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
3个月前 作者: 三岛由纪夫
一
我从侍从伸过来的手镜中,倏忽瞟了一眼场外看热闹的人们。
他们没有一刻的安稳,维持秩序的绳子深深嵌入肚皮,一个劲儿只想挨近我,哪怕一寸也好。一些人伸着手臂,又笑又跳,以便引起我的注意。
不光女人,也挤满了年轻小伙子。在这五月的正午,他们懒得去上学上班,个个穿着我所创造的制服。那些人喜欢让我看到他们那一身打扮:时髦的镶着丝带的草帽,细腰紧身的条纹短袖衫(钉着肩章),在敞开三只纽扣的胸口闪光的挂坠,以及给人留下包屁股印象的细腿裤子,还有纯黑的袜子……这些都是我所创造、因我而流行的制服。他们一概和我同年,朝气蓬勃。他们无法对付贫穷和闲暇,向人夸示着难于处置的过剩的精力。
他们力求想做的人物、他们的“原型”就是我。我一直这么想,所以打算从侍从伸过来的手镜中窥探一下。镜子里映出一位健壮的青年的脸,然而那种健壮实在是借助油彩的缘故。因为脸上油腻腻的,所以稍许扑上些粉。可是,我很清楚,油彩下面的面孔根本不用扑粉,扑上白粉就没有光泽了。我骨骼粗壮,筋肉结实,不过早已失去往日的活力,所谓原型,经过无数次复制之后,必定很快变得冷却疲惫、干枯无味了。
我二十三岁,不管怎么蛮干,都是无往不利的年龄。但是,由于近半年来无休止的劳累和接连不断地熬夜,我的青春迅疾走向黄昏,对这一点我心知肚明。
这种认识尽皆来自“真正的世界”,因此,这种认识没有存在的必要,因而也就不会存在。就像那些无赖汉洗手不再干坏事一般,我已经同那个世界斩断了关系。我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做梦了。做梦,是那些在电影院里购买粗纸电影票的观众的特权,我没有那样的特权。
“做明星是怎样一番心情呢?”
后援会的一群毛丫头经常向我发问。
(奇怪的是,后援会的会员中,不知为何会有那么多丑女,有时还有残疾人。要到大街上搜集这么多丑姑娘,那一定很费力气。)不过,人们可以谈论自己的梦,但绝不能清楚地说明自己就是梦境本身这样的感觉。
“下次从哪里开始?”
“好像是第六场。”
侍从把用红铅笔标记的分场台本递给我看。
高浜导演对分场做得很细,除了昨夜做好的分镜头之外,就像一位拾荒者,看到路上有什么破烂,就尽早摄入画面。如今,我之所以闲着没事儿干,是因为我这个飘落在路上的纸屑儿,使他感到很棘手,实在无法很巧妙地将我加以艺术处理。
“妈的,一张废纸也比我有用!”
我在嘴里反复念叨着第六场这句台词,一边检验镜子中的表情,一边这样做。由于睡眠不足,眼睛模糊,我点了美国制造的眼药水,于是眼睛变得清凉而锐敏了。很符合一个黑社会青年无赖的形象。
“路上是禁止签名的。”
助理导演被群众推拥着,他喊道。
“不要那么死板嘛!”
不知哪个女孩子大声说,众人都笑了。我的手镜一角映着他们挥动的签名簿雪白的页面,在五月的太阳下闪闪发光。
阴影来了,手镜中我脸上的余白,被侍从太田加代显得有些悲戚的面颜占据了。这位每天拿着化妆盒和椅子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的三十岁光景的女子,在别人眼里从未被看作小于四十。加代一头短发,穿戴随便,两颗镶银的门齿并排在一起,巧妙装出一副粗鲁愚钝的样子。加代总以头脑不灵活作为挡箭牌,她是我的共谋,我的虚伪的搭档。老实说,我以为加代是个比我更优秀的演员。
加代的银齿,那是月亮。黑暗中加代一笑,那银齿就像新月一般明丽。我有时伸手摸摸看,我满足于那个廉价的假月亮。
我没有摸过真月亮,所以,有时我觉得月亮表面的感触,是和加代的银齿一样的。果真如此,加代的银齿兴许就是真月亮的碎片,不过,我倒是一心想要假的新月亮。
“你别小看这银齿,全仗着这玩意儿呢。谁见了都不会想到接吻的事儿。”
加代将自己夸示鄙俗的表现又进一步加以发挥,但这绝不等于说加代因为丑陋就以为自己安然无恙。
加代对我怀着极大的信任,她拯救了我对性的饥渴。一天晚上,我夜间拍摄回来,想起当天导演对我带有侮辱性的叱骂,坐在床上哭泣起来。这时,加代前来安慰我,同我一道流泪,她为我按摩整个肩膀,最后睡在了一起。
那个时候,我们不需要那种感伤的动机。我们一起欢笑,嘲弄时世,陶醉于背叛世间的欢愉之中。加代依然不忘为我按摩,她揉着我的小腿,带着粗俗的语调说道:
“这就是水野丰的小腿啊!”
有时候,她用自己命名的“白百合的小花蕾”取笑我。我一旦受到别人的嘲弄,恨不得当场把那人宰了,可是加代嘲弄我,我一点儿都不在乎。加代认定我对于男女性事缺乏自信,全怪那“白百合的小花蕾”,嘿,你还甭说,她倒是猜得八九不离十呢。
事情过后,我们习惯于透过窗帘空隙,俯瞰房屋前边深夜的小路。
逢在那个时辰,偶尔会有半是疯子的粉丝,躲在电线杆后头,窥探我的卧室窗户的灯光。他们对我家的布局,比如哪是父母的房间,哪是加代的房间,甚至连厨房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们决不在窗前显露姿影,也必须避免将身影映在帷幕之上。因此,我们在紧靠窗口的地方放置一盏台灯。
由此,我们只能从窗帘的缝隙之间,嗅一嗅弥漫着绿叶馨香的夜气。这是我一整天中所能品味的少量的自然,犹如烈酒一般,即使少量也能醉人。
“那条路就是世间,只要那里看不到我们,整个人世也绝对看不到我们。不是挺愉快吗?说什么我们很安全,真是胡说八道!”
实际上,我们的关系可以说是极为抽象的性事。这确实是受到世间的逼迫,但出于我内里的素质,这也是事实。而且,加代在微暗的卧室里也陶醉于虚伪和自己的丑陋中。有时,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是水野丰的胸脯,上面这样搁着我的脸。这事儿你不觉得很滑稽吗?”
我们两人的结合显得一点儿也不自然,缺乏合理性,违背人们的思维逻辑……只要经常意识到这些,对我,对加代,都会明显地成为陶醉的因素。为此,两人必须保持秘密的关系。我的父母好歹采取默认的态度,加代却在如何隐蔽上花费了全部精力。她不是害怕丑闻,而是为了享受欺瞒世间而获得的纯粹的欢乐。
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对我有所向往,加代以此为前提,在独占我这件事情上,尝到了无与伦比的可恶的喜悦。为此,加代的丑陋必不可少,她越发像圣女一样,态度昂然地向世间和我展露自己的年龄和丑陋。就这样,我们热衷于虚伪。
加代根本不懂得嫉妒。
她满怀热情,每天从堆放在我房间里的一些娱乐杂志和周刊杂志上,将所有用黑体字刊登的有关我的报道以及采访或座谈会等,全部剪裁下来,仔细地贴在记事本上。我在座谈会上和美女明星的合影,同漂亮的粉丝——时装模特儿的重要报道,我一次一次地结婚,还有“我所喜欢的女性典型”……加代对这些大有兴趣。
“水野丰和正木绿订婚?呵呵,傻瓜一个,那女人慢性子宫炎,这个谁不知道?”
接着,加代大声阅读我的口述笔录:<blockquote>
《当红明星谈理想的女性》
我是个爱大惊小怪的人,偶尔遇见一个妖精型的女子,立即就被吸引住了。特别留心的是女性的足踝……</blockquote>
“说得挺巧妙,这副调子。表现的也不是低级的浪漫情趣,这很好。今后的明星,必须将女性明显当作性的对象,在这方面必须多玩弄些辞藻。”
“嗯,说得像宣传部一样。”
“我的足踝如何?”
加代脱掉拖鞋,做了个印度舞蹈的姿势,光着一只脚举到我眼前给我看。隆起在大脚脖子外侧的踝骨,显得强劲有力,改变了颜色……倘若把少女绯红的足踝比作具有薄弱敏感肌肤的巴旦杏,那么加代的足踝就是一颗硕大的茶褐色去皮栗子。女足之美,或许是因为这种不慎的突起出现于优美的腿与脚的连接线上,突然给人一种动物性的感觉吧,然而加代的足踝却像老树的赘瘤,给人的感觉就像死守自然沉重的法则而出现于此的。
但是,我并不感到厌恶,这只不过是真正的世界——本不属于我的世界的一种感觉。
我一只手托起加代的脚,将嘴唇缓缓凑近足踝。那足踝渐渐模糊了,失去了僵硬、干枯的质地。那东西变成一朵黄色的大玫瑰花,随之又像是黄杨雕成的冥想中的佛像面颜,放散着香熏的光亮,带着浑圆的起伏。我清晰地感到皮肤下严冷的骨骼的存在,很想吻一吻眼下那块裸露的骨头。
这时,我感到我是在和自己的虚伪紧紧接吻,这是我生活的真髓。这种感觉,是完全由我选择、我所归属的世界的终极感觉,而且是谁也没有尝受过的感觉。
加代一阵狂笑,缩回了脚。奇怪的是,她竟然老老实实接受了我的这种难解的感觉。
“这是王子的娱乐,”加代说,“哪怕你到了六十岁,我还会称呼你是我可爱的、漂亮的王子。”
……“尤塔,请你办件事。”
第二助理导演向我这里走来。我在摄影棚和粉丝之间的时候,他们都用这个奇妙的名字称呼我。
我从手镜上抬起头,将手镜交给加代,同时站起身来。
外景地是郊外一个杂乱无章的繁华居民街,位于私营铁路高架桥沿线一侧。高架桥土堤覆盖着绿草,下边堆积着垃圾,东倒西歪的草根上缠绕着纸屑,日光照耀着罐头盒内积攒的雨水,闪闪发光。
居民街一侧挤满了价格低廉的小饭馆和酒吧。午间,店铺全部关门,所有的窗户都挤满了朝外观望的居民。镜头不对着现场的当儿,可以自由参观。其他大部分布景,都被路边的绳索隔开来,居民们只好挤在绳子外头观看。
我敞开条纹衬衫的领子,将上衣搭在肩膀上,用手指头挑着。
电影宽镜头摄影机安装在木架上,镜头对着道路。
高浜导演一直守在摄影机一旁,弓着瘦长的身躯,蹲伏在那里。他长着极敏锐的长鼻子,小巧的嘴巴,面孔黝黑,充满不绝的酷薄的梦想。他习惯于嘈杂的环境下思考问题,一看到他那孤立、激烈和渴望的眼神(常人是不愿在别人面前表露的),我感到看见一种我不该看到的东西。他的双目使我想起被关进密室里的裸体儿童的眼睛。
“你先站在那里。”
他一只手拿着台本,懒懒地站起身来,声音低沉地说。
“用脚踢这个罐头盒。里面积水飞溅。镜头上摇。下边是什么台词来着?”
“嘁,连一片废纸都比我滚动得灵巧!”
“对,‘滚动得灵巧’,合着台词的语尾,电车轰然驶过,剧中人听到噪音,眯细着眼睛。就到这儿。”
排练开始,罐头盒里的水拍得不理想,助理导演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将倾斜的罐头盒扶正。这只白桃罐头盒翻转着锯齿状的圆形盖子,呈现出一种非常威严的物象。
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不仅这座市街,即使到山野里,我在拍摄现场也从未感受过“自然”。不论到哪里,摄影机所拍摄的场面,不外乎是满登登的物象的堆积。优美的森林,壮丽的佛寺,这一切都被解体为一个个各别的物体,不管走到哪里,都和垃圾场一样冰冷,或者阴暗,或者光亮,或者沉滞、杂沓,或者成为一种无秩序之物的堆积和难以收拾的混乱的立体。而且,其中总有一种蹩脚的、不合理的东西,犹如垃圾场啤酒瓶的碎片,突然放出光彩。
“排练期间,请不要用脚触及这个东西。”
助理导演说。
“向哪个方向踢呢?”
“这个……”
助理导演一时回答不出。
“向上!不是说好了要向上吗?否则水就洒不出来。好吧,排练开始!”
高浜导演已经焦躁不安了。刚才的废纸又在作祟吧。
排演期间,私营电车有好几次打头上隆隆驶过,听到声音我就眯起双眼,但表情不合导演的意。
“你那不是厌烦的神色,只是一副目眩的表情……不能这样。这样,就会闭上眼睛,不是叫你立即做瞎子,那样不行。眯细眼睛是因为有电车通过。这表情必须同前面的台词发生关联,你把电车给忘啦,电车!”
每逢这种场合,我总是处于一个演员的孤独的中心。但是,我的“角色”如透明的薄膜包裹着我,紧紧保护着我,如同身在坚固的城堡之中。“角色”构成我的精神和肉体的精密的外壳,飘渺如乙醚,遮断了我和现实的联系。即使导演发怒将我狠揍一顿,他的老拳也只能在虚空中游泳,绝不会落到“我”的头上来。这些我都很清楚。这种认识,绝对不是“真正的世界”的认识。
——正式排练之后进入正式拍摄,一切都与电车有关,而且,因为我背向电车,这是最难掌握住时机的演技。从排练期间开始,我屡屡注意电车从对面铁桥到头顶上声音的变化,捕捉最佳时机。
“下一班电车是几点?”
“三点十八分。到达J车站是十八分,通过铁桥的时刻是十六分三十秒。”
“好,电车一通过铁桥,同时开始正式拍摄。”
导演说道,助理导演用广播喇叭请群众保持安静。
“马上就要正式拍摄,请大家安静。”
加代捧着手镜走过来,那粗劣的黑裤子勉强包裹着肥硕的大腿和腰部,布满了横向的疙皱。我要过来手镜,倏忽瞅了一眼,又还给了她。加代又用检点衣服的眼神,朝我的脸上瞟了一下。
电车映着五月和暖的阳光,从远方小小地奔驰而来,头顶上的铁轨发出微微震动的声响。
“开拍准备!”
导演一声呼喊,助理导演打开用粉笔标示了第十八段第六场的场记板,守在摄影机前,做好了准备。
附近铁桥上响起电车的轰鸣。
“开始!”
胶卷盘开始发出喷发蒸汽一般转动的响声。场记板“咔嚓”一声合上了。
一次又一次,预先设想的时间流逝过去了。自己被摄入镜头,胶片旋转的时间,如今对于我,一天中有十几回,但其中只有一部分时间像清冽的小溪在流淌,我可以在这种柔滑的时间溪流中游泳。在那里,我的身子获得了浮力,即使步行于同一地面也和普通的步行完全不一样。我已经溶化于具有一定节奏的时间,按照一一预定的行动而行动。此种行动犹如水中的藻类,由对面流来,缠绕着我的身体,似乎又要继续流去。同这种时间相比,人生的时间不过是一条破烂不堪的古老丝带。
如今,我完全被人观看,我的王权处于“被观看”之中。我由此而获得统治,比起此种形式的统治,观众的统治全然是次要的。
神社鹅卵石般的无数只眼睛聚集在我的周围。这些眼睛收敛于同一处所,结合成为“我”这一影像。由此开始,我以一副流氓无赖的姿态,成为辉映于蓝天之上的权杖般光彩绚烂的幻影。
并且,这种幻影本身忙于演技事业。台词、行动、接触小道具、身体的方向因台词处于哪个地方而改变……所有这些细节工作压缩在几十秒之内,我必须由此及彼,像穿花蝴蝶一般,轻盈而自然地逐一转移下去。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想起小学一年级学生的智力测验。
“这样吧,拿着这本书,走到那张桌子旁边,打开抽屉,把书放进去,再拿起桌上的文镇和帽子,将帽子挂在钉子上,只拿着文镇回来。能做到吗?”
——我的鞋子的尖端,自然地踢起那只罐头盒,带着一声哀鸣。碰巧,积水如焰火一般四处飞溅。摄影机随着上旋,由俯视角度转为仰视角度。我眼瞅着这一动作,浑身像充电一般,要为这一个镜头制作表情。就是说,要制造“嘁”这种舌爆音发出前的表情。
台词不可说得太快。由于拍外景时会一时头脑发热,不免滔滔不绝起来,到了后期录音阶段,就要大吃苦头了。
“嘁,连一片废纸都比我滚动得灵巧!”
我带着“空虚的眼神”到这里说完了台词,自以为很成功,这时刚好电车在头顶上像骤雨一般洒下来一阵钢铁的巨响。在眯细眼睛之前,我打算抬起眼角稍微瞟一下电车,而且我这样做了。接着,眼角稍微用力,眯起眼睛。
“停止!”
高浜导演喊了一声。
“OK!”
过了一会儿,他说。高浜导演几乎是自言自语说出这个极为不景气的OK的,周围的人都很清楚,他所嘀咕出来的OK这个词语的内里,含有多种多样的意义。今天这个OK,至少使人觉得,不是那么极不情愿说出来的。
“刚才这场很成功,剩下还有两场,要喝茶吗?”
加代递过来热水瓶,光洁的热水瓶映满了看热闹的群众的脸。加代顺势拔去塞子,红茶立即冒出热气,瓶口周围金属表面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我对刚才一场戏的自信,也忽然变得渺茫起来。
“那一场拍得挺好嘛,”加代故意无神经地接着说,“电车驶来眯细眼睛的时候,表演得太棒啦!那才真叫OK哩!”
“还剩两场吧?”
下边还有夜间拍摄,每天一到这个时辰,我就困得厉害,感到身子就要散架了。
“水野君,请签个名。”
人群中有两三位姑娘喊叫着。我朝那里一看,她们一起笑着对我挥手。
“朝这里看!”
“再朝这里看!”
别的姑娘喊道。我疲惫不堪,对女人们的声音很是厌烦,感觉就像兜头浇了一桶菜油。要是能把这些女人像佛珠一样全都穿成串儿,扔到火葬场去,那该有多痛快!但是因为死后还会继续看到我,所以应该预先把她们的眼睛挖掉。
“还剩两场吧?”
我最后打了个大哈欠。
“啊呀,打哈欠啦!”
姑娘说道。
这场摄影中担当配角的深井练子及早回家了,剩下的两场都是我一个人的戏。为了有事急忙赶回去的她,她和我的戏集中在上午拍摄。
因此,紧接刚才的那一场,练子出场时说的“一个人在嘀咕着什么”这出戏,已经在上午拍完了。虽然仅是几个小时前的事,可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变得遥远而稀薄了。
二
加代喜欢整理影迷的信件,她很热心,有时发现一封奇特的信,就大声地念给我听,所以工作很不安心。这些都是变态性欲者或未亡人的来信,有一位寡妇详尽记述了同我发生性幻想的情况,一位中年男子热衷于搜求我的内裤。
她要是整理影迷的来信累了,就为我的座谈会考虑初恋的故事。因为每家杂志都刊登同一种初恋故事太没意思,加代认为必须在七岁、十岁、十五岁、十七岁分别编一则初恋故事。当然这也要参照宣传部的意见,这些都必须是可爱而清纯的爱情故事。
我自己还必须编造打架的故事。少年时代的我,人很老实,一直埋头于绘画,从来没跟别人打过架。别人爱赌博,我只爱蓝天,别人爱看印在光洁的扑克牌上的金箔,而我却喜欢观看辉映于树木绿叶上的金色的夕阳。现在想想,我热爱自然是错误的。热爱自然是腐败的人的一种趣味,我对此浑然不觉,于是毁了我的少年时代。
……这个时间,是一天中睡前仅有的休息的时间。我洗完澡,裹着毛巾浴衣,躺在窗边的沙发上,听着深夜放送的爵士音乐,加代坐在摆满影迷信件的地板中央,我不断同她交谈几句。
加代突然直起身子,滑到躺着的我的身边来。
“今夜跟谁睡?不同朱雀夏子啃啃嘴巴子吗?”
“来吧。”
于是,加代和我演了一场曾经同某位大明星合作过的吻戏。这场戏一由加代来演,纯粹成了滑稽剧。加代模仿夏子壮丽的鼻子,用力撑开低扁的鼻孔,做梦般地半张着嘴,露着闪光的银齿,下唇微微颤动,不知从哪方伸过一只手来,抚摸着我的后脑勺,三次凑近嘴唇,三次又都犹豫不决,最后仅仅闭上假睫毛,望着自己的鼻尖儿,磁石般“呱嗒”一声贴上我的嘴唇。
“好厉害呀。”
紧接着,我们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笑起来了。
“这回再演一次八幡操吧。”
“好的。”
这是一位最近同我合作演出的当红年轻女星。
加代一只手分开不多的长发,走过来,跪在沙发旁边,两手捂住脸,颤动着肩膀,好不容易下决心闭着眼,露出一副脸来,嘟起嘴唇,颤动着眼皮,喘着气,等待着我的接吻。我只得伸长着脖子,来了个草率的吻。这时,“阿操”歪着脖颈,两手挽着我的脖颈,深深吸住我的嘴唇。
“装正经!”
紧接着,我们又齐声笑了起来。
一想,明天正是我二十四岁的生日。
“请帖已经发出去了吧?”
我问。阔别已久的大学同学都想在我的生日这天见见面,所以邀请了十多个人来家里聚会。
“当然发出了。大家也回话了,都说要来。你妈妈今晚就着手准备饭菜。不过,你明天晚上要拍戏,到时能赶回家吗?”
“这你就甭管啦。”
这事儿我全清楚。
第二天下午,知道确实晚上要拍戏,我没有叮嘱加代,要她转告家里很晚才能回去。如果等待我归去是宴会的一部分,那么我的不在场本身也应是宴会的一部分,不是吗?明星这样的人,对这种场合,还是经常缺席为好。不论什么样的人情场面都一概不出席,那才真正像个明星呢。不在,是明星的特质。明星的在与不在,为这样的场合带来不绝的闪光的悬念。真正的明星是决不会到场的。到场的肯定都是二流的没名气的家伙。今天晚上,我也只能等大家散去,瞥一眼餐桌上小盘里吃剩下来的残羹冷炙,知道大家确实酒足饭饱、满意而归之后,登上二楼立即钻进被窝了事。
我必须让更多的人守在门口白白等待着。我是一辆永远等不来的汽车。这是一辆闪闪发光的大新车,从遥远的夜的彼方行驶过来。这辆没有实体的新车,坚固得出奇,外皮包着一层比空气还轻的金属做甲胄,刚由重叠的夜的深处的深处,驶出中心部幽暗的车库。汽车一阵疾驰,几乎浮出地面,银色的颤音震荡着大气,夜间阴湿的树木向后披靡,车身周围追逐而来的夜鸟发出尖叫,白色墓标般的成排的交通标识次第被砍倒,每条道路上的加油站腾起火焰,汽车将这些细小的团团火灾,点点留在夜的平原的背后……但是,决不到达现场。
这天傍晚的拍摄发生一件罕见的事情,想不到这件事差点儿闹成仿佛是故意制造的悲剧。我把这种事儿看成是同我的生日极为符合的事件。
高浜剧组进入第三摄影棚。第三摄影棚场内,被场外繁华街上的外景装置占据了。
当时,我拍的戏是第六十五段第九场。
深井练子担当的角色是这座城镇西服裁缝店的女裁缝,她的哥哥是黑社会,被杀害了。练子憎恶黑社会的成员,她的哥哥是我重要的铁哥儿们,我出狱之后听到他的死,决心为他报仇。练子发现了出狱的我,正要跟我打招呼。这就是前边说的那场戏。
我请练子帮助我一起报仇,练子憎恶黑社会,对这种报仇的想法十分蔑视。这期间,我爱上了练子,而练子却一次次严厉拒绝我的求爱,其缘由来自她对黑社会的厌恶。她虽然有这种想法,但实际上,练子内心也是爱我的,不过,她怀疑我是以复仇为手段,借此表达虚假的爱情,这才是她严厉拒绝的真正原因。
我终于查清楚了仇人的所在,决心独自一人舍命扳倒仇敌。我来到练子的裁缝店向她辞行,练子打烊之后正在收拾店面。我想同她吻别,她严词拒绝,“你想死就去死吧!”将我赶了出去。我怀里揣着匕首,独自赴死。反正练子会立刻追上来阻止我,我一人独自走出裁缝店。这就是六十五段第九场的内容。
这一类故事的电影不计其数,只要介绍一下情节,就仿佛觉得看过两三次了。但是,不论我反复扮演过多少次,这类故事所包含的永恒的凡庸,都使我很喜欢。黑社会对于死所特有的单纯的、孤注一掷的见解,隐含真情、半推半就的可爱的女子,这一切都负荷着深刻的卑小而庸俗的独特的诗。凡庸一旦稍稍逸脱便倏忽失落的诗,蕴含于这类故事之中。天才是祸水。此种诗绝不能被意识到,只是在被忽略的时候才放散着馨香。而且,大多数电影都很优秀,但都忽略了一切,只是描写:<blockquote>
夜雾里绿色的路灯,
离别时关切的眼瞳。</blockquote>
这种凡庸而卑俗的诗,谁都会觉得是用言语无可置换的俨然的存在。人们允许这种诗的存在,因为这些诗千篇一律、纤弱无力,似蜉蝣一般短命。但是,唯有这些诗才注定能获得永生,俗恶不尽诗亦不尽。就像附着在鲨鱼肚子上的印鱼,这种诗都永远附着在公式化诗歌的肚子上巡游。它是创造的影子,独创的排泄物,天才拖曳的肉体。正因为廉价,所以才散放出白铁皮屋顶恩宠的光辉。正因为浅薄才具有悲剧的迅速,以及只供不分青红皂白的人观看的绵密而细致的美丽与哀切,还有愚昧的行动所酿造的晚霞般俗恶的抒情……它被这些东西所护卫,并忠实地服从这些规约。对于此种故事,我非常喜爱。
……我打开裁缝店遮蔽着帷幕的大门,回头微微瞥了一眼抑或即将永别的女子。她也许看到了我的表情。我一边摸着插在上衣里边的匕首,一边走向没有一个行人的横街……
摄影机就在我的背后。排演很简单,只要将手放在门框上调节好位置即可。
“开始!”
高浜导演在背后喊道。场记板响了,铃声也响了。一旦听到正式开拍的命令,众多的人同时行动起来,整个摄影棚内鸦雀无声。
打个比方说,就像猝然猛醒过来,又随即沉入迷梦中的虚构的时间,如河水一般潺然流淌。
我向那位女子投去离别的一瞥之后,倚着敞开的门框,背对着摄影机。此时,摄影机暂时静止地映照着我的背影和夜间的街道,我一走出门外,摄影机就会从木制轨道上滑行过来,追拍我独自离去的身姿。
……我的后背正对着摄影机的镜头。
这时候,奇异的风景在我眼前展开。
一种未曾预料的风景,确确实实映入殊死的男人的眼里。这是久住的繁华街的夜景,闹不清究竟是哪座城镇,也不知这座城镇从哪里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但不论如何,这是地道的永别的街的夜景,不可能是任何别的东西。
街上静寂无声,不见一个行人,三条弯曲的小路出口朝向这里,各处种植着瘦弱的杨柳,房舍拥塞,家家高低不平的屋顶,闪耀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意想不到的屋脊后面的小窗,漏泄着灯光,电线杆上破碎的电影广告也忽明忽灭地映着红色的光亮。
霓虹灯辉煌耀眼,饭铺的大红灯笼纹丝不动,酒吧黝黑的大门也郑重其事地紧闭着,咖啡馆透明的门扉内,橡胶树的影子枝叶低垂。一家歇业的店铺窗帘上边,可以窥见梳妆台上友禅染的红色台罩。
这座城镇为何如此一派寂静?居民们为何如此悄无声息?邻近楼上“丽都”两个绿色的文字,不断浸染着我家灰黑的庇檐,一味地灭了又绿,绿了又灭。租赁房屋的中介公司的玻璃内侧贴满了交易的广告,为何那般微妙地污秽?粗制滥造、木板松动的大门,为何那般微妙地歪斜着,不堪收拾?
我只能认为,这是瞬间里,此类过于纯粹的风景映入即将赴死的男人眼睛里的缘故。这种风景如回想一般完美,如回想一般寂寥而落寞,同时又静寂无声,绚烂辉煌。这明显是我临死前所见的图景,苏醒的记忆同未来切实的幻影即将结合在一起。我怀着不可再度见到的感情深深凝视着种种霓虹灯光,所以,它已经不是道具,而是真正的现实的风景,是我记忆积累中的风景。
仅仅一两年的电影生活中,我未曾有过这样的经历。这座城镇是完全没有内侧,只有表面的仿造品,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有如此完全忘却过。
我用手摸了摸上衣里边的匕首,出了裁缝店,向大街上跨出了一步,摄影机在我背后沿着木轨无声地滑来。我对自己能够跨入记忆中已经变成现实的街道,甚感惊奇。用相反的比喻,就好像整个身子轻易进入眼前一幅风景画之中。
走着走着,我已穿过这条小小繁华街的一片空地,来到对面的电车线路上。电车正从这里驶过,远方是更加广大的城镇、港口、海洋。毫无疑问,大海的对面又有无数外国的港口和都市,存在于这条自然的延长线上。
然而,对这片土地的感觉,突然遇到弄不清是有是无的明证时,我已经几乎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前方酒吧的黑色大门打开了,走出一位穿着浅绿色夜礼服的美丽的少女。
在那种虚构的时间里,只该发生预定的事件。我的未来虽然有限,但我详细知道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事情的细目,我忠实按照这样的细目控制着这段时间,就像驾驶汽车沿着崎岖的小道行驶一般……可是预定的计划中,全然没有这位女子出现。
女子在门口樱唇微启,嫣然一笑,脸色显得十分苍白,不知是因为化妆,还是因为沐浴在房檐下霓虹灯光里的缘故。鼻子、眉毛一片模糊,只能看到悲戚的眼睛和小巧的朱唇。透过衣服可以看到苗条的小型体格上轮廓清晰的胸脯。乌黑的头发消融在檐下的黑暗之中。这一瞬间,我全然忘却了自己的搭档,一心恋上了对我秋波一闪的年轻美女。
随同女子的出现,这座城镇的现实性完全显现出来了。我不再怀疑,自己已经走向别一个次元,来到现实的风景中央。霓虹灯、灯笼、招牌、柳树、电线杆以及中介公司,这些也都是真实的。过去,这一切都伪装成赝品,如今都迅速从梦中醒来。再过十多个小时,朝日就会照耀这些风景,低矮的屋檐之间,确实已升起鲜丽的太阳。
——女人急速走近,摊开两手。
接着,她用哀切的腔调大声呼唤我的名字。
“水野君!”
这是我的姓名,不是我角色的名字。我感到,那女子摊开的手臂,碰到我的身体,将我紧紧抱住了……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可怕的怒吼和叱骂。
“停止!”
高浜导演尖起嗓子喊道。人们一边叫骂,一边向我和女子周围聚集。不久,街上各个外景地的众多群众演员都惊恐地伸出头来。有的人用力打开中介公司的玻璃门,有的人从低矮的窗户里跳出来。
摄影棚顶端脚手架上负责照明的人员,也有几个向这边窥视。
加代立即靠近我的身边。
“你是谁?你是什么人?你一来把我们全打乱啦!”
助理导演一把抓住年轻女子礼服的前胸,那女子冷笑着,没有回答。
一位年老的群众演员说出了真相。女子是一年前进团的新人,为了发泄轮不上角色的不满,很快糟蹋了身子,染上一种未知的病毒,患上了神经衰弱症。她突发奇想,打算以特立独行而出名,一心要做水野丰的搭档,所以才表现出这般反常的行为来。
可是,这件事最后并没有给她处罚,也没有开除她。这种在电影界颇为滑稽的事件,我实在不愿意再提起,谁知一时感到十分恼火的导演,在看到女子出现的当儿,突然产生了灵感。
他构思了一个新的情节,给那个疯女子派了个角色:那女子突然莫名其妙地跑到即将赴死的我的面前,抱住我不放,结果被从裁缝店出来的练子一眼看到,她醋意大发,立即奔到我面前加以制止。
“这不成了一出喜剧了吗?”
首席助理导演说,看到高浜导演默默斜睨了他一下,于是不再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
导演问她姓名。
“浅野百合。”
百合获得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角色,使得那些整日疲惫不堪、只能跟着跑龙套的群众演员,对她冷眼相加,又不敢明显表示不满,只得嘀咕着离开百合的身边。
很快开始彩排了。
百合很紧张,浑身缩成一团,手脚像是被黏胶粘住了。我对于在这种场合跑出来的角色,已经收回了冷淡的目光。百合的肉体不再像刚才那样流水般地自由运动,她那昙花一现的充满青春活力的现实感,从此泯灭了。感情干涸,全身出冷汗,胴体颤栗,双腿发抖,就连两三步也不能走。
彩排反复了多次,简直不成体统,这情景人人看在眼里。高浜导演露骨地咂了一下舌头,告诉大家,不用百合了,还是恢复原来的计划。演员部部长听到这个突发事件,跟着摄影所所长来了。部长前来观看百合的表演,我很明白他的意思,他一定在想:
“那女子叫人头疼,要是演得好,不就麻烦了吗?”
结果百合演得一塌糊涂,部长这才放心。于是,百合仿佛被两个警察逮捕似的,夹在所长和部长之间走出了摄影棚。她临走时是一副真正的苍白的面孔,对我投过来告别的一瞥,我没有理睬。
所长立即拍板,决定解雇百合,但是她在群众演员组一味消磨时间,不肯回家。那天晚上,夜间拍戏十点钟结束,我回到演员部时,那里的人们议论纷纷。原来,百合躲进一位女星化妆室,服毒自杀了。
我没有脱戏装,也没有清面,迅速跑进那间个人化妆室。专门喜欢看热闹的加代,在走廊里比我跑得更快。
百合吞了苯海拉明,群众演员中的几个大汉,将百合的身子横放在长椅上,等着医生的到来。
百合的妆化得很浓,紧闭双眼的面孔,看起来不像濒于死亡的人的表情。男人们只能围在她那一副神态安然的身子周围打转转。平日里互相仇视的男人们,在这具濒死的女子的躯体旁,却显得融洽友好。或许可以说,这其中飘荡着一种色情的和悦的空气。
医生带着一位护士来了。此时,所长立即提出一个合乎所长身份的问题。
“还有救吗?”
青年医生立即翻开眼睑,验一验脉搏。
“有救。”
他随便应了一句。
我想,要开始洗胃了,于是避开身子。
“要注射了,站在那里的男士们,请过来两三位,按住她的手和脚。要花大力气啊!”
医生说。几个男演员互相交换了一下卑琐的目光,他们微笑着摁住了百合的手脚。
医生向静脉注射生理盐水,不久,百合的身体像蛇蜕皮一般开始蠕动,眼见着越来越剧烈了。她那泛白的喉咙里第一次发出痛苦的喘息。
“疼……疼死啦!”
加代抬眼看看我的脸,嘴边倏忽一笑,接着就像忘掉我的存在似的,一直注视着醒过来的女子的身体。
百合的胸脯翻转了一下,眼看就要露出乳房。她迅即挥动左臂,打飞了医生手中的注射器。
“摁住手腕子,用力!”
身穿运动服的男演员跪在地板上,按住了百合的腕子。他高耸双肩,由此可见,百合的力气有多大。
试了好几次,注射器都被她打掉了,于是只得使注射器逐渐增加高度。“疼呀,疼呀!”孩子般懒散的喊叫……这一切都很自然,百合从先前被捆绑式的僵硬的动作中再次苏醒过来,仿佛恢复了从摄影棚跑出来的自由自在的现实感。细想想,眼前的服毒不是死,彩排时那僵直的演技才是她的死。终于,医生罢手了,他将注射针尖儿移到手背,刺了一下。百合涂着指甲油的纤纤素手,皮肤下细薄的肌肉露出一丝震颤。那里流出一缕细细的鲜血,她的呻吟越来越高,自然的喊叫,紧咬着的致密而洁白的牙齿……百合让人看到了这一切!完全无遮拦的显示,对世上展露了不知羞耻的表情……而且,她再次在这种华丽的耻辱中苏醒过来了。
加代目光炯炯,微微闪露着那银亮的门齿,目不转睛地望着百合醉酒般辗转反侧的身子。
……当天夜里,加代在我床上所干的事,要是别人,谁也不会原谅她的。不过,我倒是心平气和地原谅了她。
“那个叫浅野百合的,长得真漂亮。正因为漂亮,所以当不了明星。”
加代仰面躺在微暗的床上,她说话的语尾就像唱歌一般。
“你看看这个,怎么样?看看嘛。”
加代说道。
我从那躺着的沙发椅上微微折起身子,朝加代那里望去。
加代闭着眼睛,显出一副奇怪的样子,僵直地躺在那里。随后,她像小鸽子一样发出呻吟。接着,呻吟声逐渐加大,听到她喊叫“好疼”。同时,她的身子由细波荡漾变作巨浪翻滚,又是一声“好疼”,左臂在空中用力挥舞。她呻吟时口角内闪现着那两颗银齿,从那银光一闪之中,可以看见她仿佛正在微笑。她的笑终于变成了真正的笑。
“好疼呀,好疼呀!”
她头发蓬乱,手在胸脯乱抓乱揪,宛如履行某种仪式一般热心地表演着。开始时她间或地笑上一阵子,到后来,她笑得简直止不住了。
“啊,真可笑!啊,真可笑!”
加代终于折起身子,震颤着肩膀笑个不停,接着又仰面躺下,开始“好疼呀”的喊叫。
加代付出全部精力的狂笑,总有某种东西打动我的心。加代一边笑,一边逐渐升上自身的至高点。她不会被任何悲剧欺骗,就像买西瓜先用指头弹一弹一样,不管看到多么悲惨的场面,她都首先用指尖儿叩叩这种苦恼,掂量一番……加代全身心投入地执行这一信条。她的狂笑可以使得方圆十里之内的草木枯萎,其效能可以使得鲜红的野草莓全部腐烂变质。
看着看着,我被加代吸引了,也跟着一起狂笑起来。我笑得淌出了眼泪。我说道:
“算了吧,算了吧。”
但加代决不肯停止,我的身子横卧在她起伏的身子上。加代的笑声,就像平底锅淋上了油,在我的胸脯下面噼噼啪啪地飞溅……
第二天早晨,宣传部忽然将这起自杀未遂事件定性为浪漫的恋爱事件。这位群众演员中的女子,因思恋我而发狂,一头闯进了拍摄现场,绝望之余选择了自杀,在我的援救下,保住了性命。她把这当成一生美好的回忆,永远离开了电影界。报社记者问起这桩事,我做了下面的回答。
“这女子当然是初次见面,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出于同在一个单位供职的友情,我救了她一条命。当海里有人就要淹死的时候,难道你先看清楚她是不是美人才肯跳海救助吗?”
三
“被展示”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世上的人不管如何说明都白费力气。其实,“被展示”就是我们这种人的特质,因为我们被社会挤压出来,变成了世外的人。
打从出了浅野百合自杀未遂事件之后,我把其他事情很快忘掉了。百合注射盐水苏醒过来的种种表情,种种姿态,一次次清晰地浮现在我脑子里。闯到摄影机前的百合,距离“被展示”还很遥远;然而,一边叫喊“疼呀,疼呀”,一边扭曲着身子的百合,却在灿然地“被展示”上完全获得了成功。
这种成功是百分之百的成功,谁也挑不出毛病的成功。男人们流着大汗,使劲摁住她的强健的四肢,一边用力,一边死死盯望着她那微微颤动的白嫩的大腿,渐渐失去反弹的力量。周围的男人们从她翕动的鼻翼到半张着的嘴唇之间闪光的舌尖儿,不分巨细,看个一清二楚。他们仿佛背负一种义务,被迫查看了她身子的各个角落。
她的肉体处于被展示的最佳状态。这是因为那双装饰着假睫毛的眼睛顽强地紧闭着,意识依然沉迷于昏睡之中。是的,她的意识尚处于晦暗的海底,只有肉体最先浮现出来,强烈的光线照亮她身体的各个部分。百合疼痛的喊叫是发自心底的声音,不是对外界的呼唤,更不是同谁对话。她那抽掉意识的纯粹的存在,纯粹的肉体,将赤裸的生命的跃动,鲜明地展现出来了……
我很想实地见习一下她当时的表现,作为演员,那才是朝思暮想的最幸福的状态。而这种理想,竟然被为人所不齿的群众演员中的女人出色地实现了!而我对这些却茫然不知。
昨天的读者来信中,一位少女向我袒露,她看到我的照片之后,每天夜里都进行自慰。加代又把这封信仔细地给我读了一遍。
我躺在沙发椅上,一边听,一边梦想着少女身上未熟的部分。
我感到那位少女独自在谁也看不见的房子里织布,她那纤细的手指像梭子一般动作机敏,那可是女人们徒劳、无害而可爱的手工活儿啊!那是一门细致而精巧的手艺,一边发出惆怅而熟练的声音,一边织造出小手帕大小的方块儿。那是专心致志的少女的姿态。
尽管如此,少女决不梦想着什么,她意识清醒,小心翼翼地织造着。这一点可以肯定。
她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照片上的我也绝不会“看见”。
然而,我却被热烈地展示!
男女二人如此匹配,实际上成就了一种纯粹而永恒的交合,然而,两人都不在现场。也许是在一个阒无人迹的广场上,在正午的阳光下,我和少女都不知不觉地在干着那件事情,成就着那件事情吧……
——不管怎么说,比起躺在身边的女子,我确实更加喜欢那位自慰的女子。我认为这才是一出真正的爱情剧。
公司方面打算将这部作品拍成彩色宽银幕大片,但工作日却只给了二十五天。每天延长到夜间的拍戏依然强行继续下去。我每日过着这样的生活:早晨七点前起床,进入场景,夜里十一点多回家。即使这样,时间还是不够,曾经连续三天深夜拍戏,彻夜不眠。其间,杂志社的座谈会、摄影照相和采访排得满满的。宣传部将新闻记者采访安排在吃午饭的时间,所以我几乎不能安安稳稳吃上一顿午饭。昨天,我小便发红,谁也没有告诉。
拍戏的空隙,我在摄影棚外沐浴着明朗的阳光随便溜达,突然,所长拍了我的肩膀。
“你的人气陡然上升,今后每月必须拍一部戏。”
“知道啦,我一定努力。”
“听说社长每次去花街柳巷的时候,必定带着你的照片到处散发,他想看看艺伎们的反应。据社长说,各行各业的女性中,当数艺伎最自以为是,也最为诚实。‘艺伎绝不撒谎。’这是社长的信念。奇怪,他竟然有这样的信念。这个先不说了,听说拿着你的照片一到那里,她们你争我夺,吵吵闹闹。社长看了大笑,他说那简直就像古代的豪客撒银子,心里乐滋滋的。”
“是吗?”
“艺伎也是一种精神支柱。”
社长这个人,实在是一位乐天派的公子哥儿,他的这番坦率的言谈就是最近的事情。
这样的晴天很少见,尽管有幸碰上一部外景很少的电影,但从五月里每日都是接连不断的梅雨天气。摄影棚内郁闷难熬,似乎要长霉了。
……拍完那场赴死报仇的戏之后,依然继续着这样的情节。当然,后面有几场戏,为了照顾演员的计划,早已提前拍完了。
我告别练子,出了裁缝店,走在估计不会再见到的繁华街的灯火之中。练子这才发现自己深深爱着我,追我而来。她缠着我倾诉衷肠,劝我停止报仇,我终于认输了,将原来的计划延长到明日,当晚同练子开始表演一场“激烈的爱的拥抱”,两人好似干柴遇烈火。
谁知,第二天早晨,我听说那个头号仇敌在一次偶然的车祸中死了。没等我下手,这个仇人就死了,看起来本该庆幸,练子也是这个意思。但是,我却把练子看作夺取我人生目标的女子,对练子憎恶起来。我同她一夜交欢之后,舍弃了练子,在上野车站看上一位出奔的姑娘,诱惑了她,此后极力将她培养成一个街头拉客的野鸡。这时,练子又找我来了……
——今天午前的一组镜头,是我和出奔的姑娘在上野附近一间脏污的小旅馆里睡觉。大家都认为,这十五个场景大概要延迟到下午才能拍完。
照明组的权君是预想事情发展的能人。
“今天是拍这组戏的第一天,不论怎么赶早,午前要拍完看来很勉强。”
高浜最善于选场拍戏,比如一出戏中,五场、八场和十场,摄影机都在同一个位置方向,那么,可以从中抽出这三场戏连着拍摄。更有甚者,他还若无其事地进行“戏中选戏”,比如六十段和数日之后的七十五段同一场景时,或者六十段中的八场和七十五段中的五场,摄影机的位置方向相同,因而可以连续拍摄。这样一来,出场人物相同,不熟悉的人就会产生错觉。我们虽然在同一场所,但必须乘着时光机器立即飞向未来,又立即飞回过去,接着再回到未来。自己在心中不断调整先后场次的时间。
为了提高效率和节约时间,这种被强制执行的手段,习惯之后就会尝到一种不负责任的趣味性。例如,眼下我刚刚受伤,正在疼痛中煎熬,到了下一场,完全恢复了健康。接着再下一场,又必须在新的伤疼中受到痛苦的折磨。
一旦熟悉了这样的习惯,对于现实中绝不回返的、以相同的速度流逝的时光,反而觉得平淡无奇了。例如,现在我看到一位女子,忽然我又不在同这位女子同床共寝的时间带里,那多没意思。假若我玩厌了她之后,又能回到和女子相会前的自由的时间里,自由自在,飞来飞去,那该多好。否则就是不合理的。
一个难得的空闲的午后,我去银座买东西。人们为了看我,挤作一团。我被他们围在中间,看到一个人想偷窃袖扣而遭到警察逮捕。这真像做梦一般,明星和窃贼,都是稀奇的人物,在大家所信赖的现实中划开了一道口子,引起世人广泛的注意。那位窃贼是个龌龊的中年男子,而我是个二十三岁的光辉的青年。人们呼喊着抓住了窃贼,这时,我不由朝他望望,对方一边挣扎,一边回看了我一眼。
这时,我猛然感到,我同那中年男子一道儿,从现实中,从摆满五颜六色商品的店内,从嘈杂的人声里,被挤压出来了。导演凭借一副看不见的灵活的手,进行着选戏的工作,就像一手撕开的玫瑰花一样,向我展示着被撕开的世界的内部。
那位窃贼男子,正是二十年后的我!当那人将手伸向镶宝石金袖扣的瞬间,现实的某个地方崩塌了,我和他交换了位置。于是,一对镜头同时进行拍摄,那男子开始扮演我了。
“给您添麻烦啦。”
那男子被带走之后,店员向我郑重表达歉意。
“在店里头买东西,人群太拥挤,会给您带来诸多不便。还是到里面楼上休息一下,那里虽说不太洁净,但可以在那里慢慢观看。”
于是,我穿过堆积如山的纸箱子,登上又窄又陡的楼梯,被领到杂乱无章的办公室,坐在椅子上。我想选购一条领带,老板亲自拿来美国和德国以及意大利制造的细长的社交领带给我观看。女店员端茶进来,请我签名。签完名,她退去了。老板说了声“请慢用”,就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一个人待在众多的领带之间。
来到这里,远离银座杂沓的市声,隔着窗户传来酒吧的音乐,在那里跳舞的人们仿佛是遥远的另一世界的人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房内墙壁上的镜子,斜斜地映照着我的脸。我很在乎镜子,只要房间内某个地方有镜子,我就感到那镜子正热心地凝视着我。这座小小的杂乱的房间,仿佛是将银座这只麻袋翻个个儿一般。
其间,我又恢复了刚才奇妙的“互换”的感觉。我的手指慢慢触摸交织着银丝的德国产朴素的灰色社交领带,让它在手指之间不住卷绕着……镜子中我的歪斜的脸孔,全神贯注环视着屋里的各个角落。
然而,老板再次进来的时候,我又把一度塞进口袋的领带,干净利索地放回到原来的盒子里。因为我知道,即使自己干了这种事儿,也不会有人管我叫罪犯,老板会恭恭敬敬给我呈上一份账单,并向周围的人们宣传我这出商场行窃的恶作剧吧?
我身边新来了三位女演员,都和那个出奔的姑娘一样,一身乡间妇女的盛装。她们逐一遭到我的“陷害”。她们没有闲空儿听我开玩笑,一心一意阅读台本,一边颤抖着身子。
最初,我和A子被呼唤的时候,A子登上二楼道具简陋的楼梯,差点儿一脚踏空摔了下来。
“哎呀,小姐,当心脚下,东京是个可怕的地方啊。”
权君抚摸着A子的腰部说。开始表演床上戏了,照明组人员集中在布景四周,兴奋地开着玩笑,睁大眼睛瞧着。
“把A子横着抱起来,A子反抗,脊背紧贴着墙壁,台词。阿丰不管她,就那么站着,照着A子的肩膀,猛地将她推倒在被子上。A子躺在被子上哭泣,阿丰冷然地向下看着,解掉领带,脱去衬衫,接着是台词。就到这里。”
高浜导演吩咐道。
“好吧,A子假装反抗,实际上已经束手就擒了。”
他又加了一句。
A子表演不太成功,她性急地反复排练,场记板性急地响彻四周。这当儿,我以A子为对象,从容不迫地设计自己的演技。我想,当猛然扯掉领带的时候,再用食指夹住领带的一端,把解下的领带一手甩出去。第三次试镜时我这么一演,导演没说什么,我知道他很满意。
“喂,加代,给我几粒仁丹。”
排演的间歇,我向布景下边的加代招呼道。加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将台本摊在膝头,也不加入剪辑人员和宣传部门的人的闲聊,默默编织着一件浅蓝色毛衣。
“那件毛衣准备送给谁?”
一旦同她开起玩笑,她就摆出认真的面孔,翻了翻一直隐藏着的白眼儿回答。
“自己穿的毛衣,是趁着大减价买的,毛线很便宜。”
从楼上望去,浅蓝的毛线在黝黑而潮湿的地面映射下,看起来十分鲜明。人们带来的雨伞,在门口的泥地上湿漉漉地闪着光亮。
加代特地把毛衣织得很粗。她也许故意编织一件极不合身材,也不合时宜,落后于时代的毛衣吧。而且,到了大家都忘记加代夏季里热心织毛衣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就会在某一天,一边期待着别人的窃笑,一边穿着这件毛衣暗暗躲进布景后面吧?
我洞察了她的这种行为,所以从楼上俯瞰着那件毛衣的浅蓝色时,我就觉得那是加代隐匿着的恶意的色彩。
那确实是夏季的编织活儿。日子一天天接近夏季,其间,她的手指精妙地运动着,她似乎要把自然、季节,连同这个社会上的世俗习惯,暗暗作弄一番。
虽然这么说,但黑暗布景后面的毛衣闪现的一星浅蓝,毕竟是美丽的,看起来像清澄的水洼,像她虚伪的静静的水洼。
我在正式拍摄接吻的戏之前,都有嘴里含着仁丹的习惯。加代知道这一点,所以当我看到加代手拿仁丹飞奔而来的样子,总是暗暗感到高兴。
加代的神情是她的拿手好戏,不管从哪里接触,都感觉不到一丝嫉妒。加代始终是一张定型化的完美的职业面孔,我爱看她的这种面孔。
加代穿着粗劣的裤子,双脚顺着危险的楼梯跑上来,将银色的仁丹盒子伸到我面前。这种小盒子最好装在自己的口袋里,但照我的信条,不管多么微小的东西,一概不装在戏装之内。不论如何扁平的东西,都有可能对动作和服饰的线条带来微妙的影响,更何况动作激烈时仁丹会发出声响来。
我装束严整,精心地打着领带,卷起衬衫袖口,从纸盒里摇出的几粒仁丹,放在掌心里。这些散文式的银色的颗粒,是我职业上的接吻的象征。
但是,下面一场不是接吻戏。我说了一句无可无不可的话。
“我的喉咙管儿有些干。”
“哎呀,那就喝点儿茶吧?”
加代抬眼看了看我,似乎对我的话有些怨气,但转瞬间,她又在自戒决不能在摄影棚里显露出来。看样子,她心中暗暗对我又气又恼。可是,这在我却感到颇有意思。
“下回拍接吻戏前喝茶吧。”
我不怀好意地说。这时,权君正巧从身边穿过。
“嗬,那可真成老夫老妻啦!”
他发话了,所以一切都照原样不变。
导演发出“准备开拍”的声音时,A子已经开始哭了。
听到正式开拍的声音,一直半开玩笑望着床戏排练的照明部的成员,一下子紧张起来,互相高声喊叫开了。为了不使吊在竹竿尖头麦克风的影子留在画面上,为了防止一组光源的设定,造成两重影像映在墙壁上,给人一种虚假的印象,他们忙忙碌碌地调整着灯光。
在即将正式开拍前的吵嚷中,传来人们使劲用双足跺地板的剧烈的声响,宛如马戏团一群急切等待出场的野兽。
“可以开始了吗?照明组。‘还没好呢’,是吧?”
高浜导演严厉的声调夹杂着玩笑,不过,这种蹩脚的玩笑没有引来任何人的笑声。
拍摄现场各个角落腾起的尘埃,经灯光一照犹如散乱的金箔随处飞舞。加代默默走来,将手镜递到我面前。我稍微瞥了一眼,对于化妆感到很满意。转眼之间,利用场间的间歇,又检验了一下表情。
我和A子被关在一家廉价旅社污秽的房子里,墙上贴着醒目的广告,写着:休息二百元,住宿(加早餐)七百元。门口的地板上装饰着汲取海水的博多小偶人,此外,还挂着写有鄙琐幽默短诗的长条诗笺。面积仅有三铺席大的狭小房间被一张床铺填满了,并排放着闪着红蓝光亮的缎子枕头。
A子对年长的我诉说着,请我关照。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胡乱打着许多襞褶的印花布连衣裙,给人的印象仿佛是乡下姑娘拼命模仿服装杂志而缝制成的,很符合A子她那高大的身材。看起来带有一种田园风情。A子一双纤腕素指,不住抚弄着榻榻米,眼睛斜睨着空中,嘴里一个劲儿叨咕着仅有一行字的台词。即便对女人,我也不愿去窥探他人的野心,立即转过了头。
“开始!”
导演大声吼道。助理导演敲了用粉笔写着“七十一段第三场”的场记板,铃声响了,于是,那种虚构的时间又流动起来了。
我斜着抱起了A子,她的身体在我的臂腕里像布丁一般颤栗。
她的挣扎没有什么力量,我用腕力使劲抵住她的反抗,随后腾出了双手。A子的背部紧贴着墙,此处的台词是:
“不,不,不要碰我。”
我的回答是:
“不会,不会,你不要动。”
“停止!”导演带着地面上最大的痛苦喊道,拍摄中断了。“意思完全弄反啦!这样怎么行。正式开拍前是我的责任,一旦开始拍戏,就是演员们的责任了。胶卷可不是不花钱白送啊!”
他发了一通牢骚。A子颤声地道歉:
“对不起。”
我对她并不抱有特别的同情,当我从容有余的时候,我总是放心地站在导演一边。此时,高浜导演的苦恼,远比新人女演员颤栗的声音更加壮大,像交响乐一样轰鸣。小小的挫折打乱了拍戏,对于他来说,就像自己制作的易碎的玻璃城悲惨地瓦解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像个阴郁的罪犯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拼接成了一桩完美犯罪,他在制造这桩命案的过程中,突然天棚上老鼠踢翻了一只铁盒子,发出巨大的声响。这虽然已成为现实,但他坚决否定这种现实,他是一位苛酷的敌手。
哪怕台词出现一点儿差错,演员表情不够充分,他就不得不放弃这一场戏。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饶有兴趣地望着高浜导演那种过分苦恼的表情。这是他将一碗苦汁连同那不生不熟的现实一口气吞下去的表情。这种现实,也就是不理想的片子。
“准备,开拍!”
他又一次吼叫着。
场记板啪嗒一声,铃声响了。摄影棚内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我再一次斜着抱起A子,A子挣脱我的双手,使出浑身力气将脊背紧紧贴在墙壁上。就像撞在偶人上,一瞬间,这种撞击使她白净的下巴颏儿急剧地上扬,又机械地点一下头,就像一件陶器,我听见牙齿“咔嚓”一声合上了。
“不,不,不要碰我。”
她在说出这句台词之前,我用脚尖憋足力气,悄然站立起来,挡住她的去路。摄影机从我和A子的侧面,拍下A子那张充满“期待和恐怖”、一边颤抖一边抬眼望着我的面孔。
我转向镜头,向A子的肩膀用力一按,A子的身子僵硬地斜着倒下,我没有看到这些,觉得仿佛不是按在女人的身子上,而是像作业员按在凝重的、干燥无油的水泵的把柄上。而且,我的腕子的动作必须显得干净、利落,果断有力。
A子倒在床铺上哭作一团(实际上这是不能接受的哭法),舞台变成我一个人的了。我只管按照自己的打算行动好了。
我低头望着哭倒在地的女人的身子,扭动一下嘴角。上半身的演技是允许这样夸张的。我涂着自己唇膏的上下嘴唇湿漉漉的,感到稍有些歪斜地停在恰到好处的地方。然后稍微向上掠一掠头发,运用试拍时早已熟练掌握的一手漂亮的解开领带的方法,那动作不可操之过急,要分作三个阶段,必须通过慢动作,使得松解领带的过程中,充满着饱尝女体快乐的预感。
但是,我的表情不能太像一个恶人。不管哪种时候,都必须保持一个鲜明的美男子的形象,脸上不可剥掉本来的纯洁无垢的面影。我脱去衬衫,动作必须尽可能粗暴而又迅速。接着,我已经感到一副精心打扮的琥珀色强健的胸脯,在摄影机前闪现着光辉。
我在脱掉衬衫右边的袖子的时候开始说台词。
“不要哭啦,我不是很喜欢你吗?”
“停止!”
我的台词一结束,就响起导演的声音,像平时一样,心中极不情愿地闹起了别扭。
“OK!”
导演口中吐出了这个词儿。
四
我在家门口的墙壁上张贴新制作的等身大的招贴画,不知何时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我每天一回家,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我自己。
这部电影的制作即将完成,关于作品的各种招贴画也逐渐准备齐了。例如,等身大的彩色宣传画送来了。这上面的白底上必定印着我一人独自站立的彩照,各地的电影院要把这张宣传画贴在白铁板上,按照我的体形用钢丝锯切割下来,竖立在电影院的入口旁边。刮大风的日子,在远郊的小屋前,我看到栽倒在地的自己的身影,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回的单人独立像穿着一身普通的西装,里面是大红的短袖衫,敞开的前胸闪耀着纯金的骷髅项链。这照例是静像摄影师的杰作,可厌的是,为了突现下肢的修长,还要扬起衣襟从下面仰拍,然后反复进行微妙的修正,特别是面孔,必须获得宣传部的认可才行。我就是如此带着一副绯红的面颊,笑嘻嘻地站在那里的。
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一眼看到自己这般明朗的容颜,多多少少获得些力量。因为我很清楚,我在拍广告画的时候确实很累,这副愉快的笑容,完全是故意装出来的。
翌日早晨,大雾弥天。我在家门口没有等到一直准时前来的签约出租车,正在为迟到感到焦急的时候,雾中走来一群女学生,我被她们团团围住,突然大腿被谁挠了一下。我不由发怒了,于是海军蓝的白线四散着消失在大雾之中。
那天拍最后一场戏,外景预先选在上野的不忍池,因为天气恶劣,改在摄影棚里进行,两天之后再回到外景地。这场戏的内容是,练子死死拉住对她毫无情面的我,为了让我断绝黑社会的工作,她只好对我挑明久久藏在心中的秘密。我们坐在池畔的椅子上,练子谈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原来,我坐牢是因为练子那位她最敬爱的哥哥的密告。这样,那帮因为别的原因杀死她哥哥的家伙,结果却为我报了仇。于是,我从一时糊涂的黑社会工作中愕然醒悟过来,明白了练子对我的一片痴情,我让她乘上小船,划起桨来。她一再给我吃口香糖,有两三次我都执拗地回绝了,最后还是接受下来。当我带着目眩的表情正要咬住口香糖的当儿,池面上出现了小小的结束记号。接着,池畔出现一位便衣警察的背影,他手中藏着一张因为强迫卖淫的罪状而被通缉的我的照片,一直凝视着小船上的两个人。据说他那黑色的脊背如黑云般充满整个画面时,结束记号扩展到最大而终结。我认为这样的结局并不坏。一种主张幸福瞬间即逝的哲学,不论是不幸的人或幸福的人,它都具有使他们获得美好心情的力量。
午休时走进外景地附近的寿司店,正在大口大口吃着寿司的时候,一名高级妇女杂志电影栏目的记者,分开门口看热闹的群众,前来采访我。这位神气十足的戴眼镜的知识妇女,最后叹了口气,冒出一句:
“我以为你很可怜。”
中这种圈套的明星有的是。因为对于憧憬和羡慕早已厌弃,一旦有人同情,就感到获得了理解。不过,我不是这样。我在她面前,乐于扮演一个无知的满足于自己名声的青年。她一离开,在一旁大嚼寿司的加代,用一种非常巧妙的咳嗽方法,向她刚离去的方向喷出两三颗饭粒。
公司已经忙着准备下一部片子了。完成这部电影的第二天起,又要开始下一部电影的拍摄了。
下部电影是反映上流社会悲恋的故事。所长打算叫我了解一下上流社会,结束外景地的拍摄之后,带我参加旧式公卿家所举办的宴会。眼下已经变成酒店的旧御殿,由那里原来的老房东主持,每月举行一次宴会,请那些旧华族和有头面的人物,带着家眷前来出席。
所长对每一位见到的人毕恭毕敬,他把我介绍给他们,可是我从未出席过这种遭人冷遇的集会。谁都摆出一副不知道我的名字的架势,年轻的小姐们都装着没有看过我演的电影。而且,我一被介绍给他们,他们就又立即回到同朋友们的谈话中去。
回来的车子上,所长立即变成一位民主英雄。
“这些破落的华族!这帮家伙在家里一定是把沙丁鱼干当饭吃。电影都是虚构出来的,你用不着以这帮人作参考,只要凭一副清静的好心情演好贵公子就行。”
我一边倾听这番意气风发的演说,一边回忆起刚才所长没有介绍我的职业,只说出我的名字来的时候,有一位美丽的小姐,微微歪着头注视我的情景。那是一种不合乎任何礼仪的表情,假如她真的不知道我的名字,从道理上应该立即抑制住那种歪着脑袋的动作。她那般不很明显而颇为优雅地歪着头的姿势,说明我一定被她精妙地意识到了。她生就一副古代偶人般冷俏而纤巧的鼻官,樱桃小口,仿佛用吸管点注的一滴艳红的胭脂水。
“她那种歪着脑袋的样子,可能是故作姿态吧?”我又换一个角度想。
但是,我决不上她的当。看来,她一定觉得,对于我最具杀伤力的语言就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中这类圈套的明星也有一大批。不过,我是不会的。不认识我,不知道我的名字,就意味着我不存在。爱上一个不存在的男人,没有比这种女人更傲慢的了。自己既然不存在,又以为被人家爱上了,我可不是那样的幻想家。对于我来说,到头来我只有加代。
拍完终场戏之后,每天忙着补拍平时落下的细节以及录音制作,费了不少时辰。值得夸示于人的富有波澜起伏的戏一场也没有。某日,留下的第七段打电话那场戏,集中在一天中拍完。打电话打得我疲惫不堪,摄影机变换各种角度,拍摄一个青年毫无变化地一个人独自打电话的姿势,我被这样的程序折腾得苦不堪言。何况,高浜导演对于这种将铃声和电话机加以特写的陈旧表现手法,也感到厌烦。
一次,我出了摄影棚,走进初夏时节明丽的阳光里。这时候我发现,这座犹如工厂一般无趣的建筑物的对面,所长室所在的那栋楼房的尖塔上,飘扬着公司深蓝色的旗帜。这旗帜无疑是一直飘扬在那里的,只是我第一次才看到。
旗帜在轻柔的风里漫卷自如,忽儿垂挂下来,忽而又急剧地扬起,光影离合,闪烁飘忽,极不安定,眼看就要挣脱旗杆的羁绊,向远方飞翔而去。不知为何,当我看到那面旗帜时,从外表到内心,被无边的寂寥所袭击,真想自杀。这是一种怎样的死法啊!
在正门传达室前,又被一些观众紧紧围住,要求签名留念。我实在累了,连写惯的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了。那些脸皮厚的人,又在别人最先伸过来的签名本上叠放自己的签名本。我胸前的签名本渐次增多,一直高及下巴颏儿。这时,我看到一只将签名本拼命伸到最上边的女人的手,有一半布满了黑色的痦子。顺着那只手臂寻去,原来是一个小头小脸、人高马大的女人。她颇为自豪地将那只长满黑色痦子的手臂,几乎触到我的脸上来了。
我又陷入深深的疲劳,想到了死。要是能死,这一瞬间会感到很舒服。我以为,比起快乐来,尖锐的感觉上的厌恶更能有效地助我死去。我将用自己的双颊抵在道旁死猫的尸体上而死去。
当晚,我面对加代,说出了我的这种莫名其妙的对于死的冲动。
“是呀,要是那样,倒不如跳进这台电扇里死的好啊!”
加代用手指指电扇说。天气闷热,晚上第一次使用了电扇。
“别开玩笑啦。”
我望着那台才买的漂亮的淡绿色电扇说。
不过,我对电扇打着青色漩涡的冷静的旋转抱有好感,它支配着这座小屋的空气,好似那种真正的虚构的时间,可以说,为我创造了最亲切的时光的河流。我身在其中,可以自由呼吸,无所恐惧地谈论死,毫无痛苦地死去。
我躺在沙发椅上,加代总是侧着身子坐在一旁的地板上,闪耀着银齿,痴痴地望着我。
“那么,你的死是很自然的,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没有任何理由……也许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对吗?”
“是的,不需要任何理由。”
我像死尸一般躺在沙发椅上,十指交叉在胸前,略显几分深沉地回答。
“你二十四岁了,美男子,又是人气陡升的电影明星,不会有贫穷的亲戚,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老毛病……死的条件都很齐备。要是死去,也许世界很快就会将你忘却,或者,你虽说不是詹姆斯·迪恩,但你的名声会越来越引起轰动,到你坟墓上献花的人们将会络绎不绝……不论哪种情况,不都是很好吗?”
“是的,两种情况都很好。”
夜间播送的爵士乐,夹杂在房间一部分被电扇缓慢而有规律地搅动的空气中随处飞旋,犹如喧闹的金头苍蝇。我很困倦,弄不清是想睡还是想死。
“我懂了,你想死是非常人性的。你要是死了,我不写悼词,而要发表长篇大论,说服世界能理解你。到那时候,我也可以摘掉‘侍从加代’的假面具了。”
“那真叫人高兴啊,我可以从墓穴里窥看世人惊讶的面孔。”
“不过,”——加代只穿一件衬裙,盘腿坐在地板上,露出雪白的双腿,这是从白天的加代身上,谁也难以想象的肥硕的大腿。她一边揉搓着,一边自言自语,“我只有大腿才是年轻的。”
“可是,”加代改换盘腿而坐的姿势,顺着地板爬过来,靠在沙发椅上,静静抚摸着我只穿一件内裤的大腿。
“只有大腿同你的相称。”
“算啦,我都想死了。”
我撒娇地说。
“当然啦,过着这样的日子,不想死,还会怎么样呢?所以还是死的好。但这只限于事故,偶发的事故,完全不带有你的意志……要是想死这种心情稍微被人发觉了,那还是不死的好。你是否被自己常说的‘认识真正的世界’这种想法所毒害?你不是想把自己当成个人儿吗?这种陈词滥调还是不谈为好。所谓‘真正的世界’,其实很明显,就是希望你死呀。我多半也会这么死的……这才是真正的世界的使命。从这个世界上,清除掉不同于自己认识的东西,使世界变得清洁起来,这也是一种使命啊。
“你为什么活着?这个问题很简单。你的‘外观’百分之百忠实于真正世界的认识,很符合对方的要求。以此为条件,对方才勉强答应为我们保守秘密,决不对任何人说,允许我们热心的虚伪以及对虚伪的信仰。之所以会这样,那是因为对方看得很清楚,那最纯粹的、似乎十分真实的外观,只不过是这种恶劣信仰的产物。
“明星永远是个外观的问题。不过,这种外观是世间‘真正认识’的唯一有形的标本,表现于唯一一种形状的标本。这一点,对方也很明白。即使整个社会也都清楚,认识的泉水最终必须从我们所信仰的虚伪的源泉中汲取。只是这种泉水,必须罩上一层绝对使大家放心的假面具,否则就糟了。这种面具就叫明星啊!
“不过,另一方面,真正的世界不断期望明星的死亡。因为始终罩着同一种面具,泉水总有一天会被人识破。因此,新的假面具是永远需要的。
“对啦,为了永远保持一副新的假面具,可以照我说的去办,按照我的秘密指示,始终认真地诅咒和嘲笑真正的世界,信仰虚伪。对于人的语言,可以一概不去接触。
“从我开始看到你的时候起,就觉得你这个人很有耐心,你这个人……”
加代确实说了这些话,我都听见了。不过,我只模模糊糊听到这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五
今天是入夏以来阳光最酷烈的日子。影片最终完工的一天,正碰上我的小小的节日。按照我向来怪僻的习惯,那天我提早赶到摄影棚,又去了理发店。
加代到宣传部联络工作,我一个人径直向古老小屋似的理发店走去。强烈的朝阳照耀在摄影棚庭院宽广的草地上,留下斑斑驳驳的阴影。一边停驻着几辆外景地巴士,集合着众多的群众演员。
“竹中班现在出发去都内外景地,请有关人员到巴士旁边集合。”
扩音器反复播送着难以听清楚的呼叫。群众演员们穿着盲流的衣衫,一齐朝我这里张望。
我一步一步走在朝阳下面,对站在车边的竹中导演打招呼:
“早上好!”
我对周围的工作人员,也同样高声问候道:
“早上好!”
我一边呼喊,一边望着摄影棚外的森林上面,拖曳着的尚未彻底醒来的迷离的朝霞。
我是一位谦虚、开朗,受到大伙喜爱的明星。照明部的权君走了过来。
“早上好!”
“哎呀,好早啊,外宿的?”
“真过分,请看我的眼睛,这是处男的眼睛啊。”
我故意睁大眼睛给他看。走到理发店前边,我同权君告别了。
我深深坐在理发店破旧的椅子上,白布围裙明亮的反光映满镜面,一旦裹上我的前胸,那位对我的发型心中有数的不爱言语的老爷子,即刻抄起发剪,转到我的背后去了。
我听着“咔嚓,咔嚓”的剪刀的声音,又感到困乏起来。转眼一看,朝阳洒满休息室的椅子,上面胡乱摆放的报纸,显现出新鲜的边角儿。
因为没有别的需要考虑的事情,于是我便想到了加代。
加代眼下应该在宣传部里。加代虽然应该待在那儿,谁又能证明她确实是在那里呢?
为了战胜困倦,思考随之变得朦胧起来。
加代待在宣传部这件事实要是无法确定,果真就能说明加代是确实存在的吗?其实,哪里也不存在加代,不是吗?宣传部没有她,摄影棚没有她,整个人类世界都没有她,不是吗?如果加代的存在只有我才能看到,那么,大家为何都装作能够看见加代呢?不,人们装作能看到加代,说不定是我的错觉吧?因为谁也不把加代当回事儿,所以也都看不见加代,事情难道不是如此吗?
我半睁半合的眼前,剪下的一绺头发,如黑色鸟影一般,“飒——”地飘落下来,模模糊糊,十分暧昧,加代存在的问题,使我大伤脑筋。
……加代如果不存在……假如这是真的,我又怎么能安然存在呢?那么,我也就不会存在了,不是吗?这样一来,如今在这里,在早晨的摄影棚,在理发店的椅子上昏昏欲睡的男人又是谁呢?
想着想着,我似乎沉人昏睡之中。
……
“小仓先生来啦!”
耳畔响起的话音立即将我惊醒,说话的是加代。只见对面隔着的一张椅子坐着一位永恒的美男子、公司的顶梁柱、明星中的明星——小仓爱次郎,两位随员恭恭敬敬伺候着他。
我连忙从椅子上腾地跳起来打招呼。
“先生,早上好!”
“早上好,年纪轻轻,挺能睡的啊。”
他眨巴一下颇带性感的一只眼睛,好意地应合着。
我透过镜子装出不在意地朝那里望去。我不知道他真实的年龄,不过,从无声电影时代就名声远播这一点看,小仓爱次郎确实超过五十岁了。他依然显得貌美无双。男性的刚毅和优柔、自恃和甘美、严峻和抒情……这一切,都集中在他的一张面孔上了。他是跨越好几个时代的女人们梦寐以求的俊男的典型,他是令十五岁到七十岁的全部女性,夜夜在寝床上辗转反侧、饱受梦魇所苦的人物。
然而,如今从朝阳映射的理发店的镜中眺望,小仓爱次郎的罪过历历在目。他是神,他是美的化身,不论干些什么,都不会成为罪犯,只是他犯了一桩大罪——他毕竟上了岁数了!
尚未化妆的肌肤只留下明显的轮廓,失去力量的衰退显而易见。他通过超拔的化妆技术,以及精湛的摄影角度和照明方面的知识,虽然能一时瞒过观众的眼睛,但眼睑下面密布的皱纹,看上去很难掩盖。美丽的大眼睛里自远方漂来暗淡涟漪般的细浊的波纹。嘴角松弛,必须时刻用力绷紧,否则,下唇就显现不出青春的线条。
他的那张脸已经变成安置美丽容颜的黝黑的台座。他只是在那上面,小心翼翼地镶嵌着早已失去的另一个美丽的面孔。
……我不知何故为恐怖所袭击,眼睛转向自己面前的镜子。
理发师傅被小仓那里所吸引,离开我的身边。于是,镜面上闪光的白布里凸显着我的充满青春朝气的脸膛。
加代的身影靠近了。这正是现实中的加代,存在着的加代。低垂的发髻,未饰白粉的面孔挨近我的耳畔,在镜子里微笑,嘴角里清晰地闪耀着银齿的光辉。
加代显得十分诡秘,她凑近我的耳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但却饱含热情地小声说:
“哪怕你到六十岁,我还会称呼你是漂亮的王子。”<hr/>[28]日本特有的染色技巧。?[29]原文“茶吞み友達”,既有“茶友”的意思,也有“老夫老妻”的意思。此处为一语双关。?[30]James Dean(1931-1955),著名美国电影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