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目标的欲望

3个月前 作者: 棉棉
    (nineobjectsofdesire)


    你终于来听我的呢喃


    你已闻出我的汗臭来


    关于我的自杀


    同你的爱情荣辱一样


    只是又一场骗局


    一块玻璃板


    一块玻璃板


    一块玻璃板我紧抱你


    在你展示出珍藏


    那块印着我血的玻璃板


    我们已再次成为战友


    在这次枪声未响之前


    你可以认为这次的玩笑


    和上次的玻璃板一样


    但这次是真的


    ——中国no乐队《一块玻璃板》


    谈谈死了,我知道这点。可我还是不停不停地问自己他死了吗他死了吗迷幻因此而产生。


    受害者的尖叫减少了他死之前的痛苦,一声两声或者三声。12月27日12月27日是的不是我干的。


    我明明看到他生在那里,又怎能想像他垂死时的样子——他变成一团火焰的样子呢?


    那天会有很多人出席他的葬礼,死去的人也都会活过来,他们带着黑手套站在我的身边,控制着情人节和下雨的天气。那天我一定会紧张,我知道那天我必须得去,必须得去就是必须得去。那天会放什么音乐?那天落花、流水也会出席,一定的。她们和我分别是谈谈不同时间的女朋友,谈谈都向我们求过婚,他和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到现在还没扯清楚,问题就出在这里。那天我一定会戴上墨镜,说不定落花和流水她们也会戴墨镜,这是套路。我可从没想过我们四个会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爱、嫉妒、欣赏、占有欲、仇恨、性欲随时会转化,爱情是个最怪异的东西。我永远不会耻笑爱情,哪怕我以真实的姿态出现,它将诱惑我一生。


    葬礼那天会下雨,谈谈属龙的,那天会下雨。那天我会感觉到谈谈分别站在我们三个女人的面前笑,他的笑容很无邪,他笑的时候眼睛也在笑。他死的那天在我面前做过三明治,番茄三明治。他最爱吃番茄了,我不爱吃。我不可能会看到谈谈在笑,这样想很幼稚,现在他死了。关于死就像一个问题。谈谈怎么可能就此躺下?他不会的,他没酒喝,他不会罢休,他会走,没有前后左右地走,走。我很内疚他母亲说他喝酒都是因为女人。可我还是认为他喝酒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遗传,要么是因为他自身有着重大的问题。流水很同意我的看法,她说他从来都是如此喝酒。谈谈说过酒有凌云志!他可以在北京三里屯从街的这头喝到另一头绝对喝出“另一个我”。我觉着喝酒有时的确会喝出“另一个我”,可他也不能天天“另一个我”呀。


    葬礼那天我会哭吗?他关闭了所有的机能,他停止了他的小丑舞蹈,他停止了所有的诗歌朗诵,他停止了为我们导演电影,他停止了沙哑的动人歌喉。我的天这个男人就这么突然走了。我看见他在结着冰的尿中游荡。他脸上的刀疤和他的光头抽象地显示了他注定的失败和痛苦。他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们他最爱谁这是个很傻的问题。


    我认为,这个男人的爱情是歇斯底里的、盲目的。他爱他在爱情中的样子,他爱他哭泣时的这个世界,他在不自觉地利用我们每一个人,他爱这个世界对不起他的地方。说真的我挺可怜他的,我一喝酒就觉着这个世界特别可爱,而他恰恰相反,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得罪了他。可他也不能死呀,这他妈是谁干的?


    谈谈,因酷爱与人谈心(他通常称之为“开会”),所以小名谈谈,30岁,曾是名多年不得志的歌手。1996年12月27日晚上10点至12点死于北京。


    谈谈最近喜欢的歌是《晚安北京》,这首歌在我们认识的那个晚上一起听过,在眼镜的车上,当时我说那个歌手的嗓音真性感。


    谈谈说过爱人就是用来同归于尽的。按照他的话推断现在没有他要的爱人,现在没人陪他去死(至少4天过去了没有传来另一个死讯)。


    这音乐真好,反映出令人心碎的地方,打动我那根最脆弱的神经,令我安详。有人在触摸我的膝盖,很近很近,减少了绝望,恐惧蒸发了,很近很近的音乐模糊了。


    我的父母在另一个地方睡觉,在另一个城市,他们在等我回家,他们不知道我已被作为这起谋杀案的头号嫌疑犯。电台说此时的上海正在下雨,电闪雷鸣他就这样撒手而去却把问题留给了我们。


    谈谈说过上海尽出我“这种刀片般凶狠的女人”,我是个倒霉蛋去它的不是我干的就不是我干的。如果我都有理由杀谈谈,那么落花、流水她们怎么活?我被作为谋杀我旧日男友的头号嫌疑对象而我又的确没干这令我兴奋。我非常想克制住我复杂的激动情绪把这事说清楚,可我像是开车走上了高速公路,我的内脏在平稳的身体里上蹿下跳。残害生命是可耻的,这么变态的罪行居然会和我这个素食主义者搞在一起。生活中的麻烦和快乐一样会无法预料地突然闯入,所以我对自己说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我最近老有一种怪怪的想法,我觉得谈谈现在一定在什么地方悟酒道,在和什么神仙讨论关于“男人是否能够得到女人灵魂”的古怪问题。谈谈是我有过的最激动人心的情人,最糟糕的情人,最混蛋的、惟一有过的未婚夫。在我因为一个男人吃了安眠药被洗了胃刚出来时,在我说了一句“男人真可恨男人真可爱下辈子投胎还做女人”这种又蠢又神经的话之后,才第二次见我的谈谈“立刻就爱上了我”。他总是因为某人的某一句话而迅速决定去死心塌地地爱这个人并且坚信能爱她一生。这是他的问题。我现在认为性和爱都是不需要承诺的,他的问题是承诺太多,这在当初却令我感动得要命。他爱上我的最初,表现十分出色(尽管他做爱简单明了没什么花花草草,不过仍然可以让我激动因为我确信他非常爱我要知道那是很迷人的),他认为我是最可爱的,他的眼睛为了我看,他的眉毛为了我动,他热爱小动物,他的歌声“酷”得很完美(我现在这么讨厌他可他的歌声依然会让我感动),他具有诗人气质,他为了理想可以大义凛然。他闪电般地给了我爱他的理由,我知道他有缺点,但我决定去信任和接受。他的爱绝不虚伪,我似乎从不知道被爱的感觉,直到我遇上他。这个世界变得飘飘欲仙喜气洋洋起来,他爱我爱得像一座铜像,我当时认为只有他对我的爱情是爱情,其他爱情统统是“在路上”。在他冲进公共女厕所向我求婚时我也曾有过刹那的犹豫,然而贝多芬的音乐在耳边挥之不去我不停地对自己说我“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我想每个女人都会有这种虚弱的危险阶段,况且那时我刚受过刺激。


    定婚的酒宴摆了一场又一场。谈谈说痛苦可以一个人扛着,幸福绝对要和大家一起分享。他说我给了他从来没有过的自信,他“自我膨胀”得厉害,他把我作为战利品到处炫耀却忘记了我的存在。我们的爱情生活开始出现模糊警号,无知的军队在夜里对阵,他吵得像个闹钟。我开始患得患失,我恶狠狠地认为在爱情里最不可靠的就是嘴巴。他酗酒越来越厉害,酒精搞坏了他的味觉也错乱了他的神经,他一喝醉就发誓要做中国唱片业的幕后黑手(他喜欢把唱片业说成“这条街”,他说“这条街”没有“老大”)。他到处喝酒吹牛,不负责任,胡搅蛮缠,从不愧疚。一喝醉就找架打,而且从来都是打那些最无辜最弱小的人,他不停不停喝酒,他忘了忘了结束,这简直把我给气疯了。


    最糟糕的是有一次他打了我,我很疼。他说打我是因为爱我,今夜星光灿烂我怎么也无法感到有一股爱的暖流从我那被踢得火辣辣的屁股传向心脏。打女人和说谎一样,有了第一次就有无数次。他总是挑人多的时候打我,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不打我(那时他大多是睡觉,有时我觉着他睡得像个孩子,有时我觉着他睡得像个白痴)。他打我的时候我从不躲闪,我知道我根本躲不了。我的爱碎成了星空,我想一个曾经那么好的男人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因此而内疚,我当时觉着那是我造成的我没能力让一个爱我的男人平静,他打我是在对他自己进行最绝望的伤害。我们相识一个星期后决定结婚,我们订婚一个月后决定分手,我是咎由自取,我当初的判断太有问题。也许是因为我太需要爱,也许是因为他是最出色的“表演艺术家”。


    谈谈有一些酒鬼朋友,和他们一起吃饭恐怖而过瘾。我看见他们喝着喝着就开始飞盘子飞瓶子,自己人跟自己人打,大家哭大家笑,打完再喝,喝完再打,打完再哭,直到眼发直不说话趴在那儿。他们有时也会唱歌,我喜欢他们的歌声,个个都是铁汉柔情令我惊讶。和谈谈在一起经常会看到这种酒精爆发的时刻。起初他酒醉后生气的神情令我心伤,后来我发现他喜欢喝酒骂人,他骂人骂得牙龈出血,他是病态的。我特别想送他去医院,但他说精神病人都是最聪明的,你看我是精神病,我看你们都是精神病,不过有时间我真想去精神病院住住,领个蓝本子出来,以后我要是犯了罪就不会有麻烦。


    他的这番话让我开始害怕。


    分手的时候他说你能不能闭上你的嘴你能做到的话我会给你一件礼物的。他说对付我这种上海女人的惟一方式就是打击打击再打击,为了把我打击到底就必须得把我娶到手,但他现在觉得不好玩了,他说我的红裙子只不过是一场例假(那时我经常唱一首歌叫《爱情就像这红裙子》)。


    我说你是我所见过的最不优雅的男人。


    谈谈说别跟我提优雅,我把毕生的经历都倾注在“优雅”这两个字上也不会变得优雅起来。


    我说我终于明白我需要的是一个我不必去和他辩论的爱人。


    我回到了上海,走出爱恋的迷雾我很快明白让自己快乐起来是多么重要。这次我带歌手去北京演出,他不知怎么找到了我住的酒店,我们有过一些谈话,他说他现在不酗酒了。表面上看他比以前平静,可他的光头(我们分手以后他剃去了一头长发)和他脸上的那条大刀疤实在令我心痛,因为我知道有什么在他心里变得更为可怕了。他是只迷途的羊,他的问题这个世界都解决不了。我认为我惟一能做的就是不刺激他,并且不伤害我的生活。


    这个男人的全部是我的一种必须要呕吐出去的记忆。我深刻体会到一个流氓如果有点文化,事情就难办了。但是现在,当我决定把这些写成小说的时候,我认为如果说我有过什么错误的话,那就是我曾经过于低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对我的影响。


    现在,他突然死了,他死在我的房间里。这个超级混合物到底是没有死在街上,扮演一个流氓要比扮演一个艺术家容易得多。我说过我的男人性格倔强但我求他别在街上表演坚强。谈谈无数次把他最终的舞台选在街头,他一喝醉就对我说他一定会被砍死在街头他一定要死在街头。现在,一块碎玻璃插在他的脖子的底部,据说是正好插在一个绝对一命呜呼的部位。那块碎玻璃上有我的指纹,我的。天知道哪个混蛋偏偏就选了有我指纹的那块玻璃,那块玻璃是我喝的葡萄酒的瓶子打碎的,大瓶的。我认为谈谈是一个没有羞耻感的人(一个没有羞耻感的人是十分不可爱的),或者说他不允许自己羞耻,所以我坚信他不会自杀。但是到底谁杀了他?12月27日我干了什么没人能证明。


    我收藏着很多男人的照片,他们虽然各处不同的时代,但我感觉他们就像是一直生活在我卧室里的某个熟人,他们最了解我生活中的苦,他们知道如何使我动情起来,他们懂得我的黑暗。我爱着这些男人的面孔,我是具有这样一种气质的女人。


    我惟一仅有的这张猫的照片是他和别人的合影,它一直被挂在我浴室的某个角落。在某次画展之后,在一个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几张面孔漂浮在一只小船上,湖水很安静,艺术家猫既在这里,又在别处。


    如果我的一天过得很有内容,通常是站着洗澡,大多数时候我是躺着洗澡。当我在我的浴缸里躺下时,猫的脸正好和我的浴缸在一个水平线上,他有着一张孩子生气时的脸,浴缸里的我感觉他像一只小鸟一样地飞在我的皮肤上。


    在我看来,这个男人用眼睛说话。寻欢的过程是循序渐进的,在无数次电话之后他说如果你今天不来一个月以后来也不迟。这话激起了我的欲望。我的欲望是一种很玄的东西。一个月以后的那天我来到了他的房间,他睡房里的每一件小东西都让我迷惑,我迷惑是因为我喜欢。我因此而可以期待他忧郁而热烈的目光能迅速走入我的花丛。


    我们是一对最佳即兴组合,他的身体是一种情感,那是很性感的。我是个寂寞的女人,我长时间无法处理好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所以我觉着这种满不在乎的恋爱是最适合我的。我真的认为这也是一种恋爱,尽管我们在一起时从不对这个世界动人的冷漠敞开一下心扉。我们的关系是私密性的,我们有一些共同的朋友,我们都是单身,猫说他不想给任何人知道他的任何女人,我想我必须得尊重他。我有时也会觉着他有些神经质,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必要这么紧张,而我认为紧张是最致命的。


    我喜欢和猫的这种关系,品质优良的避孕套不会背信弃义。我们经常会在一些场合碰上,我们不留痕迹地彼此观察,我最终的视线总是停留在他裤子的细小颗粒上。当我的脚蹋入浴缸的那一刻,温热的水舔着我的脚心继而从四个脚趾缝中冒出,我爱这感觉,这就像是我和猫的每一次约会。每一次爱抚他都可以让我迅速进入一种绝对的幻觉中:他是那种很爱我的男人。


    到了另一个城市之后,我重新又开始工作,艺术家猫的照片依然挂在我另一个浴室的那种角度上,我依然会长时间地躺在浴缸里看猫,这对我来说是一种生存之道。


    我浴室里的猫,我熟悉他眼中的波涛,我见过那种目光,我不知道他是谁。


    当寒冷的时刻到来,我们总是没有足够的手套、围巾和雨伞令我们感到温暖。城市永远美丽而空洞,太多的吻,太多的吻,太多的吻在城市中被浪费。男人总是在绝望而迟钝地搜索,女人总是在等待。男人有了这个女人,对他来说这是一种过去。女人有了这个男人,对她来说这是一种未来。女人的爱在脑子里,男人的爱在头部以下。男人和女人都很傻。


    我认识的男人中百分之九十九都很无聊,那百分之一中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有女朋友。我能怎么办?而且我喜欢男人来追我,但是随着时光在飞逝,我越来越独立,越来越聪明,所以这种可能性就越来越小,我能怎么办呢?我拥有一抽屉关于夜晚的故事,哪一个最刺激?没有。我像这个城市一样美丽而空洞。


    情人是找来的,情人把今夜的星空点亮,就像快乐,情人有爱,我们付出了爱,却不一定会照顾好爱,我们付出了爱,却不一定相信爱。


    如果不降低要求得到一个情人,肯定想把其变成爱人。有一天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说我们之间只是普通的性交,你做得很好,但我们没有其他的。有一天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说你爱上我了吗千万别爱上我,我们是朋友。


    在生命中,我们必须得为自己时刻准备两个瓶子,当一个瓶子不在的时候,我们还可以拥有另一个瓶子。


    如果怕自己受伤害,怕自己迷惑,怕自己寂寞,或者天生活力超常,可以同时拥有几个情人。有一天一个女人的男人们都撞在了一起,女人把一个引开,跟一个坦白,跟等到最后的回家。有一天一个男人觉得烦了,跟他所有的女人坦白,把问题扔给他所有的女人。有一种女人,天生是男人们的女人,有一种男人天生是女人们的男人。也许这样解释可以让我们得到安慰,说声算了算了。这样的事情通常只有两种结果:1.任何人都认为这是个滥人,谁都不要这个人了。2.任何人都认为这个人很无情,所以不怕伤害,所以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


    如果只是需要一个可以在一起睡觉的朋友,就可以完全放松。因为完全放松,所以太多温情流露。有一天其中的一个要离开,另一个开始不习惯,开始觉得一无所有,甚至觉得以前的大好时光都浪费了,而青春似乎已经不在。该怎么找回自己的生活呢?


    如果两个都是“滥人”,彼此了解,他们肯定为了扮“酷”而说假话。男人对女人说你去吧,没关系,我对你好不好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你对我好不好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女人对男人说我一点也不在乎你和谁约会。你可以告诉我,也可以不告诉我,我会嫉妒,但是没关系,这是我的问题,你没错。这是一对最冷漠的情人,而且无聊。因为肯定会有人说假话,冷的依然在冷,快乐毫无意义地来,毫无意义地去。


    我喝醉了喜欢玩中国扑克,这世界上有多少类情人关系,就像我手中的牌一样,永远不会有完全相同的牌局。


    我的朋友安迪,有一天他在南京路上捡到一条塑料腿,他立刻打电话给我,他说我捡到一条塑料腿,我现在正拿着它在街上走,很多人在看我,我很高兴。我当时认为他又在说什么疯话,我说好好好。一个月以后的一天,我说安迪你为我拍照吧,我需要一些照片。他说我有一本你的影集,我每天在我的枕头底下为你拍照。我房间里的那条塑料腿,她就是你,因为我当时只给你打了电话,所以我把它命名为你。我每天为这条塑料腿化妆,我为它买了黑丝袜,那种中间有一条黑线的,我为它去偷了一只鞋子,我每天在想新的方法打扮它。我说那另外一半丝袜呢?我说给我吧。他说好。他说有的情人每人身上是一件纹身的一半,两人在一起,这件纹身就合二为一。而我们有两条丝袜,这多美。


    我和安迪都长着一张像是长年被雨淋的“失魂落魄”却又热爱思考的脸。我亲爱的小安迪,我想我会永远收藏着这另一半丝袜。电话在响,那也是因为爱。但是在无爱的日子,在不敢去爱的日子,在害怕爱情的日子,这另一半丝袜是我的安慰。


    黑夜温柔的闪电将再次把我覆盖,今天的情人是什么?随便你去定吧!我们需要活在感动之中。而生命是个大练习场,我们必须不停地做各种练习。不是吗?


    面对亲人我觉着自己很滥。我16岁开始到处走穴唱歌,我曾被卷入一起骇人听闻的事件,公安部门念我年幼无知说话颠三倒四而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谈谈常因我的这一经历在他喝醉后把我当成是黑社会的女流氓)。这以后我定居在南方的某个小城成为一名夜总会歌手,直到两年前我才回到上海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在我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名酒吧歌手后,我终于有了理由自己住在上海的市中心。我害怕亲人的突然来访,这种感觉很不爽,它会刺痛我。


    父亲跟我说你得多读点书,否则找不到好男人的。你不可能一辈子在酒吧唱歌,你是过时的。有一次父亲跟我郑重指出你对药物依赖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不想讨论你的道德观问题,我只是希望你每天能少抽半包烟跑20分钟步,你要用你的心去解决你的药的问题。如果你决定离开这个世界,请不要考虑我们,但是你得好好地死,你不要闹着去死。


    这之后父亲长时间地不来看我,甚至不和我说话,这令我害怕。直到我用我的心解决了我的药的问题,直到我不再需要威士忌加止痛片,不再需要安眠药。


    但是我又有了新的问题。我几乎每天早上醒来都想到离死最近的地方和死打个招呼,每天刷牙时我会被一种失败感打倒。我知道这是一种欲求,它像感冒一样会来也会走,它和这个世界无关。这种日子过得有些危险,这种日子我只躲在一种音乐里,地下跳舞音乐,我老觉着我爱听的那种跳舞音乐像一种精神分析。


    最令人不可忍受的是这种日子我经常在醒来之前梦见和男人爱抚,有从没见过的,有我很讨厌的,有我喜欢过的,有严重伤害过我的,梦得比真的还真。梦中的爱抚不是用身体而是用脑子。如果我的现实生活很美满,那么我会喜欢在这种梦中偷情。问题在于我虽然什么话都敢说,但并不是什么都敢做的那种人,我喜欢等快乐来找我。我有时认为我父亲说得挺对的,他说我是个没出息的人。因此我总觉着这种梦在伤害我,它似乎在提醒我我是个没能力的人。


    有时也会有一些十分抽象的梦,梦见各种绚丽的颜色活了,或者梦见我在一个果园里飞,有一个女同性恋拿着手提电话在追我。最奇怪的一个梦是有一团莫名的东西在追我,我跑得越快它追得越快,最后我决定停下来回头去爱它,后来那东西就融化了。这梦把我搞懵了,天知道我怎么能在梦中做决定,并且清清楚楚的是“决定去爱它”。


    我被这些梦搞得七零八落的,整日无所事事,越陷越深。父亲劝我辞掉工作去旅行。他说但是,但是别让山水左右你的判断。


    我觉着这是个好主意,我一不做二不休,我说服父亲卖掉了我的嫁妆——那幢滑稽的花园小别墅,我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开始到处乱逛,我对自己说这个夏天不用害怕,这个世界是个空虚的杯子我们大可放浪形骸。在新疆我是维吾尔族,在西藏我是藏民的女儿,在桂林我像个外国旅行者,在巴黎我白天睡觉晚上到处找地下酒吧,十四天时间却没有去过任何一处名胜。


    等我回到上海的时候,我再次决定去那个我生活了多年的南方小城生活。这时候我的那种危险的日子已经很少有了,差不多三个月会有一次,一般会持续一个星期左右。


    父亲说那没什么。


    我在南方的日子过得挺平静。我在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公司作一些中国唱片的海外代理,一些海外唱片的中国代理。我有了具体的有意义的事要做,我有了正常的上下班时间,我还开始健身。虽然我没有男朋友,但那不重要,我觉着我的生活已处于主流之中,这让我安全。


    猫突然给我电话说他要来南方,去见他的时候我挺正常的。


    他的那些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和他们从相识到成为朋友纯属偶然,我是圈外人。我问过猫你为什么对我们的关系那么敏感?我很差吗?他说他只是不想任何圈内人知道他的私生活。我说这有什么?你是艺术家,又不是什么明星。猫说我还小,我搞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复杂就像我永远听不懂他们在讨论的那些问题。我想他们都是知识化的,他们的智商一定比我高出很多(我经常怀疑自己的智商有问题),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就像有一次我把“消解”听成了“小姐”。我认为他们讨论的问题对于我就像自行车和鱼的关系。


    猫极力掩饰我和他的关系,为了有多点时间和猫在一起我没完没了地和他们一起吃饭,这是很呆的。有一次吃饭中途我突然用筷子敲桌子,越敲越响越敲越快,我控制不了自己。在洗手间我发现猫来到了我身后我说我讨厌我们这种关系这很不正常。猫说你发什么疯你怎么会这样你变了。我摸着他的厚嘴唇我是这么地喜欢他的嘴唇我说我要和你在一起我想你。


    我哭了。我们的这种关系是不应该有眼泪的。猫呆了。


    当我是个陌生人,见谁都陌生;当我孤独时,各种面孔都丑陋不堪。回到餐桌时有人对我说你其实不该在南方混,你应该在家写作,你是有前途的。我对你很失望,因为你把身体放在第一位却没有把艺术放在第一位。我说你这是什么蠢话?你怎么可以这样和我说话?青年文化是什么?那就是这年头人人都以为干什么事是那么容易!我所要做的是摆平我的情绪,我的生活是一部好作品,哪怕这部作品的读者只有我一个。


    那晚我大发牢骚,我这样是失态的,他们是无辜的。


    猫没送我回家,也没再打电话给我。他临走的前一晚我找到了他。我说猫你当初为什么找我?他说是因为无聊。我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喜欢你?是因为你从不对我说假话。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总对你说真话?是因为我一点也不在乎你。我说但是你当初无聊找错了对象,现在你得付出代价。


    我的自信心降到最低点,我知道我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而我的生活是一堆垃圾。猫离开南方的当天,我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我说过紧张是最致命的),我对自己说我要用最无聊的方式操纵现在操纵未来,我有我的方式。


    谁说吃安眠药自杀毫无痛苦的?那是胡扯。


    女人的犯罪经常是激情所致,比如杀害自己的男人,或者别的什么人。每个故事都有三个版本,你的,我的,真相。这个故事里的警察叫警察小赵,他看上去有点忧郁,皮肤很白,眼睛很黑,睫毛很长。他破天荒地对我说其实你和谈谈都是忧郁症患者,谈谈还有突发性狂暴症、酒精依赖,这事其实一点也不悬,你们是病人,你们需要看医生。


    警察小赵一定会问我你在12月27日干了什么?我一定回答他有时看上去对破案最有利的线索往往是最没用的。


    我在那天干了什么?12月26日是巧克力演出的第一天,巧克力是一名酒吧歌手,爵士歌手。我们没带自己的乐队,巧克力这次演出的主要目的是想和北京一个著名的爵士乐队合作。那天演出是在一个酒吧,26日整个白天我们都在排练。演出时谈谈没有出现,我很庆幸,我不想见到这个男人。


    其实我们分手后从来就没见过面,在北京的时候我们通过电话,我们通电话是因为经济问题。谈谈欠了我一笔钱,我说欠是因为这钱他当初的确是向我借的。可他就知道在电话里无理取闹,只字不提钱的事,我认为这是很没有道理的。我想哪怕他还给我十块钱也是一种诚意,哪怕他表示一下歉意也好,哪怕他干脆说不还也好。谈谈非但酗酒,而且还装糊涂,这构成了他所有的可怕。


    感情的事到最后把气都出在钱上,真是恶俗恶俗的,所以我真的不愿见到他。我也害怕看到他的光头和大刀疤,我很幸运分手后一直没碰到他。破财免灾,我一点也不恨他,恨他还不如恨自己。而我无力面对自己的错误,我的错误是一头雾水,我这种女人,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中国的大男孩唱着西方老女人的歌,那天的演出巧克力出尽风头。演出结束后我们去了一个同性恋聚集的酒吧。那里的男人没一个入眼的。我们很快换了个有舞池的酒吧,疯死了,巧克力很快控制了场面,跳到最后还从怀里掏出把桃花扇,笑死我了。27日早上4点我们满街乱转找吃东西的地方,北京真大,冷冰冰的大马路充满挑战欲,男人的城市。回到酒店已经早上6点,巧克力是男人,可这不防碍他作为我的闺中密友,这次为了节省开支我们只租了一间房。


    关于我的宝贝巧克力是怎么回事我就不说了,我要说的是我醒过来的时候巧克力不在我身边,他去干什么了我不说,他也写小说,他经常骂我在小说里把他简单化低能化。所以他是怎么回事我怕我说不好,所以我不说。


    那天我们很累,快乐而满足,所以没怎么聊天就睡着了。


    我有过三个关于谈谈的梦。谈谈是个“火星人”,所以关于他的梦肯定比较火爆。


    在北京,我和谈谈没来得及安家就分了手,这之前我们一直住在一个小酒店里,两张床的房间。谈谈是个酒鬼,所以我们极少亲密。他睡觉动静很大,他的呼吸声千变万化,但我感觉不到他就在我床的对面。有时把我逼疯了我就到处打长途给我的好朋友,我说听见了吗这是我们的音乐我天天都在过这种日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他爱我我想要一个爱我的男人但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我的第一个梦就是在这种日子里做的。我梦见我以前在南方时长期住过的那间酒店的房间,我梦见了那房间里发生了枪战,只有一个个人躺倒的动作,没有枪声。后来谈谈穿着大堂副理的制服上来问我收房租,他对我说你就是那个惟一活下来的人吗?


    第二个梦是我和谈谈分手以后,在上海。那时谈谈已回到了流水那儿,他已回到了生活了三年的家。我梦见的又是枪战。我是个只能在远处感受暴力诱惑的人,但在这个梦中我却亲身经历了一场枪战。我和谈谈坐在北京的“面的”上,很多人拿着冲锋枪围住了车子,我们一路突围就像电影里的那样,一颗颗子弹打中了我的手臂,我看到很多枪眼,有点麻,没有血。有一颗子弹打中了我的胸口,我拉开衣服,看到一个黑色的大洞。最后谈谈被人拽着头发带走了。


    我有生以来最伤心的、最恐怖的梦是关于谈谈的第三个梦。


    这个梦是在12月27日。我梦见我和谈谈去了日本,我们不停地走,那路是我小时候走过的黄泥路,我们来到一个酒店的房间里,他跪在我面前不停地剧烈咳嗽,我手里拿着把小手枪,要说明的是梦中的这把小手枪绝对是用来自卫的,我看着他不停地咳嗽,我没有要帮他的意思,他咳着咳着就断了气,一句话也没说。我一个人坐船回来,看不见海,周围是新疆,我的新疆。回到了上海,我走进了一个酒吧,就是我父母家门口的那家部落人酒吧,事实上我极少去那家大学区的酒吧。在酒吧里我一个人坐在吧台上望着屋顶发呆。可怕的事发生了,一个人,好像是男人,好像是女人,走进来,看也不看我,手里拿着把一模一样的小手枪,在梦里我清楚地认为这就是我手上拿过的那把手枪,于是我跟酒保说我也拿过那把枪。在梦里四天过去了,我终于鼓足勇气来到流水面前我说谈谈咳嗽咳死了,死在日本。然后我开始哭,我非常难过,浑身发抖地不停抽泣。又是几天以后,别人写给他的信都被转到了我这儿,我开始哭着翻看那些信,内疚得要命,这时电话响了,我醒了。服务员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收拾房间。我发现巧克力不在,我发现我的枕头湿了一大片。以前我可从来没在梦中哭过。


    我被这长长的梦吓呆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害怕,我无法确定。我又哭了,我搞不清是梦是醒,我越哭越伤心,伤心是不需要理由的。事实上我无数次想过谈谈为什么那么好运他到处打架为什么没有报应?他给所有人制造麻烦,谁跟他在一起谁倒霉,他伤了所有人的心,这种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可梦中的那种悲痛和恐惧绝对地侵入了我,它们像一些小虫一样侵蚀着我梦醒后的身体,侵蚀着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节。


    我很搞不懂自己,那天我像是得了一种伤心的病。有人喜欢把青春和幸福混为一谈,那天我却把青春和失控混为一谈,我觉着我的青春是一场残酷的青春。


    总之我像是突然成了自闭症患者,房间里到处都是来源可疑的声音,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样子。我没有参加巧克力的第二场演出,我在房间里一天一夜没出门。


    巧克力那天回来得挺早的,他说北京的酒吧不好玩,因为这儿酒吧里的人看上去都很不快乐。那晚巧克力用惟一的一个他本来打算做面膜的番茄给我作了番茄三明治,我一口没吃。谈谈喜欢番茄,我不喜欢。


    我觉着这个梦本身,比不上我在梦中以及梦醒后的所有反应奇怪。这个男人没有受过教育,从小缺乏照顾。被嘲讽,受愚弄,歧视的目光令温驯的心从此失控。他脑子里的那根筋没搭错的时候是个很可爱的好人,否则就是个绝对的混蛋,而他却让很多女人放不下。他的敏感很有创造力,这造就了他的艺术气质,有时甚至会让人觉着他挺深刻的,事实上他什么也干不了,我认为他的问题是话太多,我看见他的作品从他嘴里变成了空气,而他却让很多女人放不下。他的爱很绝对,具有排山倒海的气势,但他说变就变,而他让很多女人放不下。他到处在破坏,他关注的永远是自己的感受,他的脸永远像一张没有整理过的大床,他做爱通俗像一条t恤标语,而他让很多女人放不下。


    这一天,我明白了一点,那就是我曾经过于低估了我和谈谈的关系对我的影响,我开始确信这场结婚闹剧已给我那惊慌不定的腰部造成了重大深陷的创伤。


    12月28日,我一个人去了通县,我和好朋友吴红巾一起喝酒唱歌,我觉着那时的天空很美。


    12月29日早晨,我醉醉地牵着巧克力的手飞回了上海,飞机起飞的时候,我开始害怕。


    天空伟大而灰暗,寂静的指尖触摸耳朵,荒凉的味道,像雪片粘着下腭。死是黑红色。谈谈说过他的死一定会是一种情感。再也不会刮风,再也不会下雨了,而我们继续活着。我每天站在窗前,我看着窗外的大街,这个陌生的城市,我听着那张《九个目标的欲望》。对于我、流水、落花来说,这个男人再也不会张开怀抱融化我们,再也不会掀起波澜搅乱我们了。我看见谈谈走下舞台胡言乱语被大喝倒彩。我有时也会感到羞耻,仅仅因为他死了,我还活着。


    我知道有一个电话我必须要打,我要找到流水。但是她还是先来了。现在她就坐在我身后的地毯上,和上一次的会面一样,她抽烟的手在一阵阵颤抖。她说我知道这肯定不是你干的,你别太担心了。我并不相信她的这句话,尽管我认为她从不会对我撒谎。


    流水是个永远做不醒校园梦的朦胧派诗人,这年头还在写朦胧诗的人不多,而她是个天生的朦胧诗人,她从那儿来,她只属于那,她有她自己成长的故事。她的容颜是一种美丽的哀愁,她的身体是一种寂寞的敏感,她很美,美得很细节,她高挑、纤细、天真、时髦、忧郁。


    我们的上一次会面是在一个多月以前,当时我和谈谈就快要结婚了。谈谈去南方出差,他打电话告诉我流水突然去了南方找他。我查到了流水所住的酒店,我告诉她非常不好意思我这样找到她,我说我看过你写的诗歌,我认为自己有点了解你,你知道我和谈谈就要结婚了,你当初同意分手的,你现在突然又去找他,我认为这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谈谈又重新给了你理由。我说如果你们是彼此相爱的,那么我现在知道应该还不晚。


    第一次通电话我们就十分坦率,我的猜测没有错。最后流水对我说你一定和我当年一样想改变他,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要不是我和他三年的感情,我现在绝不会选择他。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再有什么重大变化,我很累,我不想变了。要不是我懒得办手续,我们早就结婚了。


    那一晚流水和谈谈的电话交叉而来,他们都说睡不着。


    我对谈谈的虚伪很生气,我说你和流水三年了你回去找她是很正常的,你干了什么都很正常,你也可以不告诉我,然而当我问你的时候你就不可以骗我,要知道你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你不能拿婚姻开玩笑。


    谈谈完全否认,他在电话里哭着说流水最恨的就是你,你怎么可以相信她我是真的爱你你不能冤枉我。


    而我相信流水绝对没有骗我,我觉着谈谈说假话从不愧疚,对他的眼泪我开始反感。


    流水第二天就飞回了北京,她说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必须要在谈谈回来之前见我一面。她见到我时愣住了,后来她告诉我那是因为谈谈到处说他找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女人,她说我做好了全部的思想准备看你有多丑,但我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是哪跟哪啊?


    我说我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了,这没什么,可能谈谈想突出自己是很伟大的抛弃了漂亮的挑了个丑的。再说你是比我漂亮,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腿。


    我们的谈话进行了一天一夜,这个男人撒了太多离奇的谎言,我们一致认为他是我们所见过的最出色的“表演艺术家”,最可恨的是他非但对我们两个撒谎,他还对周围的人撒关于我们两个的极带侮辱性的谎言。最后我们在房间里大叫我们怎么会跟这么个男人扯上。最后我们决定我们谁也不要他了。


    这男人也挺丧的!两个女人一碰头谁都不要他了。后来我们干脆不提他了,我们谈起各自的初恋,交流我们喜欢某些事物的理由,交流性经验,我们聊得很投机,彼此都很感谢老天让我们能成为朋友,我还送流水一双镂空的羊毛袜我说你这么漂亮的腿就该露出来。


    第二天一早流水就找人把谈谈的所有的东西搬去了他的公司。流水说她没事了,这一切太无聊了,她会习惯一个人的生活的。而我则飞去了南方,我觉着无论如何我得找谈谈说清楚,到了南方我说对不起我和流水已经见过面了。谈谈立刻就说我决定了你们两个我一个都不要了。接着他就和别人打了起来,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满脸的血。他脸上的那条大刀疤就是这么来的。


    谈谈是绝对不能没有女人的。他一回北京就和落花在一起,后来他又找到了流水,他说他想了很久他最爱的还是流水,他说苍蝇不盯没缝的苹果(我成苍蝇了),他希望可以重新再来。而他的光头和脸上的刀疤让流水伤心得什么拒绝的话也说不出了。


    你记得吗我刚回上海的时候你经常打电话给我,我们都觉着以前想结婚一了百了的想法很傻,我们还彼此问对方有没有出现新的男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最终还是对谈谈放不下。


    落花对他可能是放不下,我可不是,我到处躲他,可他追到了我父母家,我不想连累别人,我心一横就决定跟他过了。而且我不愿意看到他崩溃,我想我得帮他。那时他已经很不正常了,他会莫名其妙地说对过有三个男人在用手势侮辱我,他会说拾破烂的和他是一个部门的都是安全局的,他说最不起眼的人是最危险的。我带他去医院检查却一切正常,我真的害怕,我怕他哪天会给我一刀。我和他又在一起后他依然喝酒,但喝得不多,他又开始抱怨,说我自私。我还自私吗?


    流水你爱他吗?


    有时他是照耀我的太阳,有时他是刺向我心脏的一把刀。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


    我和流水在谈谈死后的对话比较沉闷,我们听着音乐看着窗外,彼此苦笑。


    落花曾经和谈谈在一起七年,她是个多年不演戏的话剧演员,她浑身上下都整过,所以我和流水都很看不懂她。其实我们非常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一种女人,因为我们认为她对谈谈影响最大。她曾经红极一时,据说她是非常“有大脑”的女人,她很难被了解。据说她对谈谈有一种母爱,她把谈谈照顾得很好,据说她经常在谈谈醒来之前摆出个忧伤等待的造型告诉谈谈你又喝醉了我等了你一晚上。


    谈谈和我分手以后就找到了她,一个星期后他又找到了流水。后来落花的父亲来电话说落花买了一把枪让我们小心点别出乱子。后来她父亲又来电话说落花在磨三把刀说三个人一人一把谁也劝不住。最后大家知道落花开始绝食,出事那天她正在医院打点滴。


    在这过程中,谈谈从没去看过落花,他对流水说她爱怎样就怎样,我不爱她就是不爱她。


    流水说你不爱人家为什么去招惹人家?


    谈谈说你给我闭嘴。


    回到上海后猫给我来了电话,我们讨论了我的这次拍照,我告诉他我没有结婚,我现在和以前一样。我向他道了歉,我说在南方的时候我有点失控,其实我也不爱你,我说我认为你是个毫无人情味的绝对的功利主义者,但是在我们的关系里我有问题你没有问题。


    我说完了他就笑,他说你比以前聪明了些但还是那么傻。


    我们又恢复了以前的关系,他依然可以给我奇妙的感觉,并且是更强烈,我终于知道这种感觉和他无关。我们的每一次约会就像是一叶浮萍对另一叶浮萍的一次苍白的遥望。他把我当成一个对他痴情的笨女人,或者一个不需要他去动脑筋的性机器,每次我都可以看到他是那般满足,当然他对我也很“敬业”。


    我从不试图改变他的这种看法,我只想获得我要的,我只是在享受他的存在,他再也左右不了我的情绪。他的心我不会接近,我也不会在他耳边喃喃细语,我不需要美丽的谎言(事实上现在任何男人的任何甜言蜜语都会让我恶心,这是谈谈给我带来的障碍),我是一只红色气球,我善于幻想,幻想自己在莫斯科弹钢琴,在兔兔餐厅跳扭扭舞。


    我又开始在酒吧唱歌,我总想在各色人种的人群里找出一张令我惊奇的中国男人的脸。在酒吧和男人聊天,只要他喝酒超过四杯或者越喝话越多,或者干脆说了句谈谈说过的话,我就会抖,我会索然寡味,我那张矫揉造作的脸上就会立刻飘过一片小乌云。


    我是在12月28日凌晨3点发现谈谈死在我房间的一把椅子上的。他浑身上下、我房间的地板,椅子对面的镜子上全是血。他的头低垂着,我看不到他的脸。我确定他已成为尸体。他的尸体是我发现的,这一切是我通知酒店保安的。所以可想而知,这以后我是多么地颠三倒四,就像我在17岁时那一骇人听闻的事件中一样,那股热乎乎的血腥味死死地停留在我的鼻腔里。


    最令我迷惑的是:我是在谈谈死之前离开酒店的,我是在谈谈死之后回到酒店的,这个酒店不设楼层服务台,所以服务员不可能为我作证,但我出门时见过酒店的大堂工作人员、门童、酒店停车场的保安,我想我见过他们他们就一定也见过我,而他们统统说这天一整天都没见过我。这点让我很想不通,我真是够倒霉的。


    我们的房间被封。我没有看到谈谈的尸体被抬出酒店的过程(谢天谢地)。我当即被带去派出所问话。警察小赵对我的第一次问话很简单,当我在口供上按手印时他说你在接到我们的通知前不要离开北京,明天打电话来通知我们你新的住址。


    谈谈死后的第三天我接到警察小赵的电话,他说在那块致命的玻璃片上发现了我的指纹,他说如果你是无罪的,那么你最好不要离开北京。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客气”,我想这是反常规的。


    我和巧克力连一瓶润肤露都无法从房间取走,我们用他领到的演出费一直住在另一个小酒店里,巧克力这次在北京只有两场演出,他也被警察小赵问过话,出事那天一整天都有人为他证明行踪,他是可以回上海的,但他要求留下来陪我。我们取消了新年在上海的演出,当然也没有庆祝新年。我们两个相依为命生活在恐惧中,我们已做好了我可能会被拘留的心理准备。


    警察小赵对我的第二次问话是在一个星期以后,这之前我和巧克力天天都在等他向我问话,这个星期过得真漫长。等我来到派出所坐在小赵面前时,我已经带着一种强烈的犯罪感了。天知道这次北京之行怎么会这么怪,所有的一切都出人意料,包括这个警察小赵。


    小赵翻阅着一大堆文件,我其实很想看看那一大堆纸上写着什么。流水告诉过我她和落花也分别去录了口供,她们通过电话,那天她们的所有活动也都有证人。而我很想知道她们和谈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还想知道那块要命的玻璃板上还有什么人的指纹。这两点对我都很重要。


    谈谈经常打架,他几次被关进拘留所,他说在“号子”里因为他留着一头长发别人都叫他“艺术”。你问我他在外面有没有什么仇人这太不好说了。太多了。一般大家都不愿招惹他,都躲他。他帮过很多搞音乐的,他想赚钱帮所有不得志的好歌手出唱片,这是他的理想。但他帮了人家又打人家他说他们是伪艺术,他还打盗版商,见一个打一个。他把音乐当成一种荣耀,他喜欢把自己弄成传奇,他以为他穿着黑衣服白袜子就是黑社会的,他有妄想狂症,枪战片看多了,他说流氓都爱唱情歌,他爱唱情歌所以他就认为自己可以做一个流氓。他是个没有原则的混蛋。在他和流水谈分手的时候他砸了一家小饭店,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还买过一把电锯,他说好像是要去锯什么唱片公司代表的房间。所以你问我他有没有仇人这太难回答了,他有多少朋友就起码得罪过多少人。他连他父亲都得罪,他其实很爱他父亲,但他老骂他,他曾经当着我面骂他父亲,他说你是个文艺兵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参加过抗美援朝可你一枪没放过。我7岁时你背一袋米过河却连人都掉进了河里。我10岁时你想摔酒瓶可就是怎么也摔不碎,我14岁时你开始打我母亲。你从来都看不起我,所以你没资格教育我,你是我爹我们可以在一起喝酒,但你千万别教育我。


    我们有一个朋友,他的住所楼下有一家小店,小店门口有两只小黑猫,它们的主人一直用两根很短的绳子把它们绑在一棵树上。有一天谈谈拿着把剪刀走过去把绳子给剪断了,他还挥着剪刀威协了小店的主人。他就是这样,每一件事都好坏掺半。


    我和他两个月以前在南方认识,当时我在那工作,他去那出差,一个星期后我们决定结婚。我知道你会认为这很荒唐,但当时我真的认为我可以这么决定的。我从南方回上海,又立刻从上海来北京。在北京我不习惯,他天天在外面喝酒,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我回过一次上海。我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对,我和他定婚的时候他和流水并没有分手,这点他从没骗过我,我也很矛盾,这是真的,但是他所说的关于流水的一切都让我感觉流水并不爱他,他说的很过分,这我就不说了。反正从谈谈嘴里听到的他以前的女朋友都是不关心他的、不陪他喝酒的、冷漠的、自私的、有外遇的。他从来不会找一下自己有什么问题。他是神经过敏的、自卑的,但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对爱情如此之渴望。我从北京回上海的时候他迅速地和流水分了手,我并没有逼他,当时我觉着一切由他自己决定。我当时认为他们分手挺正常的,谈谈天天不回家但她从来不找他,这点就说服了我她确实不爱他。他们正式分手以后我就带着嫁妆来了北京,但那时我们的生活变得更焦头烂额了,我现在想起来可能他当时是割舍不了和流水三年的感情。总之最后我和他在南方我们认识的那个城市分了手,当时他刚被人打伤了躺在医院里。这是他自找的,我发现他喜欢把自己搞得很惨,他对痛苦很享受,所以我不打算管他了。当初我答应他的求婚是因为我太想抓住这种被爱的感觉了,从这点上来看,谈谈是个受害者。其实我早已没有了进入爱情的能力,我曾经爱过,我这一生也只有那么一次爱是明明白白的。我是特别想爱谈谈的,但我越来越不爱他,他是很敏感的,所以才会那么暴躁。他到底爱不爱我我现在也搞不清了,尽管他表现出的是完全戏剧化的忘情的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没爱过似的。我现在认为他对我更多的是挑战欲,他就是不服气,或者他在流水那儿不满足,他想在我这得到平衡,后来发现流水挺留恋他的他就乱了。总之这是一笔糊涂帐!那几个星期我带着一大箱嫁妆从这个城市飞到另一个城市,最后又从南方一个人飞回上海,和他分开的那一刻我轻松得不得了。对,他是有值得我爱的地方,比如他有一次在飞机上看我的小说,当时也神了飞机上突然放起了甲克虫乐队的歌,他边听音乐边看我的小说眼泪直往外流。那时我想这种男人我不爱那我该去爱谁呢?我和他都是为什么吵是个很没劲的问题,我们吵架的理由很简单,我喜欢指出他的过错而他老认为我在嘲笑他,他觉得不公平。我们之间不存在纠纷,我对他早就没有一点兴趣,他在我面前是缺乏说服力的,我既然改变不了他就不想把自己给搭进去,我烦他,所以分手以后我们尽量不接触,所以冲突不起来。


    警察小赵和我的对话似乎漫无边际的。后来他要我和他一起回那间出事的房间,他执意要我找一些和谈谈有关的东西,尽管我说我实在想不出我还有什么东西和他有关。


    亲爱的大象:


    也许你还在睡着。


    对你的思念无法言表。所以我更加努力的工作。这样可以忘记(不对,应该是减少)对你的思念。


    现在,我开始相信以前所遭受的种种苦难,都是为得到你而必须付出的代价。


    你精彩得无以伦比!


    用你的心和你的笔记下我们生命中的每一毫秒,然后告诉世界幸福绝对找得到。


    想念你!


    代问父母好!


    城市醒来的时候让我们一同睡去。


    这是我在记事本里找到的谈谈给我的惟一的一份传真,我一直没舍得把它给扔了,那时我们刚订婚,这是我现在惟一一件与谈谈有关的东西。


    我和小赵又回到派出所。他对我的问话将继续下去。


    12月27日我一整天都在房间里睡觉,巧克力不在,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知道。这天服务员来敲过两次门要求为我打扫房间,被我拒绝了,因为当时我不舒服,不想动,所以也没去酒吧看演出。谈谈是几点来的我不知道,当时天已经黑了。他警告我不要再打电话给流水,不要再干涉他的生活,他这样说是很过分的,事实上都是流水打电话给我,她是个特别好的女孩子,就是太软弱。我本来以为我们是好朋友的那种关系,很多事她和别人没法说。在这点上我比较天真,其实我现在认为她是爱谈谈的,因为她把我和她说的话都去告诉了谈谈。我打电话给谈谈都是为了钱的事,而且总共不会超过三个。他每次不是摔我电话就是骂我,我感觉自己像是离了婚的女人死乞百白向男人要赡养费似的。所以这次我压根没提钱的事,他跟我东扯西扯的,像个更年期的男人,他说我们的这份感情接触不良,我们的触角灵敏得就像是蜗牛,彼此间的斤斤计较让他讨厌。我几乎一直没说话,他说你永远都是那么冷冰冰,我和别人打架,你从不帮我,你甚至不来拉我,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事实上我不拉他是因为他是那种越拉他他越要打的人,他表演欲太强。后来他开始在我房间里东翻西翻,他用惟一一个巧克力准备作面膜的番茄给自己作了番茄三明治,我觉着这个时候他已经有点不正常了,我说生气的时候最好别吃东西会得胃病的,他瞪起那双眼睛把三明治扔到我头上他说谁说我生气了?我说你别这样你平静点听说你现在过得挺好的我挺高兴的你该珍惜。他却说北京的酒吧不好玩,不对你胃口,因为这儿酒吧里的人看上去都很不快乐,所以你今天不去酒吧是对的。他歇斯底里下的尖酸刻薄在我看来很蠢,我实在不想再听他说下去,我也不敢赶他走,所以我决定离开酒店,走到电梯口的时候,我听见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我走出酒店,我在一个公用电话亭给我多年的好朋友吴红巾打电话,他家在通县,他是搞音乐的,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地址。他家的电话一直占线,我想这么冷的天这么晚了他不会再出去了,所以我直接叫了辆车就去了通县,好不容易找到他家他家却没人,我在院子里等了很久,他的狗看见我的。下小雨了,我开始咳嗽,后来下起了小雪,我决定回城,但是我怎么也找不到车,我冷得有点哮喘,又等了很久,找到了一辆面的,回到酒店我就看见了谈谈的尸体。我不知道那块该死的玻璃板上怎么会有我的指纹!我拿过那个瓶子,但是,怎么会那么巧?你问我12月27日那天我干了什么,我还想问谈谈12月27日那天他干了什么呢!我搞不懂谈谈为什么会死在我房间里。我觉着这个男人在没完没了地给我制造麻烦。我和他在一起才一个月,真正的好日子才一个星期,我和他的一切发生得太快,我们之间没什么感情,但他死了我还是很伤感的。一个生命就这么累累的结束了,惹事生非的、生气的、迷糊的。他也许是那种天生有问题的人,但这并不是他的错。我们也都会因为自己的立场而暴怒,这并不构成一个人的全部,他是想把一切都做好的,他是喜爱生命的。他说过他的伤心是一只飞镖盘他绝不躲闪。他酷爱飞镖,但是我从来没看到他飞中过哪怕一次。他是个笨蛋。


    午饭时间到了,警察小赵把我领进一间房间,他说你在这儿休息一下,你要吃什么我帮你去买。我说我什么也不想吃,我说小赵警察你可以帮我买包烟吗?他说不可以。我拿出巧克力的小唱机,我带上耳机。幸亏他那天没把它放在房间里,如果这个星期没有这个小唱机和它里面的那张《九个目标的欲望》,我们等待“审判”的日子会更难熬。


    苏珊娜·维格,这音乐真好,反映出令人心碎的地方,打动我那根最脆弱的神经,令我安详,有人在触摸我的膝盖,很近很近,减少了绝望,恐惧蒸发了,很近很近的音乐模糊了。天知道这张唱片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里面没有一首歌叫这个名字,而且也不是九首歌。我听着听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周围张望,我发现我所处的这间房间是一个小监狱,我想我坐的该是看守的位置。我的左边是一个没有上锁的空牢房,里面有很多废纸;我的右边是一个上了锁的牢房,透过铁栏杆,我看见一个老男人正蹲在马桶上,他离我只有几步之远。


    警察小赵来到我面前,他说有时看上去对破案最有利的线索往往是最没用的。但我们还是得为你的无罪去寻找证据,所以你得控制一下情绪,少用些形容词,把你和谈谈之间的一切以及他的生活再仔细说清楚。注意,你一定要少用形容词。


    我说天啊又要再说一遍我实在受不了了!我的生活为什么是这样的?


    警察小赵拿着一大堆文件说走吧走吧,人生从来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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