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坎坷

3个月前 作者: 尤瑟纳尔
    在战争爆发的最初几个月,战况变化无常,在转入堑壕战之前,尽管笼罩着恐惧不安的气氛,但人们仍然满腔热情。埃贡和让娜一直抽出一部分时间从事扶贫济世的活动。让娜在桑利附近的一辆救护车上工作,费用由一个路德教协会负担。埃贡开车不像以前那样晃晃悠悠了,他负责将重伤员送往巴黎。有的重伤员在运送的路上就断了气。这种工作使他们觉得起码可以接触一些现实生活。


    埃贡很快发现,他有被征兵的危险。在法国组建了一个俄国军团。一个星期以前,第一批征召入伍的人已经在远郊区的一个兵营集训:他们中有大学生、社会党人和居住在帝国周围省份的社团成员,他们也都像埃贡一样不愿意为沙皇打仗。有的人逃跑了。执行组建部队的俄国军士向逃跑者开枪,打死了许多人。报纸没有报道这个消息。


    埃贡和让娜离开巴黎去了瑞士。荷兰虽然保持中立,但像一座监狱,很难获准入境,因为荷兰三面被德国包围,剩下的一面就是被占领的比利时。相反,瑞士的空气似乎更洁净,法国和德国的新闻叫嚣与欺骗宣传到达瑞士之后,口气就缓和了。但物质生活却成了问题。德·乐瓦尔夫妇先后在莫尔日和洛桑住了一段时间,接受了一位瑞士朋友提供的住所,这位瑞士朋友是收藏家、音乐迷、工业家和著名的文学艺术资助者,在温特图尔有一座豪华住宅,他提供给德·乐瓦尔夫妇的住所是一处附属建筑。然而,就在冬天即将结束之时,德·乐瓦尔夫妇对这个以奥托·威内尔为中心的由艺术家和作家组成的团体感到厌烦了。这个团体对绘画、音乐和战争的议论无休无止,一会儿说要入侵瑞士,一会儿又说后天就要进行和谈,但这些预测都是错误的。奥托·威内尔对埃贡大力鼎助。战争爆发前夕,他的第一部钢琴伴奏合唱音乐作品《石头的传说》曾经在巴黎上演。尽管人们对它褒贬不一,但这部作品最终使埃贡进入了重要的创新派音乐家的行列。威内尔成功地将这部作品搬上了巴塞尔的舞台,并为埃贡在巴塞尔的专业文化艺术学院谋取了一个音乐教授的位置。因此,他每个星期必须去授两个小时的课。埃贡早已克服了在听众面前神经质怯场的心理,在瑞士的大小城市举办音乐会。他存在巴黎的资金,因为有这位朋友的襄助,终于汇到了自己的手上。让娜父亲留下的遗产结算余额也一笔一笔地拨到了她的户头上。他们开始在当地寻找自己的住所,最终在索洛图恩购置了一幢十八世纪的破败不堪的小楼。


    索洛图恩原来是外国驻瑞士大使的官邸所在地,房屋建筑具有启蒙时代的风格。这幢小楼的廊柱,路易十五时代的细木护壁板,仍然保留着法国的风格。废弃的花园很像一座公园。由于西里西亚的安杰勒斯和诺瓦利斯的翻译作品售量有限,让娜为了多赚点钱,根据这两位作者的某些生活片段写成了一部小说。但她缺乏创作才华。小说写得平淡无奇,让娜便一把火焚烧了她的手稿。她后来又以忧伤的笔调撰写了格鲁克和舒伯特的传记,尽管书里面有诋毁德国的章节,巴黎的出版商还是将书稿出版了。在写作过程中,埃贡在音乐词汇方面给了她帮助。她沾沾自喜地说:“这些著作毕竟带来了一小笔收入。”但是,作品用许多页的篇幅叙述启蒙运动时代和浪漫主义时代,而对德意志帝国却只字不提,这已经显得过分了。罗曼·罗兰给她写了一封信,温暖了她的心。在当时,米歇尔非常喜欢罗曼·罗兰的《超乎混战之上》。


    在这些年间,埃贡过着无声无息的生活。他创作了一系列钢琴练习曲。这些练习曲短小,是与自己进行的探讨。这样的探讨,不是他自己悄悄地,就是与让娜或别的不认识的什么人进行的。当然,与别人的探讨,无疑也都出自于他的心声。那里有金黄色的果园,潮湿的草丛里生长着蘑菇,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在苔藓下还可以找到未采摘完的浆果,酸溜溜的味道,埃贡和让娜非常喜欢这种环境。然而,在一所很好的学校上学的两个孩子,按照埃贡的说法,变成了瑞士人,他们贪心而活泼的贪吃样子与上面描述的景象形成对比。埃贡的弟弟是近卫军军校的学生,战死于圣彼得堡的最初一次兵变。埃贡偏爱弟弟,他的死使埃贡悲痛的同时,更引起了他对这座已经改变面貌的城市一个美丽冬天的回忆。让娜和他的两个兄弟心地光明地领略了圣彼得堡的戏剧节的气氛,共同度过了一段形影相随的日子。当时上演的是埃贡的第一部芭蕾舞剧《湖畔白马》。白马的轻捷奔驰,表现的与其说的死亡,不如说是奔涌怪谲的不朽精神。这种神秘莫测的剧作内容往往自相矛盾,多年以后才出版,为未来的传记作者提供了一把作传的钥匙,尽管这样的钥匙经常是错误的。至于《世界迷宫》,这只是一个为以后的创造制订的长远计划。


    在这个时期,教授这个职位对埃贡对来说是新奇的,他喜欢他的学生,就像喜欢乐器一样,无论好的,平平的还是不好的,只要是第一次,他都喜欢。他每个星期要在巴塞尔逗留两个夜晚。有一次,他徘徊在汹涌奔腾的莱茵河畔,就如同过去在德累斯顿漫步在易北河的码头上,或者散步在巴黎圣母院附近的公园里。他有时候觉得,与一些人的相会,即使不是丰富了知识,也是获得了精神的放松,因此感到很满意。一个面孔,一个形体,都使他不能忘怀,但他并不是特意地去回忆。他也不可能总是回忆得起来。


    在瑞士德语区,埃贡和让娜又全力以赴地开始了他们的慈善事业,不过形式已经改变了。在巴塞尔像过去在日内瓦一样,红十字会负责收集生死不明、阵亡或被监禁人员的资料。埃贡和他的妻子懂得多种语言,很适合这种工作。让娜的时间尤其充裕,她每天都抽出一部分时间查对名单,解答有关问题。一天上午,她在一份奥地利的名单上发现了弗朗兹的名字。在伊松佐河第四次战斗以后,弗朗兹就下落不明。她和埃贡都不知道(他们分别向罗马监狱长打听过他的消息,但都没有告诉对方),弗朗兹在意大利参战前不久就被释放,移交给了奥地利当局。他好像又立即被编入了部队。这一次他用的名字、年龄、家庭住址可能都是假的,因为她不能肯定弗朗兹是否有家。部队番号倒有记载。让娜提心吊胆地把名单拿给埃贡看,担心会引起他太多的回忆。


    “生死不明……或者阵亡……或者穿着一个战死的意大利士兵的军装隐名埋姓。”


    “不要太贬低他,”让娜说,“他也许是英勇地战死的。”


    “这有可能,但也不排除与此相反的情况。对我们来说,一切都没有改变。生死不明,差不多等于是死了。我希望一个贪婪的幽灵不要再来敲我们的门。”


    “至于我,”让娜说,“我倒希望能回忆起那个与孩子跳鲜花芭蕾舞的年轻人。”


    “谢谢。”埃贡把名单还给了让娜。


    让娜觉得,这个谢谢说明,埃贡感谢她总是用一点儿温和的态度对待那些让人无法容忍的事情。埃贡回到自己的房间,用钥匙反锁了门,不想让她看出他痛苦的心情。回忆接踵而来。有一件事,他曾经想忘记,但这一次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是他们第一次去西班牙进行的一次愉快的冒险。在阿利坎特附近的一块空旷的沙滩上,弗朗兹竟然裸着身体与年轻的茨冈人一起游泳,还用一小撮可卡因引诱他们。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埃贡才知道他吸毒。海岸巡逻警察搜查了他们放在岸边的衣服。警察知道白粉是什么东西。弗朗兹看见警察就感到惊恐万状,企图游水逃跑。警察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下面追上了他。几个茨冈人像蜥蜴,钻进悬崖下面的岩石缝里。直到一位宪兵到旅店搜查“嫌疑犯的证件”,埃贡才知道此事。他在警察局的禁闭室见到了弗朗兹。禁闭室里还放着头天晚上吃剩的饭菜,上面落满了苍蝇。弗朗兹的双手被铐着高高地吊起,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在埃贡给警察分发比塞塔的时候,弗朗兹费了好大劲才穿上衣服。小伙子一边以埋怨的口气回答着他的朋友的问话,一边还耸着肩膀,从而落下了耸肩的习惯。埃贡第一次觉得弗朗兹行动诡秘而下流。但是,也有一些行为低下的神灵,有一只神圣的山羊叫埃基潘,还有一个既咬人又舔人的安努比斯。


    直到此时此刻,尽管失望甚至心情不佳,对埃贡而言,肉体的乐趣犹如在波浪轻荡而又平静的海上游弋。自从与弗朗兹相识以来,他一直处在深渊的边缘。既有肉体的深渊,也有心灵的深渊,只有那些不怕眩晕,勇于探索,敢于冒生命危险的人,才会潜入到水底去揭示其奥秘所在。这与埃贡还仍然称为快乐的差距之大,就如同幻想与精神错乱、羽管琴演奏的乐曲与锣鼓齐鸣之间的差距相当。斯巴达伯爵的话语重心长,使埃贡意识到,弗朗兹耽于声色之乐的粗野行为,为了满足其享乐,不仅行窃而且谎话连篇,是由来已久的。弗朗兹的肉体享乐已经达到了令人厌恶的程度,而且他的这种如此下流的选择也让人感到可怕。但是,他的这种选择是从何处开始的呢?现在,埃贡对他的反感,几乎导致了对他的憎恨,这难道不也是一种虚伪?如果这个生死不明的家伙回来,与其说是受欲望驱使,不如说是被冲昏了头脑,他会不会再去找这个卑鄙的朋友呢?如果弗朗兹拖着一个受伤的奇形怪状的身体,跛着脚回来,他该怎么办呢?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是否还真的喜欢这个瘦高个儿,肌肉有些松弛,长着女人睫毛的眼神迷离但火气旺盛而又贪欲的小伙子。埃贡想,他是死了,腐烂了,但不能肯定这团暗下来的火是否永远地熄灭了。那天晚上,听到花园里的铃响,他犹犹豫豫地不知道是否应该去开铁栅门,因为他一直担心来者可能就是他的这位朋友,那个昔日的讨厌鬼。


    但是,埃贡感到最焦虑不安的还是时间问题。首先,战争并没有把这个用不同形式效忠祖国的波罗的海青年摧垮。俄国在坦嫩贝格的失败,使他失去了与一些远亲、青年时代的同学和朋友的联系。他同让娜回归故里的时候曾经见到过他们。俄国崩溃了,但不能同情俄国人的荒谬行为和贪污腐败。两年以后,“费利克斯”杀了拉斯普京,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的,人们看到,他弟弟的死只是一个特殊事件。埃贡对家庭从来就没有很强烈的感情。他喜欢音乐,却得不到支持,因此与家庭之间的关系充满了危机,他年轻气盛,便离家出走。后来,他又抱怨家里的人对具有自由思想的让娜太冷淡。随着西方与波罗的海各省通讯联络的减少,他们夫妇也成了生死不明的人物,几乎在地球上消失了。停战以后,随着德国几个旅兵力的入侵,以支持欧洲反对布尔什维克,同时为在东方重新获得在西方失去的势力范围,所以,那里的一切都乱了,就像一部闪着雪花的老电影。当地的人民聚众闹事,反对拥有土地的贵族,但有时候又因担心所产生的后果而迟疑不决;在里加,愤怒的群众把矛头直接指向浑身散发着金钱臭味儿的富有的日耳曼商人。人们时常群情激昂,但当饥肠辘辘的红色近卫军到来的时候,一些可怕场面也随之发生了,冯·威尔茨的突击队所到之处,粮食被洗劫一空。埃贡的驻伯尔尼公使团中的一些瑞典或英国朋友尽可能地向他提供了进行一次旅行的有关情况。自停战以来,尽管从波罗的海到这些动荡不安的地区具有危险性,但由于任何合法的途径和安全措施都不存在,因此也就变得容易了。进行这种冒险的,几乎还只是那些执行秘密使命的人、工商业者、负有双重使命的慈善家或牧师、记者或冒牌记者。埃贡成功地在伦敦和斯堪的纳维亚国家举办了一些音乐会。他随身有各种通行证和签证,其中包括一本使用自己名字的瑞士护照(让娜和他刚刚获得了瑞士国籍),里面注明他是音乐家。还有一本假护照,所填写的是瑞士公民,但职业含糊不清,是做亚麻布生意的。他还有红十字会的一份安全通行证。但由于所处情况不同,安全通行证有时有用,有时也会带来麻烦;最近,有一些被怀疑搞间谍活动的志愿人员被关押在莫斯科。担惊受怕的让娜对此并不惊讶:她可能比丈夫更清楚,他因为不能参与这次世纪性的大冒险而感到痛苦。这冒险不是战争。他们一直厌恶战争。这冒险既有危险,也有有利条件;既有团结,也有友爱,向他们展现的是一个充满刚烈意志的人类世界。埃贡强压住自己的烦躁心情。让娜告诉他这个计划可行,可以使他与亲人重逢,起码可以了解到他们的一些情况。她一直认为,为了生活,就要进行各种尝试,即使冒着生命的危险。他们共同度过了最后一个夜晚,肌肤相磨,泪水盈眶。在决定结婚之前,他们的德累斯顿之夜也是如此。在罗马,那次几乎导致他们关系破裂的丑闻发生之后也是如此。虽然让娜在性生活上将要经受长期的孤独之苦,但她具有自豪感,不会因此受到痛苦的折磨。有多少夫妻,即使关系正常或协和的夫妻,在共同生活二十年之后,还仍然会经常同床共枕吗?


    “我很不忍心把你们三个扔在这里……而且,万一……”


    让娜用手指放在他们俩的嘴之间。


    “您不在,孩子们可能感到惆怅,但他们现在和将来会有他们自己的生活。至于我,我在这个我们共同生活的房间里,永远不会感到孤独。”


    她像所有身处同样境地的女人一样,反反复复地告诉丈夫务必要回来。他以为妻子睡着了(她没有睡),在黎明之前出发,以避免再说一些让人肝肠寸断的告别话。但是,出远门者几乎总是比留在家里的人更多一份活力和期盼。


    在经过了几年战争之后重返伦敦、哥本哈根和斯德哥尔摩,给他的印象是生活又重新开始了;而且,他的音乐似乎比以前更得到了听众的理解。他对自身的安全感也增加了。但由海路到奥兰群岛的旅程漫长,而且要一直到达卡累利阿海岸下船,这就更增加了危险性,因为这要依靠当地人士的善意帮助。起初怀着猜疑心理的乘客,慢慢地相互靠近了,晚上在摇曳的灯光下聊天,表面上看来都是无拘无束的样子。过了奥兰群岛以后,海水中布满了水雷,水雷随着大浮冰漂移,但水雷爆炸的可能无助于人们敞开心扉。到处都是吹牛皮和老生常谈。另一些人的默不作声更让人感兴趣,但不知道他们的沉默是因为没有话可说,还是对其理想主义的计划或阴险的计谋守口如瓶。与埃贡同桌的有一位英国人,也是做亚麻布生意的,就如何通过边防线的问题给埃贡出了一些好点子。不过,这位英国人有些固执己见。埃贡刚一下船,就进入了泥炭沼泽地带,趁着春天的暗绿色之夜,摆脱了这位好心人。远处有一排排树干,可以看见有一些快熄灭的灯光。好像是一座旧农庄。还是误入狼口?即使铤而走险,也要勇往直前。但是,开门的是几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和两个男人,从他们讲的方言判断,他们不是亲俄国的。他们本来不想收留外国人过夜,但他们是波罗的海人,同情之心还是有的。埃贡惊奇地发现,这里有一座城堡,是属于——如果这个词用得恰当的话——乐瓦尔家族一个堂兄的。这里共有两座城堡,遭到敌人的两次破坏,现在是一个德国部队的军营,还筑有防护工事。这里距离当时还可以穿越的边境只有十五公里路程。德国人时不时地来这座农庄购买粮食。第二天黎明时分,埃贡跟着农庄的一个农民上了路。他们都背着军用面包。这些面包的价钱相当于一张安全通行证。到了一个悄无声息的地方,这位农庄农民把四个指头插进嘴里,学了一声尖厉的鸟叫。他与哨兵进行了交涉。这里很危险,随时都会招致不知道来自何处的碉堡的火力射击。但是他们幸运得很。埃贡见到了比他年轻二十来岁的堂弟孔拉德。孔拉德青春年少,一脸严肃沉思的孩子气。孔拉德努力回忆着埃贡的面貌,很高兴能有机会与他谈论音乐问题(他了解埃贡的名声)和法国先锋派文学。但根据新闻,事态发生了不利变化。如果英国和法国拒绝给予任何支持,冯·威尔茨将军的游击队将撤出库尔兰地区。战斗在里加周围继续进行着。孔拉德背诵着这份新闻公告,就如同背诵学过的功课。埃贡已经明白,小伙子不喜欢打仗,他没想到要拯救祖国(但是,还有祖国要拯救吗?)。孔拉德呆在那里是为了另一个堂兄弟爱里克。爱里克也是他的战友,他的榜样,他的偶像。爱里克在这个荒僻的地方指挥着三百名士兵,有波罗的海人,也有德国人。埃贡的未知探索会变成一次家族探访吗?爱里克走了进来。他像孔拉德和埃贡一样,也是金黄色头发,蓝眼睛,长脸膛,眉宇间一条威严的细皱纹。他说话口气果断,是一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你来有什么事?”


    “来救助我的亲人,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说你是来碰运气,倒不如说你是来冒险。要救助你的亲人,你来得太晚了。你父亲和两个哥哥被农民打死了。带领农民闹事的是一个红色叛乱分子,人倒不愚蠢,他现在是塔林的党头头。你们村的村民抢先分了土地。”


    “你肯定?”


    “就像了解这个神圣国家的其他事情一样肯定。”


    但是,谈话的语气缓和了,不再说脏话了,就如同既然已经来到客厅门口,也就不用再说恭维话了。


    “沃依罗诺夫呢?”


    “据说完蛋了。”


    埃贡把目光从孔拉德身上移开,感到爱里克对所有投向他年轻朋友的目光感到不安。但他似乎回忆起来了,他的堂兄弟有一个姐姐,年龄比他还大。在他们两个家庭经常来往的时候,他还是孩子,应该见过她。“她不在这里了。”孔拉德简短地回答说。这时,爱里克吃完了饭,就走开了。不久,埃贡从一个下等兵的口中得知,姑娘投降了敌人。


    这个星期就要撤出克拉托维塞。“老兄,你是来参加撤退仪式的。冯·威尔茨已经命令去救援被围困在多尔帕特的残余部队。如果有可能,随后将通过波兰边境线撤回德国,波兰在全力保卫华沙,以抵御俄国发动的新进攻。等着瞧吧。”


    出发的一切准备都做好了。三百名士兵经受了严寒和饥饿的折磨,看来对这次调防感到满意。孔拉德和爱里克在最后时刻不得不将父辈的最后一位老人,普拉斯科维娅姑妈和她的贴身女仆留下了。两位老人都是俄国国籍,几个月以来一直幽居在她们已经失去豪华光泽的卧室里,画着十字进行祈祷。陪埃贡来克拉托维塞的农民答应,如果形势允许,他将两个女人,像背两只装进空袋子里的老兔子似的,带到他的农庄。出发的那一天,埃贡听到有人打开窗子,他转身看见一位身穿衬衫的老太婆,她无疑是被声音惊醒的,迷迷糊糊地看着部队走远了。


    他们三天以后到达穆尔瑙郊区(爱里克和孔拉德仍然说着某某地方和某某村庄的名字),来到河水正在上涨的河边。地上到处是泥坑。


    “你跟我们一起走,或者一个人去朝圣一堆瓦砾,同样都是危险的。”爱里克说,“对于我们来说……我相信,骰子已经掷出去了。然而你……只要你的肚子里还有一部奏鸣曲或一出清唱剧,你千万别让人在路上把你干掉。”


    “但愿上帝保佑。”埃贡说。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把路德教抛诸脑后了,便问心无愧地补充说,“如果上帝存在的话。”


    埃贡亲热地将他骑的小马还给了一位士官。小马是士官让给他骑的。孔拉德和爱里克也下了马,与他拥抱告别。让他们仨感到惊奇的是,他们都流下了泪水,起码也是热泪盈眶,就像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人物一样。埃贡走了。


    埃贡在到处是水坑的泥地上走了很长时间,有时还得踩着树根才能跨过去。大约到中午,他在草地上遇到了两个农民。那里的水深没膝,农民的牛陷在水里,他们请埃贡帮忙拽上来。埃贡帮了忙,两个农民向他表示感谢,但并没问他是谁,从哪里来,埃贡穿着与自己身份不相符的衣服,又溅满了泥水,完全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的靴子是在城堡的一个角落里捡的,穿着挤脚,而且又灌满了水。他把靴子和装在靴子里仅存的一张身份证一股脑儿地扔进河里,只保留着已经浸湿的一小张安全通行证,高兴地穿上挂在腰带上的用树皮做的鞋。天气热起来了,四月的黄昏缓缓地临近了。暗淡的天空中布满了云团,他决定在天黑之前去找一处高土坡躺下休息。这里与路只有一行树相隔。他似乎听见从东面传来一阵枪声,但他不能肯定。他睡着了。


    由于这里潮湿,他醒来的时候觉得身子僵硬。他走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因此,他想当天晚上应该找一个能遮身的更好的地方休息,哪怕是一个在树林里看守捕捉野兽陷阱的猎人或伐木工人的草屋也可以。天开始下起大雨。他觉得白天的时间过得很慢,恐慌不安。他感到孤独寂寞。只有上涨的河水拍打着河岸,哗哗地响。甚至连敌人也踪影全无。大半个被淹没在雾里的太阳,为他指示着方向。但是,走在满是横七竖八的树木的泥水地里,他老是迷失方向,而且也弄不清楚是什么时间,


    埃贡来到一个稠密的灌木林时,天还没黑。两棵老树之间有一个护林工的窝棚。他先是听了很长时间动静,然后走过去敲门。但是没有人开门,他就推门走了进去。屋里一片阴暗,空空的,景象凄惨,还散发着人的尸体腐烂的恶臭味儿。他从两个狭小的天窗透进的一丝光线,可以看出没发生过什么暴力,可以判断人不是死于内战。一条宽长凳上铺着一张草垫,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位老人。还有一位老年妇女,半蜷缩着身子躺在一床薄被上,一条腿耷拉在地上,好像她还没有爬上床,就死去了。她也许是在临终之前要下床照料老伴儿时咽气的。他们是饿死的?还是得了斑疹伤寒?他们的脖子都很瘦,脸却浮肿着,但这丝毫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在埃贡看着两具尸体的时候,一只大老鼠(也许是一只猫,他没看清楚)从老人的裙子里窜出来,钻进一个洞逃走了。埃贡走了出来,随手小心地关上门,但一股臭味儿也随之涌出门外。他又憋住气回到屋里,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用铁丝网做的食品柜,拿走了里面惟一能吃的东两,一大块两位老人剩下的黑面包,气味与其他东西也相差无几。他从克拉托维塞带来的食品袋已经空空如也了。他又走出窝棚,关上门,把这块被雨水淋湿的面包在一棵树干的青苔上蹭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天黑了,应该找个睡觉的地方。窝棚后面还有一个破烂不堪的小棚子,茅草棚顶还在,一部分被窝棚的宽大棚顶遮蔽着。埃贡一下子跳了进去。雨水从棚子顶上往下流着,像一道水帘,地上铺的草全湿了。他找了一个最干的角落躺了下来。


    午夜时分,埃贡听见一阵巨大的嘈杂声:声音很有节奏,是一支部队向他走来。他仔细地数着部队的人数,前面最多只有七八个人,正走在狭窄的小路上。再后来他就数不清了,大约总共六百人,后面还跟着一个秩序混乱的骑兵队。有几挺机枪陷在泥里。部队在原地踏着步。埃贡等着他们过去,感到很可怕。命令是用俄语下达的。部队又开始前进,声音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爱里克说过,有一个师的俄国部队要往北调,但这支部队好像也在找去维尔纽斯的路。埃贡等到天亮才重新上路。


    突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有一个人,一个穿着红军旧军衣的拉脱维亚士兵,从部队刚才离开的方向走了过来。他骑着一匹疲惫不堪的小马慢慢地走着。毫无疑问,他是喝醉了,整个身体歪斜在马鞍的一边,眼看着就摔下来的样子。他看见有个陌生人,便开了枪。第一枪打偏了,第二枪擦着埃贡的右肋部飞过去。“对于一个醉汉来说,他已经打得不错了。”埃贡没有多想,一个箭步扑向醉醺醺的骑兵,将他的手腕一掰,把枪夺了下来。骑兵摔在地上,脑袋撞在水边的一块树墩上,整个身子滚进水里。埃贡又把他往水里推了一推,他脸朝下地趴在泥水里。埃贡将手枪扔进深草丛里。他是一个落伍者,还是逃兵?埃贡这时只是想,既然杀人如此容易,死也可能不难。


    埃贡抓着浑身流着汗水的小马的缰绳,把小马拽到路边,在一个水流缓慢的地方涉水过了河,来到一片乔木林。乔木林里荆棘丛生,还有一些草地。他好像认识这个地方。那里有两条马车道,一直通向远方。小马摆脱了骑兵的重负,这时缓过了气。埃贡把缰绳搭在马鞍上,小马感到被解放了。他用手把小马往前一推,小马便自由地奔跑起来。埃贡犹豫了片刻,好像是被什么迷住了似的,也沿着这同一条小道往前走去。


    埃贡记起来了。然而,这不是沃依罗诺夫。在他的童年时期,沃依罗诺夫有一座雄伟的大公园,周围林木环抱,那里的景色既叫他憎恨,又让他喜爱。这里是他的家乡,这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人们会说,他离开家乡时间太久了,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说不清楚离开了多长时间。那里有一个小屋,从前油漆成白颜色,蜷缩在一块树木稀疏的地方,只有一条小车可以出入的小径通往外部世界。让娜摔下四轮马车受伤以后,埃贡就把她带到这里来,他不愿意看见亲属们对让娜既礼貌又冷淡的态度。一踏上微微摇晃的台阶,他就肯定无疑了。旁边有一个水池,让娜就喜欢听青蛙跳进水里的声音。池中的水声唤起了他的记忆。每天天刚亮,让娜就来坐在一张固定在那里的凳子上。他想起来了,他还情绪激昂地与年轻的医生讨论着政治问题。这是真的,还是在做梦?他似乎觉得,来到这里,不论是地狱之门,还是天堂之路,都不感到可怕。他打开门,门是用插销插着的。屋里光线很亮,几乎是空的,但他知道壁炉在什么地方,还看到一把旧安乐椅。安乐椅上坐着一个男人,胳膊支撑在桌子上。他稀疏的胡须,花白的长发遮住了半个脸。他跳了起来。


    “埃贡!我的老弟!”


    他拥抱了埃贡。此人是奥东,埃贡童年时期的一个较要好的同学。当让娜住在这个林间小屋的时候,奥东晚上经常陪埃贡去城堡打牌,打完牌以后又把他送到让娜身边。家庭聚会的时候,牌是必须打的。奥东有时一个人去找埃贡,有时还约村里的小伙子一同与他出去玩。埃贡与他们一起在绿色尚存的森林里溜达,又找回了昔日的歌声,一起说笑,打闹。回来的时候,埃贡由于有时喝点儿酒,天气又寒冷,满脸通红,但寒冷的空气很快驱散了他的酒味儿。他们把埃贡送到门口就走了,但还经常出其不意地被让娜叫住,不好意思地进屋吃块点心或再喝一点儿伏特加酒。让娜还记得奥东吗?埃贡本人只是在被他像狗熊似的友好地紧紧抱住的时候,才认出是他。岁月和艰险发生了作用。奥东先坐下去,给客人递过一把白色的小木凳。他说话的声音沙哑。埃贡发现他哭了。


    “傻瓜,你不应该到这里来……谢天谢地,我终于又见到你啦……你是不是来找什么东西的?”


    他把手放在桌面上。桌子上什么也没有。


    “什么都没了。事情发生得很突然,那是在头脑最发热的时候……你的兄弟们都不受欢迎……你也一样,你也不喜欢他们……至于你父亲,他一直卧病在床,他拄着拐杖出去给他们帮忙……他们很尊敬他,但又有什么用……我也一样,我也打过。可是,打得不太重!我相信他没有感觉到我打他……一个人被打倒在地上……因为,你知道,我差不多都是与其他人在一起……否则,你就不会在这里看见我了。”


    “我的那些嫂子呢?”


    “别担心。女人吗,她们不会有危险。我想她们在里加。要不就在赫尔辛基。至于城堡,我明天带你去看看,还剩下一些残垣断壁。”


    奥东用泥炭生了火。他拿来一只锅,倒上奶。从外面传来一声牛叫,说明这里还有一头牛。他煮的不知道是什么汤。煮好以后,他盛了三碗。


    “奥尔佳!”


    一个大约七岁的小女孩儿从一个类似凹室的地方爬了出来。埃贡还记得这个地方,因为他曾经看见那里有一段楼梯。楼梯太陡,让娜下不去。孩子相貌很丑,又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埃贡想起来了,奥东大概就是在那一年结的婚。


    “你妻子呢?”


    “不要提她了。”


    他们吃了饭。小女孩儿吃饭的声音很大。吃完饭,她趴在碗上睡着了。奥东将她抱到柜子里。


    “柜子里比这里暖和。”


    埃贡看着立在墙边的那张什么也没铺的大床。奥东说:


    “你就睡在这里。她以前一天到晚都睡在那张床上,腿上绑着绷带。她的腿好了吧?太好了。床垫儿被人偷了,床框上的绳子也松了。我不得不睡在地上。”


    他摊开被褥。埃贡不好意思说还没吃饱。奥东拿出一个用破布包着的瓶子,递给埃贡。埃贡没接。


    “你不喝了?”


    “我是音乐家。喝酒影响演奏。”


    “你今天晚上不演奏。而且,”他拍着自己的前额说,“你母亲呢?你还没问我呢。”


    “我想,她与别人一起死了。”


    “她没死。她在村子里。你明天能看见她。”


    奥东一个人喝了两个人的酒。


    “我们带着女孩儿一起去城堡。这更像一次家庭聚会。到那里给她一根钓竿儿。以免引起怀疑。”


    “那里有强盗吗?”


    “不经常有。因为没有东西可抢了。”


    第二天早晨,天还蒙蒙亮,他们就起了床。但是,当他们在树林边下船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了。


    “奥东,你过去的草屋在什么地方?”


    “像其他房子一样,被烧了。我住在你那里,因为总得有人在那里或附近照看萝卜和土豆。有人说我是看庄稼的,不过是为全乡看庄稼的。”


    他们来到从前那片草地上。小女孩儿双脚一前一后地跳跃着。走了一刻钟之后,奥东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


    “把他们埋在什么地方啦?”


    “就是那里,”他把脚踩在地上说,“你想,没有必要把他们拖到很远的地方去埋。当然,他们被剥光了衣服。”


    埃贡机械地抬眼看着奥东。奥东手腕子上戴着一块很漂亮的手表。奥东没有发现埃贡在看着他。


    “这些砖是你的,”他说,“还有一些大石头。”


    埃贡明白景象为什么似乎全变了。昔日的城堡也变得一片荒凉。这是一座巴罗克风格的宏伟豪华的城堡,就像他在东北欧看到的中间宽的长方形建筑一样。十八世纪的圆形阳台和高大的巴罗克窗子,是以前那种旧的军事堡垒式的城堡所没有的。毫无疑问,这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埃贡这会儿又闻到了从厨房里传出来的烤天鹅肉和鹭鸶的香味儿,看到了被吃进穿着绸缎紧身短上衣的男人大肚子里的牝鹿和狍子,想起了将一对乳房暴露在紧绷的胸衣上方的女人,看见了男男女女呼呼酣睡和做爱的床,想起了那些任人摆布的贴身女仆、男仆和年轻侍从,想起了客人们竞相展示的服装,听见了宣布吃夜宵的刺耳号声,还想到了便壶和茅坑。他还记得几个直系亲属的经历:他姑奶奶多罗泰·德·乐瓦尔是大使夫人,在透明紧身上衣和舞蹈艺术方面是塔莲夫人的竞争对手,后来又成了包括国王和王子在内的光明异端派联谊会的组织者。他还记得,他读过她在督政府时期用法文撰写的一小卷《箴言集》:“有些人仅仅获得了一些光荣、爱情和幸福。”仅仅获得了一些光荣?尤其是,一个人生前如果不能增强并施展自己的才华,这是他的命运所决定的。仅仅获得了一些爱情?是对别人的爱情?是别人对他的爱情。是获得的全部爱情,是付出的全部爱情。错位的爱情可能是最糟糕的爱情。同样,目前的粗暴、污秽和下流行为,当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幸福,但不知道什么样的快乐才能抵制住这一切诱惑。多罗泰应该了解什么是舞蹈的、神秘主义的(就像让娜)和经常是爱情的快乐。他的思路离开多罗泰,又溯流而上,直到鲁道夫二世的一位常客,此人在布拉格城堡区的地下室耍妖术。是一颗黑心,还是一颗火热的心?他本人是否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心?而且,在更遥远的年代,还有十二世纪长眠于他自己的大教堂的马格德堡主教……一位圣人……然而,就是这位主教赞成进行童子军远征,他相信上帝会保护这些孩子们,会使孩子们成为天使……


    “在令人发指的那一天,是我和妻子把你母亲拖到这里来的,那是大难降临的一天。她手脚乱蹬,好像人们是故意这样粗暴对待她似的。有两个女人帮着她:一个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有时夜里让我同她睡一会儿觉,我还不时地与她交欢,另一个是能使人精神一振的小个子红发女人。”


    房子虽然大,但由于住的人多,因此也就显得小了。老男爵夫人,这里叫她米娜,米娜睡在夹层的地板上。与她住在一起的还有两三个患了不治之症的病人和一个刚刚分娩的女人。米娜的一头长发很漂亮。她皮包骨头,假牙没了,因此脸也变了形。他有十年没见到她了。


    她睁开模糊的眼睛,看着他,说:


    “卡尔……”


    卡尔是他大哥的名字。他明白,为什么一提到音乐,就使奥东想起了他母亲:多年以来,她只轻蔑地叫埃贡为“音乐家”。


    埃贡告诉少妇,被单被呕吐物弄脏了。她把被单卷成一团,换了一条干净点儿的。


    “这里没有衬衫。而且也很难给她洗澡。”


    她好像没有回想起过去的埃贡。她也跪在席子的边沿上,身子靠着他,这时似乎认出了他。


    “总还可以给她洗洗澡,让她舒服一些。”


    她点了点头。有人给她端来一盆温水,又拿了一件衬衫。他给米娜解开衬衫的纽扣,她一直穿着这件绣着花边的紧身宽下摆的女衬衫,已经穿旧了。她的下身用毛巾裹着,还用被子的一个角遮盖着。她的两只发黄的乳房往下垂着,好像是被孩子吮吸干了似的,然而,米娜的孩子是由奶妈喂养大的,她从来没让孩子吃过自己的奶。埃贡先用湿布将她粗糙的皮肤的每一道皱纹擦净,然后再用干布擦干;他还看见了他出生的那道暗红色的裂口。他用一把剪口不严的剪子,给她剪掉嵌进肉里的手指甲和脚趾甲。她低声咕哝了几句(她肯定感到疼),就迷迷糊糊睡着了,还反复地叫着她大儿子的名字。克丽斯丹(对了,她叫克丽斯丹,他怎么会忘记呢?)给她梳理着一头漂亮的白发。奥东在走廊尽头喊道:


    “该走了。”


    他们站了起来。二十年以前,克丽斯丹只献身给了他一个小时的时间,好像是为了报答他在她陷入困境之时给予的帮助,这时突然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情人的吻。在整个旅途中,没有比这样嘴对嘴地热吻更让他与往昔紧密相连了。他又看到了他所经历的艰险,野蛮的老大爷,疑神疑鬼的警察(他们起码认为他可疑),在小城的一家低级咖啡馆的可怕之夜,当非法堕胎婆把她交给他的时候,她已经面无血色,而且还会出血,但不知道孩子是被打掉了,还是已经死去了。拥抱在一起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年轻时代。


    “你应该尽快地离开。许多人见过你,都知道你是谁。拿着!”奥东对他说。


    奥东在小屋附近停了下来,把叠好夹在胳膊上的一件粗布长褂递给埃贡。这件衣服又脏又破,比他本人穿的外套还破。是红军军服,或者说是红军穿过的服装。


    “你明天穿上。你应该穿得像大家一样……幸亏这件衣服是大尺码。路上会有很多小伙子:有受轻伤的,有正在康复的,有悄悄地回来到地里干一会儿活的,怎么说呢,都是装病的士兵。你穿上这件破衣服,也像他们一样,不会被人看出来。”


    他们默默地睡觉了。深夜,奥东撑着双肘。


    “你睡啦,兄弟?我应该向你解释一下。你母亲有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宝石,用她的衬衫包着。她委托我照管这些宝石,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几个星期以前,我把漂亮的银器放在了安全的地方。你外曾祖父兄弟的银器,当时的皇后也感到羡慕……等时局平静你回来的时候,大家就把这些玩意儿分了。你明天在路上会看到一些镀金汤匙……”


    埃贡像是在睡梦之中,对他表示感谢。委托他照管……放在了安全的地方……他又想象着倒在地上的老头儿,而另一个老头儿用手拍打着地,试图博得他人好感。他母亲不是被抬来的,而是被拖来的。还是不要去想这些事吧。


    第二天,埃贡很早就作好了出发的准备。他们拥抱告别,但不像来的时候那样亲热了;奥东看着他走了,无疑感到高兴,他没为他少担风险;他已经不再是一位完全乐善好施的人了,但仍然还是他童年时代的那个奥东。埃贡从前与他一起在森林里玩,骑着砍伐的树桩在小河里漂游;天热的时候,他们把衣服挂在树枝上,躺在草坡上打滚,吸着偷来的香烟以驱除蚊子。看护森林的奥东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说:


    “等一会儿。”


    奥东从墙上去取下一把巴拉莱卡琴。显然是一把当地土造的琴。


    “你像大家一样往南走。要是有人跟你说话,你就给他弹几只曲子。弹曲子比多说话危险小。”


    “我不会弹。”埃贡指着这把农民乐器说。


    “你是音乐家,你有办法。大约走十五俄里,那里有一家小咖啡馆,里面卖克瓦斯清凉饮料;还有一眼井,没有钱的人就喝井水。你在那里休息一下,那里安全。不要急着赶路:越往南走情况越糟。你最好躲避几天。要是有人要看你的证件,你就说喝醉酒丢了。”


    埃贡已经走上了乡间小路。路上长满了野草,到处是泥泞和水坑。他的前后都有军队,但没有人注意他。有两次,来了一些骑马的军官,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招呼他们的同伴赶路。空气闷人;十五俄里的路程差不多走了一天的时间。埃贡坐在一个斜坡上,距离奥东详细告诉他的那间小茅屋不远:是好意还是陷阱?有几个男人在草地上休息。有人叫他。他没有回答,便拨动了巴拉莱卡琴的琴弦。他颤抖着手指,弹了几首童年时期的乡间歌曲;有人不时地闭着嘴哼唱起来。音乐与舞蹈是一家,有人跳起了舞。突然有人喊道:


    “不为党唱一首歌?”


    埃贡只会弹《国际歌》的曲子,不会词。旋律悠扬而起。


    “好,不认识老朋友啦?”


    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埃贡的肩膀。埃贡高兴得叫了起来。此人穿着红军军官的军装,是塔林的年轻医生埃利亚·格雷克夫。他给让娜看过病,因此两个人结下了友好的情谊。他们用俄国人的方式互相拥抱,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似的。埃利亚心直口快地抢先说:


    “我昨天在克丽斯丹家看见了奥东。他都跟我说了。我有事,一个小时以前才出发。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今后我都会陪着你。”


    埃利亚把摩托车推下斜坡。他们骑着摩托车一起上了路。埃贡用胳膊紧紧地搂住朋友的胸部,因为道路有点儿颠簸。有点颠簸也没关系,他的朋友身强体壮,不必担心发生意外。


    “我们到交叉路口搭乘去南方的增援火车。我们的军队放弃了围攻华沙,已经离开维尔纽斯。现在,法国人和波兰人已经发起了进攻。你知道吗?消息变化很快。”


    “是的,有许多事情,农民就是避而不谈。”


    “我的头头派我去里加谈判一项久而未决的方案。但是,看着这座城市经常易主,我就猜想它是否真有主人。”


    “你相信红军会胜利吗?”


    “或者相信红军会失败,这都不重要。不论神圣俄罗斯还是红色俄罗斯,这都一样。只是,我是俄国人。我不是立陶宛人,不是爱沙尼亚人,不是库尔兰人,也不是波罗的海贵族。既然我穿上军装继续行医……让娜怎么样?”


    “很好。当然,她这会儿肯定因为担惊受怕而生病了。这是由于我的过错造成的。”


    “是因为现在的时局。她还是那么漂亮?对吗?你还一直爱着她?”


    “是的……其实……”


    “不要说啦……我感觉到了。不要难过。各人有各人的爱法,能怎么爱就怎么爱。没再生孩子?”


    “在这种时期有两个孩子,你不觉得已经够了吗?”


    “我只是觉得我没结婚很好。”


    他们骑着摩托车默默地往前开着,遇到人群时,一直开到他们跟前,他们才让开一条道,像一群受惊的鸡在公路上乱窜。


    “埃利亚,昨天晚上奥东告诉你的时候,你是否相信他会帮助我,或者他指望你来帮助我?”


    “两种可能都有。他不想抛头露面,但又想救你。不要怪他。你不知道,三年的革命把一个国家搞成了什么样子,而你在这里最多才生活了三个星期。我亲眼看见里加失守,被夺回来,然后又失守了。在旧制度下,大银行家和投机倒把者按照德国的方式大发横财,他们是一些最肮脏的家伙。战争在九条大街上进行:肮脏的恶棍都从耗子洞里钻了出来,叛徒们背叛所有的人,那些只值三文钱的理想主义者根本不能控制这些下流货,也无法制服他们。最坏的还是女人,尤其是妓女。身强力壮的女人穿着破烂不堪的军装,像是出入舞会那样炫耀自己。你知道,她们对那些镶金牙、戴金边眼镜、喝茴香酒、大腹便便的老头儿已经厌倦了;她们多年以来一直忍气吞声。而且,给我们的命令是很艰巨的,我不想再多说了。我们的哥萨克骑兵忍饥挨饿,马也瘦得皮包骨头。为了以儆效尤,竟然枪杀了十几个女孩儿。我还看见一个胖姑娘把裙子撩得高高的,让人打她的小腹。一个牺牲品,不是吗?我太喜欢你了,不忍心向你谈起你的那些波罗的海贵族,但是你都看见了,你的那些喝得酩酊大醉的农民,为了争夺几块烧焦的土地,打得头破血流……而你们的那些好朋友,你们的那些拯救所有人的救命恩人,即在西线战壕里的冯·威尔茨部队,但幸运的是,他们都开小差了……可是谁知道呢?自从波兰人发动攻势以来……人们只能躺在地上哭泣。”


    路越来越宽了,天空也越来越辽阔了。许多树被砍光了。他们来到了交叉路口,那里有一个四面透风的棚子。有一辆火车正停在那里,已经挤满了人,但还有人往上挤。埃利亚把摩托车交给一个老巡道工,老巡道工立即将摩托车推到安装着照明灯的小屋,放在一堆空桶后面。


    “他是个正直的老头儿。他会照看摩托车,因为我不在的时候他要用。”


    还有几节车厢正在往火车上挂,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看,他们用胳膊推,用腿搡,一个劲儿地往里挤,好像都是去赶集的。”


    “火车不去集市。去维尔纽斯。”


    “维尔纽斯陷落了。去明斯克。”


    “也许去基辅。”


    “你所关心的,是不是你要知道会在什么地方被人暗害?”


    “上车吧,埃贡。机车是战前制造的,火车总是超载(劳驾让我们过去,仁慈的上帝),走走停停,像许多虫子排着队往前爬行。不是掉了一只轮子,就是压断一根枕木,或者松了一截铁轨,也许铁轨上横放着一些木头。遇到这种情况,只好修好了再开,而且还不时地有人下车解大小便,采摘越橘,吃生蘑菇。你到后面的平台上去。像我这样抓住信号灯下面中间的栏杆。千万不要松手……这里颠簸得很厉害,但起码空气还新鲜。不要忘记是第三个站,但临时停车不算,在三百七十五公里处下车。车慢下来的时候,你等我一起下车。”


    埃贡的身边好像是一个拉脱维亚士兵,紧紧地挤着他。只听见那个士兵用俄语说:


    “不要挨着我,朋友,把烟头扔了。不能吸烟。吸烟对我们俩都很危险。尤其不要倒在我身上,车有时震动得很厉害。”


    “是堤坝?是桥?是军火库?”那个好奇的人瞪着大眼睛问。


    “反正与你无关。”


    火车在树林间飞驰。预料之中的故障发生了。乘客下车在斜坡上溜达了一会,上车的时候,手都发紫了。在停车的时候,从前面车厢里押送苦役的队伍里传来叫声、骂声,有时还有巴拉莱卡琴的琴声。这才使埃贡想起,他的巴拉莱卡琴在半路上扔了。埃利亚用手抓着他的胳膊。他觉得天上的星辰从来没有这么大。


    “车减速了。我们在下一站跳下去。但要慢慢地跳。看到有人往下跳,你再跳也不迟。不要让人看出你急着要逃跑的样子。”


    他们跳了下来。车停的时间很长;一群掉队的人在等车。喜欢浆果和蘑菇的人都跑到斜坡上。埃利亚和埃贡不慌不忙地爬上了左边的那道斜坡。他们走出几步之后,一片矮树林便遮住了他们。他们尽量不出声。埃利亚走在前面,拉着埃贡的手,进入了长着针刺的灌木林。


    “注意千万不要碰着毒蛇。现在是毒蛇交尾的季节,都蜷缩在树枝上。狼不饿的时候不吃人。这里很少有熊。小心别碰上野猪窝。母野猪保护着野猪崽,不会离开窝。不要走得这么快;走快了会疲劳。低着头,但我不相信他们会向我们开枪。最难受的是直着腰走路。”


    “你以前来过这里?”


    “来过一次,一去一回。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一条隐蔽的边界。在战争时期,说话更需要保密。再走大约二十分钟有一道壕沟。让我走在前面。拿一根棍;我也有一根。不要碰着任何不熟悉的东西。壕沟对面的荆棘林里有带刺的铁丝网。树枝下面有一道缺口,几乎还没有人从这里走过。”


    他们没有表,估计二十分钟过去了。两个人都盲目地往前走着,每向前挪一步,都先要用脚试探一下,以免摔进壕沟里。他们终于小心地走下壕沟,又爬了上去。埃利亚用两根木棍试探着穿过了铁丝网的缺口。在暗绿色的夜里,他们几乎无法看清楚。


    “弓着腰,尽量跳得远一点。然后起码要再走一刻钟,不过荆棘林不这么稠密了。我不相信他们会在远处向你开枪。他们希望活捉我们。过了一块长着树丛的宽阔的草地以后,有一座围护着绿篱笆的小庄园,庄园下面就是公路。法国和波兰指挥部正在准备发动进攻。一走出矮树林,你就打开手电筒,贴着草照,贴得越低越好。一、三、二(他有节奏地数着)。你一定要坚持尽快见到当官的。要凶一点儿。如果一切都不如愿……”


    埃利亚把一粒药丸塞进埃贡的衣兜里。


    “不要马上吃。我回去了。我在这里对你不会再有用了,还可能起反作用。记住吹口哨,说明你越过了障碍,吹得声音要低。替我拥抱让娜。”


    他们很快地拥抱了一下。埃贡像杂技演员,一个筋斗翻下了土坡。埃利亚低声地吹着口哨作为回答。埃贡一动不动地听着他的难友悄悄地走远了。埃贡穿着树皮做的鞋,又塞满了树叶,走在地上几乎没有声音。他脚上两次扎了刺,不得不停下来拔掉。一走出矮树林,他做了一个防备的姿势,尽管埃利亚告诉他要放心,他还是提防有人在远处向他开枪。正相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出十几个人,举着枪围住了他。


    “什么人?”


    埃贡照实说了。


    “库尔兰沃依罗诺夫的埃贡·德·乐瓦尔男爵。我有一个紧急情况要报告司令。请带我去见W将军。”他又用法语重复了一遍,说话的语气表明不是请求,而是命令。这位下士显然也说一点儿法语。


    “您的证件?”


    “证件对我有什么用,有证件反而会遭红军杀害。有一部分路程,我是藏在一列俄国火车上才来到这里的。”


    “男爵先生,”下士原来是银行职员,对他会说法语颇感自豪。他说,“我去给您通报一下。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您才会受到接见。您不要怕,与这些人呆在这里,不会有什么事。如果您有一点儿要逃跑的意思,他们就会开抢。”


    “谢谢长官,”埃贡很注意抬高他的军衔,说,“等多长时间都没关系,我不会随便走动的。”


    下士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个军礼。但其他士兵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听懂了这个穿着俄国破服装的人的名字,不禁用俄语或他们的语言,半开玩笑半凶狠地同他说着话,告诉他对流浪汉和敌人的间谍会采用什么样的刑罚。埃利亚向他告别的时候,他的这位朋友的一片热情和诚意,而且还提到让娜,使埃贡感到非常兴奋,他似乎觉得,活还是死都无所谓。但埃利亚的诚意不能白费。


    那位去通报的下士过了大半天才回来。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天平向着好的一头儿倾斜。尊敬占了上风。两位将军正在谋划战事。埃贡首先见到的是W将军的助手,掩映在树林里的巴罗克式小旧城堡似乎走出了梦境。埃贡被领路人带着走。还有几个人紧随其后,不过被少尉拦在了一个空房间里,然后把埃贡引到一个小客厅,关上了门。这是一间洛可可式的客厅,里面堆满了家具和箱子。一架无疑走了音的老埃拉尔牌钢琴,告诉埃贡这是个好兆头。一个人相貌聪慧而严肃,身穿上校军装,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陌生人。他看了一会儿,脸上绽出笑容,站起来,向他伸出了手。


    “男爵,在还不知道您的名字之前,我就认出是您。”


    “司令,我想我从未被介绍给莱利斯侯爵。”


    军官的脸上绽露出绅士般的和蔼可亲的微笑。


    “我见过您,听过您的《石头的传说》首演。您的一双手就是您最好的护照。”他看着埃贡的磨出了血的长长的手指,说,“但是,亲爱的朋友,您来这里干什么?波罗的海国家不是度假胜地。”


    “我是来找我的亲人的,我知道我这样做很不慎重。他们都死了,是一个老朋友,一个红军军官送我到这里来,越过了这道隐蔽的边境。几个星期之前他来参加谈判的时候就从这里走过。”


    “埃利亚·格雷克夫?”侯爵翻开笔记本看了看说。


    “我向他保证不说出他的名字。”


    “那好吧。老头(我们都这样称呼他,尽管他与我年龄相同)今天晚上很忙,也许只能在明天上午见您。但是,如果您允许,我们就一起在这里吃晚饭。”


    “我想,我穿着这身破衣服,真不好意思。”


    “我忘了。卡波坛,去把我的衣服拿一件来,总归比您的这件红军粗布褂儿要好。还有拖鞋:他穿得像只猩猩。您慢慢换衣服,我还有一份报告没完成。”


    当埃贡换好衣服回来的时候,饭菜已经摆在桌子上了。他刮了脸,梳了头,穿着一件短上衣,好像年轻了十岁。侯爵毫不讳言这一点。


    “这里没有好吃的,不过,有酒助兴。”


    侯爵继续说着,但话中带着忧伤。


    “我还没有向您表示沉痛的哀悼。您是否知道,您在近卫军服役的弟弟,在乌克兰被邓尼金的军队枪杀了?那真是可怕的时代。我不太了解哥塔……”


    相反,埃贡了解他。此人是工程师和商人,非常有名,遗憾的是,他的封号只能追溯到查理十世。


    “可是,一个伟大的姓氏垮台了,怎么不叫人感到惋惜呢?顺便说一下,如果说我在巴黎见您的时候坐在剧院的前排座位上,那么,起码可以说,我很荣幸被介绍给了德·乐瓦尔男爵夫人。她应邀出席了我的漂亮女友奥黛特·富特格勒举办的古典音乐会的首演。还让我感到高兴的是,我同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中的两位坐在一起,并向她们表示了我的敬意。”


    “奥黛特还是让娜的远亲表姊妹,她的确很迷人。”


    “但德·乐瓦尔夫人简直就是美的化身。我真没想到我会来到玛丽·瓦莱夫斯卡的这个多情的国家!亲爱的,波兰女人使我感到厌倦……您有钱吗?”


    “连一个兹罗提和一法郎也没有。”


    L先生从兜里掏出一些波兰小额钞票,都揉皱了,搓成了一团。


    “明天用我们的车把您和我们的联络官一起送到华沙。所有的安全通行证他都有。不要客气,不用感谢,这些波兰纸票几乎一文不值……但是,您路过德国时用得着。”


    他又小心地从钱夹里抽出三四张法国钞票。


    “您到巴黎再还我。每一次兑换一点儿:马克贬值很快。这点儿钱起码够您用到法兰克福或慕尼黑。到慕尼黑或索洛图恩,瑞士当局会给您重发护照。啊!索洛图恩是卡萨诺瓦冒险的城市。但是,到了德国,对那些没有工作的年轻退伍军人不要太仁慈。他们都是粗野的家伙。这些革命者,他们还没有被打败。啊!他们也许会一直打到柏林。”


    “先生们。”


    W将军打开了门。侯爵向他介绍了男爵。


    “没有怠慢您吧?我们到巴黎再见。L,给我点您的咖啡;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向男爵表示歉意。”


    “替我问候德·乐瓦尔夫人,”侯爵上尉对埃贡说,“老头儿刚刚出去,请您给我演奏还没有演奏过的二拍或四拍乐曲,这样可以驱除我们的所有烦恼。”


    埃贡把颤抖的双手摁在旧钢琴上。他以为自己什么乐曲也不会演奏了,但是,两三个急速的音群骤然而起,既像一声泣诉,又像一首哀歌。侯爵一边叫好,一边走了出去。


    音乐家埃贡久久不能入睡。巴黎是一座让人遐想的城市,他更了解的还是巴黎,为时长达十年的一件丑闻被全盘地接受了,但却没有被忘记。


    早晨,埃贡闭着眼睛坐车;车不时地走走停停,但这一次停下来,是为了给去前线发动进攻的坦克让路。


    在法兰克福,由于铁路工人罢工,耽误了他两天的路程。第二天晚上,他不顾侯爵的忠告,结识了一个新退伍的年轻士兵,他在找工作,不想回波美拉尼亚与守寡的母亲生活在一起,因此希望埃贡帮助他再到农场工作。他父亲在前线牺牲了。


    这位小伙子吃饭狼吞虎咽。夜里,埃贡住宿在一座残垣断壁的城市,还在他下榻的低级旅馆给他提供了住的地方。天气炎热。这位德国小伙子把衣服扔在地板上睡着了。埃贡坐在床沿上,看着这位年轻而无可指责的金黄色躯体,五六个月的战争和失业似乎并未在他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他只不过是一个年轻人,他不会多思考,也不感到痛苦。但是到了深夜,他被一个噩梦吓醒了,发疯地攥着拳头直捶墙。埃贡制止住了他的大吵大闹,而隔壁的客人直抱怨。他们一起走出了旅馆,来到酒吧里喝一种类似咖啡的饮料。这家酒吧刚才粉刷一新,窗玻璃上还贴着纸条,以防被弄脏。喝完之后,小伙子又要了一小杯烈性酒。这时,有一个普普通通的顾客,一头卷发,进来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德国小伙子骂了起来。


    “你怎么啦?”


    “难道你没看到?”


    “他没找你的茬儿。”


    “没找我的茬儿……这些可恨的英国人,这些莫利斯,这些朱迪,是他们……你知道,要是没有他们,我们就会攻克巴黎,法国人就会孤独无援……他们甚至不敢向柏林进军……我们不是失败者……可是,请等一等。我们会找到一个首领。让皇帝到荷兰吃奶酪去吧。我们会让姑娘生孩子……混蛋,是他们弄得我们挨饿。”


    埃贡默默地付了酒钱和咖啡钱,然后走了出去。小伙子在酒吧里继续高谈阔论,但没有任何人理睬他。几个小时以后,火车又启动了。他头天晚上发的电报,在他到达以后才收到。<hr/>?Senlis,巴黎北部皮卡第大区瓦兹省城市。??Alicante,西班牙东南部巴伦西亚自制区省份。??西班牙货币单位。??Aegipan,希腊神话中的羊身鱼尾兽。??Anubis,埃及宗教所崇奉的死者之神,豺头人身,为死者通往阴间引路。??Tannenberg,古普鲁士地名,即今波兰滕巴尔克,德国于1914年在此打败俄国。??Grigory Yefimovich Rasputin(1869-1916),俄国宫廷佞臣,深得尼古拉二世宠信,干预朝政,被保皇派暗杀。??nd Inds,芬兰西南部的群岛。??Thérésa Tallien(1773-1835),即希麦公主,在法国督政府推行希腊时装。??Rodolphe Ⅱ(1576—1612),神圣罗马国皇帝。??Magdeburg,德国中东部萨克林-哈尔特州首府。??Anton Ivanovich Denikin(1872—1947),俄国将军,曾参加日俄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Marie Walewska(1786-1817),波兰贵妇人,拿破仑一世的情妇。??波兰货币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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