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3个月前 作者: 夏目漱石
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抱著胳膊坐在女人枕边,仰躺著的女人温柔地说:我将要死了。女人的长髮舖陈在枕上,长髮上是她那线条柔美的瓜子脸。白晰的脸颊泛出温热的血色,双唇当然也是鲜红欲滴。怎麽看也看不出将要死去的样子。可是,女人却温柔且清晰地说:我将要死了。我也感到,女人真的快要死了。
于是,我俯视著她的脸再度问说:是吗?妳快要死了吗?
女人睁大双眸,回我说:是啊,我一定会死。
在那双大又湿润的眸中,细长的睫毛包裹著一片漆黑。而黝黑的眼眸深处,鲜明地浮泛著我的身姿。
我眺望著这双深邃无底的黑瞳色泽,暗忖,这模样真会死吗?
然后恳切地将嘴凑近枕边再问:妳不会死吧!没事吧!
女人极力张开昏昏欲睡的双眸,依旧温柔地回说:可是,我还是会死的,没办法呀。
我接二连三地问她:那,妳看得到我的脸吗?
她轻轻笑说:看,在那儿嘛,不是映在那儿吗?
我沉默地自枕边移开脸庞。抱著胳膊,依旧不解,她真的非死不可吗?
过了一会,女人又开口:
“我死了后,请你将我安葬。用偌大的真珠贝壳挖掘一个深坑,再用天河降落的星尘碎片做为墓碑。然后请你在墓旁守候,我会回来看你的。”
我问她说,什麽时候会回来。
“太阳会升起吧,又会落下吧,然后再升起吧,然后再落下吧……当红日从东向西,从东方升起又向西方落下这当儿……你能为我守候吗?”
我不语地点点头。女人提高本来沉稳的声调说:
“请你守候一百年。”又毅然决然地接道:
“一百年,请你一直坐在我的墓旁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看你。”
我只回说,一定会守候著。刚说完,那鲜明映照在黑色眼眸深处的我的身影,竟然突兀地瓦解了。宛如静止的水突然盪漾开来,瓦解了水中的倒影一般,我正感到自己的影像好像随泪水溢出时,女人的双眸已嘎然闭上了。长长的睫毛间淌出一串泪珠,垂落到颊上……她已经死了。
然后,我到院子用真珠贝壳开始挖洞。那是个边缘尖锐,大又光滑的真珠贝壳。每当要掘土时,都可见贝壳裡映照著月光闪闪烁烁。四周也飘荡著一阵溼润泥土的味道。深穴不久就挖好了。我将女人放置其中,再轻轻蒙覆上柔软的细土。每当要覆土时,都可见月光映照在贝壳上。
然后我去捡拾掉落在地的星尘碎片,轻轻搁在泥土上。星片是圆的,或许是在漫长空际坠落时,逐渐被磨去了稜角。当我将星片抱起搁放在土堆上时,觉得胸口及双手有了些许暖意。
我坐在青苔上。抱著胳膊眺望著圆形墓碑,想著,从现在开始我就得这样等候一百年。然后,正如女人所说,太阳从东方升起了。那是个又大又红的太阳。然后,再如女人所说,太阳从西方落下去了。火红地、静谧地落下去了。我在心裡数著,这是第一个。
不久,嫣红的太阳又晃晃悠悠地升起。然后,再默默地西沉。我又在心裡数著,这是第二个。如此第一个、第二个地默数著当中,我已记不得到底见了几个红日。
无论我如何拼命默数,数不尽的红日依然持续地越过我的头顶。然而一百年依然还未到。最后,我眺望著满佈青苔的圆墓碑,不禁想著,是否是被女人骗了。
看著看著,墓碑下方,竟然斜伸出一条青茎,昂首向我逼近。眨眼间即伸长到我胸前,然后停住。摇摇晃晃的瘦长青茎顶上,一朵看似正微微歪著头的细长蓓蕾,欣然绽放开来。雪白的百合芳香在鼻尖飘荡,直沁肺腑。
之后自遥不可知的天际,滴下一滴露水,花朵随之摇摇摆摆。我伸长脖子,吻了一下水灵灵的冰凉雪白花瓣。当我自百合移开脸时,情不自禁仰头遥望了一下天边,远远瞥见天边孤单地闪烁著一颗拂晓之星。
此刻,我才惊觉:“原来百年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