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夜
3个月前 作者: 夏目漱石
风闻运庆(译注:镰仓时代著名的佛像雕凿师)正在护国寺山门雕凿仁王像,于是于散步时顺道绕过去看看,不料在我之前早已聚集了许多慕名而来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纷纷。
山门前九、十公尺左右处,有一株巨大的赤松,枝干横生,遮蔽了山门的栋瓦,直伸向遥远的青空。绿松与朱门</a>相映成趣,实为一幅美景。而且松树的位置绝佳,不碍眼地挺立于山门左端,再斜切山门往上伸展,越往上枝叶幅度越宽,并突出屋顶,看起来古意盎然。想见是镰仓时代不错。
可是四周观赏的人,竟与我同样,都是明治时代的人。而且大半都是人力车车夫。大概是等候载客无聊,跑到这裡来凑热闹。
“好大啊!”有人说。
“这个一定比雕凿一般人像还要辛苦吧!”又有人说。
“喔,是仁王。现在也有人在凿仁王啊?我还以为仁王像都是古时凿的。”另一个男子如此说。
“看起来很威武的样子。要说谁最厉害,从古至今人们都说仁王最厉害。听说比日本武尊(译注:大和国家成立初期的传说中英雄)更强呢!”另一个男子插口道。
这男子将和服后方往上折进背部腰带,又没戴帽子,看起来不像是受过教育的人。
运庆丝毫不为围观者的閒言閒语所动,只专心致意挥动著手中的凿子和棒槌。他甚至连头也不回,立在高处仔细雕凿著仁王的脸部。
运庆头上戴著一顶小乌纱帽般的东西,身上穿著一件素袍(译注:镰仓时代的庶民麻布便服)之类的衣服,宽大的两袖被缚在背部。样子看起来很古朴。和在四周喋喋不休看热闹的人群格格不入。我仍旧立在一旁,心裡奇怪运庆为何能活到现在,真是不可思议。
可是运庆却以一付理所当然,不足为奇的态度拼命雕凿著。一个仰头观看的年轻男子,转头对我赞赏道:
“真不愧是运庆,目中无人呢!他那种态度好像在说,天下英雄唯仁王与我。真有本事!”
我觉得他说的很有趣,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又说:
“你看他那凿子和棒槌的力道!真是达到运用自如的境界!”
运庆正凿完约有三公分粗的眉毛,手中的凿齿忽竖忽横地转变角度,再自上头敲打棒槌。看他刚在坚硬的木头上凿开一个洞,厚厚的木屑应著棒槌声飞落,再仔细一看,仁王鼻翼的轮廓已乍然浮现。刀法异常俐落,且力道丝毫没有迟疑的样子。
“真行!他怎能那样运用自如,凿出自己想凿的眉毛与鼻子的形状?”我由于太感动,不禁自言自语地说著。
刚刚那个年轻男子回我说:
“不难啊!那根本不是在凿眉毛或鼻子,而是眉毛与鼻子本来就埋藏在木头中,他只是用凿子和棒槌将之挖掘出而已。这跟在土中挖掘出石头一样,当然错不了。”
这时,我才恍悟原来所谓的雕刻艺术也不过是如此。若真是如此,那不管是谁,不是都能雕凿了?想到此,我突然兴起也想雕凿一座仁王像的念头,于是,决定不再继续观赏下去,打道回府。
我从工具箱找出凿子和棒槌,来到后院,发现前一阵子被暴风雨颳倒的橡树,因为想用来当柴火烧,请伐木工人锯成大小适中的木块,被堆积在一隅。
我选了一块最大的,兴致勃勃地开始动工,不幸的是,凿了老半天仍不见仁王的轮廓浮现。第二块木头也凿不出仁王。第三块木头裡也没有仁王。我将所有木头都试过一次,发现这些木头裡都没有埋藏仁王。最后我醒悟了,原来明治时代的木头裡根本就没有埋藏仁王。同时,也明白了为何运庆至今仍健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