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月前 作者: 太宰治
    战斗,开始。


    不能永远沉沦于悲哀之中,我必须战斗。新的伦理吗?不,这样说也是伪善。为了恋爱,仅此而已。正如罗莎必须依赖新的经济学才能生存,如今,我只有一心投入恋爱才能生活下去。耶稣为了揭发现世的宗教家、道德家、学者以及当权者的伪善,毫不踌躇地将神的真正的爱情原原本本传给人类,他把十二个弟子派往各地,当时教导弟子的话语于我也不是毫无关系。


    腰带里不要带金银铜钱。行路不要带口袋,不要带两件褂子,也不要带鞋和拐杖。我差你们去,如同羊进入狼群。所以你们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你们要防备人,因为他们要把你们交给公会,也要在会堂里鞭打你们。并且你们要为我的缘故,被送到诸侯君王面前。你们被交的时候,不要思虑怎么说话,或说什么话。到那时候,必赐给你们当说的话。因为不是你们自己说的,乃是你们父的灵在你们里头说的。并且你们要为我的名,被众人恨恶,唯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有人在这城里逼迫你们,就逃到那城里去。我实在告诉你们,以色列的城邑你们还没有走遍,人子就到了。


    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不要怕他们,唯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域里的,正要怕他。你们不要想,我来是叫地上太平。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因为我来是叫人与父亲生疏,女儿与母亲生疏,媳妇与婆婆生疏。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爱儿女过于爱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不背着他的十字架跟从我的,也不配做我的门徒。得着生命的,将要失丧生命,为我失丧生命的,将要得着生命。(1)


    战斗,开始。


    如果我发誓,为了我的爱一定要暗暗遵从耶稣的教诲,那么会不会受到耶稣的责备呢?我真不明白,为何“恋”是坏的,而“爱”是好的呢?我深深感到二者是一回事。为了不明不白的爱和恋,为了由此产生的悲伤而将身体和灵魂湮灭于地狱中的人们!啊,我敢说我就是这样的人。


    在舅舅等人的关照下,在伊豆悄悄安葬了母亲,又在东京举行了正式葬礼。然后,我又和直治回到伊豆山庄,过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彼此只见面不说话的苦寂生活。直治借着搞出版业需要资本为名,将母亲的宝石全部拿走,在东京喝够了,就带着一副重病号的苍白的脸色,东倒西歪回到伊豆山庄睡大觉。有一次,直治带来一位年轻的舞女,连他自己都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于是,我对他说:


    “今天我可以去东京一趟吗?好久没到朋友那里玩了,想在那里住上两三个晚上,你就看家好啦。要做饭,可以请那位帮帮忙。”


    抓住直治的弱点,将了他一军。这就是所谓灵巧像蛇。我把化妆品和面包塞进提包,极其自然地到东京去见那个人了。


    乘国营电车来到东京郊外,在荻洼站北口下车,从那里再走二十分钟光景,似乎就能到达那人战后购置的新居。这是我以前若无其事地从直治那里打听来的。


    那是个寒风呼啸的日子。从荻洼站下车时,周围已经晦暗,我抓住一个行人,对他说了那人的住址,大致得知了什么方位,在沙石道上徘徊辗转将近一个小时,心里忐忑不安,不由流出了眼泪。其间还被路面的石头绊倒,跌了一跤,木屐带子挣断了,呆呆站立着,一时没了主意。突然,我看到右首两座毗连的平房其中一家的门牌,在夜色里泛着模糊的白光。上面仿佛标着“上原”两个字。我顾不得一只脚只穿着布袜子,直奔那家大门跑去。到了跟前再定睛一看,没错,写的正是上原二郎。宅子中一派昏暗。


    怎么办呢?一刹那我又呆立不动了。接着,我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情,“咣当”一声靠在玄关的格子门上了,仿佛要倒下去。


    “有人吗?”我说着,用两手手指抚摸着木格子,小声地嘀咕着,“上原先生。”


    有人答应,不过是个女人的声音。


    大门从里侧打开了。一位长着瓜子脸的传统装束的女子,似乎比我大三四岁,在玄关的阴影里笑着问道:


    “是哪一位呀?”


    她那问话的语调里没有一点儿恶意和戒备。


    “不,那……”


    但是,我失去了自报家门的机会。不知怎的,我的恋爱只对这位女子才感到内疚。


    “先生呢?他在家吗?”


    “啊。”她应了一声,有些抱歉地望着我的脸,“他总爱去……”


    “很远吗?”


    “不。”她好生奇怪地用一只手捂住嘴,“在荻洼。只要找到站前一家名叫‘白石’的卖鱼肉杂烩的小饭馆,大致就能找到他了。”


    “哦,是吗?”我感到十分高兴。


    “哎呀,你的木屐……”


    在她的劝说下,我走进大门,坐在木板台上,夫人给我一根简易的木屐带子,这种木屐带子随时可以救急,重新修理好木屐。其间,夫人还为我点上一支蜡烛拿到大门口来。


    “真是不巧,两只灯泡都坏了。最近的灯泡很容易断丝,价钱又死贵。要是丈夫在家,还可以去买,可是昨晚和前天晚上,他都没有回家。我们三个晚上,身无分文,只好早点儿睡觉。”


    她打心里毫无遮拦地笑着说。夫人背后,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大眼睛,细高挑儿,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


    敌人,我虽然不愿这么想,但这位夫人和这个孩子,总有一天会把我当作敌人,憎恨我。想到这儿,我的恋心一时冷却下来,系好木屐带子,直起身呱嗒呱嗒拍掉两手的灰尘。一种悲凉之感猛然袭上我的全身,使我难以承受。我恨不得跑进客厅,在黑暗中紧紧抓住夫人的手大哭一场。我心中一阵激烈地翻腾,忽然想到,那样做会给自己造成难堪的下场和败兴而归的可怕结局,便作罢了。


    “谢谢你啦。”


    我恭恭敬敬向她告别,来到外面。寒风吹打着我,战斗开始了。恋爱,喜欢,向往。真正的恋爱,真正的喜欢,真正的向往。实在爱得不得了,喜欢得不得了,向往得不得了。那位夫人确实很是个难得的好人,那小姑娘长得很好看。然而,我即使站在上帝的审判席上,也丝毫不后悔。人是为了恋爱和革命而生的,上帝没有理由责罚他们。我一点也不可恶,因为太爱,所以才会如此风风火火急着要和他见面。即便两三夜露宿荒野,也一定要实现这个愿望!


    站前白石小饭馆,立即就找到了,他不在这里。


    “肯定去阿佐谷了。从阿佐谷站北口一直向前就到了,大约一百五十米光景吧?那里有家小五金店,从那座店旁向右,再走五十米,有一家柳屋小饭馆。先生近来和柳屋的阿舍姑娘打得火热,整天家在那里厮磨,真是没法子呀。”


    我在车站买了张票,乘上驶往东京的国营电车,到阿佐谷下车,从车站北口走上一百多米,自小五金商店向右转,再走上五十多米,到达柳屋。店堂内寂静无声。


    “他们刚走,一帮子人哩!听说还要到西荻的千鸟的老板娘那里喝个通宵。”


    “千鸟?西荻的哪一边?”


    我心里不是滋味,眼泪快要流出来了。我忽然意识到,眼下自己是不是疯了?


    “不太清楚,或许从西荻站下车,出了南口向左拐吧?总之,问问交警不就得了吗?那位先生也不是一家两家能够打发了的,到千鸟店之前,还会在哪里逗留,谁又能知道呢?”


    “我这就去千鸟,再见。”


    我又往回走,从阿佐谷乘国营开往立川的电车,经过荻洼到西荻洼,在车站南口下车。我冒着寒风转悠了一阵子,看到一位交警,向他打听千鸟在哪里。随后,我按照他的指点,又在夜路上奔波起来。等到发现千鸟蓝色的灯笼,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格子门。


    门口是土间,紧连着六铺席的房间,屋里头弥漫着香烟濛濛的烟雾。十多个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吵吵嚷嚷,饮酒作乐。其中有三位比我年轻的小姐,有的抽烟,有的饮酒。


    我站在土间,打量着,看到了。心情立即像做梦似的。不对,六年,完全变了,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


    这个人就是我的彩虹M·C?我的生命的希望吗?六年了!一头乱发依然如故,但却更加稀薄,显现出可怜的赤褐色。面色灰黄,眼圈儿红肿,门齿脱落,不住蠕动着嘴唇,宛若一只老猴子团缩着脊背,蹲坐在房屋的角落里。


    一位小姐盯着我看,用眼睛示意上原先生我来了。他坐在原地,伸着细长的脖子瞅瞅我,毫无表情地翘翘下巴颏,叫我过去。屋里的人对我毫不关心,依然吵闹不休,但大家还是稍稍挨紧身子,让我坐到上原先生的右侧。


    我默默坐下了,上原先生给我满满斟了一杯酒,然后又在自己的杯子斟满酒。


    “干杯!”


    他用沙哑的嗓子低声说着。


    两只玻璃杯轻轻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悲鸣。


    “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不知是谁嘀咕起来。接着又有人应和着:“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咔嚓碰了碰杯,咕嘟喝了下去。“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这种一味胡闹的歌唱此起彼伏,一个劲儿碰杯痛饮。看样子,他们要用此种欢闹的节奏激发兴致,硬是把酒一杯杯灌进喉咙管儿里。


    “啊,失陪啦。”


    有人歪歪倒倒地回去了,又有新的客人慢吞吞进来,对上原先生微微点点头,挤坐在人堆里。


    “上原先生,那个地方,上原先生,那个地方呀,就是有啊啊啊的那个地方,那应该怎么说才好呢?是啊、啊、啊吗?还是啊啊、啊呢?”


    一个人探着身子向他请教。我记得,他就是在舞台上见过的话剧演员藤田。


    “应是啊啊,啊。啊啊,啊,千鸟的酒好便宜。”上原说。


    “光惦记着钱。”小姐说。


    “‘两只麻雀卖一分银子’,是贵了,还是贱了?”一个青年绅士说。


    “也有‘一文不剩全都还清’这种说法,还有挺烦琐的隐喻:一个给了五千,一个给了二千,一个给了一千。看来,基督算得很细啊!”另一个绅士说。


    “而且,那家伙还是个酒鬼呢。《圣经》里竟然有那么多关于酒的比喻。可不是,你看,《圣经》里说他是个好酒的人,而不是喝酒,是好酒之徒,也就是酒鬼无疑了。总能喝上一升酒吧。”另一个绅士接上话头儿。


    “算了,算了,啊啊,啊,你们慑于道德,借着基督作为掩护。千惠小姐,喝,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


    上原先生和那位最为年轻、美貌的小姐,咔嚓一声用力碰了杯,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嘴角滴落下来,濡湿了下巴颏。他气急败坏地用手掌胡乱抹了一把,接连打了五六个大喷嚏。


    我悄悄站起,走进隔壁的屋子,向病弱的苍白而干瘦的老板娘打听厕所在哪里,回来经过那间屋子,刚才那位最年轻美貌的千惠小姐,站在那儿似乎正等着我。


    “你不饿吗?”她亲切地笑着问,“哦,不过,我带面包来了。”


    “没什么招待的。”病恹恹的老板娘,懒洋洋地横坐在长火钵旁边说道,“就在这间屋子里用晚餐吧,陪伴那帮子酒鬼喝酒,一个晚上也甭想吃饭。请坐吧,坐这儿。千惠小姐也一起来。”


    “喂,阿娟呀,没有酒了。”隔壁房间的绅士喊道。


    “来啦,来啦。”


    那位叫阿娟的女佣从厨房里走来,她三十岁前后,穿着雅致的条纹和服,手中的木盘里盛着十几只酒壶。


    “等一等。”


    老板娘叫住她。


    “这里也放两壶。”她笑着说,“我说阿娟呀,真是对不起,你去后街蔫屋那儿要两海碗面条来。”


    我和千惠排排坐在长火钵旁,在火上烤手。


    “盖上被子吧。天冷啦,不喝一杯吗?”


    老板娘将铫子里的酒倒在自己的茶碗里,然后又向另外的茶碗里也倒了酒。


    接着,我们三个默默地把酒喝了。


    “你们很厉害呀!”老板娘不知为何带着神秘的语调说。


    传来哗啦哗啦开门的声响。


    “先生,我带来啦。”一个青年男人的声音喊道,“我们公司经理很不好说话,我要两万,黏缠老半天,才给一万。”


    “是支票吗?”上原先生沙哑着嗓子问。


    “不是,是现金,对不起。”


    “好,也可以,我开张收据吧。”


    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其间,全场干杯的歌声一直没有停止。


    “直君呢?”


    老板娘一本正经地询问千惠,我一下子蒙了。


    “不知道,我又不是直君的看守。”千惠慌了神,无可奈何地涨红了脸。


    “这阵子,是不是同上原先生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呢?他们总是在一起的呀。”老板娘平静地说。


    “您是说他很爱跳舞,说不定爱上舞女了吧?”


    “直君这个人,又酗酒,又玩女人,真是难办呀!”


    “还不是上原先生给调教的?”


    “不过,直君这个人本质不好。那种破落户的公子哥儿……”


    “这个,”我微笑着插话。我想,要是默默不语反而对他们俩有失礼仪,“我是直治的姐姐。”


    老板娘吃了一惊,又仔细瞧了瞧我。


    “怪不得脸长得很像,刚才站在土间的暗处,我一看吓一跳,还当是直君呢。”


    “是吗?”老板娘改变了口气,“这么个腌臜的地方,真是难为您啦。这么说,您和上原先生很早就认识?”


    “嗯,六年前见过面……”我一时说不出话,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让您久等了。”女佣端来一碗乌冬面。


    “吃吧,趁热。”老板娘劝道。


    “不客气了。”


    我的脸沉浸在乌冬面的热气里,刺溜刺溜吃起来。眼下,我尝到了一生中最最悲惨的滋味儿。


    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上原先生低低地哼着这个曲子,走进我们的房间,咕咚一声盘腿坐在我的身旁,默默地交给老板娘一只大信封。


    “就这么一点儿?剩下的可不许赖账啊!”


    老板娘对信封里装的东西瞅都不瞅一眼,一把塞进长火盆的抽斗,笑嘻嘻地说。


    “会给的。其余的,等明年再说。”


    “您真是的。”


    一万元,有了这一万元,能买多少电灯泡啊!这些钱足够我生活一年的。


    啊,这些人也许在干着错事,但是他们就和我的恋爱一样,不如此就难以生存下去。人,既然来到这个世界,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生存下去。既然如此,这些人努力活着的形象未必可憎。活下去,活下去。啊,这是一桩多么痛苦挣扎的大事业啊!


    “总之,”隔壁的男子说,“今后,要想在东京生活,假如不点头哈腰做些极为轻薄的应酬是不行的。对于如今的我们来说,要求什么敦厚、诚实之类的美德,那就等于扯吊死鬼的脚。敦厚?诚实?呸!那样是活不下去的,不是吗?要想不低三下四地活着,只有三条道好走,一是归农,一是自杀,还有一个是靠女人。”


    “对于哪个都不愿干的可怜虫来说,最后唯一的手段——”另外的人接上话茬儿,“就是围在上原二郎先生身边,喝它个一醉方休。”


    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


    “还没有住的地方吧?”上原先生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我?”


    我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毒蛇扬起镰刀形的脖子。敌意,一种近乎敌意的感情,使我死死守护着自己的身体。


    “能同大伙儿挤在一起睡吗?天气很冷啊。”


    上原看到我动怒,依旧浑然不觉地问。


    “不行吧?”老板娘插嘴道。“这样太可怜啦。”


    上原先生咂了咂舌头,说:


    “要是这样,干脆别来这里为好。”


    我沉默了。我立即从这个人的话音里觉察出他确实读了我的那些信,而且比任何人都更爱我。


    “实在没办法,那就只好请福井家帮帮忙,住到她那里了。千惠小姐,你陪她去吧。不行,都是女的,路上太危险。大婶儿,难为你啦,请把木屐放到后门口,我送她去。”


    外面已经是深夜,稍微刹风了。满天星斗灿烂。我们肩膀挨着肩膀边走边聊。


    “我呀,可以跟大伙儿挤着睡,怎么都行。”


    “唔。”上原先生随便应了一声。


    “您想只跟我待在一块儿,对吧?”我说着笑了。


    “所以嘛,我才不愿意啊。”上原先生撇撇嘴苦笑了。我浑身感到我正被他热烈地爱着。


    “您真会喝酒,每天晚上都这样吗?”


    “是的,每天一大早就喝。”


    “酒很好喝吗?”


    “不好喝。”


    听到上原先生这么一说,我不由感到恶心起来。


    “工作呢?”


    “不行,写什么都感到无聊,只有满心的悲哀。生命的黄昏,艺术的黄昏,人类的黄昏。这些也一概令人讨厌。”


    “郁特里罗(2)。”


    我无意识冒出了一句。


    “哦,郁特里罗,似乎还活着。酒鬼,僵尸。最近十年间的画作俗不可耐,全都不像样子。”


    “不光是郁特里罗吧?其他的名人大家全都……”


    “是的,凋落了,就连新芽也都凋落了。严霜,frost(3),不时布满整个世界。”


    上原先生轻轻抱住我的双肩,我的身子好似裹在他双层和服的袖筒之中。但我没有拒绝,反而紧紧依偎着他,慢慢迈动着脚步。


    路边树枝纵横。没有一片叶子的尖细的枝条,锐利地刺向天空。


    “树枝,真好看呀。”我不由自言自语道。


    “唔,花朵和黝黑的枝条很和谐。”他略显狼狈地回答。


    “不,我倒喜欢这样的树枝,没有叶子,没有鲜花,没有长芽,什么也没有。尽管这样,还是顽强地活着。它和枯枝不一样。”


    “大自然,该是不会凋零的。”


    他说到这里,接连不断地打起喷嚏来。


    “您感冒了吧?”


    “不,不,没有。说实话,这是我的奇癖。喝酒喝到极致立即就会大打喷嚏。这是醉与不醉的晴雨表。”


    “恋爱呢?”


    “哎?”


    “都有谁啦?谁是使您达到极致的人呢?”


    “什么呀,别在嘲弄我了。女人,都一样。实在难于对付啊。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实际上,有了一个,不,是半个。”


    “我的信,都看了吗?”


    “看了。”


    “怎么不回我?”


    “我讨厌贵族。他们都有一副令人作呕的傲慢的面孔。你的弟弟直君,虽说有着贵族男士的豁达,但又不时显露出与人格格不入的妄自尊大来。我是个农民的儿子,从这样的小河边通过,我必然想起儿时在故乡的小河里钓鲫鱼、捞鲹鱼的情景,心中激动不已。”


    小河在黑暗里流动,传来幽幽的水声,我们沿着岸上的小路走着。


    “然而,你们贵族不但绝然不能理解我们的感伤,而且会表示轻蔑。”


    “屠格涅夫呢?”


    “那家伙是贵族,我讨厌他。”


    “可他写了《猎人笔记》。”


    “哦,那还是不错的。”


    “那是对农村生活的感伤……”


    “那他就算是乡下贵族,折中一下吧。”


    “我现在也是个乡下人,种田呢。一个乡下的穷人。”


    “你现在还喜欢我吗?”他的口气很粗鲁,“你想生下我的孩子吗?”


    我没有回答。


    他的脸孔以山岩崩落之势压过来,强吻了我。这是洋溢着性欲情味的热吻。我一边承受着,一边流泪。这是带有屈辱和痛悔的苦味的眼泪。珠泪滚滚,不住从眼眶里涌流出来。


    两人依然并肩而行。


    “我服了,爱上你啦。”


    他说着,笑了。


    可是,我没有笑。我蹙着眉,缩起嘴唇。


    没有办法。


    若用语言形容,只能是这种感觉。我觉得我是趿拉着木屐走路,脚步慌乱。


    “我服了。”他又说了一句,“那就走哪算哪儿吧。”


    “您真坏。”


    “你这妮子。”


    上原先生在我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又打了个大喷嚏。


    福井的宅子似乎到了,看样子大家都睡下了。


    “电报,电报,福井君,来电报啦!”


    上原先生敲着门,高声喊叫。


    “上原吗?”


    家中传来男人的问话。


    “是的,王子和公主前来借宿了。这样的冷天,净是打喷嚏。男女私奔,也变成一场滑稽剧了。”


    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位五十开外的秃头小个子男人,穿着漂亮的睡衣,带着一副怪讶而羞惭的神色迎接我们。


    “拜托了。”


    上原先生只说了这么一句,斗篷也来不及脱,一头钻进门。


    “工作间太冷,不行。把二楼借给我吧,快过来。”


    他牵着我的手,穿过走廊,登上顶头的楼梯,进入黑暗的卧房,“啪嗒”打开屋角的电灯开关。


    “这房子像间饭铺。”


    “哦,暴发户的情趣。不过,给这个蹩脚画家使用,太可惜了。他命相很强,一生没有遭祸,只好供他享福。来,睡吧,睡吧。”


    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手打开壁橱,拿出被褥铺在地上。


    “睡在这儿,我回去了。明儿早晨我来接你。厕所在楼梯下靠右边。”


    他呱哒呱哒走下楼梯,仿佛滚落下去一般,一阵喧闹。接着,就不听动静了。


    我又拧一下开关,熄灭电灯。脱去父亲从国外买的料子做的天鹅绒外套,只是松开和服腰带,和衣钻进床铺。我太累了,又加上喝了点儿酒,浑身倦怠,迷迷糊糊很快睡着了。


    不知何时,他已经睡在我的身边……将近一个小时,我拼命无言地反抗着。


    蓦然,我绝望地放弃了。


    “只有这样,您才放心吧?”


    “唉,那倒也是。”


    “您呀,身体不好,对吗?是否咳血了?”


    “你怎么知道?说实话,最近很厉害。不过,我谁也没有告诉啊。”


    “母亲临终前,也有这样的气味呢。”


    “我是拼死拼活地喝酒。活着很悲惨,没法子。什么寂寞、无聊,根本谈不上那么轻松,而是悲哀。当你听到四面墙壁传来阴森森的悲叹声,哪里还会有自己的幸福呢?活着的时候,决没有什么自己的幸福和光荣。当人们明白了这一点,将会是一番怎样的心境呢?努力,这种东西只能变成饥饿野兽的食物。悲惨的人们太多了。你腻烦了?”


    “不。”


    “只有恋爱,才像你信上所说的那样。”


    “是。”


    我的那番爱消泯了。


    天亮了。


    室内光线朦胧。我仔细瞧着身旁这个人的睡相。这是一副濒死者的容颜,一张倦怠不堪的面孔。


    牺牲者的脸,尊贵的牺牲者!


    我的人。我的彩虹。My child。可恨的人,狡黠的人!


    我感到他的脸孔十分美丽,举世无双。我心中的爱又苏醒过来,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主动吻了吻他。


    可悲可哀的爱的实现。


    “都怪我太偏执了,我是农民的儿子啊。”


    上原先生闭着眼睛抱住我,我再也不肯离开他了。


    “眼下我很幸福,即便听到四壁传来悲叹的声音,我现在的幸福感也达到了饱和点。我幸福地简直就要打喷嚏了。”


    上原先生嘿嘿地笑了。


    “可是太晚了。已是黄昏时节。”


    “是早晨啊。”


    那天早晨,弟弟直治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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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摘引自《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十章中文译文。


    (2) Maurice Utrillo(1883—1955),法国风景画家。作品多描绘巴黎近郊风景,画风阴郁,清冷。代表作有《旧巴黎蒙马特区》、《雷诺阿的花园》等。


    (3) Frost,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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