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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前 作者: 托马斯·沃尔夫
    尤金返回大学刚满三个星期,欧战就结束了。扫兴的学生们一边咒骂一边很不情愿地脱下了军装。但是他们却把那只大铜钟敲得震天响,又在校园里点起了篝火,好像一群伊斯兰教的托钵僧连喊带叫。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残冬即将过去,春天又要来临了。


    尤金现在已经变成了这所小型大学校园的重要人物了。他欢天喜地、尽情参加各类活动。他简直开心极了:全国各地的生活又开始慢慢恢复、复兴、苏醒了。年轻的学子又重新返回到校园中。枝头新绿如烟,长着硬毛的长寿花从肥沃的黑土中冒了出来,翠绿的草坪上撒满了桃花的落英。到处都是春回大地、生机盎然的景象。尤金在这种胜利的喜悦中,想起了本恩坟头的鲜花。


    因为春天已经战胜了死亡,他感到欣喜若狂。本恩带给他的悲伤此刻已经沉在了心底。他全身就像通了电一样,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开始变得非常好动。他以前走路的时候很沉稳,一步一步的,但是现在却不同,他简直是在蹦蹦跳跳。他参加了以前从来没有参加过的各种活动。他在学校的小教堂里、烟友会以及其他各种集会上慷慨陈词,发表了风趣、幽默的演说。他主编校刊、撰写诗歌和短篇故事——他毫不停歇、不假思索地向前发展着。


    有时候到了晚上,他会坐在半醉的汽车司机身边,坐着汽车穿过乡村,去埃克西特或者雪梨寻欢作乐。在春日清新的黄昏和黎明之间,他满怀春情勃发的欲火和渴望,兴冲冲地对着上锁的花格窗户呼喊那些妓女们的名字。


    丽丽!露易斯!露丝!艾伦!哦,爱的母亲,你这生命的摇篮,哪怕你有成千上万个名字,我来了,成了你儿子,成了你的情人。美雅,你快开门吧,从你那个“黑鬼区”的窝里钻出来吧!


    他有时候轻手轻脚地走过宿舍楼,往往会听见其他同学正在寝室里谈论着尤金·甘特。尤金·甘特是个疯子,尤金·甘特发狂了。哦,我(他心想)就是尤金·甘特!


    接着有一个声音说:“他六个星期没有换洗内衣裤了,这是兄弟会一个会友告诉我的。”另一个声音说:“他一个月只洗一次澡,也许还觉得没有必要呢。”他们全都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说,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他们都一致表示赞同。


    他用爪子一样的手卡住了自己干瘦的喉咙。他们正在谈论我,正在谈论我!我就是尤金·甘特——我就是全民族的征服者、大地的霸主、千形万态的湿婆神。


    他赤裸、孤独地沿着大街缓缓而行。没有人对他说,我认识你。没有人对他说,我在这里。


    生活的大盘不停地转动着,而他就是转盘的中心。


    我们大多数人都自以为了不起,尤金心想,我本人就是这样。我自以为了不起。在黑暗的校园小路上,他每次听到同学们在寝室里议论他,他就会难受得直想把自己的脸抓得血淋淋的,同时狠狠地怒骂着自己。


    我自以为了不起,但是他们却说我身上散发着臭味,就是因为我没有洗澡。但是,即使我永远不洗澡,身体也不会发臭的。发臭的只能是其他人。我的肮脏比他们的干净还要洁净许多;我的肌肉组织比他们的更加精密;我的血液是特效的万灵药;我的头发、脊髓、精密的骨关节,以及浑身各处的筋络、脂肪、肉、油脂、肌腱、口里的唾液、皮肤上的汗液,全部含有稀有元素,这要比那些像牛一样粗鄙的乡巴佬更加出色、更加高贵。


    那年不巧,他的脖子后面长出了一小块发痒的皮癣,这是他与彭特兰家族有血缘关系的标志——也是他不健康生活的象征。他开始用指甲不停地在患处胡挠乱抓,他用石炭酸使劲地擦,直至擦破了皮,长出了水疱来——但是,那块皮癣的血液似乎已经被某种难以根除的疾病深深地侵害了,皮癣仍然去除不掉。有时候,天气一旦凉爽下来,这块癣几乎就要消失了。可是天气一旦转暖,它又会重新复发,痒得他把整个脖子抓得通红通红的。


    只要有人走在他的身后他就会感到害怕。只要有可能,他都会背靠着墙坐下来。最使他难堪的莫过于走下拥挤的楼梯时,这时候他会耸起双肩,好让衣领遮住那块可怕的皮癣。他任由头发长得又长又厚,一半是为了遮丑,一半是怕他的难言之隐暴露在理发师的面前,使他无地自容。


    他往往特别在意其他青年白皙、光洁的身体,他对美国人崇尚的健康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其实那是一种病态,因为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有溃烂的伤疤。他想起从前所有的英雄幻想,他不由得退缩了;他想起了布鲁斯·尤金,这个曾经自命的英雄,以及成千上万个浪漫的角色。现在他自己身上有了这样一块奇庠难耐的皮癣,简直令他无法容忍。他对自己身体上的瑕疵开始病态般地神经过敏,不管是实实在在的还是幻想出来的全都如此。他常常一连几天对什么都视而不见,只关注别人的牙齿——他与别人谈话的时候,常会盯着对方的嘴巴不放,看看别人有没有补过牙、拔过牙或者镶过假牙。他常常又妒又怕地看着其他年轻人那一口跟象牙一样洁白整齐的牙齿。他一边张着嘴,露出自己虽然齐整却因为吸烟而开始发黄的牙齿。他每天要这样重复不下上百次。他用僵硬的牙刷使劲地刷着自己的牙齿,直至牙床出血。他会因为一颗迟早都要拔掉的龋齿闷闷不乐地沉思很长时间,然后绝望地在一张纸上计算自己到什么年龄牙齿就会掉光。


    但是他心想,假使我在20岁之后每两年掉一颗牙齿,那么到50岁的时候,至少还剩15颗牙,因为每个人包括智齿在内都有32颗牙。因此如果能把门牙保护好,情况就不会太糟。就这样,他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暗自盘算着,也许到了那个时候,牙医就能为我换上真牙了。他阅读了好几本牙科方面的杂志,看看有没有通过移植健康的牙齿来代替坏牙的希望。到后来,他还会心满意足地研究他那张长着丰满下唇、肉感且噘起的嘴巴。他发现即使在他微笑的时候牙齿也只会露出一点儿。


    他每逢见到医科学生都会向他们提出无数问题,比如怎样治疗遗传性血液疾病、性病、肠腹部癌症,还有动物的腺体与人体移植等。看电影的时候,他往往会专心致志地观察男主角的牙齿和肌肉;看杂志的时候,他会盯着杂志里面的牙膏和硬领广告;到体育馆的浴室去洗澡时,他常常会盯着其他年轻人平直的脚趾,同时暗暗想着自己隆起、弯曲的脚趾,不禁黯然伤神。他往往会赤裸着身体站在镜子前面,打量着自己瘦高的身子、光滑白净的皮肤,除了弯曲的脚趾和脑袋后面那块可怕的皮癣以外——总体来看,他的身材还算匀称、结实。


    后来,他开始慢慢地从自己的身体缺陷中找到了一种可怕的喜悦。他把脖子后面那块挖不去、擦不掉的东西看作自己天生悲剧性情的体现,有时候还会因为这一点而情绪抑郁、狂乱不已。但是他也发现自己的身体其实很健康,足以把他从忧伤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在他读过的小说、看过的电影和硬领广告、千百个布鲁斯·尤金式的幻想中,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脚趾弯曲、牙齿龋蛀、皮肤长癣的英雄。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主角的身上会有这样一些瑕疵,不管是钱伯斯和菲利普斯小说里的交际花,还是梅瑞狄斯和维达笔下的名媛淑女。现在,在他所有的幻想之中,他爱上的是一位长着胡萝卜色头发、浅紫色眼睛、眼角带有皱纹的妇人。她长着小巧的牙齿,洁白而不太整齐。她张开嘴微笑的时候,能够看出里面有一颗镀了金的臼齿。她非常精明,有一点倦怠的神情;她是女儿也是母亲,她像亚细亚人那样古老而深沉,像万物萌动的4月一样年轻,永远像少女、像主妇、像母亲、像护士一样,回到他的怀抱中。


    就这样,通过他哥哥的死,以及他身上天生带来的疾患,尤金明白了某些深刻、神秘的道理,这些东西他以前从来都不知道。他开始明白了人生的奥秘,明白了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往往就像白璧带着一点瑕疵。真正的健康只存在于猫和狗目不转睛的注视中,或者存在于农夫光滑、茫然的脸上。但是,他通过观察古今历史上所有帝王的面相,最终明白他们都是被美丽的思想和激情消耗、吞噬掉的。在数不清的书籍里,他见过他们的肖像:25岁时的柯勒律治,白痴般地大张着他那张松弛、肉感的嘴巴,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正在鸦片的麻醉里幻想着信天翁在大海上振翅高飞。他宽阔、白净的前额既具有天神宙斯,也具有村夫俗子的特征;恺撒大帝瘦削、憔悴的脑袋两侧隐隐显出对权势的渴望;梦中忽必烈汗木乃伊似的瘦脸上双眼熠熠生辉,泛出绿色的光芒。他看到了伟大的托斯米斯大帝、阿斯帕尔塔和迈赛里纳斯的脸,还有所有精明埃及人的首领——他们光滑、没有皱纹的脸进一步昭显了1200位神祇的智慧。此外还有哥特人、法兰克人、汪达尔人古怪、善变的脸,他们在罗马衰老、疲倦的目光下席卷而来。还有那位满脸倦容、虚伪的伟大犹太人——迪斯累里;伏尔泰那可怕的、骷髅般的笑;本·琼森疯狂、野蛮的咆哮;卡莱尔抑郁、狂热的苦痛;海涅、卢梭、但丁、提格拉·帕尔萨以及塞万提斯——这些人都长着一张饱经生活磨砺的脸。他们的脸都被“思想”这个贪婪的家伙折磨过,被“美”的火焰烤干了,最后空空如也。


    也就是这样,因为接触了他血液中固有的可怕命运,又落在自己和彭特兰家族的陷阱里,脖颈后长了一块罪恶、黑暗的小花,所以尤金打算永远从美好、可爱的世界逃离,进入一个洁净无瑕者难以进入的神秘天地。浪漫小说里的人物,电影里女明星恶毒的娃娃脸,广告中规矩、粗鲁的白痴面孔,大学里大多数青年男女的脸孔,都好像从毫无表情的瓷釉模子里铸出来似的。在他的眼里,这些反倒成了不洁的标志。


    全国上下一致推崇洁白明亮的抽水马桶、牙膏、铺了瓷砖的餐厅、理发店、牙科美容院、玳瑁边的眼镜、浴室,以及在发泄兽欲之后因为害怕染上性病,派人悄悄到药店想办法——这些现象都会令人作呕。他们洁净的外表恰恰是内部腐朽的象征,真可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觉得,不管自己的身上染上了怎样一种麻风病般的疾患,他的健康却是别人永远都想象不出来的——这是一种极其残酷的伤痛,却蕴藏着生机,绝不会在可怕的人生洪流中退缩;这种精神不顾一切、豪不留情,是一种敢于正视世界上所有悲惨家庭背后隐藏的可怕激情。


    然而,尤金并不是一个叛逆者。他和大多数的美国人一样,并没有什么叛逆的需要。只要能给他提供舒适和安全,拥有随心所欲乱花的钱,能随意、自由地思考、吃、喝、恋爱、读书、写作,那么他会对任何制度感到满意。他也不会在乎什么政体——共和党、民主党、保皇党、社会主义或者布尔什维克——只要这个政府能够保证他得到想要的那些东西就行。他并不想改造这个世界,也不想使它更加美好。他的全部信念就是:如果一个人能够到处去寻找,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会发现宜人的地方,都会有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他周围的生活使他压抑,令他厌烦,想从这里逃离出去。他坚信别的地方肯定会更加美好,永远坚信别处的情况会更好一些。


    对于他这样一个浪漫分子,根本不想逃避生活,而是想投入生活。他并不想找世外桃源,因为他的幻想可以在现实中向前延伸,他觉得没有理由怀疑埃及是不是真的有1200位神祇,没有理由怀疑人马之神、鹰马之神、长翼神牛是否确有其事。他相信拜占庭的魔力,相信巫师瓶子里的魔仆。另外,自从本恩死后,他在心中树立了一个信念。他认为人并不是因为生活的枯燥和沉闷才要逃避生活,而是因为人太渺小了所以才会导致生活逃避人。他觉得戏剧里的激情要远比演员更加伟大。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达到完美的境界。本恩的死给他造成的痛苦是前所未有的,他爱上并失去劳拉,留给他的只有打击和茫然。每逢他抱起年轻的姑娘或者女人的时候,就会有一种绝望的挫败感,他很想把她们一口吞下去,就像吞下一块蛋糕那样,同时也想占有她们,把她们捏成一团,埋进自己的肉体中,要用她们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方式彻彻底底地占有她们。


    不但如此,别人还把他视作“怪人”,他对此既气恼又很受伤。他得意于自己在同学中间有较好的人缘,那些荣耀和徽章也带给他无比的自豪。但是如果别人说他的行为古怪,他就会怀恨在心。他嫉妒那些被选为各种社团会长的平庸之辈。他也想循规蹈矩、受人尊敬;他相信自己是一位真诚、正常的人——可是,常常有人在午夜看见他在校园的小路上蹦蹦跳跳,在月光下发出山羊般的叫声。他的西装松松垮垮,衬衣和内裤肮脏不堪,鞋子穿破了也不补——他只在里面塞上几片硬纸条凑合——他的帽子变了形,折皱的地方也磨破了。其实他并不想衣冠不整——他一想到拿衣物去浆洗缝补,内心便会涌起疲倦和恐惧。他一天到晚不喜欢行动——他宁愿每天花14个小时坐在那里思考自己的心事。最后到不得已的时候,他才会勉强让自己的幻想暂时平静一会儿,骂骂咧咧、粗鲁地挪动自己庞大的身子去做一点事。


    他特别害怕和大堆人挤在一起:每次遇到开班会,开烟民座谈会或者其他的公共集会,他总感到神经紧张、局促不安,除非等到他开始说话,大家洗耳恭听为止。他总担心有人会取笑他,让他当众出丑。但是他并不害怕与单个人相处:只要让他脱离人群,他觉得自己能够应付任何人。在对付单个人的时候,他会满怀对群体的恐惧和憎恨,像猫儿一样,轻声低嗥,蹑手蹑脚地逼近对方,然后神情威严地把对方的精神彻底打垮,使其丧失招架的力量,最后吱吱乱叫,四处逃窜。比方说,他如果遇到某个趾高气扬、华而不实的乡巴佬——青年会的学生负责人或者班级负责人——他就会心存不良,狡诈地使用文雅策略把对方击垮。


    “你难道不同意,”他一开始会用诚挚的语气问他,“难道你不同意男人应该亲他老婆的肚皮吗?”


    他不等对方回答,就会假装天真地瞪大双眼,一本正经地说:


    “因为,有时候肚皮毕竟比嘴巴更好看一些,也更干净一些。所以说,没有肚皮,你还会认为有婚姻的存在吗?我本人,”他激情飞扬、自豪地说,“绝对不同意!我主张进一步加强‘亲肚皮’这一行为。我们的妻子、母亲、姐妹们都期待着我们能够身体力行。这是我们对生命之源的尊重。不!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崇拜。如果我们能说服所有的商界名流和社会贤达人士共同支持这一行动,那么对我们整个民族的生活会带来空前绝后的巨大影响。不出20年,我们的国家就会成为世界文明和光荣的艺术中心。你不同意吗?也许你不同意?”


    尤金自己倒真的是这样想的。这也是他思想中的几个乌托邦想法之一。


    有时候,他的情绪会烦躁不安,恰好听见其他的学生宿舍里传出一阵哄笑声,他往往就认定他们在取笑他,于是便大声地咆哮、咒骂起来。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动不动就以为全世界的人携起手商量好了跟他作对:他周围的空气充满了嘲笑和威胁,树叶都在窃窃私语想要谋算他,到处都隐藏着敌人,他们一起羞辱他、贬低他、出卖他。有时候他会一连数小时惶恐不安,觉得某种未知的灾祸即将到来。虽然除了自己的幻想以外,他并没有做过什么错事,但是每当他神情冷漠、情绪压抑地走进课堂、参加会议或者出席学生集会的时候,往往会战战兢兢地等待有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来揭露他、审判他,直至他身败名裂。他有时候也会变得得意忘形、如痴如醉、大模大样,会得意地在别人面前耀武扬威,大声地喊叫,高兴得像山羊蹦蹦跳跳,好像他的面前挂满了累累的果实,正等着他去采摘。


    就这样,他会在夜色中漫步在校园的小路上,满脑子都是辉煌的梦想。他一听见同学们善意或者恶意地谈论、嘲笑他的古怪行为,说他应该洗澡、洗换内衣的时候,往往会气恼得直抓喉咙。


    我以为我是很出色的,尤金心想,但他们却说我身上发臭,因为我没有洗澡。他们居然谈论我!我!布鲁斯·尤金,“油腔滑调者的克星”,耶鲁大学足球队有史以来最骁勇的后卫!马歇尔·甘特,民族的救世主!阿斯·甘特,空中的神鹰,击落李希特赫芬的人!参议员甘特、州长甘特、总统甘特,光复破碎国度,使其更加团结的人。他现在已经功成身退,尽管一亿国民痛哭反对,就像阿瑟或者巴巴罗萨那样,直至国家又处在危急存亡的时刻,他才会再度出山。


    “耶稣基督”甘特,被人揶揄、侮辱、唾弃、监禁、代人受过,可是始终保持缄默,他宁愿去死,也不愿让他心爱的人饱受痛苦。甘特,这个无名的战士、殉难的首领,遇难的“收获之神”。威斯特摩兰的公爵、彭第契里子爵,伦尼米德十二世亲王,在德文郡收获的季节化名寻欢。他觅见身穿花布裤子,翩然起舞的玉腿美人。没错,还有“乔治·戈登·拜伦”甘特,为争取自由而在欧洲各地奔走呼号,还有“汤玛斯·察特登”甘特(一个聪明的孩子)、“弗兰西斯·维隆”甘特、“阿哈苏勒斯”甘特、“米斯利达梯斯”甘特、“阿塔塞克西斯”甘特、“黑太子爱德华”甘特、“斯蒂利科”甘特、“哲格撒”甘特、“维森史托烈”甘特以及“可怕的伊凡沙皇”甘特。还有“奥林匹斯神牛”甘特、“赫拉克勒斯”甘特、“诱人的天鹅”甘特、“阿史塔罗斯”和“阿兹拉瑞尔”甘特、“普罗梯厄思”甘特、“阿努比斯”、“俄西里斯”,以及“非洲黑人的守护神”甘特。


    但是,尤金对着黑暗慢慢地说,假如我不是“天才”那该怎么办呢?他并不是经常自问这个问题,现在独自一个人,他很想大声说,但是声音却很低,以便让自己感受到这种自我亵渎的不真实感。那是一个满天星辰、暗无月影的夜晚,但是却没有雷电。


    不错,他心里忽然想起来,面色青紫地大吼一声,要是别人认为我并不是天才,那又怎么样?哼,他们一定会否认的,这一群蠢猪。他们恨我,嫉妒我,因为他们不能像我这样,于是便故意贬低我。他们都说我不是天才,想好好地气我,但是却不敢说出来。想到这里,他的脸痛苦、难过地剧烈抽搐着。他伸长了脖子,用手捏着自己的咽喉。


    然后,按照他以往的习惯,等他内心平静下来以后,他就会重新直率、挑剔地正视这个问题。


    那么,他开始平静地继续往下想。如果我不是天才,那该怎么办呢?难道我会自断咽喉,食虫服毒吗?他缓慢、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他说,我决不会那么做。况且,这个世界上天才多的是。每一所中学至少都会产生一个天才,每个小城的电影院乐队里至少就有一个。有时候,本地富有的艺术家保护人冯·詹克太太会资助一两名天才到纽约去深造。所以,他根据人口数字对这个伟大国度进行了粗略的估算,认为至少有26400个天才和83752名艺术家,这其中还不包括商界和广告界的人士。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尤金口中念念有词,把他所知道的21位诗歌天才,以及37位致力于戏剧和小说的天才一一列了出来。等这一切做完以后,他的心里平静、轻松了许多。


    他想,要是我本人算不上天才,那么我该是什么呢?我早就是天才了,必须要有更好的事做才行啊!


    他想,即使真的成不了天才,我也不会去寻死。要像我以前坚信的那样——过一种新的生活——开拓新的疆域。


    老师站在讲台上,身子挺直,一只手叉着腰,圆圆的秃顶迎着阳光。他60岁左右,脾气难以捉摸,浓眉鹰眼,瘦削的面颊白里透红,胡子又短又硬。他的脸上流露出“沉思”的痕迹,时常带着狡黠、诡诈的神气。


    讲台下面,一排排学子端坐在椅子上,正全神贯注地期待他沙哑的嗓子开始宣讲。尤金盯着那些呆头呆脑、神情专注的面孔,他们的思想正在从加尔文主义转向形而上学的虚幻境界。这时候,老师开始用他嘲弄的言语闪电般地轰炸他们的脑袋了,但是他们根本看不出这一点,也感觉不到任何冲击。他们还要争抢着冲向虚幻的哲理,聆听他魔鬼般的笑声,神情庄严地和自己并没有产生的思想进行着纠缠和斗争。


    老师干净的手高高举起一根磨得光亮的木棒。大家的眼睛都乖乖地盯着它。


    “韦里斯先生?”


    这位奴性未除、富有耐心的孩子,顿时吓得面色苍白,不知所措。


    “到,老师。”


    “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一根棍子,老师。”


    “什么是棍子?”


    “是一截木头,老师。”


    老师停顿了一下,挖苦地耸了耸眉毛。其余的学生全都自鸣得意地大笑起来,殊不知这只狼就要张口吞食他们。


    “韦里斯先生说一根棍子就是一截木头。”


    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起来。荒谬。


    “可是一根棍子就是一截木头呀。”韦里斯辩解道。


    “照这么说,那一棵树或一根电线杆也是一截木头了?不对,答案恐怕并不是这样。你们都同意韦里斯的观点吗?”


    “一根棍子就是砍下来的一截木头。”


    “那么,兰森先生,我们是不是就会认为,一根棍子就不是无限延长的木头呢?”


    这位农家孩子一时被问得一愣一愣的。


    “我注意到甘特先生已经坐不住了。他的脸上有一种以往不曾见过的光彩。甘特先生喜欢思考问题,常常因思考问题而睡不着觉。”


    “一根棍子,”尤金说,“不仅是木头,而且是木头的否定,它是‘木’和‘非木’在‘空间’的相交。一根棍子是有限的、不能延伸的木头,是一个自我否定的事实。”


    秃头老师严肃地听完这番高论,同学们也故作惊异地屏住了呼吸。他会佐证我的观点并夸奖我的,因为和这群农家孩子相比,我算是鹤立鸡群了。他也知道我在学校的社团里拥有许多头衔,而且他也喜欢胜利。


    “韦尔登教授,我们给他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尼克·梅比利说道,“我们把他叫黑格尔·甘特。”


    他听见大家都笑了起来,看见他们的笑脸正冲着他。这个名字听起来蛮好的。我应该报以微笑才行——我是班级里伟大的原创家、大家爱戴的怪人、真正的庄稼汉诗人。


    “这个称呼他当之无愧。”弗吉尔·韦尔登教授脸色严肃地说。


    你这个老狐狸,我也可以像你那样,玩弄文字游戏,好让他们挑不出我的毛病来。在他们野草丛生的脑子里,我们锋芒毕露的思想充满了讽刺和激情。真理?现实?绝对?普遍?智慧?经验?知识?事实?概念?死亡——伟大的否定?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福尔蓬!难道我们就哑口无言了吗?我们可以证明一切。但是本恩,还有他鬼火一样的笑容到哪里去了?现在怎么了?


    春天又来了。我看见了山岗上的羊群,看见系着铃铛的牛群正踏着尘土朝大路走来。在鬼影幢幢的月光下,农夫的木轮车正吱吱呀呀地赶回家去。但是埋在地下的心灵却被什么挠动?到哪里去找寻失落的话语?又有谁在市区广场见到他的影子?


    “伦垂先生,要是他们问你,你会怎么回答?”


    “我会实话跟他们说的。”伦垂先生取下眼镜。


    “但是他们已经烧起了熊熊的大火。”


    “那没有关系。”伦垂又把眼镜戴上说。


    我们会为真理献身,那是多么崇高的一件事啊——可是只在课堂的讨论中说说而已。


    “可是那火烧得很热啊,伦垂先生,要是你不放弃自己的观点,他们就会把你烧死的。”


    “哦,那我就只好让他们烧了。”殉道士伦垂说着说着,眼镜片湿润了。


    “我想被烧的感觉可是很痛苦的哟,”弗吉尔·韦尔登教授提醒他,“即使烫出一个小小的水疱都很疼的。”


    “可是谁愿意被烧死呢?”尤金问,“如果是我,我就会像伽利略那样——改变自己的立场。”


    “我也会这么做的。”弗吉尔·韦尔登说。在全班同学的哄笑声中,他们两个人得意扬扬、不怀好意地相视而笑。


    尽管如此,这堂课还是很生动的。


    “桌子的这一侧站着欧洲诸列强;桌子的另一侧站着马丁·路德,一个铁匠的儿子。”


    说话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激情,是从心灵深处迸发出来的。这一点,全班的人都会记得,而且还做了笔记。


    对任何坚强的灵魂来说,这样的局势都是真正的考验。但是他却闪电似的作了回答。“Ich kann nicht anders——别的我都不会。那真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一句话。”


    他引用这句话已经长达30年了,这句话已经成为耶鲁与哈佛、罗伊斯和明斯特贝格世代相传的文物。在所有的文字游戏中,这些条顿民族的传统就是韦尔登教授的师傅,也是他使学生们大为折服的标志。他并不让学生们自己读那些书,生怕有人会发现他的理论是从齐诺乃至康德的著作中直接抄袭、拼凑而来的。3000年历史的大杂烩,把各不相容的东西勉强融合在一起,人类各种矛盾思想的汇集和总和,全部存放在老师的脑袋里。苏格拉底之后有柏拉图,柏拉图之后有普罗提诺,普罗提诺之后有圣奥古斯丁……康德之后有黑格尔,黑格尔之后有弗吉尔·韦尔登。到这里就不能再继续了。30节轻松的课堂讲授为宇宙万物作了解答,学生们肯定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


    晚上他们还会昏昏沉沉地来到老师的书房,言不由衷地坦白自己心灵所受的痛苦以及折磨——事实上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全都是编造出来的。


    “一个人要有坚定的品格才能做出轰轰烈烈的大事,要在压力面前不屈服,这就是我希望我的学生能够做到的!我希望他们能够成功!希望他们能够征服一切否定,我希望他们能够洁身自好地生活下去!”


    尤金听了以后不禁有些退缩,他望了望自己身边的同学,发现他们个个都意志坚定,决心捍卫一夫一妻制,捍卫政党政治以及绝大多数人的意志。


    可是本地浸信会教友们却对这位老师存有敬畏心理!为什么呢?因为他敢于冒犯他们心中的神灵。但是除此之外,他只教会学生如何参与投票选举。


    美国南部产棉地带的黑格尔就是这样!


    在这几年里,每到4月新绿如烟或者春意渐浓的时候,尤金常常会在白天或者晚上离开讲坛山的大学校园。尤其在浮云掩月的夜晚,他会趁着满天星辰,急急忙忙地穿过清凉的田野。


    他准备前往埃克西特或者雪梨,有时候还会去以前从来没有去过的小镇。在小旅馆登记的时候,他喜欢写上“罗伯特·赫里克”“约翰·邓恩”“乔治·皮尔”“威廉·布莱克”和“约翰·弥尔顿”等人的名字。从来没有人对此说过什么,因为这些小镇的人们往往也叫这样的名字。有一次,他在彼得蒙小城的一家旅馆里登记时签上了本·琼森的名字。


    旅馆职员把登记簿转来转去,有些疑惑地说:


    “名字里是不是应该有个‘h’呀?”


    “没有,”尤金回答,“我们这个家族的另一个旁系就是那种拼写的。我有一个叔叔名叫赛缪尔,他就是那样拼写名字的。”


    有时候,在一些名声并不太好的小旅馆里,他会暗自得意地签上“罗伯特·勃朗宁”“阿尔弗雷德·丁尼生”或者“威廉·华兹华斯”之类的名字。


    有一次他签了“亨利·W.朗费罗”的名字。


    “你别骗我了,”职员有些不相信地露出了生硬的笑容,“这是个作家的名字。”


    他对生活怀有一种强烈、莫名的好奇心。一到深夜,他会倾听百万细小生命的轻语,倾听黑暗中伟大深沉的交响乐,倾听从全国各地教堂里传来的辽远钟声。同时他的视野在一圈一圈地扩大,超越了沐浴在月色中的草地,超越了酣梦中的树林,超越了黑暗中奔流的江河和数不清的沉睡小镇。他相信所有的城镇和人的面孔都在无休止地变化。他相信在百万鄙陋不堪的房子里隐匿着稀奇古怪的生活和微妙、破碎的浪漫故事,以及神秘、未知的秘密。每次当他经过别人家门的时候,他的心里总会想,这里面很可能有人正处在死亡的边缘,情人们也许正在狂热拥抱,某个谋杀行为可能正在进行。


    他的心里有一种极大的挫折感,好像生活正在举行一场盛宴,而他却被拒之门外。于是,他把一切顾虑全部抛开,下定决心把传统的既定模式打破,并一窥究竟。在这种渴望的驱使下,他往往会突然冲出讲坛山的大学校园,等到暮色降临之后,不停地徘徊在小城安静的街道上。终于,他抛开所有道德的束缚,在冲动中爬到某家门前,按响了门铃。然后,不管开门的是谁,他都会摇摇晃晃地靠在墙边,用手抓着自己的喉咙说:


    “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给我水喝!我生病了!”


    有时候,开门的是某个妩媚动人、笑容满面的女人,她明明知道他在耍花招,却不想放他走;有时候,好心的妇女会给予他同情和温存。喝完水以后,他会鼓起勇气向对方表示歉意,弄得对方既惊奇又同情。


    “请原谅。我这是突然发病——常犯的急性病。我来不及到别处寻求帮助了,我看见您家的灯光了。”


    于是对方就会问他的朋友住在什么地方。


    “朋友!”他会情绪激动、神秘地环顾四周,然后苦笑一声,“朋友!我没有朋友!在这里我只是一个陌生人。”


    接下来人家会问他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木匠。”他会这样回答,同时脸上会浮现出古怪的笑容。


    然后他们又会问他来自何方。


    “离这儿很远,非常远,”他意味深长地回答,“即使我说了,你也不知道那个地方。”


    然后,他会站起身,神态庄严、悲天悯人地看一看周围。


    “现在我必须要走了!”他神秘地说,“我的旅程特别长,走到尽头还有很远的路。上帝保佑你们!我只是一个陌生人,而你们却愿意接受我,‘上帝之子’也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有时候,他会按响门铃,装成一个胆怯的问路者。


    “这里是不是26号?我叫托马斯·察特登。我想找一位姓柯勒律治的先生——塞缪尔·T.柯勒律治。他就住在这里吗?错了?对不起……没有错,我这里写的就是26号呀,一点没错……谢谢您了……我一定弄错了……我再去查一查电话簿。”


    尤金心想,万一有一天,在生活的各条大道上,我真的找到了这个人,那又怎么办?


    这两年就是他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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