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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前 作者: 托马斯·沃尔夫
    第一年还没念完,尤金已经换了四五个寄宿的住所。到最后他到了一间没有地毯的大屋子,独自一人住在那里。这种生活在讲坛山是很少见的,因为学生们大多两三个结伴住在一起。刚开始的时候,他得忍受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这使他难以忍受,但是后来却成为他身心两方面都不可缺少的一种生活方式了。


    他刚到讲坛山的那天,休·巴顿驾驶一辆跑车前去埃克西特接他,然后两人一起来到讲坛山。注册手续办完之后,他顺利地租到了一间屋子,房东是一位来自阿尔特蒙的寡妇,她的儿子也在读大学。休·巴顿见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才放心地走了,他急于在天黑之前赶回去陪他的新娘。


    尤金一时兴奋,并没有好好考虑,便预付了房东两个月的房租。她的名字叫作布拉德利,是个身材肥胖、脾气很不好的女人。她脸色苍白,身患心脏病,但是她做的饭菜味道却很棒。人们常把布拉德利夫人儿子姓名的首字母作为名字来叫——“GT”。G.T.布拉德利正读大学二年级,今年19岁,脾气粗暴、经常阴沉着脸。他的态度既卑鄙又傲慢。他人生的主要抱负就是加入某个兄弟会,这听起来有些古怪。由于他的天资没能得到众人的认可,于是他认为只要想尽办法监督、奴役几个大学新生,就能在学校里出尽风头。


    但是他的那些伎俩马上就引起了尤金的蔑视和愤怒。两个人简直成了冤家对头,处于尖锐的敌视状态。GT一开始就竭力想破坏尤金的大学生活。他想尽办法让尤金在公众面前出丑,唆使众人目睹他出丑的场面。他甜言蜜语骗取别人的信任,然后再出卖对方,但是最终只有使自己反受其辱。一个人做坏事的能力跟他其他方面的能力一样,毕竟是有限度的。终于有一天,尤金摆脱了他的束缚,摆脱了令人痛苦的出租屋。GT满面愁容、犹犹豫豫地跑来挽留他。


    “我听说你要离开我们了,阿金。”他说。


    “是的。”尤金说。


    “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吗?”


    “是的。”尤金说。


    “你对待什么事情都太过于认真了,阿金。”他说。


    “是的。”尤金说。


    “我从来都没有故意让你难受,阿金。让我们握手言和、做个朋友吧。”


    他僵硬地伸出一只手来。尤金看着他呆板、干瘦的面容,两只闷闷不乐的眼睛四下搜寻着什么。他浓密乌黑的头上擦了发油;他看见对方的发根处有一些白色的头皮屑。他身上散发出爽身粉的气味。这就是那位面容苍白的母亲体内孕育出来、并滋养长大的人——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向地位招手示意、在功名利禄面前奉承讨好。尤金忽然觉得一阵恶心。


    “让我们握手言和吧,阿金。”那个孩子马上又说了一遍,同时摆了摆伸出的手指。


    “不行。”尤金说。


    “你不会恨我吧?”GT哀鸣道。


    “不会。”尤金说。


    他忽然觉得对方既可怜又可鄙。他原谅了他,因为他想忘掉这个人。


    尤金生活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对他来说,这个世界所毁灭的东西却有着十分实际的意义。其实,他所遭遇的不幸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在他的心灵深处却留下了深重的创伤。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很藐视,深深地蜷缩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他没有朋友、孤傲清高。而对身边的校园生活,他却视而不见。


    就在那个痛苦、绝望的秋天,他认识了吉姆·屈维特。


    吉姆·屈维特是本州东部一个烟草富农的儿子,是个脾气温和但举止粗鲁的20岁小伙子。他身体长得结实而健壮,相貌丑陋无比。粗笨的嘴巴上长满了肉,朝外突出,微微地张着。嘴角总挂着一丝傻笑,沾着一抹棕色的烟草汁。他的牙齿长得乱七八糟,淡棕色的头发干枯而凌乱,蓬松在脑袋上。他穿的是既时尚又低俗花哨的男装:又紧又窄的裤管很短,还不到鞋面的位置,露出一英寸左右的花格袜子,上身穿着一件束腰短外套,丝绸衬衫配了一条宽纹硬领。外套下面穿着一件宽大的毛衫,上面织着高中时的运动员号码。


    吉姆·屈维特和几个同乡的学生住在尤金隔壁的一间公寓里,地点靠近大学的西门。为了安全和结伴起见,他们四个青年分住在两间不整洁的屋子里,室内烧着小铁炉,把屋子烘烤得又干又热。他们不停地为读书学习作准备,但却从来没有真正地实施过。有时候某个人会一本正经地走进来宣布说:“明天的课真不好对付。”然后便忙着做好各种微小的准备工作,好像要与书本一决高下似的:他会仔细、认真地把铅笔削好,调好台灯的位置,再往烧得通红的炉子里加点柴火,把椅子挪正,戴上眼罩,擦净烟斗,格外仔细地塞满烟丝,一次又一次地点上火,抽上两口后再把它倒空。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敲门,他就会如释重负般地从功课中解脱出来了。


    “进来吧,他妈的!”他会热情好客地大吼一声。


    “你好,阿金!拉把椅子坐下吧,小子。”汤姆·格兰特说。他是个虎背熊腰的青年,衣着华丽而俗气,他的前额很狭窄,长着一头黑发。他待人和善,举止愚蠢,生性懒惰。


    “你们都在学习吗?”


    “他妈的,当然了!”吉姆·屈维特大声说,“我一直在努力学习,努力得连生辰八字也忘了。”


    “我的天哪!”汤姆·格兰特慢慢转过身瞧着他说,“你这小子,当心哪天被噎死。”他悲哀地缓缓摇了摇头,然后又粗野地笑了笑:“要是屈维特老头知道你在学校里怎么浪费他的钱,他的肚皮不被气炸才怪呢。”


    “阿金!”吉姆·屈维特说,“他妈的,这该死的英文到底在讲什么东西,你懂吗?”


    “他哪里还有不懂的,”汤姆·格兰特接茬道,“你什么都知道,桑福德老师认为你是个牛人呢,阿金。”


    “我还以为你上了托林顿的课呢。”吉姆·屈维特说。


    “没有,”尤金道,“我还不够英国气派,年轻且不够斯文。感谢上帝,我换了别的课。吉姆,你想要我做什么?”他问。


    “我得交一篇很长的作文,我不知道怎么写。”屈维特说。


    “你想让我做什么?替你写一篇作文吗?”


    “不错。”吉姆·屈维特说。


    “你他妈的还是自己写吧,”尤金模仿他们讲了一句粗话,“我不会替你写的,不过我可以帮你点儿忙。”


    “你什么时候让‘老顽童’带你去逛逛埃克西特?”汤姆边说边朝吉姆·屈维特挤了挤眼。


    尤金的脸唰地变红了,连忙闪烁其词地说:


    “他什么时候去,我随时奉陪。”他神情不大自在地说。


    “喂,‘长腿!’”吉姆·屈维特咧着嘴笑着说,“你是真想跟我去,还是在冒充好汉?”


    “我会跟你去的!我不是说过要跟你去吗?”尤金生气了,声音有些发抖。


    汤姆·格兰特朝吉姆·屈维特狡猾地笑了笑。


    “上那儿去一趟,你就成了真正的男子汉,阿金,”他说,“小子,我敢保证,搞一次你的胸脯上会长出毛的。”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失去了控制,直笑得脑袋左摇右晃,好像有什么秘密只有他才能欣赏似的。


    吉姆·屈维特笑得越来越厉害了,一口痰吐进了木柴箱子里。


    “我的天哪!”他说,“她们若看见‘老长腿’送上门来,恐怕会以为春天又来了。她们要搭上梯子才能够着他呢。”


    汤姆·格兰特此时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


    “她们肯定得用梯子!”他随声附和道。


    “喂,怎么样,阿金?”吉姆·屈维特突然大声问。“星期六行不行?”


    “怎么都行!”尤金说。


    尤金离开以后,他们马上咧着嘴相视一笑,他们为纯洁遭到腐蚀而自鸣得意。


    “呸!”汤姆·格兰特说,“你不该干这种事,‘老顽童’。你这是把无辜者引入歧途。”


    “这对他没什么伤害,”吉姆·屈维特说,“对他倒是有好处的。”


    他用手背抹了抹嘴巴,止不住笑了起来。


    “稍等一下!”吉姆·屈维特低声说,“好像到了。”


    他们刚刚从可怖的烟草镇中心转到这里。在单调乏味的秋日大街上轻快地走了一刻钟,最后又沿着布满车辙的漫长山路走了下来,经过几座零散排列的破旧房子,快要走到郊外了。再过三个星期就要过圣诞节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雾,寒意袭人。周围一片沉寂,从远处不时传来一些微弱的声响。他们拐过弯,踏上一条肮脏的土路,道路的两边全是黑人与穷苦白人居住的简陋小屋、贫民窟。这是个贫病交迫的世界,街上没有一盏路灯。他们的脚步踩在干枯的落叶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他们在一座两层楼的木房子前停下了脚步。黄色的窗帘后面透出了昏暗的灯光,在室外迷蒙的空气里投下模糊的光影。


    “等一等,”吉姆·屈维特压低声音说,“我去打听一下。”


    他们听见一阵凌乱的、踩着树叶的沙沙声。不一会儿,一个黑人男子走了过来。


    “喂,约翰。”吉姆·屈维特向他打招呼,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晚上好,老板!”黑人疲倦地回答,但是声音也很低。


    “我们在找莉丽·琼斯的房子,”吉姆说,“是这儿吗?”


    “是的,先生,”黑人说,“就是这里。”


    尤金斜靠在一棵树底下,倾听他们俩低声的密谋。茫茫的黑夜似乎也不怀好意地倾听着什么。他的嘴唇冷得直发抖,他向嘴巴里塞进一根雪茄烟,哆哆嗦嗦地翻起大衣的领子。


    “莉丽小姐可否知道你们要来?”黑人问。


    “不知道,”吉姆·屈维特回答,“你认识她吗?”


    “是的,先生,”黑人说,“我和你们一起去找她。”


    两个人上楼去的时候,尤金独自在树影里等待着。他们避开了前面的凉台,绕到侧面,黑人在格子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不知什么原因,这样的地方总装着格子门。


    他静静地等待着,同时在向自己道别。他感到自己正手持一把利刃,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的生命。他已经陷入了这场混乱的泥潭,无法挣脱,无路可逃。


    刚开始的时候,从屋里隐约传来一些声响:有谈笑声、破碎沙哑的旧留声机发出的乐声。黑人一敲门,里面的声音便立刻停止了,这座陋屋里好像在有人在屏息静听。很快,大门便悄然开启了,他听见一个女人低沉、惊讶的声音。“是谁呀?谁呀?”


    又过了一会儿,吉姆·屈维特回来了,轻声对他说:


    “一切顺利,阿金。快走。”


    他往黑人手心塞了一枚硬币,表示谢意。尤金盯着黑人宽阔而友善的脸,看了一会儿,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冰冷的四肢。这个黑人热情、和蔼地完成了他的工作,他的热情掩盖了这桩无爱求欢的勾当。


    他们俩沿着小径悄悄地走上去,攀上了两三级木制台阶,钻进了格子门。一个女人打开房门,站在一侧。等他们进来之后,又把门紧紧地关上了。接着,他们穿过小小的门廊,来到屋子里。


    此刻,他们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小的过道里,两侧都是房间。油灯的灯芯捻得很低,在黑暗中照出一束昏暗的光。接着,他们爬上没有铺地毯的楼梯,来到了二楼。这里左右两侧各有一扇门,墙上有可折叠的衣帽钩,上面挂着一顶破旧的男帽。


    吉姆·屈维特立刻搂住了那个女人,笑嘻嘻地开始在她的胸部乱摸起来。


    “你好啊,莉丽?”他说。


    “天啊!”她粗声粗气地笑着,一边瞅着尤金,没想到在这个黑乎乎的夜里竟送来这样一个人。她转过脸,沙哑地笑起来,一边对吉姆·屈维特说:


    “我的天哪!哪个女人要是跟他待在一块儿,首先一定要砍短他的腿才行。”


    “我想把他介绍给赛尔玛。”吉姆咧嘴笑着说。


    莉丽·琼斯嘶哑地笑着。这时候右边那扇门猛然被打开了,那个名叫赛尔玛的女人走了出来。这是个身材瘦弱的小个子女子,出门的时候,从她身后传来一阵乡巴佬的笑声。吉姆·屈维特亲热地把她揽在怀中。


    “我的老天!”赛尔玛尖声说道,“这是从哪儿来的人?”她探着燕雀般的小脑袋,神情孤傲地打量着尤金。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新相好的,赛尔玛。”吉姆说。


    “他可是你这一辈子见过的最瘦长的人了吧?”琼斯实事求是地说,“孩子,你的个子有多高呀?”她又拖着南方人的腔调问道。


    尤金心里有些不大自在。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大约6英尺3英寸吧。”


    “肯定不止!”赛尔玛坚决地说,“他肯定有7英尺高。”


    “他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量过了,”吉姆·屈维特说,“他自己也说不准。”


    “他的年纪也不大嘛,”莉丽注视着他,热切地说,“你今年多大啦?”


    尤金把苍白的脸转了过去,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嗯——”他声音嘶哑地说,“我差不多……”


    “他马上就18岁了,”吉姆·屈维特忠诚地替他说了出来,“别替他担心了。我们的老长腿,是个老江湖,是个勇士。我不骗你,他的经验丰富着呢。”


    “看上去他没有那么大,”莉丽怀疑地说,“看他的脸相,顶多有15岁。不过,他的这张脸长得真小,你说呢?”她缓慢、困惑地问。


    “我只有这一张脸,”尤金有些恼火,“对不起,我没法换一张大的。”


    “小脸搁在高个子上面,看起来真滑稽啊。”她耐心地说。


    赛尔玛用肘使劲地捣了她一下。


    “那是因为他身体骨架子大的缘故,”赛尔玛说,“‘长腿’没什么问题。只要他的骨架上多长点肉,他就能变成又高又魁梧的巨人。你肯定会讨女人喜欢的。”她刺耳地说着,抓起他冰冷的手,然后捏了捏。这时候,他内心那个陌生的幽灵悄悄地溜走了。噢,上帝!我不会忘记她的,他心里想。


    “那么,”吉姆·屈维特说,“我们就开始吧。”他又把赛尔玛搂在怀里,两个人深情地爱抚起来。


    “你先上楼去吧,孩子,”莉丽说,“我一会儿就上来。房门开着。”


    “一会儿见,阿金,”吉姆对他说,“好好待在那儿,小子。”


    他用一只手臂使劲搂了一下尤金,然后又撒开,陪着赛尔玛到左侧的屋子里去了。


    尤金脚步缓缓地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走上楼,来到那间房门敞开的屋子里。壁炉里烧着一堆火红的木炭。他脱下帽子和外套,扔在一张木床上,然后不安地坐在一把摇椅里,身体向前倾斜着,哆嗦的手指举在面前开始烤起火来。除了炭火的微光以外,室内再没有任何光亮了,但是在炉火的光芒中,他还是能够依稀看出四周又旧又脏的墙纸,上面溅满了一道道的水渍,破纸一条一条从许多地方悬挂下来。他弯着腰、安静地坐在那里,好像患了伤寒症似的,不停剧烈地哆嗦着。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不是我,他心想。


    不大一会儿,他听见那个女人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她正踩着楼梯上来。她的手里举着一盏油灯,在曳动的光影里走进了房门。她把灯放在桌子上,捻亮了灯芯。此时候,他能更加清楚地看到她了。莉丽是个中年乡下女人,身材宽大而粗壮。她虽然举止温柔,但并不够健康。她那张农家妇女的脸庞光洁而细腻,但是在眼角和嘴角的地方布满了皱纹,好像太阳底下长期劳作过的人一样。她一头乌黑的头发又浓又密,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粉底霜。她随便披着一件新换洗的、宽松的方格花布外衣,没系腰带。她的装束就像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不过由于职业关系,她的腿上穿了一双红色的丝袜,脚上穿着一双饰有毛边的红呢拖鞋,走路的时候喜欢拖着双足。


    女人闩好门,转过身来到壁炉前尤金的跟前。他胸中欲火直烧,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并且用颤抖的长手指爱抚着她。他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坐进摇椅里,笨拙地把她拉到自己的膝盖上。她勉强让他亲了几下,就像一般的乡下妓女那样,假装害羞、半推半就地把头转过去。当他冰凉的手触摸她的时候,她浑身开始哆嗦起来。


    “孩子,你的手又冰又冷,”她说,“你怎么啦?”


    她以职业性的动作用力地摩擦着他,感到有些窘迫,不一会儿她便不耐烦地站起身来。


    “我们开始吧,”她说,“你的钱呢?”


    他把两张皱巴巴的钞票塞进她的手里。


    然后他在她的身边躺了下来。他浑身开始颤抖,丧失了勇气,感到四肢无力。熊熊欲火已经熄灭了。


    火炉里有一大堆炭火塌落下来。闪光的好奇终于幻灭、消失了。


    当他走下楼梯,看见吉姆·屈维特已在客厅里等着自己,和赛尔玛手拉着手。莉丽先从格子门朝外面的雾野里窥视了一下,倾听了一阵,然后带着他静静地走了出去。


    “轻点儿,”她说,“对面街上有个人。他最近一直在监视我们。”


    “有空再来玩,长条。”赛尔玛捏着他的手喃喃地说。


    他们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缓步来到大路上。夜雾更浓了,空气中的水汽已经饱和,让人觉得很不舒适。


    在街道的拐弯处,路灯照耀下,吉姆·屈维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放心地朝前走去。


    “他妈的!”他说,“我以为你都下不来了。你跟那个女人在玩什么把戏呀,长腿?”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注意到他的伙伴神色异常,于是热心地问:“你怎么啦,阿金?你身体不舒服吗?”


    “稍等一下!”尤金咕哝着,“很快就好了!”


    他来到街边,向水沟里呕吐起来。然后他直起身,用手帕擦了擦嘴巴。


    “感觉怎样了?”吉姆·屈维特问。“好些了吗?”


    “好多了,”尤金说,“现在没事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生病了?”吉姆·屈维特责备地说。


    “是突然感觉不舒服的。”尤金说。紧接着他又补充道:“我想今天晚上那个该死的希腊餐馆里吃的东西有问题。”


    “我觉得没什么。”吉姆·屈维特说。“喝杯咖啡就没事了。”他乐观、确信地说。


    两个人慢慢地爬上山坡。闪烁的街灯把惨白的光芒洒在路旁破陋的房子正面。


    “吉姆——”尤金停顿了一下,开口说。


    “嗯,什么事?”


    “别对其他人说起我今天晚上闹病的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吉姆吃惊地瞪着他。


    “为什么不能说?这有什么关系?”他说,“嗨,小子,谁都会不舒服的。”


    “是的,这我知道。但你还是最好别说。”


    “嗯,好吧,我不说就是了。我为什么要说?”吉姆说。


    尤金觉得自己丧失了灵魂,饱受了精神的折磨;他知道这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一连三天,他都躲着别人,唯恐别人觉察到他身上罪过的印记。他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在坦白招供。他的态度越来越逆反,对生活越来越敌视。他和吉姆·屈维特的关系更加接近了,吉姆·屈维特对他低俗的赞扬,使他能够获得一丝可怜的快乐。他胸中还没有平息下去的欲火重新燃烧起来了,这促使他克服了对肉体的厌恶,又有了新的憧憬。他周末独自一人去了埃克西特,他似乎曾经沧海,心灵中不再有失落感了。这次他找的是赛尔玛。


    在回家过圣诞节的途中,他发现腹股沟的部位爬动着无数黑色的小虫。火车一路经过的大地就像不育的巨人躺在铅灰色的苍穹下。火车怒吼着向前奔驰,横穿彼得蒙山脉。在这深夜里,他身患疾病,昏昏沉沉地躺在卧铺上。火车轰隆隆地爬上山峦的巨大峡口。他透过车窗,看见冬天朦胧的山峦,以及山上苍凉的树林。火车驶过高架桥的时候,桥下流过一道白色的水流,在结冰的堤岸间蜿蜒迂回。置身于魂牵梦萦的山峦之间,他原本郁闷的心情又开始轻松起来。他是山里长大的孩子。第二天清晨,当他和一群放假回家的大学生一同迈出车厢的时候,心情重又阴沉起来。火车站旁边那一堆拥挤、破烂的房子似乎比以前更加简陋了。在车站背后的山坡上,搭起了许多简易的窝棚,远远望过去,就像突兀在眼前的幻景一般。眼前寂静的广场,在他离开以后似乎也萎缩了不少。他下了火车,沿大街朝南都旅馆走去,一路上发现这个小城就像玩具城一样,经不起巨人的步子,很快就走到头了。


    圣诞节在清冷灰暗中度过。海伦不在家,家里就缺少一种温情。甘特和伊丽莎因为女儿不在身边,也感到情绪沮丧。本恩如同幽灵一般进进出出。卢克也没回家。尤金本人则因自己的行为深感羞愧和失落。


    他不知道该去找谁求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站起身在冰冷的房间里来回走动起来,嘴里喃喃自语着。伊丽莎身上披了一件睡衣,神情不安地跑过来。父亲甘特比以往温和了一些,但同时也比以前更加苍老了。老头子的病痛常常复发,但是他却心不在焉、愁眉苦脸的,一谈起大学里发生的事,他往往也只是寥寥几句,不愿意多谈。尤金心里虽然有话要说,但却哽在喉咙里,只结结巴巴地答上几句,然后就跑到屋外去,不愿意看见父亲空洞的双眼,这让他恐惧不已。他成天都在外面溜达,想以这种方式把自己心中的恐惧压制下去。他坚信自己患了麻风病,身体会一天天地腐烂下去,别无他法,无药可救,因为这些都是他小时候听道学先生们讲的。


    他漫无目的、绝望地在外面闲逛,脚步一刻也不停歇。他爬上东山坡的黑人区。冬天的太阳挣扎着从雾里露出脸来。在山下的草场上,在高处的山顶上,阳光像牛奶一样倾泻了一地。


    他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漆黑的心灵深处忽然闪现出一丝希望。我得去找哥哥,他心想。


    在伍德森大街本恩的住处,他看见本恩躺在床上抽着烟。他关上房门,像困兽似的四处乱转,不知道怎样向他说明。


    “我的天哪!”本恩生气地大叫起来。“你疯了吗?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生病了!”他吞吞吐吐地说。


    “得了什么病?怎么得来的?”本恩高声地问。翻起身坐在床上。


    “是搞女人得来的。”尤金说。


    “坐下,阿金,”过了一会儿,本恩平静地说,“别像个白痴似的,你知道这病害不死人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于是,尤金毫无掩饰地坦白了事实。


    本恩站起身,穿好了衣服。


    “那跟我走吧,”他说,“我们去找麦奎尔医生。”


    他们朝市区方向走去的途中,尤金还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替自己辩护。


    “事情是这样的,”他开始讲了起来,“要是我早知道的话,不过我当初怎么会知道——当然了,我承认是我自己的错,因为——”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闭上嘴吧!”本恩不耐烦地说,“我才不想听你的辩解呢。他妈的,我又不是你的庇护神。”


    他的这句话倒使他感到一丝宽慰。要是换了别人,听说你有了罪过,准会主动来做你的庇护神的。


    他们踏上“内外科医生大楼”宽大而阴暗的台阶,马上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麦奎尔医生的候诊室里没有人。本恩敲了敲室内的一扇门,麦奎尔医生打开了门。他扔掉了粘在他厚嘴唇上潮湿的香烟,向他们打招呼:


    “你好,本恩。你好,孩子!”他一见到尤金,马上大声地嚷嚷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他以为自己得了急性肺病,活不了多长时间了,麦奎尔医生,”本恩扭了一下脖子,指着他弟弟说,“或许你能给他治一治,让他多活几年。”


    “你怎么了,孩子?”麦奎尔问。


    尤金干咽了一口,脸色苍白地伸着头说:


    “如果您不介意,”他嗓音嘶哑地说,“我能和你单独谈一谈吗?”他转过脸,无可奈何地对他哥说,“你在这里等我,你就别陪我了。”


    “我才不想陪你哩,”本恩粗鲁地说,“我自己的麻烦就够我受的了。”


    尤金跟在麦奎尔医生身后,来到了他的办公室。麦奎尔把门关上,然后在他凌乱不堪的桌子前坐了下来。


    “坐吧,孩子,”他用命令的语气说,“讲一讲是怎么回事。”他点起一支烟,很熟练地叼在松垂而湿润的嘴唇上。他敏锐的目光紧盯着他,看得出他满脸痛楚。


    “慢慢说,孩子,别那么紧张,”他和颜悦色地说,“不管得了什么病,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是这么一回事,”尤金开始低声讲起来,“我做了一件错事。我知道我做错了。我想弄点药来治好我的病。我并不想辩护什么。”说到这里,他的嗓门突然升高,并从椅子上半直起身子,开始在杂乱的桌子上猛烈地拍打起来。“我并不想怪罪任何人。你明白吗?”


    麦奎尔医生神情迷惑,慢慢地转过那张浮肿的脸,直视着面前这个病人。那根湿乎乎的烟悬吊在半张的嘴唇上,样子很滑稽。


    “你让我明白什么?”他说。“哎呀,阿金,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我又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你是清楚的。我只是你的医生。有话就直说吧。”


    “我所做的事,”他戏剧性地讲下去,“也就是成千上万的人都干过的事。噢,我知道他们假装都没有干过。可是他们都干过!你是医生——你很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事。上流社会的人也都干过这种事。算我运气不好,染上病了。为什么偏偏我就这么倒霉?为什么——”他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诉说着。


    “我想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麦奎尔医生干巴巴地说,“让我来看一看吧。孩子。”


    尤金只好顺从地照办,嘴里仍滔滔不绝。


    “为什么要让我替别人蒙受这个耻辱?伪君子——一群该死、肮脏、神情悲哀的伪君子,他们应该受到这个惩罚才对。哼!真是双重标准!公理在哪里?荣耀在哪里?为什么要让我替那些上流社会的人受过——”


    麦奎尔医生给他作了仔细的检查,结束后他抬起大脑袋,诙谐地对他说:


    “谁把责任推在你身上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个染上这种病的人?再说,你得的这个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你……你能治好我的病吗?”尤金问。


    “治不了。你这个小子无可救药了!”麦奎尔医生边说,边在处方笺上潦草地写了几个象形文字一般的药名。“到药房里去抓药吧,”他吩咐道,“还有,以后交朋友要小心点啊。上流社会的人物,呃?”他咧着嘴笑起来,“你和那种人厮混过吗?”


    一听这话,尤金内心全部血与泪的重负,马上就驱散了。他顿时如释重负、喜极若狂,从嘴里迸出很多话来,但连自己都不明白在说些什么。


    他打开房门,来到外屋。本恩马上紧张地凑了过来。


    “怎么样?”他问,“他还能多活几天?”然后压低了声音,神情严肃地问医生:“没什么要紧的,对不对?”


    “没什么,”麦奎尔医生回答,“我看他有点神经不对头。不过,你们家的人全都这样。”


    等他们来到外面的大街上,本恩问:


    “你吃过饭了没有?”


    “没有。”尤金说。


    “上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


    “大概是昨天什么时候,”尤金说,“我记不清了。”


    “你这个大傻瓜!”本恩咕哝了一句。“走吧——我们一起吃饭去。”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现在,整个世界就像被牛奶般的冬日阳光冲洗过一样,让人心情愉悦。小城在假日及返家度假学生的刺激下,暂且从严寒的麻木里醒了过来,温暖、轻快的生活洪流在人行道上沸腾起来。尤金和本恩肩并肩,大步流星地走着,无法控制胸中涌起的欢快。终于,当他们转过弯,迈上热闹非凡的大街时,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于是他一跃而起,狂喜地大喊起来:


    “咦——呀!”


    “你这个小白痴!”本恩高声地叫了一句,“难道你疯了吗?”


    他使劲皱了皱眉头,然后冲喧闹的行人笑了笑。


    “紧紧抓住这个小子,本恩。”恰好在这时候,吉姆·波洛克从旁边走了过来,他大声地喊道。这个人身材矮小,脸色蜡黄,黑色胡须,笑嘻嘻的。他在报馆上班,是排字工头,是一位社会主义分子。


    “要是把这个家伙的大脚丫子砍掉,”本恩说,“他就会像只汽球似的飞上天了。”


    他们走进一家新开张的大饭馆,在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


    “两位想吃点什么?”招待问。


    “一杯咖啡和一块肉馅饼。”本恩说。


    “我也一样。”尤金道。


    “多吃点儿!”本恩态度严厉地说,“多吃点!”


    尤金拿起菜单仔细地挑选着。


    “给我来一份番茄沙司面包煎牛排,”他对招待说,“另外再来一份脆炸薯片,一碟奶油胡萝卜青豆,一盘热饼,再加一杯咖啡。”


    尤金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机,不再提心吊胆了。此外,他还带着一种可怕的狂野,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假期剩下的日子里,他在人群中鲁莽地闯来闯去,而且还明目张胆地盯着那些夫人和小姐,但是神态并不傲慢。眼前的这些女人就像一朵朵灿烂的鲜花,出人意料地在荒凉、阴沉的冬日里开放。他只身孤影,充满了渴望。在人群中,在军队里,恐惧就像一条龙。但孤独的人却很少感到恐惧。他只觉得有一种解脱、释然的感觉——因为他远离了令他绝望的最后一道障碍。


    他现在自由自在,独来独往,他超然地看着周围所有令人着魔和被人占有的世界,心里产生一丝预感。生活就像一颗奇异、苦涩的果子,挂在枝头等待他去摘取。“他们”——他家所有的人,共同聚集在温暖、安全的栅栏内——他们总有一天会将他捕住,并处死他。他觉得他们一定会那样做的。


    但是现在他倒无所畏惧了——只求他的奋斗能取得成就,他就会心满意足。他在留有危险标记的茫茫人海里四处寻找着,希望能找到他所看中并且能占有的那一个。


    在返回大学的途中,同学们都开始嘲笑、奚落他,但是他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在闷热的绿色普式火车车厢里,年轻人们全都围着他讥讽、嘲笑,但换来的是比他们的讥刺更加猛烈的还击,终于,这帮人开始有所收敛了。


    有个名字叫作汤姆·弗雷彻的同学走过来坐到尤金的身边。他长相英俊、恃“财”傲物、目空一切。他的身后紧跟着追随者路易·邓肯,他不时咯咯地笑着。


    “你好啊,甘特,”汤姆·弗雷彻高声打着招呼,“最近去过埃克西特没有?”他一边说,一边冲路易挤眉弄眼地笑了笑。


    “去过,”尤金回答,“最近去过,而且以后还要去。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弗雷彻?”


    他被这番强烈挑衅的话弄得非常狼狈,一时怔住了。


    “阿金,我们听说你常去那儿跟她们玩。”路易·邓肯咯咯地笑着。


    “我们是谁?”尤金问他,“她们又是谁?”


    “人们都说,”汤姆·弗雷彻说,“你纯洁得跟下水道里流着的污水一样呢?”


    “要是我的名声需要洗刷,”尤金说,“那么,我永远只能用‘金粉二少’这个称号来洗刷了。”弗雷契和邓肯正是这样的“金粉二少”,他们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围在周围的学生们听了这句话,都像讨回公道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说得好!说得好!就这样说,阿金!”齐诺·柯钦兰柔声说道。他是一个20岁左右的瘦高个子,身体单薄却很有力,举止优雅得就像赛马。在跟耶鲁队比赛的时候,他曾经逆风把球踢出了80码远。这个人长相英俊,言语斯文和气,具有运动员特有的无畏与绅士气度。


    汤姆·弗雷彻气得头昏眼花,满面怒容,自我吹嘘道:


    “没有人敢说我的坏话!没有人抓住我的什么把柄,没有人知道我的一切。”


    “你的意思是说,人人都知道你的底细,但却没有人愿意知道你的底细,是不是?”


    众人再次哄笑起来。“哇!”吉米·雷瓦尔叫了一声。


    “你听听,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汤姆?”他用挑逗的语气问道。吉米出身在一个木匠家庭里,身材又矮又胖。每年他都能想尽各种手段来上学读书,是个令人生厌的人。他喜欢搞恶作剧,喜欢怂恿别人来打架,喜欢装得兴高采烈,为自己的粗俗和不怀好意寻找借口。


    尤金平静地对汤姆·弗雷彻说:“够了!别以为有人在场你就得寸进尺。我并不觉得这些很好玩,我可不喜欢这些,也不喜欢你。现在请你不要再打扰我了。听见了吗?”


    “好了,”邓肯站起身来说,“别理他了,汤姆。他这个人不识抬举,连一点玩笑都开不起。他过于较真。”


    他们走开了。由于没人再来打搅他,他感到心情放松,舒坦极了。于是转过头望着窗外那一片荒凉的大地,灰蒙蒙、白茫茫地紧锁在冬天的铁爪之下。


    冬天过去了。在春雨的滋润下,冰封的大地开始解冻。小城和校园的土路全都变成了一条条泥泞不堪的沟渠。接着一阵冷雨下过,嫩草便从湿漉漉的地面上钻出来了。尤金急匆匆地走在校园的小径上,就像一只蹦跳的袋鼠一路飞奔着。等他走过树底下时,就会一跃而起,用牙齿咬下嫩芽萌发的小树枝。他大声地喊叫着——发出了嘶哑的长鸣,似人似兽,恨不得把胸中积聚的痛苦、欢乐和激情一齐迸发出来。有时候,他也感到无精打采,身上背负着难以名状的重担,使他神情厌倦、郁闷、沮丧。


    光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他不再注意时间——他已经没有时间感了——无论睡眠、工作、娱乐,他都毫无定时,尽管他上课还算守时。由于食堂或者寄宿公寓有固定的时间限制,他只得遵守一日三餐的时间安排。伙食数量不少,但是质量却很粗糙,而且很油腻,烹调技术也很低劣。饭费倒很公道:学校的公共食堂里每月12块钱,寄宿公寓包伙每月要15块钱。他在公共食堂里吃了一个月,但由于他对饮食颇感兴趣,到后来实在忍受不了了。公共食堂位于一座白砖砌成的露天建筑里,那幢楼的正式名字叫“斯梯金楼”,但是同学们都给它起了一个更加贴切的名字,叫作“猪圈”。


    他这一学期探望过海伦姐姐和姐夫休·巴顿好几次。他们就住在本州的州府雪梨,距大学约有35英里的路程。这是一个拥有3万人口的城市,道路寂静而安闲,处处绿荫如盖,市中心州府大楼前有个广场,好几条马路都从这里辐射四面八方。在政府大楼的对面有一条主干大街的街口,有一座饱经沧桑、布满青苔的棕色大楼房,那有一座廉价的旅馆——小城最大、最声名狼藉的妓院。城里还有3所教会创办的青年女子学校。


    巴顿夫妇在州府大楼前面的那条街上租了一间房子。房子就位于一所陈旧的楼房里,他们住在一层,共有三四间屋子。


    他们的父亲甘特早年来过雪梨这地方。他从巴尔的摩出发,一路向南流浪,最后定居在这里。就是在这个地方,他开始了自己的第一笔生意,也赔掉了第一笔投资,因而他一辈子对地产都很痛恨。在雪梨,他结识了辛西娅并和这位圣洁的女人结了婚。但是这位患有肺病的老女人,结婚不到两年就去世了。


    父亲的身影始终萦绕在他们心头,笼罩着整个城市,所有逝去岁月的痕迹又全部再现。


    姐弟俩共同走上大街,最终来到黑人区附近一家破烂的店铺前面。


    “肯定就是这儿了,”她说,“他的店就在这儿,现在没有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可怜的爸爸。”她转过身来,眼睛湿润了。


    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他那双大手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房子的四周也没有蔓生植物。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部分痕迹早已经埋葬在岁月里,和那位死去的女人一起随风而逝。他们俩静静地站在那块陌生的地方,内心惶恐地期待着父亲召唤的声音,就像有人在纽约市的布鲁克林区寻找上帝一样。


    那年的4月,美国正式向德国宣战了。不到一个月,讲坛山上所有的适龄青年——也就是那些年满21岁的青年——都入伍参军了。在体育馆里,医生给他们检查身体,他们毫不在乎地脱光了衣服,裸露着身子。尤金见此情景,内心非常羡慕。他们随意地把衣服扔在地上堆成一堆,然后站在那里,自信地有说有笑,等候接受检查。他们的身材都很匀称、牙齿洁白、举止优雅、敏捷。最先入伍的是兄弟会的会员——那是一群只知道享乐和挥霍的势利分子。他以前对这些人了解得并不多,但是现在,他觉得他们却代表了最高级的文雅和贵族阶层。他曾经见过这些人快乐、悠闲地坐在兄弟会会所的阳台上——那是他们信仰的庙堂,地位低下的人若想加入他们的组织必须在那里接受登记审查。他常常看见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从不与大众为伍。他们站在邮局门前说说笑笑,要么在杂货店里赌“黑牛”。他内心带着失败的挫折感,带着遗憾、带着社会地位低下的痛楚,观察到他们积极争取那些条件优越的新生参加他们的组织——有些新生比他们优雅得多,有些则有钱有势。事实上,他们只不过是当地乡下的富家子弟而已。但是每当他们自信地从身边经过,毫无顾忌地谈笑风生,衣着得体,梳洗得整整齐齐,令周围地位卑下的学生相形见绌、充满敌意时——这帮人便成了骑士精神的代表,成了出身名门的子弟。他们是锡得尼、莱里、纳什。而此刻,他们个个如同绅士即将参军入伍了。


    体育馆里弥漫着水蒸气和从操场上来此的运动员身上的汗臭味。尤金洗完澡以后,穿上了一件开领的衬衫,然后他缓步来到校园绿色林荫下。一位名叫拉尔夫·亨吉士的熟人陪着他在一起。


    “你瞧!”拉尔夫·亨吉士低声、气愤地说,“你看到了吧!”他向一群学生点头示意,“那个小‘马脖子’在学校里到处活动,想加入迪可斯协会呢。”


    尤金望了望,然后转过脸,看着身边这位怒气冲天的小伙子。每个礼拜六的晚上,拉尔夫·亨吉士从文学协会开完会返回以后,都会到杂货店里来,买两支廉价的雪茄。他狭窄的肩膀微微地向前弯曲着,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疙瘩,说话的时候喜欢拖着单调、痛苦的调子。他的父亲是纺织厂里的工头。


    “他们都是马脖子,”他说。“滚他们的蛋吧,我才不愿意加入什么兄弟会呢。”


    “就是。”尤金说。


    但其实他也很想加入。他也想变得彬彬有礼,也想满不在乎。他很想穿着剪裁得体的衣服。他想成为绅士。他想参军入伍。


    在中央操场的那一侧,几位身体检查合格的学生拎着塞得满满的手提箱从古老的宿舍里走了出来。他们一边走一边挥手向友人们告别。


    “再见了,伙计们!咱们柏林见!”这时候,碧波闪耀、远隔欧美的大海已经近在眼前。


    他在学校里读了很多书——都是随心所欲,为消遣而读的。他读过笛福、斯摩利特、斯特恩、菲尔丁的作品——这些全都是英国小说中的珍品,而这些作品在维多利亚女王统治时期,被当时才子佳人盛行的浪漫气息给埋没了。他也读过薄伽丘撰写的故事以及一本残缺不全的《七日谈》。在博克·班森教授的建议下,他读了麦里的《欧里庇得斯》(当时他在阅读希腊文原本的《阿尔刻提斯》——关于爱和死亡的神话里最伟大最优美的一部书);他能明白《普罗米修斯》寓言的悲壮——这个故事比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更令他动容。事实上,他觉得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既崇高又乏味无聊。他无法理解这位希腊戏剧家为什么会那么有名。如果一定要他理解的话,那是因为埃斯库罗斯是文学史上的巨匠。他的剧本读起来就像夸夸其谈的老政治家西塞罗一样,大胆地提倡尊老爱幼的品格。索福克勒斯则是一位气概非凡的诗人,他的诗词威严得就像天神的雷电一样,《俄狄浦斯王》不仅是流传千古的戏剧绝唱,它所叙述的故事也是全世界最伟大的。这个故事写得完美、神奇、自然、真实——尤金觉得人生中一切不可思议的巧合全都是命中注定的。书中透出的智慧和恐怖,紧紧地扣住了他的心弦,他就像小鸟一样紧盯着眼前的蛇;而欧里庇得斯(不管人们怎样批评他学究气如何如何浓厚),在他的眼里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一位抒情诗人。


    他喜欢所有神奇怪异的寓言和狂野的虚构作品,不管散文还是诗词,从《金驴子》到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笔下的月亮和魔幻王子,他都很喜欢。总而言之,他喜欢阅读志怪故事,从不管那些书从什么地方得到,也不管作品的写作目的是什么。


    最杰出的寓言家往往也是最伟大的讽刺作家。讽刺文学(如阿里士多芬尼斯、伏尔泰和斯威夫特的作品)是崇高而含蓄的艺术,这是当下这个堕落社会里那些谩骂、攻击的作品根本无法企及的。伟大的讽刺作品需要有伟大的神话故事来滋养它。斯威夫特的想象力无人能比,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寓言家能与他匹敌。


    他读过爱伦·坡的小说《福兰肯斯坦》,也读过邓赛尼爵士的戏剧。他读过《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和《托比传》。他喜欢读魔鬼传奇,但却不求甚解。魔力本身就有吸引力。他喜欢古老的鬼怪——不是印第安人的鬼怪,而是那种身穿盔甲、古代帝王的幽灵,还有头戴峨冠、身骑骏马的女人香魂。忽然间,他也觉得好奇,他怎么会坐在这块蛮荒之地阅读古希腊欧里庇得斯所写的诗词。


    他一眼望去只有村庄;村外是一片丑陋、绵延起伏的山坡,上面稀疏点缀着简陋的农家房舍;除此之外,就是美洲大陆——更多的土地、更多的木屋、更多的城镇,所有的一切显得既粗糙又丑陋。而他竟然在这样的环境里读着欧里庇得斯,而他周围的世界里到处是吃着油炸食品的白人和黑人。他从书中读到远古的鬼怪和巫术,但是在这片土地上是否曾有任何古老的鬼魂显灵、出没呢?比如说,哈姆雷特父王的鬼魂可曾出现在康涅狄格州?


    ……我是你父亲的灵魂,


    命苦注定在外闲游,


    游荡在布洛明顿和缅因之间。


    他突然受到了打击,觉得美国的民族历史非常短暂。唯有这片大地长存——在美国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寄养着一群脆弱的病夫。唯有这片大地长存——在这片空旷辽远的土地上,竟然没有鬼神的出没。在那些埋没在沙漠之下的破庙廊柱之间,没有曼冈拉残缺的肖像,没有阿克那登破损的石膏头像。没有一件石刻雕像。唯有这片大地长存,在它荒凉的胸脯上,他阅读着欧里庇得斯。在这些群山之间,他成了一位被幽禁的囚犯;他孤身一人行走在平原上,成了一名异乡客。


    天哪!天哪!我们在异域流浪,成了自己土地上的陌生人。这里的群山是我们的主宰,我们还不足五岁的时候,这里的一切已经深深地映入眼底,留在我们的心底。我们所说、所做的一切,都离不开这些群山。我们的官能历来深受这片神奇土地的滋养;我们的血液一直随着美利坚雄伟的脉搏流动,即使有朝一日离开了这里,我们也永不会失却、忘记它。我们沿着坎伯兰郡上的一条公路朝前行进,头顶上的苍穹压得很低,我们只好弯下了腰;而当年我们从伦敦出发的时候,沿着一条小河流前行,觉得那块土地好大啊。那时候,无论我们走到什么地方都会觉得非常遥远,天和地十分接近。现在,昔日里所有的渴望重又出现——这是一种可怕而模糊的渴望,永远萦绕在美国人的心头,并让他们伤痛不已。不管我们走到什么地方,这种渴望都会使我们成为故乡的流浪者,成为异域的陌生者。


    那年春天,伊丽莎来到雪梨探望女儿。海伦似乎比以前更加安静、忧郁、心事重重了。婚后的新生活使她感到压抑,那些默默无闻的日子消磨了她的情致。她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却经常想念着老甘特。她也怀念往昔的故乡山城。


    “你们这里要付多少房租?”伊丽莎问,一边挑剔地张望着。


    “50块钱一个月。”海伦回答。


    “包括家具吗?”


    “不包括,家具是我们自己买的。”


    “我觉得这可太贵了,”伊丽莎说,“50块钱只租了楼下一层。我看老家的房租比这儿要便宜多了。”


    “是的,我知道这里的房租很贵,”海伦说,“但是,我的天哪,妈妈!难道你不知道这里可是全城最好的住宅区啊?从这儿到州府大楼只隔两条街,这你是知道的。我告诉你,我们的房东马修斯夫人可不是普普通通的房东啊!绝对不是!”她边笑边说,“她可真有派头——什么宴会她都会参加,报纸上也常常能见到她的名字。你要知道,阿休和我也得撑撑场面嘛。他毕竟还年轻,在这儿又人生地不熟的。”


    “是的,这我明白,”伊丽莎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若有所思地问,“那他的生意怎么样?”


    “奥图尔说他是他手下最好的经纪人之一,”海伦说,“阿休的生意做得蛮好的。只要他那些该死的家庭成员不搅和,我们俩在哪儿都能相处得很好。有时候我见阿休忙死忙活的,赚来的钱却掉进了奥图尔的腰包,真把我气得要死。他工作起来非常卖力。你知道,他每做成一笔交易,奥图尔都要抽取佣金的。奥图尔夫人和他家的两个姑娘懒得连手指都不想动,成天坐在大汽车里到处瞎逛。他们信仰的是天主教,这你是知道的,但是他们却到处闲逛。”


    “你听我说,”伊丽莎脸上露出了笑容,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要是阿休自己当老板,是不是会更好一点。一天到晚辛苦替别人干活,有什么意思呢?你说呢,孩子!”她大声说道,“哎呀,让他到阿尔特蒙当经理试试看,这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呢?我觉得他们公司现在派去的那个家伙并不怎么样。阿休应该很容易把这份差事接过来的。”


    大家半晌都没说话。


    “我们也想过这个,”海伦慢慢地承认,“阿休已经给总公司写了一份申请。不管怎样,”她停顿了片刻说,“要是他能当上老板,倒也不错。”


    “嗯,”伊丽莎慢吞吞地说,“不管做成做不成,都应该试一下。只要他肯干,生意肯定会红火起来的。你爸爸最近经常抱怨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你要是能回去看一看,说不定他的精神状态会好起来的,”她慢慢地摇了摇头,“孩子!那边的医生根本没有把他的病给治好,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复活节的时候,他们一起驾车到讲坛山玩了两天。伊丽莎带着尤金去了埃克西特,给他买了一身新衣服。


    “我不喜欢这种裤子,一点都不大气,”她对店里的伙计说,“我要买那种穿上以后更显得成熟一些的衣服。”


    等他穿上新衣时,她一边噘着嘴一边面带微笑,对他说:


    “站直一些,孩子!把背挺起来!这一点你要学你父亲——他总是把胸脯挺得直直的。你要是成天弯腰驼背的,不出25岁就会患上肺病的。”


    “我要介绍你见见我的母亲。”他不大自在地对同学约瑟夫·巴伦坦说。这位同学是大家选出来的一年级班长,面色红润、举止优雅、一表人才。


    “这位同学看样子挺精神的,”伊丽莎笑着说,“对了,我跟你做个交换条件怎么样。要是你能在你的朋友中给我介绍几个房客来的话,你自己若要住宿我就让你白住,这是我的名片,”她边说边打开了手提包,“有机会替我发几张,替我们的南都旅馆说说好话。”


    “当然,伯母,”巴伦坦略感吃惊地缓缓答道:“我很乐意帮忙。”


    尤金羞得面色通红,无奈地望了望海伦。海伦讽刺地尖笑起来,然后对这位青年说:


    “巴伦先生,欢迎你随时来玩,不管你拉不拉房客。我们一定会为你安排住处的。”


    后来姐弟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尤金结结巴巴、困惑地对母亲的行为提出抗议。海伦也觉得很恼火,但却笑着说:


    “不错,我明白。真是太不像话了。不过你算是运气好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她跟前。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上个星期是怎样硬着头皮听她讲话了吧?你明白了没有,呃?”


    5月底,当他第一学期结束返回家乡的时候,尤金发现海伦和休·巴顿已经先他一步赶到那里了。他们和甘特一起住在伍德森街。休·巴顿已经是阿尔特蒙的地区经理了。


    此刻,整个小城、整个美国,全都笼罩在爱国主义的狂热中——乱七八糟、毫无目标。自由女神的子孙一定要击垮(用斯毛伍德牧师的话说,就是要“消灭”掉)阿提拉的后代。到处都在发行爱国公债,发表爱国演讲,议论着不久就要实行兵役制,传说已经有一小部分“美国勇士”在法国登陆了,潘兴将军已经抵达巴黎,他宣称:“埃菲尔铁塔,我们到了!”而法国人正盼望着援军赶来呢。本恩前去报名参军,却被拒绝了。“你的肺——功能太弱!”他们肯定、平静地说。“不——不是肺结核。不过有这个倾向,你的体重太轻了。”他只有咒骂的份儿了。他的脸更加瘦削、更加苍白,就像刀片一般。他比以前更加愁苦、更加孤独了。


    尤金再次爬上山,发现初夏时节的山景尤其美丽宜人。南都旅馆已经有半数客房租出去了,新的客人仍然不断地涌来。


    他已经有16岁了,而且是个大学生。下午,他走在欢快的人群中,觉得心情格外舒畅,高兴地与路人打招呼。不管别人有没有诚意,他都感到温暖而亲切。


    “孩子,听说你在大学里很出色,”胖乎乎的年轻药剂师伍德先生大声说着,其实他什么都没听说,“这样就好,孩子!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从小店的过道走上前来欢迎他。头顶上方的风扇嗡嗡地响着。


    尤金心里想,总的来说自己的学习成绩还算可以。他已经体验了初次的失败。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气馁。他已经品尝了性爱的苦涩和神秘。他已经体验了独处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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