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雨伞

3个月前 作者: 川端康成
    敬子喜爱春末夏初的绿肥红瘦时节,总是食欲旺盛、体重增加。但是这一阵子觉得特别容易疲劳,连弓子偶尔趁店里空闲时候叫她一起去看电影也懒得出门。


    春雨连绵,顾客也不来取修理的钟表、订购的戒指。川村闲得无聊,整天小声开着收音机。


    “川村,你听不厌吗?”弓子说。


    “收音机是我的学校,我听教育广播节目。我不像你,没上过学。”


    “哎哟,我也就读过高中,你才懂得多呢。”


    “你要是想上大学,今年一年,好好准备,考上个好大学。”敬子插话说。


    敬子说的是真心话,但正在发困,声音像打哈欠似的。


    “我也跟着收音机学,就够了。”弓子既不看川村也不看敬子,低头麻利地忙着刚学的抽花刺绣。


    敬子手捂着嘴真的打起哈欠来。“身体这样发懒没劲儿,恐怕还是那个的影响吧……”她想起流产。


    她抬起眼,只见纤纤细雨烟雾般流淌,橱窗玻璃外朦胧一顶蓝色女式雨伞。


    一个身穿闪光色外套的人正专心致志地看着橱窗里的珠宝。


    敬子瞟了一眼,觉得这个人土里土气,饱饱眼福而已,不指望她会进店里来。


    女人果然往店里瞧了瞧,走过去了。


    “川村,从保险柜里拿一个翡翠出来,让我醒醒目。”


    “就拿翡翠吗?”


    “对,把我喜欢的那个拿出来。”


    那个翡翠有手指尖那么大,碧绿透明、晶莹剔透。敬子爱不释手,舍不得加工,用紫色布包着,不摆上橱窗,一直放在保险柜里。


    翡翠是五月份的生日石,在绿叶葳蕤的时候,格外精妙美丽。那时,女性的肌肤、手腕和脖子白嫩滑腻,配上翡翠清雅澄澈的翠色,与树木的青绿交相辉映,实在妙不可言、美不胜收。


    虽然是雨天,敬子想透过外面的自然光线欣赏翡翠的澄莹清亮。


    她手捏翡翠,对着表面,还没透见朗绿的玉色,却发现那顶蓝色的雨伞又在橱窗外一动不动,不禁心有所动。


    是刚才那个人吗?


    那个人的肩膀被雨伞遮住,往与刚才相反的方向走去。


    不一会儿,蓝色的雨伞第三次过来,但这次似乎下了决心,收起雨伞断然推门而入。


    来人笑容满面地直视敬子。原来是弓子的母亲京子。


    敬子面对不速之客,惊讶地盯着对方。京子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见。她像被一根魔力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迎上前去,心里惴惴不安。


    实在不可思议。自从岛木失踪以后,敬子只要和岛木先前的女人见面,就自惭形秽、惶恐不安。


    “啊,请到这边来……”


    “是。本来不想打扰,直接回去,可还是……”京子把布包袱放在陈列柜上,说,“看见我了吗?”


    “啊?”


    “我在店前面来回走了几趟。”


    “是呀,看见三次蓝色的雨伞……”


    “不是三次,是五次。”


    “只看见雨伞,不知道是谁,失礼了。”


    “哎哟,要知道您没看出来,我就不该进来。现在进来了,这可怎么办?”京子似乎不好意思地摇晃着一边肩膀,脑袋瓜歪过去。


    她无法捉摸的神态依然如故,只是比上一次在目白相见时,肌肉松弛的身体有些变化,脖子和肩膀显得结实。特别是那一双眼睛,完全是陌生人的目光。


    敬子略一冷静,立刻觉察出她是来探望女儿的。这儿不方便。


    “弓子,弓子。”敬子从楼梯下喊弓子。


    弓子下了楼,紧张地站在敬子身后。


    “弓子,把你妈妈带到楼上去。”


    弓子求援般看着敬子。


    “我一会儿也上去。”


    京子正笨手笨脚地登上楼梯,弓子把她的外套脱下来,搭在伞架的镜子上。


    敬子重新放好翡翠,慢慢地上楼。


    亲母女生疏冷漠地坐着,话语不多。也没有上茶。


    京子抬头看着敬子。“简直认不出来了,这就是我的女儿吗?长得这么漂亮……哎呀,说走嘴了,对不起。应该说是夫人的女儿弓子。”


    “……”


    “这店铺真不错,什么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真了不起。”


    “哪里哪里。”


    “您可不简单。”京子并无讽刺的意思,说,“我也见到弓子了,该告辞了。”


    “再坐一会儿吧。”


    “噢。”京子肩膀一耷拉,忽然泪水簌簌流下来,“我是高兴。我动不动就流泪,别担心。”


    “反正下雨天也没客人。弓子,拿茶来。”


    “不用张罗了。”京子闪动着泪湿的眼睫毛,“没白来。”


    弓子下楼沏茶的时候,京子打量着敬子说:“夫人,您比去年见的时候又年轻了。一定是您家的风水好。”


    “不见得。我都差一点认不出您来了,身体好像完全复原了吧。”


    “嗯,托您的福。”


    “住在东京吗?”敬子话一出口,就觉得问得多余。


    “热海。”


    “热海?”


    “我今年一月结婚了。”京子像少女一样两颊红晕。


    敬子听得清清楚楚,京子说的是“结婚”,而不是“再婚”。虽然结婚和再婚只是措辞表达的问题,但京子选择结婚这个词体现了她的性格。


    京子从绿色的纸夹里拿出一张名片,在“野原实太郎”的男人姓名旁边用钢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京子”两个字。


    “在油漆公司工作。”京子大概指的是自己的新丈夫,“他以前也在热海养过病,有一个四岁的女儿。我照顾得不好,什么忙也帮不了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想念弓子,野原就劝我来见见。您瞧,他心很好吧?”


    “是很好。”


    “要是您店铺的油漆剥落,就让野原的公司来刷一刷,也算是表示感谢的心意。”


    “不敢当。”


    “别客气。刚才我瞧了一遍,店里又漂亮又整洁,没有地方可刷的,有点遗憾。”


    其实,邻居失火把侧墙弄脏了,被隔壁庭院的树木遮掩着,京子似乎没有发现。要是让京子现在的丈夫来刷漆,会是一种什么情景呢?


    敬子真想舒心地大笑,她知道京子的日子很幸福。


    倒是京子坦率地说:“夫人,托您的福,我现在过得很幸福。”


    “太好了。”


    “谢谢您。人的命运不可测。我看岛木太可怜,就听他一句话,成全他,跟他离了。不料反而得到幸福……不过,这样子不是让夫人您遭受不幸吗?夫人,您幸福吗?”京子没有嘲讽挖苦,没有幸灾乐祸,而是纯朴真诚地关心。


    “嗨,怎么说呢……”敬子周章失措。


    “夫人您要是没有幸福,我也吃不香睡不安。我这条命是您救活的,您叫我去死,我都在所不辞。现在生活幸福,我死得其所……”


    “您说些什么呀?!”


    “我病得稀里糊涂,不知道我养病的那些钱都是夫人您给寄的……我一直以为是岛木的钱,矢代和弓子都没告诉过我。那时候我要是知道,即使不咬舌头自杀,也满心羞愧,病情准会一天天恶化。”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别老挂在心上。”敬子说。


    “不是过去的事。正是有这些过去的事,我才能活到今天,才有今天的幸福。现在回想起来,幸亏那时候没寻短见。没想到像我这样的人,活下来还会遇上好年头。夫人您大概从来不会有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其实,钱财也好、幸福也好,说不定是六十年风水来回转。刚才我把已经结婚,还有一个四岁女儿的事告诉了弓子,向她道歉。弓子让我忘掉过去没能照顾她的事情,好好照顾现在这个孩子。您瞧她说得多在理,虽然像以前戏剧里小孩的台词,但弓子已经出落成一个大人了。”京子又扑簌泪下,“以前我错怪了夫人,恨您夺走我的孩子,实在对不起。我跟弓子说了,让她好好孝顺您,替我们赎罪。”


    敬子心想京子说的“我们”,大概包含岛木。看来她并不知道岛木后来的情况。即使当初被岛木强迫离婚、现在也已再婚,她一旦知道岛木现在的惨状,在敬子面前还是会回避的。


    弓子端着两只朱红色小盘上来,里面放着黑羊羹和茶杯。


    “这儿的……不是这儿,是在目白的家里喝的茶味道真好,忘不了。是新茶,喝了好几杯。是去年这个时候吧?这也是新茶吗?”京子立刻端起茶杯。


    “不是。今年新茶还没下来。”


    “其实也不是特别好的茶叶。去年净喝医院里的茶,所以乍一喝别的茶,什么都香。”


    “可不是嘛。”敬子笑着回头对弓子说:“把你的也端来。”


    弓子为难地说:“我不想喝。”然后轻轻走出去。


    弓子的心情不好捉摸,她似乎对京子和敬子都感到厌恶与愤怒。这就是少女无瑕的纯洁吗?这是由于父亲的两个女人、自己的两个母亲置父亲的不幸于不顾,却兴高采烈地谈天说地,她对此无可奈何,表示不满吗?


    “弓子好像不高兴的样子。生什么气了?”京子说。


    “没有。恐怕是因为您来得突然,她不知所措,脸色不太自然吧。”


    “嗯,是这么回事。我看见两个母亲坐在一起也会不痛快。”


    敬子笑着叫:“弓子、弓子!”


    “不用叫了,对我尽情分……”


    弓子没有上来。


    “雨也停了,要不要带弓子去外面走走?”敬子说。


    “是让我跟她最后告别吗?”京子不顾敬子的惊愕,继续说下去,“不必了。我的生活与弓子的生活完全是两个世界,没有共同语言。弓子是夫人您的孩子,我过我的日子,做现在这个女儿的母亲。不过,这个女儿将来会长成什么样的姑娘呢?肯定不会像弓子这样漂亮。”


    “这女孩子的亲妈过世了吗?”


    “不是。野原的身世和我一样。他说生离比死别好,不会在心头留下牵挂。是这样的吗?”


    “也许是这样。人死去以后,别人就忘记他生前的坏处,只想念好的地方。”


    “想见也见不着,那就更好。自己死了以后,也不知道在阴间能不能见面。要是生离,还能见面,就像我和弓子一样。还有,想起以前的事,气还没消,也可以再打上门去。但我不愿意野原再跟他的前妻干仗。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岛木也不来看我吧。”


    “……”


    “现在这个孩子才四岁,是野原的独生女。他的前妻一直等着野原病好以后才生这个孩子,没想到两个人又闹离婚。人生真是不可预料。就拿我来说吧,自己有孩子没法养,却养别人的孩子,还觉得这很幸福……”


    “……”


    “您儿子、女儿今天都不在家吗?”


    “出去了。”敬子心里难过。


    “我长年生病,好像越活越小。野原也说我跟小姑娘一样。不管在谁面前,总觉得自己年纪小。”


    “女人这样才好。真羡慕您。”


    “不要言不由衷,夫人,不用安慰我。我现在很幸福……”京子又环视一遍房间,说,“弓子住在这里,要什么有什么,我希望岛木也能过得幸福。他为什么老躲着不出来?”


    敬子羞愧地把脸转向窗户,意识到这个京子什么都知道。


    也许京子以为岛木是为了敬子才逼她离婚,其实几乎在他们离婚的同时,岛木就销声匿迹了。说出来可能会被京子笑话,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后来敬子才意识到,岛木和京子离婚不是为了跟她结婚,而是先把身边的问题处理妥当,好躲藏起来。


    敬子甚至怀疑,难道京子事先已跟岛木见过面,今天登门来探看家中情况吗?


    京子说过,如果岛木还活着,她也还能见面。


    敬子害怕跟俊三失踪后仍然对他一片痴情,并且两次找到他的美根子见面。


    同时,她也觉得无颜面对如今生活安定,也盼望俊三得到幸福的京子。


    敬子认为自己要第一个负责任,所以无法逃脱回避。没有比俊三还活着的消息更可怕的了。为此,她对薄情郎昭男都不敢强烈抱怨,怕他也背上罪恶的负担。即使跟昭男已经分手,敬子至今仍然恐惧见俊三。现在甚至对当时渴望他平安归来的心情、四处寻找的行动表示怀疑。其实那个时候,只要俊三回来,她重新开始生活的念头也并非虚情假意,寂寞孤独、无依无靠的心境也并非自欺欺人。


    但是,刚才京子轻易断言,说她不要言不由衷。敬子感到委屈,恐怕这一辈子里,遇到什么事都会想起这句话来。


    京子看敬子默不作声,便战战兢兢地问:“是不是我说得不合适……”


    “不。”敬子从沉思中摆脱出来,“弓子在干吗呀?”


    弓子上到二楼,但对京子的问长问短只是三言两语地淡淡敷衍,像小学生面对一个陌生人。


    “弓子,我要跟你说再见了,希望你结婚的时候通知我一声。”京子说。


    “不嘛。”弓子的回答既像是少女的羞怯,也可以理解为届时不通知。


    “还没谈吗?”


    “没有。”


    “弓子,希望你恋爱结婚都称心如意。你爸爸那样的人不行,不过开头他也挺好的,生你那个时候……是我不该生病,是我不好。”


    “……”


    “哎呀,对了。这儿的大哥怎么样?”


    弓子大惊失色,低头不语。


    “不正是天生一对吗?!”京子像媒婆嘴一样对敬子献完殷勤,转过来对弓子说:“你喜欢哥哥吧?从小就住在一起,有这么个好妈妈养育长大,大家知根知底,脾气性格都互相了解,青梅竹马,没有比这再合适的了……已经定下来了吧?”


    “没有。这是双方个人的问题。”敬子尽量轻描淡写。


    “哥哥不至于看不上弓子吧?”


    京子还要刺探这件事吗?敬子思量。


    “哥哥叫什么名字?”京子问弓子。


    “弓子,还是别离开这个家好。”京子继续说,“嫁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那是可怕的冒险。您说对吗,夫人?”


    “噢,不过,您也别让她老拴在我这棵树上。”


    “人不是被拴在这儿就是被拴在那儿。我年轻的时候,被病魔拴住了。跟被病魔和罪恶拴起来相比,现在被野原和继女拴住不知道有多么幸福。就因为被拴住,我才觉得自由自在。弓子也要拴在夫人身上才好呢。”


    “那谈恋爱恐怕就不会称心如意。”


    “哥哥和弓子到了七八十岁,老两口回忆起从七八岁就两小无猜,现在白头偕老,还有比这更称心如意的吗?”


    “是呀。”敬子随声附和。


    “要是再婚,两个人都不敢提起往事。”京子又含泪欲泣,“如果不嫁给别人家,还可以对养育的母亲报恩。”


    “别吓着弓子。”


    “对了,我忘说了。弓子,你和这儿的妈妈一起到热海玩吧。野原和小妹妹见到这么漂亮的姐姐,一定乐坏了。”


    敬子和弓子去京子再婚的家里玩有点不伦不类,但京子是一片诚心。然而,这句话与她刚才说的和弓子“最后告别”显然自相矛盾,难道她打算以后还继续和弓子来往吗?


    如果清和弓子结婚,敬子和京子一个是夫家的母亲、一个是妻子的母亲,来往也显得亲切自然。


    “弓子,再见。我从来没给你换过一块尿布,从来没背过你一次,别当我是你的母亲。我的事你不用挂念……”京子又给敬子一个软钉子。


    京子回去的时候,细雨化作蒙蒙烟雾,傍晚的气温骤然轻寒袭人。


    “弓子,你送一送。”敬子说。但弓子只站在敬子的肩后送行。


    京子在橱窗前打开蓝色的雨伞,跟刚才一样看着橱窗里的珠宝,然后把雨伞轻轻地抬上抬下两三次,像是向她们告别。


    敬子从店里目送她离开。


    “你母亲刚才就那样在店铺前面三番五次地走来走去。”敬子说。


    弓子仍然神情不悦。京子走后,她心里的难受劲儿还没过去。敬子故意不闻不问,弓子拿起刚刚开始的抽花刺绣闷声不响地扎着。


    吃晚饭的时候,敬子搭话说:“看来你母亲过得很幸福,应当高兴呀。”


    “什么‘弓子结婚的时候通知我一声’,讨厌!”


    “你就让人家说嘛。”


    “我不乐意!”


    “弓子,你的脾气还挺倔的。那样对不起你母亲。”


    敬子以为弓子不在亲生母亲身边长大,心里郁积着不为人知的不满与不幸,所以和京子闹别扭。


    “妈妈。”弓子说,“我母亲真的幸福吗?”


    敬子被弓子这么郑重其事地反问,一时语塞,但立刻回答说:“她说很幸福。很幸福的。自己认为幸福就是幸福。”


    “幸福原来这么无聊。”


    “不至于无聊吧。你认为她不幸福吗?”


    弓子没有回答。


    “有的人在别人看来很幸福,自己却不认为幸福;还有的人在别人看来不幸福,自己却认为很幸福。在大家看来都幸福、自己也认为幸福的人毕竟很少。”


    “跟有孩子的男人再婚幸福吗?”弓子少女般纯真地问。


    “怎么说呢……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找得到幸福。”


    然而,如果京子再婚以后获得幸福,不就等于说弓子失去了亲生母亲吗?而且俊三也失去了一个可以回归的地方。对于俊三来说,敬子、美根子、京子这三个女人中,只有回到京子那儿最随意方便。尽管已经离婚,京子毕竟是那样性格的女人。


    “妈妈,我母亲住的地方,还是有小孩的好。”


    “嗯。”敬子捉摸不透弓子的含意。她觉得弓子是不是无意识地嫉妒呢?


    “有小孩热闹。”


    “弓子,去你母亲那儿看看吧。”


    “不去。”弓子使劲摇头。


    敬子和弓子只字不提京子留下的最现实、最重要的问题——清和弓子的结婚问题。


    晚饭后,心情宁静下来。


    “妈妈,”弓子泪眼模糊地看着敬子,“一见到我母亲,平时忘记的那些事一下子又翻上来。爸爸在浴室里给我洗头发,把我抱在膝盖上剪指甲,还有在目白的家里高兴的事,一股脑儿地……我总觉得就爸爸可怜。”


    弓子如怨如诉的哀切目光凝视着敬子。敬子心中躁动不安的愧疚,让她对自己不理不睬俊三感到难过。我必须为他做点什么……但是,她不像美根子那样一个人去贫民窟寻找俊三,犹犹豫豫,一天天拖下来。


    “弓子,好久没说你爸爸的事了。”敬子说。


    “我去清那儿。”敬子对川村和弓子说。


    弓子低头不语。她觉得敬子的目的大概是把四五天前京子提出让清和自己结婚的建议告诉清,利用这个手段把清请回来。


    其实,敬子是想再次通过巫婆的神灵附体和岛木对话。去年,她和朋友一起去的巫婆家在吉祥寺,回来的时候可以顺便去清那儿。


    在井之头站下了电车,天空虽然明亮,却依然细雨霏霏。小路两旁是乌蔹莓缠绕的灌木丛和芦苇杂乱的池沼,人影稀疏。


    敬子独自在蒙蒙小雨中撑着伞行走在小路上,觉得自己懦弱幼稚。


    去年介绍敬子到这儿来的朋友是音乐学校毕业的现代派夫人,敬子曾经感到惊愕。今天,敬子却瞒着那个朋友悄悄来找巫婆。


    要不索性就去清那儿……去年来的时候,和朋友边走边聊,不记得在哪里拐弯。光知道是巫婆,连那一家的名字也没问。敬子胡乱上了左边的小坡道,便是一片宁静的老式住宅区。这一带有印象。


    “上一次来的时候,路边还开着菊花。”


    敬子找到巫婆家。门牌上写的姓名是木城藤。


    敬子略一犹豫,打开擦得纹理几乎突现出来的格子门,眼前的三合土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两三双鞋子。


    前来算卦和求神的人默默地上去,在门房里排队等候。一个中年男人在翻看电影画报。


    不一会儿,敬子被带进巫婆的房间。她闻到一缕线香的味道。


    巫婆坐在祭坛的前面。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算木、筮签、线装书、笔盒等东西。


    卜凶吉、婚姻、方位、失物等,每卦二百日元。如果要求神,先交五百日元,然后带到另一个房间。


    一个穿和服裤裙的男人以医生询问病历一样的架势详细盘问。


    “您的姓名、出生年月日……”


    “附在仙姑身上的那个人的姓名、出生年月日……”


    “什么时候失踪的?”


    “是不是体弱多病的人?”


    敬子的腋下几乎要沁出冷汗。


    “仙姑一旦附上魂灵后,非常劳累,所以您必须在极短的时间里,把想问的事尽快问完。”


    “是。”


    这次和上一次大不一样。


    “我们可以用录音机录音,这样还能听一次您和魂灵的对话。”


    敬子吃了一惊。


    “如果您愿意的话,请交二百日元。”


    “不用。一次就够了。”敬子表情不悦。


    这也许被视为不相信仙姑,于是,穿和服裤裙的男人说:“仙姑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夜间休息的时候,全身就像死人一样冰冷。”


    “是白天太累的缘故吧?”


    “胡说。仙姑在睡眠之中,优游于阴间地府,和许许多多的魂灵交朋友。她躺着的身体是脱去灵魂的躯壳,所以变得冰冷……”


    “……”


    “您要巧妙地对话。关键是看您怎么问,魂灵无所不答。明白了吗?


    那好,请到魂灵所在的房间里去。”


    敬子被带到另一间房间。里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块仙姑坐的坐垫。等了一会儿,男人牵着仙姑的手进来。


    “你好。欢迎光临。”仙姑完全是女人的声音,简单打过招呼,便悄然无声地在中间坐下,说:“三月和四月好像调了个儿,反常天气是受到原子弹试验的影响。”


    仙姑的语言和录音机一样,都很“现代”。


    仙姑闭上眼睛,手里开始搓捻着水晶念珠,不时一用力,发出硬脆的声音。这样反复几次以后,忽然“喔!”地叫一声,扔掉念珠,扑通一声横着倒下去。手脚在白色的衣服里僵直着,大口大口地喘气,高凸的肚子目不忍睹。


    “魂灵已经附体,有什么事快问。”男人催促敬子。


    敬子不是第一次来,觉得可笑。她将目光移开。


    “您是谁?”敬子结结巴巴地问。


    她请的是俊三的生灵,没必要问是谁。


    “大点声!家里的人不放心,特地到这儿来。你想不想回家?”


    男人替敬子询问。


    “谁是家里人?哪儿是家?”仙姑的声音像肚子能说话的偶人一样怪腔怪调。


    “家……”敬子不知如何回答。哪儿是家?


    “快一点!快一点!别想那么多……”男人催逼着。


    “您现在在哪儿?”


    “居无定处,无可相告。认为人必须住在家里,那就大错特错了。”


    “可是,您总得有个住的地方吧?”


    “是的。只要肉体之躯尚在……啊,真难办!”


    “什么事不好办?您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男人边看表边说:“对,就这么问下去。”


    “什么是愿望?”魂灵又掷给敬子一个难题。


    过了一会儿,仙姑说:“失去所有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愿望好比刀锈,不论怎么磨总归要生锈,所以不必问我。”敬子听得如坠五里雾中。


    “我想跟您见面,好好谈一谈。”


    “啊,不久就会见面。必定会见面的。”


    “什么时候?”


    “下决心的时候。人一下决心,实在可怕。可怕。”


    “身体都好吗?”


    “你瞧,很好。”


    可是敬子瞧不见。她本来还想打听其他的事,但男人在旁边不便询问。既不好提弓子的名字,也不能坦率直言。


    “您心里还挂念着什么人吗?”敬子问。


    仙姑一听,忽然身子一腾坐起来,睁开呆滞的眼睛,浑身开始发抖,接着从腹腔底层吐出一口大气,然后一边痛苦激烈地扭动挣扎,一边两手在空中乱抓乱挠。


    “谁?是谁?走开!啊,我就要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存在。喔!不再存在……”


    敬子有点害怕地回头看着男人。


    “别的魂灵附体,互相干扰。”


    “别的魂灵?”


    “魂灵的世界里,希望被呼唤的魂灵拥挤嘈杂。您想想看,人的心灵世界里不是也混杂着平时与自己有各种因缘的许多人的魂灵,在意识上时沉时浮吗?道理是一样的。”


    “哦?”


    “魂灵喜欢恶作剧,而且嫉妒心很强。呼唤一个魂灵,别的魂灵往往就来捣乱。现在来捣乱的魂灵是您身边一个年轻的魂灵。”


    “是谁?”


    “在场的不知道。”


    “……”


    “快问!”


    敬子无法开口问“是昭男吗”,但心想魂灵应该听得见自己的心声。


    仙姑双手捂着脸,忽然趴倒在地上。敬子想把她扶起来,问明白这年轻魂灵的姓名。


    但是,魂灵好像已经离开仙姑的身体。


    “仙姑已经劳累了,她就这样休息一会儿。请您出来。”穿和服裤裙的男人说。


    魂灵附体似乎好长时间,其实只有两三分钟。


    在雨水濡湿的绿草如茵的庭院里,敬子如梦初醒。


    “上一次来的时候,我说岛木是死者的亡灵。”敬子直想笑。她回想刚才请俊三魂灵的时候,自己比较冷静,一旦似乎来了昭男的魂灵,自己差一点失去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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