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娩 03

3个月前 作者: 尤瑟纳尔
    这个星期还发生了一些不太重要的小事:第一件就是洗礼。仪式是在圣十字堂区的普通教堂里举行的,没有什么大排场。这教堂建于一八五九年,在我写这部书时又马马虎虎地翻修了一下,显然是为了好歹跟近旁雄伟的广播电视中心协调一致。两年半以前,也就是在这个堂区教堂里米歇尔娶了费尔南德。除了本堂神甫和唱诗班的孩子之外,参加洗礼的只有婴儿的教父泰奥巴尔德先生和教母让娜小姐。一如既往,让娜由她所说的两根拐棍,也就是弗罗兰和她的女仆扶着。还有阿洁丽太太抱着孩子。她得赶紧回到病人的床边去,在那里先生和巴尔巴拉正需要她。


    孩子的教名中第一个为玛格丽特,因为那位亲爱的德国家庭教师的名字曾是玛尔卡雷塔,后来大家才叫她弗罗兰小姐;第二个叫安托瓦内特,跟阿德里安娜相应,讨厌的诺埃米叫这个名字,而且如今肯定过时了,还显得有点滑稽;第三个用了有残疾的让娜的名字,而且费尔南德的一个朋友也叫让娜,她注定会在我的一生当中起相当大的作用;第四个叫玛丽,来源于那位时时刻刻尤其是在我们死亡的时候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的圣母的名字;最后一个叫吉丝莱娜,在法国北部和比利时有这样的习惯说法:圣吉斯兰能保佑儿童不生病。早就订购了好几盒糖衣杏仁,单等着把孩子的教名用银色的斜体字写在乳白色的硬纸盒盖上,就分送给大家,那盒子上面还装饰着一幅弗拉戈纳尔表现母爱的画。巴尔巴拉把她的那一份保留了很久。多年之后,我沉思着吃那裹着糖衣的杏仁,白色的糖块又硬又脆,是从我的洗礼上留下来的。


    接下来的一天发生了一件更为重要的小事,至少在克先生看来是如此。费尔南德还有力气表达某些愿望时,就要给自己找些精神上的支持。她回忆起她曾跟让娜一起去过加尔默罗会教堂,她向那里陈列的圣骨顶礼膜拜过许多次。在危机时刻,如果病人提出要求,有时会把这圣骨拿到病人家去。她让克先生为她恳请修道院院长开恩。


    可是她的手边就有圣骨。他们夫妻的卧房角落有一个架子,她常一个人在那里祈祷,底座上竖立着一尊十七世纪的耶稣受难像,是从苏阿雷城堡的小教堂里拿来的,她在那个城堡里一直长到成人。底座和十字架的横臂上凿着许多小小的龛孔,透过一块凸面玻璃可以看到在褪了色的红天鹅绒上镶着圣骨,每块圣骨下面还有一块羊皮纸的牌子,说明是来自哪个殉道者。用拉丁文写的字迹已经发白,所谓殉道者也已湮没无考了。人们只知道,有某个前人从罗马把这些神圣的宝物带了来,这些骨头渣子是从地下墓穴的尘土里拣的。也许是因为费尔南德不知道这些都是哪位圣人的遗骨,对于形象已模糊的基督、有些损伤的玳瑁边饰以及阴森森的骨头,她也过于熟悉了,不太相信那么灵验。而相反,在本地区内,加尔默罗修会教堂的那些圣骨却灵验得很。


    当天就来了一个小教士,他小心翼翼地走进二层楼那间美丽的卧室,从袍子的皱褶里掏出了圣骨盒,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放在费尔南德的枕头上,但她已昏昏沉沉,根本没有看见她那么盼望的能助她一臂之力的灵物已经到来。年轻的加尔默罗会教士跪下,背诵了几段拉丁文祈祷词,接着又默默地祈祷。克先生也跪了下来,只不过是出于礼仪,倒不全是为了信仰,他看着那人祈祷。过了很长时间,穿棕色袍子的客人站了起来,神情凝重地看那病人。克先生觉得他的脸上显出深刻的悲哀。他轻轻地拿起那圣物,重新包好,向门口走去。克先生一直把他送到街上。他觉得那年轻教士的悲哀不只来自对濒死病人的同情,而是由于他本人对他带来的圣骨是不是真有法力本来就将信将疑,他希望做一个试验,能一下子使他那有罪的疑心烟消云散,他灰心丧气地走了出去。但这一切也许都是克先生自己瞎想的。


    第二个来访的是诺埃米。因为她心疼克先生的儿子,尽管那孩子已十九岁,身材高大,她还管他叫小米歇尔,所以她不赞成她的儿子续弦,尤其不赞成费尔南德怀孕。宣布添丁进口大喜事的电报只引得她把手掌往大腿上一拍,这是她不高兴的习惯动作。这样的粗俗让家里人都很不快。她嚷道:“小米歇尔被切成两半了。”这个比喻的意思是说她钟爱的孙子只能得到他父亲一半的遗产了。然而她最后还是来到了布鲁塞尔。大概是因为女人家的好奇心,尤其是这位老妇人禁不住要看看产妇的房间。还因为克先生为这一切变故要付很大一笔花费,早就要求他母亲提前给他几千法郎。她亲自把钱带来了,就像往常在这种情况下一样,她还要痛痛快快地跟儿子说几句尖酸刻薄的话。尽管她年事已高,还时而到比利时的首都来买东西。巴黎实在太远,在里尔又挑选不到中意的物品。唯一不方便的是回去的时候某些商品要在海关交税。但一般地说,她都能打点妥帖,一分钱都不交。


    刚从包租的马车下来,她就知道了费尔南德的病况。事实上,在一九三号门前的马路上,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稻草,为的是减轻车辆的噪音。家里有情况危急的病人时,总采取这样的防护措施,告诉邻居产妇已病入膏肓。巴尔巴拉请老夫人进了屋。她不肯到底层的小客厅去,也不肯松开她的小阳伞。她在前厅的板凳上坐了下来。


    克先生得到通报,从二楼的楼梯口他就认出了他母亲那有些胖大臃肿的身影,以及她把黑色的皮包紧紧抱在肚子前面的样子,仿佛有人要把它抢走似的,皮包上还装饰着一个花哨的伯爵冠冕,让米歇尔看了很生气,不过有时候他也糊糊涂涂地任凭他的供货商把他当伯爵。走到那老妇人身边,他立刻毫不隐讳地大体叙述了一下病情。对于救活费尔南德已不存任何希望。然而她的热度反而降下来了,可以接受短暂的来访,没有任何障碍。这个时候她很清醒,对她婆婆的关心十分感动。


    然而那老妇人感到了死亡的气息。她的脸皱缩起来,把皮包搂得更紧了:


    “你看我不会被传染上这病吧?”


    克先生强忍住没有向他母亲说,产褥热这种致命的疾病她再也不会得了,她可以尽管放心。老夫人昂然端坐在那条板凳上,不肯吃点心,米歇尔也不硬劝她吃。阿尔德贡德看守着费尔南德过了大半夜,炉火差不多已经灭了。老婆婆又爬上了那辆仍然等着她的车,没有多做停留,径自回黑山去了。后来她想到,当时她激动之余,忘了把那几张钞票给她儿子。


    又过了一会儿,最后一个人来看望费尔南德。但这一次既不能交谈,也不能对他微笑。这人是摄影师,他带着他那些变魔术似的家什走进房来:硬玻璃的感光板,即使不能永久也能较长时间地固定住物体的影像,仿造眼睛制作的暗箱,可以填补记忆的空缺,三角架和一块黑布。除了克太太最后的面容之外,这个陌生人还给我留下了房间装饰的片段,借助着这些,我才能重新构筑起已遗忘的内室景象。在费尔南德的床头有两个带五个枝杈的烛台,但每个烛台上只点着三根圣礼上的长明蜡烛,这使这个只有庄严平静的场面多了一种说不清的悲凉。床帷子上面显出来桃花心木的床栏,左边可以看到另一张一模一样的床,整整齐齐地罩着绗成蜂巢纹样的踏花被。昨晚肯定没有人在这张床上睡过。但是我弄错了:仔细查看照片,我发现在踏花被的角上有一块黑东西,那是特里埃的前爪和鼻子,它蜷卧在主人的床上,克先生大概觉得这样很好,心里一感动就由它待在那儿了。


    三个女人仔仔细细地给费尔南德安排收拾,她给人的印象是干干净净,无懈可击。汗迹和渗出的恶露都洗净擦干。在生和死交汇相融的当儿,似乎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摆。这具一九〇三年的遗体穿着细麻布的睡衣,袖口和领子上都镶着花边,一块半透明的白绢蒙上了脸,又在头发底下作成光轮模样。在雪白的被单衬托下,头发显得漆黑。她的双手套在一串念珠里,放在肚子上面,由于腹膜发炎,肚子肿胀着,顶得被单鼓了起来,仿佛她仍然怀着个孩子似的。她变成了人们所看到的死人模样:完整的封闭的一块,感觉不到光、热和触摸,不呼不吸也不发声说话,不再摄取食物,随后再部分排泄出。然而,克太太结婚以前和以后的肖像上,可看出姣好的面容,从她死后的几张照片上,还可以感觉到她的美丽。由于生病消瘦下来,死使她极为平静,如今再也没有取悦和维持仪表的愿望,也许摄影师高超的照明技术更突出了这张人脸的端庄,描画出了鼓起的颧骨、凹下去的眼眶、细瘦精致的鼻子,让她有了一种尊严和让人捉摸不透的坚毅。她宽大的眼睑合了起来,让人似乎觉得她在沉睡,给她抹了一层她也许恰恰缺乏的温情。嘴唇苦楚地扭着,露出死人常有的高傲的皱纹,仿佛如今的下场是他们花了高昂代价得到的胜利。看得出三个女人精心整理了被单,那上面有新熨的像是刻出来的平行宽褶子。她们把这被单满满地摊在灵床上,还把太太的枕头拍得松软些。


    就在这个星期,几乎同时给亲朋好友发出了两封邮件,一个是精致的小信封,边上框着蓝色的装饰线,也像成盒的糖衣杏仁一样,是预先定做的。在跟信封相配的信纸上,也用天蓝颜色的意大利斜体字印刷着他们的启事,说克先生和克太太欣喜地告知亲友,他们的千金玛格丽特降生了。第二种信封边上框着粗黑线,克太太的丈夫、女儿、继子、婆母、兄弟姊妹、妯娌、姑姨以及姑表姨表亲戚怀着沉痛的心情宣告,克太太已逝世,这对他们是不可弥补的损失。六月二十二日十点悼亡弥撒之后,在丧家位于苏阿雷的家族墓地举行葬礼,八天以后在布鲁塞尔举行另外一次安魂弥撒。由里斯纳车站出发,有车辆在此等候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发自布鲁塞尔的火车。


    典礼按照预定的计划举行了,我不知道是冒着雨还是有明媚阳光。婆母和前房儿子仍留在黑山。早饭也许比平常略微丰盛一点,匆匆吃罢之后,参加葬礼的人们就按时到雷奥波尔区的车站去。在里斯纳,由那慕尔来的马车夫们赶着马车沿着大路在等候,对于他们来说,这天能做一笔大生意。马匹不时低下头,啃一口丰美的青草。费尔南德被抬到紧靠村里教堂外墙的家族墓地,有一道栅栏把这个地区与墓地的其余部分隔开。在克先生身旁过了三年零三个月之后,她又回到了她的亲人中间。这一小片竖着十字架的家族园子早就住着她的父母、夭亡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举行过宗教仪式之后,克先生跟本堂神甫交谈了几句。神甫向他暗示教堂太穷。的确,那教堂很丑陋,又老又旧,或者说没有好好维修,里面刷着棕黄色的粉浆。让神甫最伤心的是没有祭坛后面必备的彩色玻璃窗。在一个美丽的彩色玻璃窗上绘制圣费尔南德的肖像,立在她家墓地的旁边,肯定是纪念亡人的最触动人心的建筑。那个丧妻的鳏夫拿出了他的支票簿。


    几个月之后,他收到了从黑山寄来的照片,新的彩色玻璃窗已安好了,他觉得奇丑无比。随照片还附了神甫写的一封卑躬屈节的信:当然,彩色玻璃窗让教堂的祭坛显得好看一些,对比之下,左面的窗子镶着白色的玻璃,比以前更显寒碜。说不定可以再把它装饰一下,来代表圣米歇尔,作为那彩色窗的呼应。克先生把这封信放进了纸篓。<hr/>?Jean-Honoré Fragonard(1732-1806),法国画家,擅长风景、肖像和历史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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