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3个月前 作者: C. S.路易斯
    在盛大的日子里,那赋予这日子重大意义的事件也许只占了它一丁点的时间——就像一餐饭一下子就吃完了,但宰杀、切剁、烤焙、盛盘,乃至膳后的濯理、刷洗,却很费时。我与俄衮王子的对决只持续了十分钟,但整个事件共历时十二个多钟点。


    首先,狐既然已是自由人了,又是女王的“明灯”(葛罗人向来这么称呼王的宰辅,虽然父王令</a>这职位闲置),我命令他出席决斗场,并要穿戴华服隆冕。但是,妆扮一个性情古怪的女孩去参加她初次的宴会恐怕还容易些吧。他说,所有蛮夷的服饰都不够典雅,穿得愈华丽就愈丑陋。他坚持穿他那件蛀痕斑斑的旧袍子。好不容易说服他将就点,接着便是巴狄亚要求我对决时不戴面纱。他认为面纱会遮住我的视线,并且想不通到底怎么戴,似乎戴在头盔里面外面都不妥。但是,我断然拒绝裸着脸出场。最后,我吩咐朴碧用极细的材料为我织了一顶头罩,必须从外头看不透,且要盖住整个头盔,只留两个眼洞。其实,原不需如此大费周章,因为我戴着面纱与巴狄亚斗剑已不下十来次;不过,戴上这顶面罩让我看来活像个鬼,令人汗毛直竖。“倘若他确如传言中那样胆小,”巴狄亚说,“你这模样会让他不寒而栗。”此外,我们必须早早启程,因为看样子沿街簇拥的群众会减缓大伙儿骑马行进的速度。我们传呼楚聂下来随行,大家都骑上马背。有人建议他盛装出席,但他拒绝了。


    不管你们的勇士赢或输,他说:“服冕堂皇或我原来的这身武装,都无关紧要。不过女王,你们的勇士在哪里呢?”


    “一到决斗场,你就会知道,”我说。


    我全身上下装扮得有如鬼魅:看不见喉咙,也看不见头盔,光秃秃的脸上裸露着两个眼窟隆,一副稻草人或麻疯病人的模样,这情景使楚聂吓了一大跳。他的惊吓正好预示我们俄衮可能有的反应。


    几个王侯和长老在宫门外等着引导我们穿越市街。要猜出当时我心里在想什么并不难。那天,赛姬不也是这样出宫去医治百姓的吗?后来,她出宫被献给兽,不也是同样的情景?也许,我心里想,这就是神所谓的“你也要成为赛姬”的意思吧。的确,我也有可能成为献祭的牺牲。这倒是颇让人觉得悲壮的念头。由于决斗迫在眉睫,我已无法分心去顾及自己的生死了。众目睽睽下,我唯一的关注是表现出英勇凛凛的气概,无论是此刻或在决斗场上。若有哪个先知能告诉我,我将奋战五分钟然后英勇意义,就凭这点,我愿赏他十两银。


    在我身旁陪驾的王侯们神色十分凝重。我料想他们认为不出一会儿功夫俄衮便能叫我掷剑称臣。不过,决斗的做法固然疯狂,却不失为驱赶俄衮和楚聂出境的良策(后来,当我认识他们之后,有一两个人向我坦承当时他们确实有这想法)。然而,如果王侯们心情沉重,街上的百姓则一片欢声雷动,纷纷把帽子往空中抛。若非觑清他们脸上的表情,我可能早就飘飘欲仙了。老百姓的心,我真是看透了。他们所想的,不是葛罗或我。任何的决斗,对他们而言,都是一场免费的好戏;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的对决尤其精彩,因为太古怪了——这就像那些不谙五音的人推推搡搡争睹街头琴手弹琴一样,不为什么,只因这人是用脚趾弹琴。


    终于,我们抵达了河边的广场,但是,决斗之前,还有更多的繁文缛节。戴着鸟面具的亚珑也在场,有一只公牛等着他祭杀;看来,众神的确老是不客气地与各样事务纠缠在一起,不先让他们解馋一番,休想办成任何事。正对着我们,在广场的另一边,是伐斯的骑士队,居中的那位便是俄衮。望着他,一个与别人没两样的人,想到我们两人中有一人即将血刃对方,不禁觉得世界真是再没有比这更奇怪的事了。血刃、杀人,仿佛这类的字眼我从未用过。俄衮这个人发色像枯草一样,胡须没几把,刻意梳理得挺挺的,反而突显出一张臃肿的嘴巴,让人望而生厌。接着,他和我都下了马,走向对方,各自嚼了一小口公牛肉,代表百姓立誓遵守各样协定。


    这下,该让我们开始了吧,我心里想。(那天,苍白的太阳恹恹地挂在阴灰的天空中,冷风刺骨;“难道要我们对决前先冻死不成?”我心里嘀咕着。)可是,这回需要清场,必须用矛杆挡退那些围观的老百姓;而且,巴狄亚必须过场去与俄衮的主帅细语一番,然后两人再一起过来与亚珑细语一番。俄衮的吹号手和我的号手并肩就位。


    “好了,女王,一切就绪,”当没完没了的准备工夫几乎使我气馁时,巴狄亚突然说,“愿神保佑你。”


    狐站着,面色如铁;他若开口讲话,必会泣不成声。当我脱掉披风,抽剑出鞘,单独往广场走去时,我看见楚聂一脸惊愕(他吓得脸都白了,这也难怪。)


    伐斯来的人哈哈大笑。我们这边的人吆喝叫阵。俄衮在我十步之内,五步之内,然后,咔啷一声,刀光剑影。


    他一出手,就轻敌;头几招根本草率到目中无人的地步。不过,我把握住一个好机会,俐落一击,把他指关节的皮挑破了(他的手也许因此麻了一下),这才叫他警觉过来。虽然我的眼睛从未离开过他的剑刃,还是多少瞥见了他的面目。“气急败坏”,我心想。他的眉头皱成一团,嘴巴动不动就吐出一大串骂人的脏话,也许为了掩盖心中的恐惧吧。我自己嘛,倒一点也不怕,虽然是正式的交锋,却不觉得像在决斗。这与我和巴狄亚的模拟对抗没什么两样,都是连串的击刺、佯攻和变招;甚至他指节上的血,我也视若无睹,这样的伤,用一把钝剑或扁平的剑身绰绰有余了。


    亲爱的读者,你是希腊人,也许从未与人对决过;即使有过,大多是作为步兵在沙场上与人做殊死战。因此,除非我手持剑,或至少一根棍子,向你现身说法,否则很难叫你明白斗剑的过程。是的,交锋不久,我便知道自己不会死在俄衮的剑下,但能否杀死他,则没把握。我很怕一直相持不下,最后,败在体力略逊一筹上。我永远忘不了此刻俄衮脸上发生的变化。这变化着实令我吓了一跳,当时我并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现在,倒是明白了。这件事后,我陆续见过一些人意识到死神临近时脸上特有的表情。如果你曾见过的话,应该也能明白。那是一种回光返照似的勃勃生气,盎然犹胜常日,是生命不甘束手就擒的奋力反搏。接着,他第一次严重失误,我也错失良机。似乎过了好一阵子(事实上只有几分钟),他又失误了,这回,我已准备好了。于是,一剑过去,顺手把剑刃旋了一圈,深深剜入他的大腿窝——连神医也无法止血的要害。我随即往后跳开,以免他倒地时把我也拖下去。就这样,我第一次杀人所染的血竟比第一次杀猪少。


    俄衮的人急忙奔向他,但他的生命已无挽回的可能。群众的欢呼声在我耳里嗡嗡作响,戴着头盔,任何声响听在耳里,都是这般奇怪。我甚至没怎么喘气,与巴狄亚斗剑多半比这久。然而,我突然觉得虚脱,两腿发软;同时,我也觉得自己不一样了,仿佛什么东西被拿走了似的。我常常想,女人失去贞操时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


    巴狄亚(狐紧跟在他后面)疾步跑向我,眼里噙着泪,满脸笑容。“蒙福!蒙福!”他喊道,“女王!骁勇的战士!我的高足……天啊,多神妙的一击!令人永生难忘。”说着,他拉起我的左手凑近自己的嘴唇。我的眼泪潸潸流出,低着头,免得他看见头罩下的泪水。我还哽咽失声,他们早一拥而上(楚聂坐在马上,因他还不能走路),把我团团围住,交口称谢不已,直到我几乎不耐烦起来,可心中不免升起一丝甜甜的锥心的骄傲。情况根本不容我有静下来的功夫。紧接着,我必须向百姓、向伐斯来的人发表演说。看起来,我必须做的事可真多,不下二十件。我心里却想着:“一切都归因于那碗牛奶,那碗我在清冷的乳酪间独饮的奶,从那天起,我开始使剑。”


    欢呼声一平复,我立刻呼人牵来我的马,上马之后,我踱到楚聂旁边,与他握手。然后,两人一齐向前骑了数步,来到伐斯的骑士们面前。


    “远道来的朋友们,”我说,“你们亲眼看见俄衮死于公道无讹的决斗。关于伐斯王位的继承,还需要更多的辩论吗?”


    大约有半打以上的人,无疑是俄衮的心腹党羽,一言不发地掉头策马离去。其余的都用枪矛举起头盔,拥戴楚聂,口呼和平。这时,我放开他的手,他便转向前去与他们会合,随即与他们的统帅交谈。


    “现在,女王,”巴狄亚在我耳边说,“你绝对必须邀请我方的显贵和从伐斯那头来的(楚聂王子会告诉你哪几个人)到宫里庆功一番,包括亚珑在内。”


    “庆功宴?吃豆饼?你明知我们的贮肉室空空如也。”


    “有那头猪啊,女王。而且,安姬也该分我们一些公牛肉,我会找亚珑商量去。还有先王的贮酒室,今晚,你就干脆开它几瓮助兴,这样,人家就不会注意到豆饼了。”我那与巴狄亚和狐私下大饱口福的美梦就这么泡汤了,此外,首度出战沾染的血尚未从剑上拭去,我发现自己俨然又已恢复女儿身,心头挂虑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多么希望策马离开,赶在他们抵达王室之前找到酒政,问他我们还有什么酒。父王临终前那阵子,和葩妲(肯定是她)喝掉的酒多到可以聚池游泳。


    最后共有二十五人(连我在内)从决斗场回宫,楚聂王子与我并骑,一路上不断称赞我(的确不无理由),又一再恳求我裸脸给他看。其实这只是一种献殷勤的游戏,任何其他女人不会把它当一回事。但对我而言,这是何等新鲜又何等甜密(我必须坦承这点),以致我竟然情不自禁地也跟着逢场作戏起来。我真是开心极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让我与赛姬和狐再像灾厄发生以前的那段日子一样同出共入,恐怕也不会这么开心。此刻,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觉得心花怒放。一个崭新的世界,极其明亮的世界,在我周围渐次呈现。


    这当然又是众神的恶作剧;先把泡沫往上吹得大大的,然后戮破它。


    我一跨过王宫的门槛,他们就把泡沫戮破了。一位我从未见过的小女孩,是个奴隶,从某个藏身的角落里走出来,向巴狄亚耳语。在这之前,他一直蛮快活的;阳光顿时从他脸上消失。接着,他走近我,半带羞赧地说:“女王,白天的工作已完了。现在,没有我的事了。你若准我回家去,我会感激不尽的。我的妻子正在阵痛中,原以为不会这么快的。今晚,我要陪她。”


    那一瞬间,我体验到父王所有的震怒。好不容易把自己控制住,我说:“当然啦,巴狄亚,你理应这么做。请代我向你的妻子问好。且把这个戒指献给安姬,祈求她保佑母子平安。”我所卸下的戒指是自己所拥有的戒指中最贵重的。


    他急忙离开,根本来不及向我致谢。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那句“白天的工作已完了”多么令我伤心。是的,就是这样——白天的工作。我是他的工作;作我的侍卫是他的谋生途径。当白天的工作结束后,他便像其他的雇工一样,回家去过真正的生活。


    那晚的筵席是我生平第一次的筵席,也是唯一一次从头坐到尾的筵席(我们不像希腊人倚在桌旁燕享,而是坐在椅上或凳上)。此后,虽然我宴过无数次客,但筵席间顶多进来三次,向最显要的宾客敬酒,对大家说几句话,就离席而去,每回总由两名侍女伴随左右,这样做,省去了不少无聊的应酬,另外,竟也极有用处,我因此成为脍炙人口的传奇人物,有人说我桀傲不驯,有人说我谦恭知礼</a>。总之,那晚,我几乎陪坐到席散,是筵间唯一的女人。我整个人有三分是羞怯、惊惶的奥璐儿,深恐这样造次,宴罢会遭狐责骂,心中孤苦莫名;另外一分是女王,在热闹和喧哗中洋洋自得(虽然有点头晕目眩),这会儿梦想自己从此便能像男人和战士般大声谈笑,开怀畅饮,下一刻、更加狂放了,竟与楚聂一搭一唱相互调戏,仿佛面纱所遮掩的是张美人脸。


    当我终于离席走进冷清的走廊,整个头又晕又痛。“呸!男人真脏。”我心里叫道。这时他们全都醉了(狐例外,他早就离席了),但令我恶心的不是他们的豪饮,而是吃相。以前,我从未见过男人狂欢作乐,这晚可领教了他们的馋相:狼吞虎咽,攫撕拔扯,打嗝声此起彼落,遍桌油渣,骨头散了满地,狗群穿梭脚下争食。男人都是这么样子的吗?巴狄亚呢?我的孤独感又回来了,双重的孤独感,一为巴狄亚,一为赛姬,两者分不开。眼前浮起一幅图画,是痴人的梦,不可能实现的:所有的事从头就不一样,他是我的丈夫,赛姬是我们的女儿。那临盆待产的是我,赛姬在我腹中蠕动……他正赶回家看我。这时,我发现了酒的神效,从而了解男人为什么会酗酒成性。酒在我身上发生的作用——不在于释愁——而是使我的哀愁显得格外光荣、崇高,像首悱恻动人的乐曲。因有这种感受,我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非常值得人敬佩。我是某首歌谣中那位伟大、哀愁的女王。没有抑住盈眶的泪水,我让自己尽情哭泣。一言以蔽之,我醉了;演了一出丑剧。


    小丑上床了,那是什么声音?不,不,绝无小女孩在花园里哭泣。绝无人又冷又饿,被逐在外,全身颤抖,想进来却不敢进来。那是井链摇动的声音。若因此起床出外去呼叫赛姬,赛姬,我唯一的爱,那才真是痴傻。如今,我是位伟大的女王了。我已杀了一个人。我像男人一样酩酊大醉。所有的战士在出战过后都要狂饮一番。巴狄亚的唇吻在我的手上像闪电一样温热。所有伟大的君王都有情妇和爱人,而且不止一位。那哭声又来了。不,这只是井旁水桶的声音。“关窗,朴碧。你也上床吧!孩子。你爱我吗,朴碧?吻我,向我道晚安。晚安。”父王死了,他再也不会扯我的头发了。一剑刺过去往大腿窝一剜,这就能叫他一命呜呼。我是女王了;我要杀掉奥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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