冷冷清清地躺在地上，墩上长满了绿。


    2.百灵又去了淹城，穿了一袭白，涂了淡淡的胭脂。她没有再去博物馆，她径直走向水边。水还是清彻的，荡漾着涟漪。在那一时刻里，百灵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挂念了，百灵贴近了水，水是温热的，百灵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和快乐，好象坐在柔软的空气里，水的手温柔地拂过百灵的脸，百灵微笑起来，再也没有紧张了。


    眼前还有几张面孔，它们来来回回地在打转，挥之不去，铺天盖地。


    你滚，滚了就不要再回来了。父亲怒气冲冲的脸。母亲忧伤的脸。


    心里面的痛跑出来了，沉淀了大半年的痛还是没能变成伤痕刻在私处，它轻轻易易地逃了出来，就象气流那样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涌满全身。


    百灵想起了他的面孔，那张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也许是因为太远了，百灵看不见那面孔上流露出来的表情，也许是因为太远了。


    百灵是很倔强的，就象父亲一样，她收拾自己的衣服，在那个时候她是没有恨的，怎么能够怨恨自己的父亲呢？但是为了爱情，女人是应该为爱情舍弃掉什么的，虽然这样的选择让人痛苦，一边是爱，一边却是家。


    百灵从来就是一个听话的女儿，听从着去考取父亲要求的学校，听从着梳长头发穿长裙子，听从着过了晚上九点钟就不出去。百灵从来就是很听话的。如果一直这样听话下去应该是很好的，百灵会顺其自然地去嫁一个本分的先生，然后做一个本分老婆，这也是父亲全部的愿望。


    虽然百灵是父亲唯一的女儿，但是父亲是一个老派男人，父亲想女人就应该做出女人的样子来。百灵把披散下来的长头发捋到耳朵后面，眼睛躲躲闪闪地看了父亲一眼，又低下头去看面前摆放着的书了，长发又淑静地垂散下来，掩住了百灵的面孔。


    只是这样听话了二十多年，他出现了，他只是出现了几个月，但他彻彻底底地改变了百灵。其实象百灵那样一贯随从和听话并不是件好事情，父亲忽略了听话后面的东西。百灵死心塌地地要跟他在一起。父亲以为到最后百灵还是会听话地回到家里来的，但是百灵想都不想地就出了这个家门，没有一丝一点的犹豫。这个家真的比不上那个粗俗小子吗？这是女儿出生成长了二十多年的家呀？父亲环顾四周，有些悲凉。


    这些通常是会在电影或者书籍里看到的，通常就是这样，以前百灵总是一边看着这样的情节，一边嗑着瓜子，歪着头柔静地笑。但是这样的事情真真实实地发生在了百灵自己的身上。百灵想都想不到自己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百灵是那样依赖父亲，依赖这个家。


    百灵走出去，门在后面重重地关上了。“让她去让她去，出了这个家门就别想回来了。”父亲怒气冲冲地朝着门吼，母亲小声争辩的声音越来越远。


    3.百灵的同事们远远地打量着她，猜测她的心思。百灵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趁着好天气把被子晒在外面。“学校的宿舍是很脏的。”百灵对她的女朋友说：“你们看，这里成什么样子了？食堂的油腻从窗子的缝隙里钻进来了，操场上一有人跑步就会有灰尘飘进来，你说应该给它起什么名字好呢？叫它垃圾新村好了。”


    百灵的朋友静静地看着她。


    “他出国了。”百灵说：“现在出国又不是时髦的事情了，真是。”


    “他如果说是要考研，我们两个又都住在学校，也是挺好的。”


    “可是他却瞒了我那么久，我就象个傻瓜一样，什么感觉都没有，直到他把手续都办好了，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不想留在这儿的。”


    “他一句话都不透露的，我还真以为他想这样过下去呢。”


    “我可是自己断了退路，又没有地方可去。”百灵叹着气，眼泪就滚下来了。


    当然百灵的朋友是会劝慰她两句的：“这有什么呢？你们又没有结婚，你看，而且你们没有孩子，这是多好的事情啊，你是有周旋的余地的。”百灵的朋友愉快地说完了这些话。


    “你应该喝茶，擦干眼泪。”百灵的朋友说：“你又不是众叛亲离，至少你还有我这样的朋友。是吧。”


    百灵看着她，目光呆滞。


    其实他还是流露出什么来的，只是百灵没有在意，百灵隐隐约约察觉到他是想要事业的，要事业总是好的，男人应该有上进心。


    4.百灵很自然地并拢了双腿，那腿起先是沉重无比的，但是很快地，它长出一段来了，百灵扭转着身子，身子就灵活地深入到水的里面去了。


    水是寂静的，没有一点声响，沉浸到水里面就象沉浸到空气里面了。水无孔不入，它进入了身体，便和身体溶化在一起了，水是洁净的，它漂洗着身体，身体里面的杂质便也随着水去了。百灵不去想那些事情了，很容易地，只是不用再去想它们了，事情就都消散开来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百灵相信朋友说的话了，那的确是一片宫殿，因为在水的深处，宫殿的颜色有些暗淡，但是百灵看得见城墙，宫殿的周围有精致的独木船打着转。


    5.在这个完整的父亲奄君的地面城池里，公主百灵安安静静地长大，成为了一个美丽的女子。百灵喜欢独自一人坐着独木舟在水面上，百灵看见水里面自己的倒影，水里的女子面容忧伤。


    城总是戒备森严的，公主百灵从来就没有走出过城一步，城的地形也许只有父亲一个人知道了，百灵和其他人一样，只知道在最外面是水，然后是城，然后是水，然后还是城，然后还是水。这样建造城池是有道理的，但是百灵不愿意去想这个道理，那会消磨掉一些时间。百灵只是在应该喝水的时候喝水，应该睡觉的时候睡觉，所以百灵是没有心事的，有的只是自己寻出来的寂寞。但这样的寂寞也是不一样的，公主百灵是奄王的女儿，唯一的女儿，所以百灵的寂寞也是不同于别人的。


    淹城已经平安地存在了一百多年，没有人来侵犯，也不去侵犯别人，淹城的人民爱戴着奄王，他是一个宽厚的王。也许吧。


    公主百灵总是喜欢泛舟在水面上游走，淹城的人们都是会水的，但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内城的水，水在连接的地方被厚实的土城墙掩盖住了，其实水总是相通的，最外边的水外城的水内城的水一脉相承。


    那舟是一个聪明匠人多年的心血，他把一棵巨大粗壮的树砍倒了，然后把它剖空，那树便成了一只能在水面上走的舟，匠人在木上刻了花纹，那舟便成了这城唯一让公主喜爱的东西。公主百灵靠近了它，乘坐它，感受着木头受伤的清香。


    公主百灵去水边总要经过两口井，金井和竹井。但是井在淹城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在淹城的每一个地方，低下头去，便可以掬水来吃，水是镜子，凝着不动便能望见自己。水是与公主百灵息息相关的东西，只是公主百灵一天天地长大，但是水却不变，好象几千年前是那样，过了这几千年还是那样，水是没有年纪的，也许过了百年，它是水，过了千年，它还是水，万年，它仍然是水。


    留国是靠近着奄国的小国，留王的臣为着自己来奄国求亲而惶恐不安，他低着头，目光游离，唯唯喏喏。但是他成功了。


    6.留王总是独自在想着什么，抚弄着百灵长发的手也有些颤抖，欲言又止。


    留王是公主百灵除父亲外见过的第二个男子，公主百灵是一个简单的女人，除了她是公主，会在水面上消磨时间外，她几乎什么也不会做。于是很快地公主百灵就去深深地依赖留王了，百灵没有什么想法，这就是她的全部。


    夜里醒来，公主百灵发现留王没有在身边。百灵闭上眼睛，又安然地睡去。窗子外面，火攻淹城的火已经映红了半壁城墙，奄王正提了剑怒怒冲冲地往内城的宫殿来。


    公主百灵闻到了火的气味，气味起先只是小心翼翼地逃进了一丝一缕，好象怕与百灵直面一样，后来就越来越浓烈了，肆无忌惮地都冲进来了。公主百灵起了身，站到窗子前，湛蓝的天已经红了小一块，并不太多，公主看了那红一会儿，面孔煞白。


    仍然是寂静的，淹城的民没有惊慌，他们有水的庇荫，他们以为。


    “公主，留国要攻进来了，赶紧逃吧？”有婢子在一旁小声地说，神情惊恐。


    宫殿外面，奄王和他的剑越来越近。


    公主百灵却把眼睛望着别处，几棵蒿草从百灵的指间滑落开来。


    “逃也是不必逃的。”公主百灵说：“这是早就算计好的，算计好的事情又怎么能逃得开呢。”公主仰着头，长发象水一般泻倾下来，百灵眼睛望着外面，曾经熟悉的天和星都映成了暗红色，象淤了很久的血。“逃也是不必逃的。”公主百灵自言自语。


    “公主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两千年后，一个女子穿着一袭白沉水而死。”


    附录：毗陵东城，故淹君地也、东南大冢，淹君子女冢也。


    －－《越绝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