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塞弗尔桥的小酒馆

3个月前 作者: 大仲马
    如果读者真愿意回忆一下我们那本名叫《昂热·皮都》的小说的话,请打开那本书的第二卷,看一下《十月五日深夜至六日凌晨》那一章,那么,在阅读本书之前―本书中提到的一些事,正发生在同一个月份的六日那一天―将会在这一章中找到某些不应忘却、颇为重要的情节。


    我们先引述这一章中的几行重要的词句,然后尽量简单扼要地交待某几件事,这些事都发生在我们即将重新开始叙述的故事之前。


    下面就是我们所要引述的那几行词句:


    “三点钟,正如我们说过的那样,凡尔赛一片平静,国民议会的全体成员,在听了他们下属作的汇报以后,都安下心来,回家去了。


    “大家一心以为这种平静状态不至于会遭到破坏。


    他们估计错了。


    “在一切为伟大的革命铺平道路的人民运动中,几乎总有那么一段休止时期,在这段时期中,仿佛一切都已结束,大家可以高枕无忧,其实人们估计错了。


    “在那些首先采取行动的人后面,另外还有一些人在等待着,他们在等待那些人完成初步的行动,等待那些人因为疲劳不堪,或是踌躇满志,不管是出于哪种原因,反正不想继续前进,而想躺下休息。


    “于是就轮到他们上场了,这些陌生人是酷爱追求激情的神秘人物,他们混在民众当中,把中断了的行动继续下去,推向极端,使那些为他们开辟道路,以为路已畅通,目的已经达到,中途躺下休息的人苏醒时猛吃一惊。”


    我们前面提到过三个人的名字,我们也借用了那本书中的几行文字。


    现在,请让我们把一个角色推上舞台,也就是说,让他走到塞弗尔桥的小酒馆门口,这个角色的名字我们还没有提到过,而且,在这个可怕的夜晚,他还一次也没有出过场。


    这个人年纪约在四十五到四十八岁之间,一身工人打扮,也就是说穿一条丝绒裤,外面围一条马蹄铁匠和锁匠们围的那种有口袋的皮围裙;脚上穿着灰色袜子和带铜扣的皮鞋,戴了一顶皮帽子,这顶帽子的形状跟旧时普鲁士等国的枪骑兵戴的那种很像,不过仿佛给削掉了一半,帽子下边露出了密密匝匝的灰白头发,与他那粗粗的眉毛连在一起。下面是一双又大又圆的金鱼眼睛,敏锐睿智,反应极快,眼珠的色彩,深浅浓淡,变幻无穷,很难一下子分辨出它的颜色是绿、是灰、是蓝,还是黑。一只比一般人稍大的鼻子、两片厚嘴唇、一口洁白的牙齿,以及晒成古铜色的皮肤构成了他面貌的其余部分。


    他虽然并不魁梧,但身材极为匀称。肢体的连接部分看上去很灵活,脚很细巧;他的手要不是因为平时打铁染上了古铜色,同样也会显得很细巧的。


    可是,从他的手往上一直到胳博肘,乃至手臂在卷起的袖子处露出的线条明显、刚劲有力的肌肉,都可以看出,尽管他肌肉结实,可是外面的皮肤却几乎像贵族阶层的人那样细腻、光滑。这个人,站在塞弗尔小酒馆门口,手边放着一支双发的长枪,用金线镶出华丽的花纹。枪筒上刻着“勒克莱尔”四个字,这是那个在巴黎城的贵族猎手阶层中开始受到欢迎的枪械商的名字。


    人们也许想知道,这样一支漂亮的枪,怎么会落入一个普通工人之手的?谈到这一点,我们就得回到驿乱的年代,那时候我们也曾见过几支,感谢天主!最漂亮的武器,并不总是落在最白净的手里。


    这个人一小时以前从凡尔赛来到这里,对那儿的情况知道得很清楚。酒馆老板在给他送来整瓶葡萄酒时向他提出了一连串问题,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喝酒就急忙回答老板说:“王后、国王陛下偕同王太子马上就要到了,


    “他们是在正午前后动身的;


    “他们决定在杜伊勒里宫下榻;这下子巴黎城将不愁没有面包吃了,因为男面包师和女面包师带着小伙计都聚到这里来了;


    “我在等着看随行人员的行列经过这里。”


    这最后一句话可能是正确的,而且,很容易看出,他的眼睛老望着巴黎而不看凡尔赛;这就令人相信,他认为没有必要向这位可敬的、敢于向他提出问题的酒馆老板十分精确地汇报他的想法。


    尽管如此,过了片刻,他似乎也感到心满意足了。一个穿着打扮跟他差不多,看样子从事的职业也类似的人出现在那个把大路的远景挡住的斜坡高处。


    这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像个经历了长途跋涉的旅行者。等他越走越近时,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容貌和年龄。


    他可能跟陌生人同样岁数,也就是说可以大胆地断言,正如平民百姓说的那样:已经过了四十岁,在走下坡路了。从他的相貌可以看出,他气质平庸,生性粗俗。


    陌生人好奇地瞅着新来者,好像想一眼就把这个人揣的坏心眼全都看穿似的。


    当来自巴黎的工人离等在门口的陌生人只有二十来步距离的时候,后者就走进酒馆,把瓶里的酒倒在桌上两只杯子的一只中,然后又回到门口,举着杯说:


    “喂!朋友!”他说,“天气那么冷,旅途又那么长,难道我们不应当喝杯酒暖和暖和,振作一下精神吗?”


    那个来自巴黎的工人前后左右环顾了一下,仿佛想证实人家邀请的是不是自己。


    “您是在对我说话吗?”他问道。


    “不对您说,还会对谁,这里眼下不是只有您一个人吗?”


    “您请我喝葡萄酒?”


    “可不是?”


    “噢!”


    “难道我们俩不是同行或差不多是同行吗?”


    工人又看了陌生人一眼。


    “所有的人,”他说,“可能干的都是同一行当,重要的是要弄清楚在这同一行当中人们彼此间的关系是伙伴还是主仆。”


    “那好,就让我们在饮酒交谈中来证实吧。”


    “好吧,”工人边说边走向小酒馆门口。


    陌生人领他走到桌前,把酒杯递给他。


    工人拿着酒杯,望了望葡萄酒好像有点疑虑的样子,可是正当陌生人在两只并排摆着的杯子里,像头一杯那样斟满酒的时候,他的疑虑也就完全消失了。


    “那么说,”他问道,“难道是因为信赖,您才跟被邀请的人干杯吗?”


    “不,恰恰相反,为了国家而碰杯!”


    工人那灰色的眼睛盯着刚才道出祝酒词的那人望了一阵。然后,他重复说:


    “噢!当然罗!您说得一点不错,为了国家干杯!”说完,他把酒一饮而尽。接着用袖口抹了抹嘴。


    “啊!这是勃艮第葡萄酒!”


    “还是上等酒呢,不是吗?有人介绍我这家小酒馆,这会儿恰巧路过,我就进来了,我并不后悔。可是,我的朋友,您坐,酒瓶里有的是酒,喝光了瓶子里的,酒窖里还多着哩。”


    “是吗?”工人说,“您在这儿干什么?''''


    “您没看见,我是从凡尔赛来的,我在等行列路过这儿,打算跟着一起去巴黎。”


    “什么行列?”


    “嗐!不就是国王、王后和王太子等人的行列呗,随同前往巴黎的还有一些卖菜的妇女、两百名议会成员,加上由德·拉法埃特先生指挥的国民自卫军。”


    “这位贵人决心去巴黎了吗?”


    “他只能这样做。”


    “昨天夜晚三点钟,在我前往巴黎时,我对这一点感到怀疑。”


    “噢!您是昨儿个夜晚三点钟动身的,您对凡尔赛发生的事情不感到蹊跷,也不打算弄清楚就离开了吗?”


    “是呀,我也真有点想弄弄清楚国王将会怎么样,加上,不是吹牛,国王和我还是老相识哩,可是您也清楚,干活得放在首位呀!家里有老婆、孩子;得养活这一群人,尤其是眼下,再也没有什么王族的打铁铺了。”


    陌生人把暗示的两件事都丢开,不再提起了。


    “那么说,您有急事前往巴黎罗?”他强调说。


    “这个嘛,可以这么说,而且赚头还不错哩,”工人说的同时,把口袋里的几个埃居弄得丁当响,“尽管钱是由一个仆人付给我的,这就显得很不礼貌,更何况是一个德国仆人,跟他连话也说不通,不必说想聊天了。”


    “您跟别人聊天,难道不觉得讨厌吗?”


    “噢!只要不讲别人的坏话,聊天还是件令人散心的事。”


    “即便讲坏话也是令人散心的,不是吗?”


    说着,两个人都笑了起来,陌生人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工人却是满口蛀牙。


    “因而,”陌生人接下去说―他像个一步一停朝前迈的人那样,虽然步子不快却坚持朝前,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了他朝前迈进―“原来您去巴黎是有急事,而且还有不错的赚头。”


    “是啊!”


    “那就不用说,是件棘手的苦差事了。”


    “的确很棘手。”


    “是一把秘密锁吧,嗯?”


    “有一扇伪装的门一请设想一下,在一幢房子里,藏着另一幢房子,有个人想躲起来,嗯?那好吧,说他在家,可他却又不在,这会儿有人按铃了,仆人去开门,来访者问:‘先生可在家?’‘他不在,’‘不,他在,’‘那好,请您自己找吧,’来访者在找。‘晚安!我看没有一个人能找到先生。’一扇用橡木嵌板精密镶包起来的铁门,您懂吗?谁也分辨不出是铁的还是木的。”


    “是呀,如果有谁去敲击呢?”


    “嘿!在寸把厚的铁门上包了一层木板。厚度又适当,敲起来就笃、笃、笃,到处都一个声音……您瞧,全部装配好,连我自己也会上当的。”


    “您是在什么鬼地方做这扇门的?”


    “噢!就是嘛。”


    “难道您不能告诉我?”


    “不能,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被蒙了眼睛去的?”


    “正是这样!我和马车都等在门口的栅栏旁。有人问我:‘您是某人吗?’我说:‘是的,''‘那好,我们就在等您;上车吧。’‘要我上车?''‘是啊。’这样我就上了马车,他们把我眼睛蒙住,车子走了大约半个钟点,最后在一幢大房子前面停下,大门是开着的,我在第一级台阶上趔趄了一下,接着登了十级台阶才进入前厅,在那儿碰上一个德国仆人,他对其余的人说:‘好怕(吧),居(去)怕(吧),我们止(这)里不再絮(需)要你们了,’其他人全走了,他们把蒙在我眼睛上的绷带拿下来,并告诉我要怎样怎样做。我像个熟练工那样着手干起来。不消一小时,全都干完了。他们付给我上好的金路易,然后重新蒙上我的眼睛,赶我上车,车子驶到我原来上车的地方,还跟我说了声‘一路顺风,’就这样,我上这儿来了。”


    “难道真的一点也看不见吗?连偷看一眼也不成?真见鬼!那绷带不会绑得那么严,多少总还能左右睨一睨的。”


    “嗨!嗨!”


    “快点,快点,您总承认您看见了吧,”陌生人急切地说。


    “是这样:我跨上第一级台阶时踏空了一步,我利用这个机会做了点手脚,就靠这一动作,我顺手把绷带推出一条缝,正够看得见。”


    “您看见了什么?”陌生人用同样急切的语调问。


    “我看见在我的左边是一排树,我这才相信,这幢房子是在一条林荫大道上;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噢!这个嘛,我可以起誓!”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这条林荫大道很长,而且还有许多房子,这些房子千篇一律,有一扇很大的门,前面有台阶,可以说从圣奥诺雷咖啡馆到巴士底狱全都这样。”


    “因而您认不出是哪一幢房子了?”


    锁匠思索了一会儿。


    “是啊.的确是这样。”他说,“我真的认不出来了。’这个陌生人,尽管平时喜怒不形于色,这时候却显出一种满足的神气。


    “啊!这么说!”他仿佛突然转了话题似地说,“难道巴黎连一个锁匠也找不出了吗?要想装扇秘密门非得要差人去凡尔赛找锁匠不成?”


    他在说这些话的同时,给坐在旁边的伙伴斟了满满一杯葡萄酒,然后用喝空了的酒瓶敲了敲桌面,示意酒馆老板给他另外送一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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