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个月前 作者: 赫尔岑
克里姆林宫管理处——莫斯科大学</a>——化学家——我们——马洛夫事件——霍乱——菲拉列特——孙古罗夫案——瓦·帕谢克——列索夫斯基将军
啊,那自由的、思想发光的年代,
无限希望的年代,
那纵情欢笑、对酒高歌、
孜孜不倦、充满理想的年代而今何在?
《感怀》1
父亲不顾瘸腿将军的不祥预言2,还是央求尤苏波夫公爵让我在克里姆林宫管理处挂了个名。我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字,事情便算完了;此后我再没听到这事,直到过了三年,尤苏波夫派了一名宫廷建筑师来,这人说话老是粗声大气,仿佛站在五层的建筑架上向地面的工人发命令,他通知说,我已获得初级军官衔。顺便说一下,这些怪事实际上并无必要:任职取得的官衔,我通过学士考试一下子就能赶上,不必为了一个准尉头衔花两三年工夫。相反,这个挂名差事几乎害我进不了大学,因为大学校务会看见我是克里姆林宫管理处的官员,便不准我参加入学考试。
公务人员有专为他们开设的夜校,它的学生只限于准备参加所谓“委员会考试”3,希望取得投考资格的人。一切有钱的懒汉,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凡是不愿服军役又急于捞取八等文官头衔的,都可通过这途径参加委员会的考试;这有些像转让给老教授们开采的“金矿”,他们暗中一堂课可收二十卢布。
我的一生要从这种学习上的卡沃丁岔路4开始,远非我始料所及。我断然向父亲宣布,如果他找不到其他办法,我只得呈请辞职。
父亲一听大怒,说我胡思乱想,妨碍了他替我安排的前途,骂那些怂恿我胡闹的教师,但看到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丝毫不能使我动摇,便决定去找尤苏波夫。
尤苏波夫既是贵族老爷,又是鞑靼人,他以他特有的方式一下子解决了问题。他把秘书叫来,命他写一张准假三年的证书。秘书有些为难,战战兢兢地报告道,没有皇上的批准,假期最多不能超过四个月。
“真是废话,老弟,”公爵对他说,“这有什么难处?好吧,不能请假,你就写,我派他进修科学——上大学深造。”
秘书写好了,第二天我就坐进了数理系的梯形教室。
莫斯科大学和皇村学校,在俄国教育史上和最近两代人的生活中,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
1812年后,莫斯科大学的重要性随着莫斯科一起增长了。彼得大帝取消了莫斯科作为沙皇首都的地位,拿破仑皇帝却有意无意地(主要是无意地)使它取得了俄罗斯人民的首都的地位。人民得知莫斯科被敌人占领的时候,从痛苦的经历中意识到了与它血肉不可分割的联系。从那时起,它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莫斯科大学日新月异,成了俄国教育的中心。它具备发展的一切条件:历史的重要性,地理位置,没有沙皇等。
彼得堡在保罗一世之后形成的慷慨激昂的思想活动,由于12月14日事件而悲惨地夭折了。尼古拉带来的是五座绞刑架,流放、苦役和兵营,以及穿蓝制服的本肯多夫5。
一切后退了,但怒火从心头升起,在风平浪静的表面下,潜伏深处的活动在展开。莫斯科大学巍然不动,从无边的迷雾中首先显露了头角。沙皇因为波列扎耶夫6事件憎恨它,派了编《卡卢加之夜》的少将亚·皮萨列夫7来当学区总监,命令学生穿制服,佩军刀,后来又禁止佩军刀。他为了几首诗,把波列扎耶夫送去当兵,为了几篇文章,把科斯捷涅茨基8和他的同学送进了兵营,为了一个半身塑像,断送了克里特斯基弟兄9的一生,为了圣西门主义放逐了我们。后来他又把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戈利岑公爵10派来当学区总监,从此不想再管这个“罪恶的渊薮”,只是苦口婆心地劝告年轻人,从皇村学校和法政学堂毕业后,千万别跨进这个大学。
戈利岑是个怪人,教授因病停课,他认为不合理,总是看不惯,因此规定要按次序由下一堂课的教师代课。这样,捷尔诺夫斯基神父有时就不得不在医院为妇科病作临床讲授,而产科医生里希特不得不去讲纯洁受胎11。
尽管这样,失宠的大学的影响还是与日俱增;它像一个大水库,容纳着来自俄国各地和各阶层的年轻力量。在它的讲堂上,学生们清除了从家庭中沾染到的偏见,统一了思想认识,建立了兄弟般的友谊,然后又分散到了俄国各地和各个阶层中。
1848年前,我国各大学的体制是纯粹民主的。它们的门为每一个人开着,只要他能通过入学考试,而且既不是农奴,也不是被村社放逐的农民。尼古拉篡改了这一切;他限制了入学条件,提高了自费生的学费,规定只有贫穷的贵族才能免费。这一切都属于不明智的措施,它们将随着俄国车轮上这个制动装置的最终覆灭而消失,与护照法12、宗教排他法令13等等一起送进历史的垃圾箱。14
各种各样的青年来自上层,来自下层,来自南方和北方,在这里迅速汇集成一个团结的、友爱的集体。社会地位的不同,没有在我们中间发生侮辱性的影响,像我们在英国的学校和军营中看到的那样;我在这里没有提到英国的大学,因为它们仅仅是为贵族和富豪存在的。我们的大学生,如果谁要炫耀他的尊贵血统或万贯家财,他立刻会失去“火和水”15,遭到同学们的唾弃。
学生之间那些表面的隔阂来自其他方面,而且并不很深。例如,医学系位在花园的另一边,与我们的接触不如其他系那么多;而且它的学生多数是教会中学毕业生和德国人。德国人不喜欢与别人来往,而且沾染了过多的西方小市民习气。至于不幸的教会中学学生,他们所受的教育,所有的观念,与我们存在根本分歧,我们用的是不同的语言。他们是在僧侣的专制主义压力下长大的,饱读了修辞学和神学,羡慕我们的无拘无束,但我们对他们那种谦谦风度十分反感。16
我进了数理系,尽管我从来都不怎么爱好数学,也没有太高的天赋。我与尼克一起,跟一个教师学过数学,我们爱他是因为他会讲各种故事和笑话。这个人谈笑风生,未必会对自己的学科产生什么特殊的兴趣。他的数学知识到圆锥曲线为止,也就是刚好满足中学生进大学的需要。作为真正的哲学家,他对数学的“大学部分”从来不存非分之想。最妙的是他只读一本书,而且反反复复读了十年,这就是弗朗凯尔17的《教程》。但是胸无大志,不慕名利的他,从未把这本书读完。
我选择数理系是因为自然科学是在这个系里教的,正是在这几年,我对自然科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是一连串相当奇特的会晤引起的。
1822年那次著名的分家,我已讲过了。那以后,“二哥”就移居彼得堡,一去之后音讯杳然,后来突然传说他结婚了。那时他已六十多岁,大家知道,除了一个成年的儿子,他还有别的子女。现在他便是与大儿子的母亲正式结婚,“新娘”也五十多岁了。正如古人所说,婚礼使儿子取得了“合法地位”。为什么不使所有的子女这样呢?如果不知道他的主要意图,就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原来他怀有一个愿望:剥夺两位兄弟的继承权。让一个儿子取得“合法地位”,这就足以达到目的了。1824年洪水泛滥,老头儿坐马车给水淋了,患了感冒,一病不起,终于在1825年初死了。
关于他的儿子,有各种离奇的传说。据说他生性孤僻,从不与人往来,常年独自困守书斋研究化学,与显微镜朝夕相处,甚至吃饭也手不释卷,还厌恶与女性接触。这种人《聪明误》已有所介绍:
他是化学家,又是植物学家,
我们的侄少爷费奥多尔公爵,
见了女人逃之夭夭,
甚至看到我也要躲避。18
叔父们把对他父亲的不满,发泄在他身上,从不称他侄儿,只管他叫“化学家”,这个雅号在他们口中带有贬义,表示化学根本不是正经人干的事儿。
他的父亲生前百般虐待儿子,不仅以一个老色鬼厚颜无耻的淫荡生活侮辱了他,而且为自己霸占的那些女人与他争风吃醋。化学家有一次吞了鸦片,企图结束这不名誉的处境,亏得一个与他一起研究化学的朋友偶然救了他。父亲吓了一跳,去世前才对儿子温和一些。
父亲死后,化学家遣散了那些不幸的女奴,给她们发了自由证;父亲定下的苛重租税,也被他减低了一半,还把历年的积欠一笔勾销。父亲在世时,每逢征兵,免役证是卖给仆人的,儿子却免费发给了他们。
过了大约一年半,他回莫斯科来了。我很想见见他,我为了农民爱他,也为了他的叔父们对他的敌对态度而替他鸣不平。
一天早上,一个中等身材、戴副金边眼镜的人来拜访我父亲。这人大鼻子,头发半秃,手指给化学试剂灼伤了。我父亲对他爱理不理的,话中带刺;侄儿以牙还牙,不差分毫;较量之后,他们便开始谈些不相干的事,表面上心平气和,分手时也客客气气,但彼此隐藏着敌意。我的父亲看到,他的对手同样是寸步不让的。
他们后来从未和好过。化学家很少登门探望叔父们;最后一次他与我父亲见面是在参政官故世后,他要借三万卢布买地皮。父亲没有答应,化学家大为生气,一边用手揉鼻子,一边笑着对他道:“您不用怕担风险,我有祖传的田产,我借钱是为了改善它的条件,我没有孩子,我们是彼此的继承人。”七十五岁的老人始终没有宽恕侄儿这句狂妄的话。
我不时去看他,他的生活方式与众不同。在特维尔林荫道的一幢大房子里,他只住一间小房间,还有一间实验室。他的老母亲住另一间小房间,与他隔一条走廊。其余的屋子都空关着,保持着他父亲迁往彼得堡时的样子,丝毫未动。发黑的枝形大烛台,式样古怪的家具,各种古玩,仿佛彼得大帝从阿姆斯特丹买来的那种壁钟,仿佛来自斯坦尼斯拉夫·列琴斯基19府上的安乐椅,没有画的镜框,面朝墙壁反挂的画——这一切都随便放着,摆满了三间不生火、不点灯的大客厅。在前厅里,仆人平常就是弹托尔班琴20和吸烟(而以前他们在这儿是连呼吸和祈祷都不敢的)。一个仆人点了蜡烛,送我走过这“兵器陈列馆”21时,每次总提醒我,不要脱外套,客厅中非常冷。那些带角的奇形怪状的杂物上面盖着厚厚一层灰尘,反映在奇巧精致的大镜子中,随着烛光移动。地上,包装时留下的干草,剪剩的纸屑和绳子,都原封不动地到处躺着。
沿着这些房间过去,最后终于出现了一扇挂着毯子的门,门内是炉火烧得通红的书房。化学家就在这里,穿了油污的灰鼠皮袍,从不外出,周围堆满了书,玻璃瓶,曲颈瓶,坩埚,各种仪器。这里现在是谢瓦利埃22的显微镜的天下,空气中还有一股氯气的臭味;几年来这儿一直进行着骇人的、令人不安的试验。但从前我就出生在这间书</a>房中——我的父亲回国之后,弟兄失和之前,曾在这里寄居过几个月。我的妻也是1817年生在这幢房子里的23。两年后,化学家卖掉了它,但我仍来过几次,参加斯维尔别耶夫24的晚会,进行泛斯拉夫主义的辩论,对从不发脾气的霍米亚科夫25大发脾气。房屋翻修过了,但大门,过道,楼梯,前厅等等仍照旧,这间小小的书房也没有变动。
化学家的日常起居更为简单,特别是夏天,这时他母亲去了莫斯科乡下,把厨师也带走了。他的听差在四点钟端了咖啡壶进来,把浓汤在壶里加水冲淡一些,放在各种毒药旁边的化学炉上煮开;然后又从小饭店买来半只松鸡和面包;这就构成了他的正餐。饭后,听差洗干净咖啡壶,让它继续执行它的天然使命。到了晚上,听差又进来把沙发上的一大堆书搬开,把父亲传给他的一张虎皮取下,铺上床单,放上枕头和被子,这样,书房就轻而易举变成了卧室,正如它兼作厨房和餐厅一样。
从我们认识开始,化学家就看到,我是真心想读书的,于是劝我抛弃“空洞的”文学,“危险而徒劳无益的”政治,研究自然科学。他给我看居维叶26关于地质变化的演讲,德-康多尔27的《植物形态学》。看到阅读对我有效,他就向我推荐他收藏的那一大堆宝贝,那些仪器和植物标本,甚至表示愿意给我当入门的向导。一讲到他的专长,他就滔滔不绝,学问渊博,谈笑风生,甚至变得很可爱,但这是猴子也办得到的。从石块到猩猩,他都有兴趣,超出这范围,他就不愿过问了,特别是哲学,他认为只是一堆废话。他既不是保守派,也不落后,只是对人不信任;他相信,利己主义是一切行动的唯一基础,它之受到遏制在一些人仅仅由于精神混乱,在另一些人则是由于愚昧无知。
他的唯物主义使我十分反感。我们父辈那种肤浅而胆怯的半伏尔泰主义,与化学家的唯物主义不能相提并论。他的观点是冷静、彻底、全面的,它使我想起拉朗德28对拿破仑的著名回答。拿破仑对他说:“康德接受关于上帝的假设。”天文学家当即反驳道:“陛下,在我的研究中,我永远不需要这个假设。”
化学家的无神论已超出神学的范围。他认为若弗鲁瓦·圣蒂莱尔29是神秘主义者,奥凯恩30则干脆是神经病。我父亲曾以藐视的态度丢下卡拉姆津的《通史》,他也以同样的轻蔑合上了自然哲学家的著作,说道:“这些人自己想出了最初的原因,神的力量,后来却因无处寻找它们,无法理解它们,感到迷惑不解。”这是在另一个时代、另一种教育中培养出来的我父亲的另一版本。
在一切生活问题上,他的观点更加枯燥乏味。他认为,人与野兽相同,对善恶不负多大责任;一切都是机体的作用,环境的作用,总之,是神经系统的构造问题,而人们对它的期望往往超过了它所能给予的。他不喜欢家庭生活,谈到结婚就害怕,还天真地招认,他活了三十来岁,从未爱过一个女人。然而这位冷若冰霜的人身上却存在着一股小小的暖流,这从他对老母亲的态度可以看到。他们同样受过父亲不少折磨,灾难把他们牢牢拴在一起。他对她关怀得无微不至,令人感动,尽量要让她安静地度过孤独多病的晚年。
除了化学方面,他从不宣扬自己的理论,偶然吐露一点,也是由我引起的。我那些浪漫主义的哲学性反驳,他甚至不愿答复;他的回答总是简短的,讲时面露微笑,侃侃而谈,仿佛一头大猎犬在跟小狮子狗玩儿,任它撩惹,只是用爪子把它轻轻赶开。然而正是这种态度最使我生气,我不倦地一再发动攻击,始终未能赢得一寸地盘。后来,即过了十二年,我还多次想起化学家,也想起父亲对他的评论。不言而喻,我所反对的一切,四分之三都是他正确。但是我也并不错。我已经说过,有些真理像政治权利一样,不到一定年纪是不会取得的。
化学家的影响促使我选择了数理系;也许我还是进医学系更好一些,我的微积分只得了中等成绩,后来又忘得干干净净,不过这也无关紧要。
没有自然科学,现代人就没有出路;不接受这种有益的营养,不对思想实行实事求是的严格训练,不接触我们周围的生活,不承认客观实际的独立性,那么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必然还保存着僧侣的隐修室,潜伏着神秘主义的种子,有朝一日它便会用愚昧的毒液侵蚀我们的全部理性。
我大学毕业前,化学家已到彼得堡去了,直到我从维亚特卡回来,才与他再度见面。我婚后几个月,半秘密地到莫斯科近郊的庄园去过几天,当时我父亲住在那儿。这次旅行的目的是为了与他最终和解,因为他仍为我的结婚在生我的气。
路上,我在我们经常停留的彼尔霍什科沃村下车休息,化学家已在那儿等我,还准备了午膳和两瓶香槟。相隔四五年,他仍是那样,没有改变,只是老了一些。午膳前,他相当严肃地问我:
“请您老实告诉我,您觉得家庭生活和结婚怎么样?有什么好处,还是没多大好处?”
我笑了。
“我很佩服您的勇敢,”他说了下去,“您使我惊讶;在正常情况下,一个人是决不敢跨出这可怕的一步的。有人给我说过两三门亲事,对方都不坏,但我一想起我的房间中要出现一个女人来支配一切,安排一切,比如,禁止我吸烟(他吸劣等烟草),吵吵闹闹,弄得我不能安静,我便心惊胆战,宁可一辈子过独身生活。”
“我是留在这儿过夜好,还是去波克罗夫村31?”饭后我问他。
“这儿有您睡的地方,”他回答,“不过为您着想,您还是去的好,您可以在十点钟见到令尊。要知道,他还在生您的气。嗯,晚上临睡前,老人家的神经一般比较虚弱,精神萎靡,他对待您大概会比明天早晨好得多。到了早上,他精神十足,就不怕与您厮杀了。”
“哈,哈,哈,我的生理学和唯物主义老师又来了,”我放声大笑道,“您的指教让我回想起那些幸福的时刻,那时我像歌德的华格纳那样,向您登门求救,我的唯心论一定叫您很讨厌,但您那些冰冷的教训,我听了也不免气愤。”
“那以后您增长了不少见识,”他回答,也笑了,“想必也已知道,人的一切作为不外是神经和化学成分决定的。”
后来我们不知怎么不再来往,看来两人都不对……尽管这样,在1846年他给我写过一封信。那时《谁之罪》第一卷已问世,我有了些名气。化学家在信上说,他很担忧,看到我把才能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您那些《论研究自然的信》32使我与您和解了;从它们我理解了(按照人的头脑所能理解的程度)德国哲学。为什么您不继续严肃的著述,却要写小说呢?”我复了他几行友好的话,我们的交往就此中断了。
如果我这些文字能让化学家本人看到,我要求他在神经衰弱的时候躺在床上读完它们。我相信,那时他会原谅我这种友好的饶舌,尤其因为我对他还保留着真挚而和善的回忆。
就这样,父母家中的隐士生活终于结束了。我进入了广阔的天地;代替那小房间中的孤独日子,那跟奥加辽夫一人半公开的小声聚谈,我的身边出现了七百人的热闹家庭。两个星期我便适应了这里的一切,觉得比在我出生以来一直居住的父母家中更习惯了。
可是甚至在大学中,家庭的阴影还是跟踪着我:我的父亲派了一名仆人陪我上学,特别是我步行的时候。整整一个学期,我都在躲避这位保护人,最后总算正式办成了。我说正式,因为担负这任务的我的听差彼得·费奥多罗维奇不久就明白,首先,我不欢喜被人护送;其次,他自己也乐得到各种娱乐场所去溜达,这比待在数理系的前厅里愉快得多,在这里至多跟两个门房闲聊,彼此敬烟或独自吸烟。
为什么要派人护送我?彼得这人从年轻时起就往往接连几天喝得醉醺醺的,难道他能阻止我干什么不成?我看,父亲根本没考虑这些,他只是为了使自己安心,才采取这措施,它尽管毫无效用,终究是一种措施,正如人们并不信神,仍要斋戒一样。这特点属于我们传统的地主教育。七岁前,我得让人搀着手,才准上下室内的楼梯,因为那楼梯有些陡;十一岁前,我得由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用木盆给我洗澡;因此非常合乎逻辑,我这个大学生得有仆人护送,而在二十一岁前,我不准在十点半以后回家。直到流放时,我才真正获得自由,真正独立生活;如果没有流放,那套规矩说不定会一直继续到我二十五岁……三十五岁。
我像大多数在孤独中长大的、活跃的孩子一样,怀着满腔热诚,迫不及待地去拥抱每一个人,如醉似狂地高谈阔论,毫无顾虑,推心置腹地爱所有的人,这就自然而然从讲堂各处引起了热烈的回声,因为这里的青年几乎都是同一年纪的(我那时十七岁)。
那些明智的守则(对大家要彬彬有礼,不要不拘形迹,不要相信任何人)也像我们一进大学就与我们形影不离的那个思想(我们的理想将在这里得到实现,我们将在这里播下种子,奠定联合的基础)一样,都促进了我们的相互接近。我们深信,从这讲堂上将形成一支队伍,它将沿着佩斯捷利和雷列耶夫的血迹前进,而我们也在这队伍中。
我们班级的年轻人是美好的。正是在这年纪,求知的渴望从我们心头一天天苏醒。教会中学的死记硬背,贵族子弟的懒散习气,同样消失了,然而德国功利主义还没有侵蚀我们,这种功利主义把人的积累知识看作土地的施加肥料,是为了增加收成。相当多的大学生不再把科学当成枯燥的,但也是必要的,取得八等文官头衔的捷径。他们考虑的问题与升官发财根本无关。
另一方面,科学兴趣还没来得及退化成空谈理论;科学不是把人与周围的苦难生活隔开,对它不加干预。这种与生活的共鸣,前所未有地激发了大学生的公民意识。我们与我们的同学在教室中公开谈论头脑中想到的一切;禁诗的抄本从一双手传到另一双手,禁书被加上了注解传阅。尽管这样,同学中没有一个告密的,没有一个奸细。有些青年胆小怕事,他们回避,躲开,但仍保持沉默。33
有一个没有头脑的孩子,他的母亲用皮鞭吓唬他,向他盘问马洛夫事件,他讲了一些。慈祥的妈妈(她是贵族和公爵夫人)马上求见校长,把儿子的密告作为他悔改的证明。这引起了公愤,人人责备他,终于使他没读完这一学年就退学了。
马洛夫事件也使我坐了禁闭,它是值得在这里谈一下的。
马洛夫是政治系一个愚蠢粗暴、不学无术的教授。学生藐视他,嘲笑他。
有一次学监在政治系的课堂上问学生:“你们系里有多少教授?”
“除了马洛夫有九位。”学生回答。
就是这个应该算在九位教授之外的教授,对学生越来越凶恶了,学生决定驱逐他。他们商量好以后,派了两个代表到我们系里,要我带领后备部队支援他们。我当即进行动员,号召向马洛夫开战。几个人跟我一起去了,我们到达政治系教室时,马洛夫已在讲课,他看到了我们。
每个学生脸上同样都露出了担心的神色,似乎怕他今天偏偏不讲一句粗暴的话。但担心很快过去了。挤得满满的课堂很不安静,到处是压低了嗓音的嗡嗡声。马洛夫开始训话,出现了用脚摩擦地板的声音。
“你们像一群马,是用脚表示自己的思想的。”马洛夫说,他大概以为,马是用大跑和小跑来思想的。于是教室中沸腾了,啸叫和嘘声响成一片,喊声不绝:“叫他滚,滚!赶走他!34”马洛夫脸色变得像一张白纸,拼命想叫大家安静,可是办不到,学生跳到了座位上。马洛夫悄悄走下讲台,缩紧脑瓜,挤出了教室。全班学生跟在后面,穿过学校的院子,把他一直送到街上,从后面把他的胶皮套鞋扔给了他。最后这个情况很重要,在街上事情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性质。但是十七八岁的青年人,谁会想到这一点呢?
校务委员会慌了手脚,只得说服学区总监把事件私下了结,找几个闹事的学生或其他人关几天禁闭算了。这不失为明智的措施,否则,很可能皇上会派一个侍从武官来处理这事,侍从武官为了得十字勋章,势必把这事说成阴谋叛乱或暴动等等,建议把所有的人送去服苦役,然后由皇上恩赦,改为在兵营当兵。现在看见罪行已受到惩罚,德行已获得胜利,皇上于是下旨批准了学生的要求,罢免了教授。我们把马洛夫赶到校门口,他却把他赶到了校门外。在尼古拉的统治下,向来是败者必然倒霉35,但这一次我们不能埋怨他。
这样,处理开始了。第二天饭后,校长室的门房慢吞吞走来找我。这个白发老头儿,学生给他酒钱,他总是恭恭敬敬照收不误,真正当作供他喝酒的钱,因此平常喝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他从大衣袖头翻出一张字条,说这是“教长”交给他的,要我晚上七时去见他。接着,一个俄籍日耳曼男爵家庭出身的学生,脸色煞白,慌慌张张跑来找我。他也接到了同样的请柬,成了我带去的那些倒霉的牺牲者中的一个。他一开口就大骂我害了他,然后要我出主意,他该怎么讲。
“对一切尽量抵赖,矢口否认,只承认一点:吵闹的时候您也在教室中。”
“校长会问,为什么我不在自己的教室里,要跑到政治系去?”
“怎么为什么?您难道不知道,罗季翁·海曼36没有来上课,您为了不愿浪费时间,去听别的课了。”
“他不会相信。”
“信不信是他的事。”
我们走进大学院子的时候,我看看男爵:胖胖的面颊非常苍白,总之情况不妙。
“听着,”我说,“您可以相信,校长不会从您开始,一定从我开始;您只要换个方式照搬我的话好了。事实上您也没干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要忘记:为了闹事和撒谎,您至多给关几天禁闭;但是如果您胡说八道,在我面前牵连别人,我要告诉全班同学,让您不得安生。”
男爵应允了,忠实履行了诺言。
那时的校长是德维古布斯基37,一个典型的老古董,说得准确些,是莫斯科大火前,即1812年以前的老教授之一。这种人现在已经绝迹;一般说来,随着奥博连斯基公爵之离开学区总监的位置,莫斯科大学的家长制时期也结束了。在那个时期,学区对大学放任不管,教授上课不上课,学生到校不到校,都悉听尊便;学生到校也不穿轻骑兵军装似的制服,却打扮得奇形怪状,花花绿绿,戴着小鸭舌帽,连那一头少女似的鬈发也遮不住。教授分成两派,或者两类,彼此面和心不和;一派完全是德国人,另一派是非德国人。德国人中包括一些善良而学识渊博的教授,例如洛德尔、费谢尔、希尔德勃兰特和海姆本人38,但他们的共同特点是不懂或不愿懂俄语,对学生漠不关心,满脑袋西方的雇佣思想,墨守成规,漫无节制地吸雪茄,胸前挂满十字勋章,从不取下。非德国人方面,他们除了俄语,不懂其他任何(活的)语言,国粹第一,迂阔浅薄,除了梅尔兹利亚科夫39一人,都没有地位,他们不是无节制地吸雪茄,却是无节制地喝酒。德国人大多毕业于格丁根大学40,非德国人大多出身于教士家庭。
德维古布斯基属于非德国人。他道貌岸然,据说有一个教会中学出身的学生来拿表格,竟然走到他面前请他给他祝福,还一直称他“校长神父”。然而另一个主要只受过世俗教育的学生,却把他画成脖子上挂着安娜勋章的猫头鹰。他不时到我们教室来,陪伴他的有时是系主任丘马科夫,有时是科捷利尼茨基41(他是管那只标明“医药用品”的柜子的,这只柜子不知为什么一直放在数理系教室里),有时是赖斯(他是因为他的叔父精通化学,才从德国聘来的,他上课用法语,把“灯心”念成“棉花棒”,把“毒品”念成“鱼”,而“闪电”一词的发音简直不知所云,以致许多人以为他在骂人)。这伙人一到,我们便睁大眼睛看他们,像看一堆刚出土的文物,阿本塞拉吉人42的末代子孙。他们是另一时代的代表,这个时代离特列季亚科夫斯基43和科斯特罗夫44比离我们更近;那是读赫拉斯科夫45和克尼亚日宁46的作品的时代,好好先生狄尔泰47教授的时代;这个狄尔泰养过两只狗,一只经常叫,另一只从来不叫,因而他非常公正地称前者为“多嘴婆娘”,后者为“怕死婆娘”。
但德维古布斯基决不是好好先生,他对我们气势汹汹,大发雷霆。我便向他胡扯一通,毫无礼貌,男爵也如法炮制,弄得他哭笑不得,只得命令我们第二天早晨上校委会听候处置。我们在那里受了半小时的盘问、审讯,处分办法便呈交戈利岑公爵去批准了。
回到班级,我把学校最高法庭的审问表演给同学看,可我还没表演五六回,突然一天上课开始前,学监(当过俄军少校的法籍舞蹈教员)带着军士,手拿命令光临了:我被判处禁闭。一部分同学送我出去,院子中已聚集了一群年轻人;显然,我不是头一个给带走的。我们经过时,大家招手,挥帽子,校警向后推开他们,但他们不走。
牢房设在肮脏的地下室,我到达时那里已关着两个人:阿拉彼托夫和奥尔洛夫,安德烈·奥博连斯基公爵和罗森海姆关在另一间屋子,48一共六人因马洛夫事件受到惩罚。只准我们吃面包和水,校长送来一些汤,我们拒绝了,这做得很对;天刚黑,学校中没有人的时候,同学们就把干酪、野味、雪茄、葡萄酒和甜酒送来了。门岗很生气,唠唠叨叨,但拿到了几个钱,便把食物送了进来。半夜后,他走远一些,让几个同学进屋探望我们。我们的日子就这么过去:夜间吃喝,白天睡觉。
学区副总监帕宁是司法大臣的弟兄,一贯忠于自己近卫骑兵的习惯,一天夜间忽然想要巡视大学地下室的国家监狱。我们刚在一张椅子下点亮蜡烛,免得外边看见亮光,动手吃我们的夜间早餐,外屋蓦地响起了敲门声,不是那种要求看守开门的轻轻叩击,那种不是怕人听不到、倒是怕人听到的声音。不,这是权威的敲门声,是命令开门。守兵愣住了,我们赶紧把瓶子和几个同学藏进小储藏室,吹灭蜡烛,奔回各自的铺位。帕宁进来了。
“你们大概在吸烟吧?”他说,与打着灯笼、跟在背后的学监从浓浓的烟雾中露了出来。“他们从哪儿弄来的火,是你给的?”
守兵发誓没给。我们回答,我们身边带有火绒。学监答应把火绒和雪茄全部没收,帕宁便走了,没有发觉帽子的数目超过人数一倍。
星期六晚上,学监来宣布,我与另一位同学已可回家,其他的人要关到星期一。我认为这是对我的侮辱,要求学监让我留下。他退后一步,看了看我,姿态优美,神色威严,在芭蕾舞中,皇帝和英雄就是这样表现他们的愤怒的。他说了一句:“那您就待着吧。”便走了。最后这一越轨行为使我在家中受到的责备,比整个事件更多。
这样,我头一次不在父母家中过夜,而是睡在禁闭室中。不久我又尝到了另一种监禁的味道,那已不是八天,而是九个月,九个月以后也不是回家,而是流放。但这已是后话。
从此我在班级中获得了普遍的喜爱。本来大家公认我是好学生,马洛夫事件后,我像果戈理笔下的著名夫人49一样,成了一切方面都尽善尽美的好学生。
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学到什么,学得很好吗?我认为:“能。”与40年代相比,当时的教学贫乏一些,知识面也窄一些。然而大学不应该是科学教育的终点;它的责任是使一个人能够用自己的腿继续走路,是提出问题,启发思考。有些教授正是这样做的,如米·格·帕夫洛夫50,另一方面,卡切诺夫斯基51那样的人也是这么做的。何况使大学生得到发展的主要不是讲义和教授,而是年轻人之间的接触,思想的交流,学习的切磋……莫斯科大学尽了自己的责任;教授们曾以自己的讲课帮助了莱蒙托夫、别林斯基、屠格涅夫、卡韦林52和皮罗戈夫53等人的成长,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打波士顿牌,更可以心安理得地长眠在九泉之下了。
但他们中间也有一些怪物,一些叫人啼笑皆非的人物——从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丘马科夫到加夫里尔·米亚赫科夫54,形形色色,无奇不有,前者把普安索55教科书中的公式生搬硬套,以地主阶级随心所欲的特权任意增减字母,还把平方当作根,把X当作已知数;后者教的是世界上最硬性的科学——战术,由于经常与英雄事物打交道,他本人也具有了整齐的军人外表:纽扣直扣到咽喉上,领带没一丝皱纹;他讲课时像喊口令似的。
“诸位!”他大喊道,“注意,炮兵部队!”
这不是说他在指挥炮兵部队,不过是讲义上有这么一个标题。多么可惜,尼古拉没有视察过莫斯科大学,如果他看到米亚赫科夫,一定会提拔他当学区总监的。
至于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赖斯,这位先生讲的化学从没超出化学三大元素中第二个大元素氢的范围!他当上化学教授,不是因为他本人,而是因为他的叔父研究过这门学问。叶卡捷琳娜皇朝末期,俄国去聘请这位老人,老头儿不肯来,便推荐了侄儿代替他……
我们一共念了四年大学,因为霍乱流行时期,学校整整停课一个学期。这四年中最大的事件便是霍乱,洪堡56的莅临和乌瓦罗夫57的来访。
洪堡从乌拉尔回来时,莫斯科自然科学家协会在大学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会。这个协会的会员有大法官和省长等等,总之,是一些从来不研究自然科学,也不研究非自然科学的人。洪堡是普鲁士国王的宫廷大臣,沙皇又曾授予他安娜勋章,并下令免收材料费和证书费58,他的声望传进了这班人的耳朵。他们知道他登上过琴博腊索山峰59,居住过桑苏西宫60,因此决心不让自己在这位大人物面前出乖露丑。
时至今日,我们对待欧洲人和欧洲,仍像外省人对待帝京的居民一样,百般奉承,自叹不如,把每一差异当作缺陷,为自己的特点脸红,尽力掩饰,以致总是低声下气,模仿别人。原因在于我们给唬住了,还没有从彼得大帝的嘲笑,比龙的侮辱,德籍官僚和法国教师的蔑视下解放出来。西方人议论我们心口不一,奸诈阴险,把我们的面子观念和自我吹嘘当作了存心欺骗。在我们这里,同一个人可以有两副面孔:既准备与自由派握手言欢,也乐意充当正统的保王党人;这不是什么别有用心,只是出于恭敬,为了讨好别人。在我们的颅骨上,取悦于人61的结节特别发达。
德拉姆勋爵62有一次说:“德米特里·戈利岑公爵是真正的辉格党人,具有辉格党人的灵魂。”
德·弗·戈利岑公爵是可敬的俄国贵族,但他怎么会是“辉格党人”,根据何在,这我就不明白了。事实不过是:公爵到了晚年,想讨好德拉姆,因此把自己打扮成辉格党人。
在莫斯科和大学中,对洪堡的接待真是非同小可。总督,各种军政和非军政要员,枢密官,全都出席了,他们肩披绶带,穿上了全套官服,教授们也威风凛凛,身挂佩剑,腋下夹着三角帽。洪堡根本没料到这些,只是穿了一身金纽扣的藏青燕尾服来了,结果自然有些局促不安。从门口到自然科学家协会的礼堂,到处设下了埋伏:这儿是校长,那儿是系主任,这儿是初出茅庐的教授,那儿是即将退休、因而讲话慢条斯理的老专家,每个人都用拉丁文、德文、法文向他祝贺,而这一切都是在号称走廊的可怕的石隧道中进行的,在这里哪怕停留一分钟也非感冒一个月不可。洪堡对任何人都得摘下帽子,洗耳恭听,对每句话都得答复。我相信,他接触过的所有那些深红皮肤和青铜色皮肤的野蛮人,都不如莫斯科的接待那么使他暗暗叫苦不迭。
他走进礼堂,刚刚坐下,又得起立了。皮萨列夫总监认为有必要用俄语发布一份措辞简短有力的命令,表彰这位著名的旅行家阁下的丰功伟绩。接着,“军官”谢尔盖·格林卡63又操起1812年的嗓音,用嘶哑低沉的声调朗诵自己的诗歌,它是这么开始的:
洪堡——我们今天的普罗米修斯!64
洪堡本想谈一下他对磁针的观察,把他在乌拉尔所做的气象记录,与莫斯科人核对。可是校长偏偏捧了用彼得大帝的御发编结的古玩,请他鉴赏……艾伦伯格与罗泽65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讲了一下他们的发现。66
在非官方场合,我们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十年之后,莫斯科社交界对李斯</a>特67的欢迎就一模一样。不错,德国人也为他做了不少蠢事,但在我们这儿性质完全不同。在德国,那是老处女的兴奋情绪,感伤心理,是撒鲜花68;在我们这儿却是对权威的顶礼膜拜,附庸风雅,是“久仰,久仰”。不仅如此,在这些捧场者心目中,倒霉的李斯特还成了风流倜傥的多情公子;闺阁名媛们包围着他,正如旅客在村道上套马时,农家孩子津津有味地围观他和他的马车、帽子……大家只听李斯特一人讲话,只与他一人谈话,只回答他的问话。我记得,一次晚会上,霍米亚科夫为我们可敬的公众红了脸,对我说:
“让我们来争论一个什么问题吧,好叫李斯特知道,这屋里不是所有的人都给他迷住了。”
我们的夫人们可以引以自慰的只是:英国妇女也这么挤来挤去凑热闹,站在一些名流面前问长问短,例如科苏特69,还有加里波第70等人,都有过这种经历。但是谁想向英国女人和她们的丈夫学什么优美的风度,他活该倒霉!
第二位“著名的”旅行家,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我们今天的普罗米修斯”,只是他不是从朱庇特71那儿,而是从人那儿窃走了光。这个普罗米修斯没有得到格林卡的讴歌,但是普希金为他写过致卢库卢斯的书翰诗72,此公就是国民教育大臣谢·谢·乌瓦罗夫(那时还不是伯爵)。他懂得的语言之多,知识之广博,足以使我们瞠目结舌。作为真正的学店老板,他通晓各门学科的样品,它们的牌号标记,或者不如说皮毛。在亚历山大皇朝时期,他用法文写过一些自由主义小册子,后来又与歌德用德文通信,讨论希腊文化。当上大臣之后,他大谈4世纪的斯拉夫诗歌,卡切诺夫斯基只得向他指出,那时我们的祖先正在与熊搏斗,还谈不到讴歌萨莫色雷斯岛73的神仙和仁慈的君主。他把歌德的信随身携带,当作营业执照。在信上,歌德对他作了极为有趣的赞美:“您不必为您的文体表示歉意:您达到了我所望尘莫及的水平——您忘记了德文文法。”
这位当上了二等文官的皮科·德拉·米兰多拉74,发明了一套新的考试制度。他命令选拔优秀学生代替教授讲课,哪门课学得好就讲哪门,每人一课。系主任当然挑选最大胆的学生。
这样的讲课继续了整整一周。学生必须对自己这门课的全部内容作好充分准备,由系主任抽签决定谁讲什么。乌瓦罗夫请来了全莫斯科的显贵。修士大司祭和大法官们,总督和伊·伊·德米特里耶夫——所有的人都到场了。
我预定要在洛韦茨基75面前讲矿物学——现在他已经死了!
我们的老人兰热隆在哪儿!
我们的老人本尼森在哪儿!
你已经不在人世,
你也已不见踪影!76
阿列克谢·列昂季耶维奇·洛韦茨基生得粗犷高大,行动迟缓,大嘴巴,四方脸,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的豆绿色大衣有几层大小不一的领子,有些像第一执政时期77的式样。他在走廊上已脱下大衣,还没跨进课堂,便用平稳冷漠的声调(与他讲授的矿石非常相配)讲了起来:“在上一堂课中,我已把有关硅石的必要知识讲完。”然后坐下,继续道:“现在讲矾土……”他为记载矿石的性能创造了一套格式,它们千篇一律,从不改变,以致有些性质只能采取否定的记载:“结晶状况——不能结晶,用途——毫无用途,益处——毫无益处,只对机体有害……”
然而他也有他的诗和道德规范。每逢他给我们看人造宝石时,讲完怎么制造它们以后,总要附带说一句:“然而,诸位,这是欺骗。”在农业方面,他认为如果公鸡“喜欢啼,追逐母鸡”,这是好的公鸡,是有道德的;公羊如果“膝上无毛”,这是它属于贵族的特征。他还会娓娓动听地描摹苍蝇怎样讲话,怎样在晴朗的夏天沿着树干散步,沾满一身树脂,于是便取得了琥珀的色彩;每次还得补充一句:“诸位,这是拟人法!”
系主任叫我出去的时候,听众已经有些困了;两堂莫名其妙的数学课,把大家弄得精疲力竭,垂头丧气。乌瓦罗夫要求讲得生动一些,讲课的学生得有“善于表达的舌头”。谢普金78指了指我。
我走上讲台。洛韦茨基坐在旁边一动不动,两手搭在膝上,像门农或俄赛里斯79,但心中在担忧……我小声对他说:
“我能在您面前讲课,感到很荣幸,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战士出征的时候,不要吹牛……”德高望重的教授斩钉截铁地回答,嘴唇微微翕动,没有看我。
我差点笑出声音,但抬头向前一望,眼睛就发花了,我觉得脸色发白,舌头干燥。我从未在大庭广众中讲过话,可现在课堂上坐满了同学,他们都对我抱着希望。在讲台下,桌子后面坐着一排“社会名流”,还有本系的全体教授。我念了我拿到的题目,声音很不自然:“关于结晶,它的条件、规律和形态。”
我正在考虑怎么开始,头脑中闪过了一个幸运的思想:如果我讲错了,教授们可能发现,但不会出声,至于别人,他们自己一窍不通,而同学们,只要我不在中途出丑就成了,因为他们喜欢我。于是我以阿维、维尔纳和密切利希80的名义,开始讲课了,最后用哲学推理结束这堂课;我始终面对学生,以学生作对象,而不是以教育大臣作对象。同学和教授纷纷跟我握手祝贺。乌瓦罗夫把我介绍给戈利岑公爵,但我只听到几个元音,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乌瓦罗夫说要给我一本书留念,可从未送来。
我第二次和第三次上台,与这已完全不同。1836年,我在维亚特卡的绅士淑女和秋法耶夫81面前,扮演“乌加尔”,宪兵上校的妻子扮演“马尔法”。82我们排练了一个月,然而当前奏曲结束,死一般的沉寂降临,幕布可怕地动了几动,开始升起的时候,我的心还是怦怦乱跳,手有些发抖。我与马尔法在侧幕后面等待开场,她那么可怜我,或者那么担心我把戏搞糟,因此给了我一大杯香槟酒,但喝了酒我还是毫无起色。
多亏国民教育部大臣和宪兵上校的关照,我在伦敦波兰人大会83上发言时,就不再神经紧张,由于爱面子而羞涩不安了。这是我第三次登台表演,退职的大臣乌瓦罗夫已由退职的部长赖德律-洛兰84所代替。
但是,大学时代的回忆讲得太多了吧?我怕这是因为我老了,才对它们如此喋喋不休;现在,我只想就1831年的霍乱再谈几点细节。
霍乱这字眼今天在欧洲已经并不陌生,在俄国甚至家喻户晓,以致有一位爱国诗人,把霍乱称为尼古拉一世的唯一忠实伙伴,可那时它还是首次在北方流行。骇人的传染病沿着伏尔加河向莫斯科进逼,弄得人心惶惶。夸大的谣言使大家充满恐怖,谈虎色变。疫病发展变幻莫测,有时停顿,有时跳跃前进,似乎已绕过莫斯科,可突然又传出了可怕的消息:“莫斯科发现了霍乱!”
早晨政治系一个学生感到恶心,第二天在校医院死了。我们赶去看他的尸体。他瘦了,像生了一场大病,眼窝塌陷,脸变了形;他旁边躺着夜间得病的门房。
学校宣布,它已奉命关闭。在我们系中,这命令是由工艺学教授杰尼索夫宣读的;他忧心忡忡,可能非常害怕。第二天傍晚他也死了。
我们从各系向校部的大院子汇集,这群在瘟疫面前奉命疏散的年轻人有些依依惜别。大家脸色苍白,心情异常紧张,许多人惦记着亲戚朋友。我们与官费生(按检疫措施,他们与我们隔开了)告别以后,便三三两两各自回家。在家中,大家遇到的是醋酸和漂白粉的臭味,吃的是规定的饮食;即使没有氯气和霍乱,单单这种饮食就足以使人病倒了。
奇怪的是,这个悲惨的时期却在我的记忆</a>中留下了庄严的印象。
莫斯科的面貌完全改变了,平时看不到的公共精神赋予了它新的生命。马车减少了,悲伤的人群聚集在十字街头,谈论着下毒的人。运载病人的车子在警察的护送下缓缓驶过;人们站在两旁,让装满尸体的黑色大车通过。疫情公报一天发布两次。城市封锁了,就像爆发了战争;一个可怜的教堂执事在偷偷过河时给哨兵开枪打死了。这一切使人们提心吊胆,对疫病的恐怖取代了对权力的恐怖,居民怨声载道,不祥的消息接连不断:某某人病了,某某人死了……
总主教下令全市举行祈祷。在同一天同一时间,神父们手执神幡,在各自的教区巡行。惊慌不安的居民汇集街头,在神父们经过时赶紧匍匐在地,含着眼泪祈求赦罪。本来跟上帝不拘形迹的教士,也变得严肃和虔诚了。他们中间一部分人走向克里姆林宫;那儿的广场上,总主教在无数高级教士的陪同下,正跪在地上祈祷:“我父呀,求你叫这杯离开吧。”85六年前,就在这个地点,他曾为十二月党人的惨遭杀害而感谢过上帝。
菲拉列特是一个反政府派主教,他为了什么反对政府,我始终不明白。除非是为了他个人。他聪明,有学问,精通俄语,成功地把教会斯拉夫语引进了俄语;但这一切都不可能给他任何理由,使他成为反对派。人民不喜欢他,称他为共济会员,因为他与亚·尼·戈利岑公爵关系密切,于圣经会86炙手可热的时期在彼得堡替它做过宣传。东正教事务管理局禁止读他的《教义问答》。他为人专横,属他管辖的教士都怕他。看来,他与尼古拉的彼此仇恨,正是由于互不服气。
菲拉列特善于狡猾而巧妙地贬低世俗权力,他的讲道流露出一种模糊的基督教社会主义思想,那种拉科代尔87和其他有远见的天主教徒所传播的信仰。菲拉列特从主教的崇高讲台上宣称,人从来不可能是别人的合法工具,人与人之间只能是相互服务的关系。这话是他在一个半数是奴隶的国家中讲的。
在麻雀山流放罪犯的临时羁押站上,他对囚犯们说:“世俗的法律审问你们,放逐你们,可是教会赶来找你们,希望再对你们讲一句话,再为你们祈祷,祝福你们路上平安。”然后,他一边安慰他们,一边又说:“你们受了惩罚,已勾销了过去的罪孽,面临着新的生活,可是在其他的人们中间(看来,这其他人除了官吏,都并不在场)还有着更大的罪犯。”他举了与基督一起钉在十字架上的强盗作例子88。
在为霍乱举行的祈祷中,菲拉列特的讲道超过了他以前所讲的一切;它的内容是说,上帝为了惩罚大卫,派天使找他,要他从战争、饥荒和瘟疫中选择一种,大卫选择了瘟疫。89皇上一到莫斯科就勃然大怒,派宫内大臣沃尔孔斯基公爵去把菲拉列特大骂了一顿,还威胁他,要把他送往格鲁吉亚当主教。大主教只得低头认错,向各教堂发了新的指示,说明第一次讲道文绝非影射笃信宗教的皇上,大卫——这是我们自己,罪孽深重的我们。理所当然,那些本来不理解它的意义的人,现在也恍然大悟了。
莫斯科总主教就这样起了反对派的作用。
祈祷正如漂白粉一样,并不能制止霍乱的传播;疫情仍在蔓延。
1849年霍乱最猖獗的时期,我一直留在巴黎。它来势凶猛,可怕极了。六月的炎热更助长了它的气焰,穷人像苍蝇一样死去,市民们纷纷逃离巴黎,其余的人闭门坐在家中。政府忙于全力应付革命者,不想采取切实的措施。捐款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贫苦的劳动者只得听天由命,医院没有足够的病床,警察所没有足够的棺木,在挤满各种人家的房子里,尸体停在室内往往两三天无法掩埋。
莫斯科不是这样。
那时的总督是德·弗·戈利岑公爵,这人软弱,但是正直,有见识,很得人心,他召集莫斯科上层人物,按照家常办法,即在没有政府特别参与的情况下,安排好了一切。当地的知名人士——富裕的地主和商人,组成了委员会,每个委员分别负责莫斯科的一个区域。几天内开办了二十家医院,没有花政府一文钱,一切都靠捐款。商人捐献了医院必需的一切——被子,床单,防寒衣服,供应正在康复的病人。青年人义务担任医护工作,免得捐款一半落进办事人员的腰包。
大学没有袖手旁观。整个医学系,包括学生和医师,都向霍乱委员会报了名,听候调遣。他们被分派到各医院,直至瘟疫结束没有离开。三四个月中,这些优异的年轻人在医院中担任了主治医师、医士、看护和办事员——这一切都是没有报酬的,而且正是在人心惶惶、最害怕传染的时期。我记得,有一个小俄罗斯学生90,好像名叫费茨赫拉罗夫,霍乱开始时,因家里有重要的事请了假。在学期中间,假期是很难批准的,他好不容易请准了假,正准备动身。就在这时,学生们分头向各医院出发;这个小俄罗斯人把准假单揣进口袋,随大伙儿一起走了。等他离开医院时,请假单早已过期,他却毫不介意,一笑置之。
莫斯科外表上昏昏沉沉,萎靡不振,光知道闲谈、祈祷和结婚,其他什么也不管,可是一旦必要,它就会蓦地醒来,在暴风雨君临俄罗斯上空的时候挺身而出,无所畏惧。
1612年它在血泊中与俄罗斯结合91,1812年的战火更使它们熔合在一起。
它向彼得低头,因为俄国的未来握在他残忍的手掌中。但是它怀着怨恨和蔑视,在自己的城墙内接待那个被丈夫的鲜血染红的女人92,那个不知悔改的麦克白夫人93,不属于意大利血统的露克兰修·博尔吉亚94,德国种的俄国皇后,以致她只得蹙紧眉头,噘起嘴唇,悄悄离开了莫斯科。
拿破仑也是紧锁双眉,噘起嘴唇,在德拉戈米罗夫城门等待莫斯科的钥匙,焦急不安地玩弄他的烟嘴,揪他的手套的。他不习惯独自走进别国的城市。
但是莫斯科没有向他低头,95
正如普希金所说,它送给他的是一场大火。
霍乱来了,这个人民的城市又变得情绪激昂,充满活力了!
1830年8月我们去瓦西里耶夫庄园,照例在彼尔霍什科沃村的拉德克利夫式城堡96稍事逗留,吃了饭,喂了马,再继续赶路。巴凯已把毛巾束到腰上,喊了声“走!”突然一个人骑了马飞驰而来,做手势要我们停下。这是参政官的前导马驭者,他满身灰尘,汗流浃背,从马上一跃而下,递给我父亲一封信。这封信带来了七月革命的消息!——两份《辩论日报》97附在信内,我把它们读了一百遍,甚至都背得出了;这时我在乡下第一次感到了寂寞。
这是一个光辉灿烂的时期,形势迅速向前发展。查理十世98那消瘦的身体刚隐没在圣卢德宫的雾影中,比利时燃烧起来了99,“平民国王”100的宝座开始动摇,一股热烈的革命气息吹进了舆论和文学。小说,诗歌,戏剧——一切重又成了宣传和斗争的工具。
法国革命戏剧的舞台装置和布景,那时的我们还一无所知,因此对一切都信以为真。
谁希望知道,七月革命的消息对年轻一代的强烈影响,他不妨听一下海涅的话。海涅在赫尔戈兰岛听到这事后写道:“异教的大神潘死了。”101这不是虚假的热情:三十岁的海涅正如十八岁的我们一样,被它所吸引,为它而陶醉。
我们密切注视着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注视着震惊人心的问题和激昂慷慨的回答,注视着拉斐德将军和拉马克将军102;我们不仅熟知,而且热爱当时的一切活动家(当然是激进的活动家),珍藏着他们的肖像,从马纽埃尔和邦雅曼·贡斯当起,到杜邦·德雷尔和阿芒·卡雷尔为止103,都在我们的关心之中。
在这热火朝天的时代,突然一声巨响,像一颗炮弹在我们身旁爆炸,传来了华沙起义的消息。这已经并不遥远,是在自己家里,我们噙着热泪,互相凝望,反复吟哦心爱的诗句:
不,这不是毫无根据的幻想!104
我们为狄比奇105的每一挫折而欢呼,不相信波兰人的失败;我立刻在我的圣像壁上增加了塔杜什·柯斯丘什科106的画像。
就在这时期,我第二次见到了尼古拉,他的脸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贵族为他举行一次舞会,我正好站在大厅上面的回廊中,可以尽量观察他。他那时还没留胡髭,相貌显得年轻,但是与加冕典礼时相比,脸部的变化是惊人的。他站在圆柱旁边,凶恶地、冷漠地凝视着前方,可是没有看任何人。他瘦了。从这张脸上,从这对铅一般的眼睛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波兰以至俄国的命运。他觉得震惊,害怕,他怀疑107王位的巩固,准备为他所受的痛苦、恐怖和疑虑进行报复。
征服波兰之后,这个人把郁积的仇恨全部发泄出来了。不久我们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从他登基起就布置在大学周围的特务网开始收紧了。1832年,我们系的一个波兰学生突然失踪。他是靠官费派来求学的,因此违反他本人的志愿,给安排在我们班上。我们认识他以后,发现他为人谦逊,性情忧郁,我们从未听他说过一句尖刻的话,但也从未听他说过一句软弱的话。一天早晨他没来上课,第二天也没来。我们开始打听,官费生们暗中告诉我们,夜里有人找他,把他带到了办公室,然后又派人来取走了他的信件和物品,并禁止大家议论这事。一切便这么结束了,这个不幸的年轻人从此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108
过了几个月,教室中突然传出消息:夜里几个同学被捕了,他们中间有科斯捷涅茨基,科尔列伊夫,安东诺维奇等等。我与他们很熟,这都是相当好的青年。科尔列伊夫是新教牧师家庭出身,一个很有天赋的音乐家。为了审问他们,成立了军法委员会,这就是说,他们已注定了灭亡的命运。我们焦急不安地等待着他们将遭遇的一切,但开头他们也杳无音讯。一场摧毁新生幼苗的风暴正在到来。我们不仅意识到了它的临近,还听到和看到了它,互相靠得更紧了。
危险使我们兴奋的神经更加激昂,使我们的心跳得更猛烈,彼此之间的爱也更炽热了。我们起先一共五个人109,就在这时我们又认识了帕谢克110。
对我们说来,瓦季姆身上有许多新东西。我们大家只有细小的差别,每人的发展过程是相似的,那就是除了莫斯科和乡村,什么也不知道,读的是相同的书,接受的是同样一些教师的教育,在家庭或大学宿舍中长大。瓦季姆出生在西伯利亚,他的父亲是流放到那里的,他从小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教育他的是他父亲,他在多子女的大家庭中长大,经常饥寒交迫,但是无拘无束,十分自由。西伯利亚在他身上打下了烙印,这是与我们的外省生活全然不同的;他绝不那么庸俗和浅薄,相反,具有较强的体魄和较成熟的毅力。与我们相比,瓦季姆像野生的树苗。他的勇敢属于另一类型,与我们的不一样,那是巨人式的,有些显得桀骜不驯;对苦难生活的贵族式蔑视,在他身上养成了一种特殊的自尊心;但他对别人完全能真诚相爱,也能不惜一切地献出自己。他无所畏惧,甚至有些冒失。单凭出生在西伯利亚,又是在流放者家庭中长大这一点,他就比我们高出一头,因为他不怕西伯利亚。
瓦季姆从父亲的血液中带来了对专制制度的刻骨仇恨111,与我们一见面,就把我们当作知心朋友。我们很快接近了。不过话说回来,那时在我们的圈子里,本来不存在客套和所谓适当的谨慎这类东西。
“凯切尔112这人你听到很多了,你想认识他吗?”瓦季姆对我说。
“当然想。”
“明天你来,晚上七点,但不要迟到,他会来找我。”
我去了,瓦季姆不在家。一个魁梧的男子正在等他,那张脸是富有表情的,眼镜后射出威严而善良的目光。我取了一本书,他也取了一本书。
“您……您是赫尔岑吧?”他说,一边打开了书。
“是的,您是凯切尔?”
谈话开始了,我们越谈越起劲……
“对不起,”凯切尔粗鲁地打断了我的话,“请原谅,请用‘你’称呼我。”
“让我们都用你。”
从这个时刻(大概在1831年底)起,我们就成了不可分离的朋友,也是从这个时刻起,凯切尔的愤怒和慈爱,笑容和叫喊声,在我成长的各个阶段,在我一生的所有事件中,便一再出现了。
与瓦季姆的结识,给我们的“扎波罗热营地”113带来了新的因素。
我们像以前一样,大多在奥加辽夫家集会。他的父亲在乡下养病,长期住在奔萨省的田庄上。他独自住在家中底层,他的家在尼基塔门附近,离大学不远,大家特别喜欢到那里去。奥加辽夫有一种磁石似的吸引力,在一群萍水相逢的原子中,只要这些原子之间存在共同性,他就能成为它们结合的第一根磁针。他这样的人不论出现在哪里,总会不知不觉地成为机体的心脏。
他的房间明亮,舒适,糊着金黄条纹的朱红壁纸。屋里终日弥漫着雪茄的烟雾,热糖酒的香味,以及其他……我想说其他食物和饮料,但只得住口,因为除了干酪,几乎什么食物也没有。就是在这样一个极端大学生化的地方,我们通宵辩论,有时通宵喝酒。可现在除了它,又有一处地方越来越变得可爱了,我们在那里几乎是头一次懂得了家庭生活的意义。
我们谈话时,瓦季姆往往中途退席回家。他离开姊妹和母亲太久,便会感到寂寞。我们整个身心都沉醉在同学的友谊中,不理解他怎么会把自己的家看得比我们更重要。
他给我们介绍了他的家。这家中的一切都留下了沙皇降临过的痕迹,它昨天刚从西伯利亚归来,受尽了灾难和折磨,但仍保持着自己的尊严——这不是每一个受难者都能做到的,只有在不幸的遭遇面前经得起考验的人才会这样。
这家的父亲在保罗一世时期,由于政治上的告密被捕,起先关在施吕瑟尔堡,后来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永久居住。亚历山大赦回了几千名被疯狂的父亲放逐的人,却忘了帕谢克。他是另一个帕谢克的侄儿,那人因参与杀害彼得三世有功,后来在波兰各省当总督114。帕谢克有权索回已被别人侵占的一部分遗产,这些别人便设法把他留在西伯利亚。
关在施吕瑟尔堡时,帕谢克娶了当地警备部队一位军官的女儿。年轻的姑娘知道前途是黯淡的,但没有被流放吓住。起先他们在西伯利亚艰苦度日,变卖了所有的杂物,但是可怕的贫困还是不可抗拒地到来,家庭人口增多更使它加快了步伐。穷苦,劳累,缺少寒衣,有时还缺乏最低限度的食物,但他们终于熬过来了,养大了一大群小狮子。父亲传给他们坚强不屈的高傲性格,对自己的信心,把一生的苦难经</a>历讲给他们听,以自己作榜样教育他们,而母亲靠自我牺牲和辛酸的眼泪哺育了他们。姊妹们的英勇坚定,不亚于弟兄们。我们可以大胆使用这句话:这是一个英雄的家庭。他们为彼此忍受的一切,他们为家庭所做的一切,都是难以置信的;他们始终高昂着头,没有屈服。
在西伯利亚,三个姊妹只有一双鞋;她们出门才穿鞋,免得别人看到她们的寒碜样子。
1826年初,帕谢克获得了回俄国115的许可。这时是冬季。这么一家人,没有外套,没有钱,要从托博尔斯克省动身,可不容易啊,但另一方面,又恨不得一下子飞回去——流放期满之后仍待在原地是更难忍受的。这些人历尽艰辛,在漫长的道路上跋涉;一个农妇在母亲患病期间,给一个孩子喂过奶,现在拿出了自己好不容易积攒的几个钱,供他们作路费,只要求带她一起走。驿站让他们免费搭车,或者只付很少的钱,把他们送到了俄国边境。一家人几个坐车,几个步行,年轻的轮流走路。就这样,他们穿过冰天雪地,越过乌拉尔岭,到了莫斯科。莫斯科是这些青年人向往的地方,是他们的希望,可是在那里等待他们的却是饥饿。
政府赦回了帕谢克一家,但没有想到发还他们的家产。多年的劳累穷困摧残了父亲的健康,他病倒了;全家人吃了上顿不知下顿。
当时尼古拉正在庆祝登基大典,宴会接连不断,莫斯科像布置得庸俗不堪的舞厅,到处张灯结彩,盛装艳服……两个姐姐没有与任何人商量,便写了一份给尼古拉的申请书,陈述</a>家庭的困难,要求重新审查案件,发还庄园。早晨,她们偷偷离开家,走到克里姆林宫,挤到前面,等候“万众钦仰、奉天加冕”的皇上。当尼古拉走下红色台阶时,两个姑娘悄悄跨前几步,举起申请书。他扬长而过,装作并未看见;一个侍从武官收下了呈文,警察把她们带进了看守所。
尼古拉当时才三十来岁,已能这么无动于衷。这样的冷漠和沉着是普通的小人物才有的,那是出纳员和庶务员的性格。我常在邮局的营业员、戏院和火车的售票员身上,发现这种不可动摇的坚定精神,这些人经常受到干扰,每分钟都有人打搅,他们才需要学会这套本领,对别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是这位专制政权的司务长干吗也要学这一套,为什么他不能耽搁一分钟的时间呢?
两个姑娘在看守所待到了晚上。她们又害怕又委屈,含着眼泪要求警察所长放她们回家,因为家里不见她们回去,必定惊慌不安。那份申请从此没有下文。
父亲再也不能支持,他吃够了苦,死了,留下几个孩子和母亲一天天挣扎下去。生活越困难,儿子们也越勤奋;三个人以优异的成绩读完大学,得了学位。两个哥哥去了彼得堡;两个成了杰出的数学家,一个进了海军,一个当了工程师,他们利用业余时间教课,节衣缩食,挣钱寄回家中。
我至今还清楚记得那位老母亲,她穿件黑罩衫,戴顶白包发帽,消瘦苍白的脸上布满皱纹,从外表看,她比实际老得多;只有眼睛年轻一些,显得那么亲切,仁慈,温厚,这是一双流过太多泪水的眼睛。她爱自己的孩子,他们是她的财富,她的荣誉和她的青春……她经常向我们反复念他们的信,怀着神圣深厚的感情谈论他们,声音轻轻的,有时不太平静,由于克制着眼泪,有些发抖。
每逢他们全家在莫斯科团聚,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尽管吃的是家常便饭,老太太还是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在桌边打转,忙这忙那,有时站住一会儿,端详一下自己的年轻人,神态那么自豪,那么幸福,然后抬头看我一眼,似乎在问:“他们多么好呀,难道不是吗?”这时我多么想扑在她的颈上,吻她的手啊!何况即使从外表看,他们也确实是非常美好的。
这时她是幸福的……为什么她不在这么一次吃饭的时候死去呢?
两年之内她失掉了三个最大的儿子116。一个是在胜利和赞美声中光荣牺牲的,甚至敌人也表示钦佩,然而那是为了与自己无关的事——这位年轻的将军是在达尔戈附近作战时被切尔克斯人杀死的。桂冠不能医治母亲的心……另外两个甚至不能好好死去,沉重的俄国生活压在他们身上,终于摧毁了他们。
可怜的母亲!可怜的俄罗斯啊!
瓦季姆死于1843年2月,他临终时我在场,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一位好友的去世,我看到了死亡的难以泯灭的恐怖,它那不可理喻的偶然性,那没有道德和正义可言的盲目性。
死前十年,瓦季姆与我的表姐117结了婚。我是婚礼中的男傧相。结婚和生活习惯的改变,使我们疏远了一些。他在家庭中是幸福的,但家庭以外的生活并不顺利,事业也毫无进展。我们被捕前不久,他去了哈尔科夫,那里有一所大学聘他任教。他的离开使他避免了坐牢的厄运,但他的名字没有逃过警察的耳朵。大学把他解聘了。学区副总监向他承认,他们收到了公文,根据这公文,政府知道他与不法分子有联系,因此不能聘他教课。
瓦季姆失业了。失业就是失去面包,这是他的维亚特卡。
我们被流放了。跟我们来往的人是危险的。贫困痛苦的年代临到了他头上;为了勉强糊口,他战斗了七年,与粗暴残忍的人打交道,受尽侮辱,而朋友远隔万水千山,不可能互相帮助。充沛的精力就这样消耗完了。
后来他的妻子告诉我:“有一次我们的钱都花光了,前一天我想弄十来个卢布,但怎么也弄不到;可以借钱的地方都借遍了。店铺再也不肯赊账,非付现钱不可。我们老是担心,明天孩子们吃什么?瓦季姆坐在窗口,一筹莫展,后来站起来,拿了帽子,说他想出去走走,我看他心事重重,有些害怕,但希望他出外散散心。他走后,我扑在床上痛哭,哭得很伤心,后来开始考虑怎么办;一切稍微值钱的东西(戒指、汤匙之类)早已抵押了;只有一条出路:去找我娘家,恳求他们那傲慢冷漠的援助。这时,瓦季姆在街上漫无目标地溜达,走到了彼得罗夫林荫道。路过希里亚耶夫118的铺子时,他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思想:他的书有没有卖掉一本?五天前他去问过,但一无所得。他惴惴不安地跨进店堂,希里亚耶夫一见他便说:‘您来得正好,彼得堡的代理人有信来,您的书卖了三百卢布,您要用钱吗?’希里亚耶夫数了十五个金币给他。瓦季姆高兴得发疯似的,一见饭店便进去买食物,还买了水果和一瓶酒,神气活现坐了出租马车回家了。我那时正在剩下的清汤中掺水,预备给孩子吃,也留一些给他,骗他说我已吃过,谁知他忽然捧了一瓶酒,一包食物,像有的时候那样,高高兴兴回来了……”
说到这里她哭了,再也说不下去……
流放回来之后,我在彼得堡与他匆匆见过一面,发现他变得多了。他没有放弃自己的信仰,但正如没有放下佩剑的战士,感到自己已遍体鳞伤。他显得沉默寡言,疲惫不堪,眼睛无神地望着前面。1842年我在莫斯科见到他也是这样;他的境况有了若干改善,他的著作得到了好评,但这一切都太晚了,这是波列扎耶夫的肩章119,科尔列夫的被赦120——不是沙皇的恩赦,是俄罗斯生活发展的结果。
瓦季姆消瘦了,1842年秋季发现他患了肺病——这种骇人的疾病,我还得再看到一次。121
他死前一个月,我怀着恐怖发觉,他的思维能力衰退了,减弱了,仿佛蜡烛即将熄灭,屋子变得昏暗无光了。不久他的谈吐枯涩了,要费很大力气寻找词句,往往只能发出几个近似的语音,后来他几乎不再讲话,只关心自己的药,问一声是不是该吃药了。
2月一个夜间,三时左右,瓦季姆的妻子派人来叫我。病人已垂危,他要见我。我走到床前,拿起他的手,他的妻报了我的名字。他很疲倦,望了好久,认不出我,又闭上了眼睛。孩子们给带到他面前,他看看他们,似乎也不认识。他的喘息变得困难了,安静几分钟以后,他突然带着嘶叫发出了一声长叹;附近的教堂这时传来了钟声,瓦季姆静静听着,说道:“现在是晨祷的时候啦。”从此他再没讲一句话……妻子跪在死者的床边啼泣;一个忠厚善良的大学同学最近一直在帮忙照料他,这时赶紧搬开放药的桌子,卷起窗帷……我走出房间,院子里寒冷、清朗,初升的太阳照得雪地亮晶晶的,仿佛出现了什么喜事。我去选购棺材了。
我回来时,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小屋;按照俄国习俗,死者给移到了客厅桌上,稍远处坐着他的朋友画家拉布斯122,正含着眼泪用铅笔勾下他的遗容。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合抱着手,露出无尽的忧伤,默默站在死者身旁。任何美术家都塑造不出这么崇高而深刻的《哀悼》。这女人年纪不轻了,但还保持着一种严峻端庄的美;她披着一件银鼠皮镶里的黑丝绒长斗篷,一动不动地立着。
我停在门口。
静寂持续了两三分钟,突然她俯下身子在死者额上重重吻了一下,说道:“永别了!永别了,我的朋友瓦季姆!”然后迈着坚定的步子走进了里屋。拉布斯还在画,向我点点头;我们不想讲话,我默默坐到窗边。
这妇人是为12月14日事件流放的扎哈尔·切尔内绍夫伯爵的妹妹叶·切尔特科娃123。
西蒙诺夫修道院的修士大司祭梅尔希杰克主动提出,要让瓦季姆葬在他的修道院中。梅尔希杰克是普通木匠出身,狂热的分裂派教徒,后来皈依正教,当了修士,成为修道院长,最后当了修士大司祭。尽管这样,他仍保持着木匠的本色,就是说没有失去良心、宽阔的肩膀和红润健康的脸色。他认识瓦季姆,重视他对莫斯科历史所作的研究。
死者的遗体抬到修道院门口,大门开了,梅尔希杰克率领全体修士低声唱着忧郁的赞美诗,把受难者的简陋灵枢</a>迎进了墓园。离瓦季姆的坟墓不远,安眠着我们所宝贵的另一个人的遗骸,那便是韦涅维季诺夫124的坟墓,墓碑上写着:“他历尽风霜,而一生又如此短促!”瓦季姆也度过了多灾多难的一生!
命运对此还不满足。真的,为什么年老的妈妈如此命长?她看到了流放的终结,看到了孩子们那青春焕发的年代,那才能的光芒,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谁珍惜幸福,谁就得及早辞别人间。世上无持久的幸福,正如没有永不融化的冰雪一样。
瓦季姆的大哥在季奥米德战死后几个月也死了;他得了感冒,没有及时治疗,以致受尽折磨的身体支持不了。他还不满四十岁,但他已是最年长的一个。
这三具棺木,三个朋友,在身后留下了漫长的黑影;送殡的黑纱和香炉的烟雾,笼罩了我青年时代的最后一些岁月……
几个同学被捕之后,过了大约一年,审判结束了。他们的罪名是(正如后来之于我们,将来之于彼得拉舍夫斯基125小组成员一样)企图组织秘密团体,发表犯法的言论。为此他们被送往奥连堡当兵。一个被告得到了尼古拉的另眼相看,那就是孙古罗夫126。他已经毕业,踏进社会,结了婚,有了子女;他被判褫夺公权,流放西伯利亚。
“几个青年学生干得成什么?还不是白白葬送了自己!”这话是有道理的,持这种论调的人对我们后一代俄国青年的明智应该感到满意。在孙古罗夫事件及继之而来的我们的事件之后,直到彼得拉舍夫斯基事件,这中间经过了平静的十五年,正是这十五年使俄国几乎一蹶不振,也正是这十五年毁灭了两代人:年老的一代胡作非为,虚度一生;年轻的一代从小即被毒害,我们至今仍能看到它那醉生梦死的代表者。
十二月党人之后,建立团体的一切企图事实上均未成功;力量的贫乏,目的之不明确,说明必须采取其他途径——内部的准备工作。事情确实如此。
但是在理论问题获得解决之前,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看着千百名波兰人戴着脚镣手铐走过弗拉基米尔大道127,看着农奴制度的现状,看着一位名叫拉什克维奇的将军在霍登广场上把士兵鞭打致死,看着大学生们突然失踪,而能无动于衷的青年,我们还可以向他们期望什么呢?为了这一代人精神上的净化,为了给未来提供保证,他们必须愤怒,必须不顾一切,视死如归。对十六七岁的孩子的残酷惩罚,是惊心动魄的一堂课,也是对我们的一种锤炼;伸向每人头上的野兽的利爪来自没有心肝的胸膛,它早已惊醒了桃色的梦,那种认为会对青年发善心的幻想。玩弄自由主义词句是危险的,从事秘密活动更是不可想象。一滴不小心为波兰洒下的眼泪,一句大胆说出的话,可以换来几年的流放,特务的迫害,甚至单人牢房。但正因为如此,这些说出的话,这些流出的眼泪,才格外重要。有时青年人会因而丧生,但他们死了,为解开俄罗斯生活的斯芬克司之谜128而进行的思想活动,不仅不会中止,而且会证明它的憧憬是完全正当的。
现在轮到我们了。我们的名字已列入秘密警察的黑名单。蓝色的猫129玩弄老鼠的第一场戏就这么开始了。
判罪之后,年轻人得押送到奥伦堡,他们没有车坐,也没有足够的寒衣,于是奥加辽夫在我们的小组内,伊·基列耶夫斯基130在自己的小组内进行募捐。所有判刑的人都没有钱。基列耶夫斯基把募集的钱送交城防司令斯塔阿尔131,这个好心的老头儿,我们以后还要谈到。斯塔阿尔答应转交款子,问基列耶夫斯基:
“这些纸是什么?”
“捐款人的名单和账单。”基列耶夫斯基回答。
“您相信我会转交钱吗?”老头儿问。
“这是不容怀疑的。”
“我想,那些捐钱的人也是信任您的。那么,我们保留他们的名单有什么必要呢。”斯塔阿尔一边说,一边把名单投进了火中。不言而喻,他做得非常好。
奥加辽夫是自己把钱送往兵营的,这也很顺利。但是青年们到了奥伦堡想向同学道谢,又不敢通过邮局寄信。有个官员要上莫斯科,他们便利用这机会托他捎信。官员没有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向皇上表明他的耿耿忠心,便把信呈交了莫斯科宪兵司令。
宪兵司令本来是亚·亚·沃尔科夫,后来他以为波兰人要扶他登上波兰王位,把他吓疯了(这是多么大的讽刺:亚盖洛王朝132的王位把一个宪兵司令吓疯了!),现在已由列索夫斯基接替。列索夫斯基也是波兰人,并不凶恶,也不算坏,只是由于赌博,也由于与一个法国女戏子勾搭,花光了家产,才不得不做出明智的抉择,坐上了莫斯科宪兵司令的交椅,免得坐进莫斯科的监牢。
列索夫斯基传讯了奥加辽夫、凯切尔、萨京、瓦季姆、伊·奥博连斯基133等人,责备他们与国事犯保持联系。奥加辽夫指出,他没写信给谁,即使有人写信给他,他也不会回信,何况他没有收到过任何信,于是列索夫斯基回答道:
“你们为他们募捐,这更坏。这是第一次,皇上宽大为怀,饶恕你们,只是,各位先生,我警告你们,你们必须受到严密的监视,今后要注意一些。”
列索夫斯基看了大家一遍,把含有深意的目光停留在凯切尔身上,他比大家长得高,年纪也大一些,还神气活现地扬起了眉毛,于是列索夫斯基又道:
“亲爱的先生,处在您的地位,您怎么不知害羞呢?”
仿佛凯切尔那时是俄国纹章局大臣似的,其实他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县医师。
我没有被请去,大概信上没有我的名字。
这个威胁成了我们的官衔,我们的光荣,一种强大的推动力。列索夫斯基的劝告只是起了火上浇油的作用,我们似乎为了便于警察未来的监视,统统仿效卡尔·桑德134,戴上丝绒小帽,围上了三色围巾135!
舒宾斯基上校136正悄悄地、不慌不忙地迈着轻柔的步子,向列索夫斯基的位置上爬,因此紧紧抓住了他对我们“软弱无力”这一点,要利用我们作他升官的台阶之一——我们也确实给他利用了。
但是首先,我得就孙古罗夫及其同伴们的命运,再讲几句话。
科尔列夫在奥伦堡当兵,十年之后尼古拉把他赦回了。尼古拉是因为他得了肺病才赦免他的,正如波列扎耶夫因为得了肺病才被提升为军官,别斯图热夫137因为死了才被授予十字勋章。科尔列夫回到莫斯科不久,便在饱经忧患的老父怀中与世长辞了。
科斯捷涅茨基在高加索当兵,立了功,升了军官。安东诺维奇也这样。
不幸的孙古罗夫的命运不能相比,可怕得多。流放途中,走到第一站麻雀山时,孙古罗夫要求军官让他出外透透空气,因为屋里太闷,挤满了犯人。军官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人,亲自跟他在路上散步。孙古罗夫挑一个适当的时机,从路上一溜烟跑了。看来他非常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因而得以摆脱军官的追寻。但是第二天,宪兵找到了他的踪迹。孙古罗夫眼看无法逃走,便割断了自己的咽喉。宪兵把他送回莫斯科时,他还在流血,昏迷不醒。
倒霉的军官受了处分,降为士兵。
孙古罗夫没有死。他再度受了审判,但这次已不是政治犯,而是逃犯,被剃光了半边头发。这个独特的办法大概是从鞑靼人那里学来的,用以防止逃跑,它比体罚更能说明,俄国立法者根本不把人的尊严放在眼里。除了仪表上的侮辱,他还被判在监狱内接受一次鞭打。这有没有执行,我不知道。这以后,孙古罗夫便给送往涅尔琴斯克矿上做苦工了。
他的名字又在我耳边响起过一次,以后才完全消失。
在维亚特卡时,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同学,他是医生,出外看病,路过这里。我们谈起往事和一些老朋友。
“我的天,”医生说,“您猜,我来这儿时遇到了谁?在下诺夫哥罗德省,我坐在驿站等马。天气非常坏。一个押送囚犯的军官带了一批犯人进屋取暖。我与他攀谈起来,他听说我是医生,要我到羁押站去看一个犯人,那人病得很重,但不知是真病还是装病。我去了,当然,我打定主意,不论情况如何,我得证明犯人确实病了。小小的羁押站挤了八十来人,用铁链锁着,有的剃了头发,有的没剃,还有女人,孩子。军官一进屋,大家让开了,我看到墙角里肮脏的地上,一个人穿了流放犯的长袍缩成一团,躺在一堆干草中。
“‘这就是病人。’军官说。
“我不用说谎,这个不幸的人确实在发高烧;他很瘦,监禁和长途跋涉已弄得他精疲力竭;他的头发剃了一半,满脸胡髭,样子是可怕的,眼睛没有目的地转动着;他一直叫要喝水。
“‘老兄,怎么样,不好过吧?’我对病人说,回头对军官道:‘他不能走路。’
“病人把眼睛盯住了我看,一边叨咕:‘这是您?’他讲出了我的名字。‘您不认得我啦。’他又说,那声音像刀子似的划过我的心口。
“‘对不起,’我对他说,握住他干燥火烫的手,‘我记不起来。’
“‘我是孙古罗夫,’他回答道。”
“可怜的孙古罗夫!”医生又说一遍,摇了摇头。
“那么有没有让他留下呢?”我问。
“没有,然而让他坐了车。”
在我写下这些以后,我才知道,孙古罗夫已在涅尔琴斯克去世了。他的家产,包括莫斯科附近勃隆尼茨县的二百五十名农奴,以及下诺夫哥罗德省阿尔扎马斯县的四百名农奴,都被没收,抵充审问期间他和他的同伴们在狱中的生活费用。他的家庭给毁了,当然这是逐步消灭的:孙古罗夫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给抓进普列契斯钦警察分局,关了六个月,一个吃奶的孩子在那儿死了!让尼古拉皇朝世世代代受到诅咒吧,阿门!
1?引自奥加辽夫的长诗《感怀》第一卷。
2?见本书第一章。
3?从1809至1834年,俄国大学中由一些教授组成了特别委员会,凡是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又希望获得八等文官官衔的官员,可参加委员会的基本学科考试(数理、语文、道德、政治及法律等系),考试及格的,可得相应的证书,证明该官员具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各大学为帮助这些准备参加委员会考试的官员,开设了夜校。
4?在意大利南部,是罗马向南进军的必经之路。公元前321年,罗马军队在此大败于萨谟奈人(古意大利民族)。因此卡沃丁岔路成了失败或死胡同的同义语。
5?本肯多夫作为沙皇办公厅第三厅的长官,也是秘密警察的头子,秘密警察身穿蓝制服。
6?波列扎耶夫(1804—1838),莫斯科大学学生,因写诗被沙皇送入兵营,关于他的事见本卷末的增补《亚·波列扎耶夫》。
7?皮萨列夫(1780—1848),俄国作家,本为少将,驻在长卢加。“卡卢加之夜”原为驻该地第二掷弹兵师军官组织的文学晚会,后来皮萨列夫把这些人的作品汇编成集,取名为《卡卢加之夜》。皮萨列夫于1825至1830年任莫斯科学区总监。
8?科斯捷涅茨基(1811—1885),莫斯科大学学生,因参加孙古罗夫小组被捕。他和他的同学写过一些反政府传单,后来这些人便被判在高加索当兵。
9?克里特斯基弟兄共三人,其中两人是莫斯科大学的学生,因对着沙皇尼古拉的肖像咒骂,并挖去了肖像上的眼睛,因而被捕,后来一人死于狱中,一人在流放地被害。但半身塑像的事属于另一个人,这人砍碎了沙皇的塑像,并声称要把“俄国的一切沙皇照此办理”。
10?戈利岑公爵家是俄国一个大家族,本书中提到过好几个戈利岑公爵。这个戈利岑公爵(1774—1859)后来曾担任赫尔岑案件的审讯委员会主席。
11?指圣母马利亚不经受精而怀孕,生下耶稣,这是神学中的术语,是违反科学原理的。
12?指尼古拉一世于1844年颁布的护照法,它对出国作了进一步限制,如规定出国者必须年满二十五岁等等。
13?尼古拉为推行东正教做统治工具,曾不断颁布法令迫害其他教派,强使非东正教信徒改奉东正教,不信仰基督教的民族信仰基督教。
14?顺便说一下,还有一件事也是“难忘的”尼古拉的德政。育婴堂和社会救济机关构成了叶卡捷琳娜二世时期最好的纪念之一。靠信贷银行从贷出的资金中收取的一部分利息,维持养老院、育婴堂和医院的开支,这设想本身是相当聪明的。这些机构建立后,抵押银行和衙门发财了;孤儿院和慈善机关繁荣一时,但这是在贪官污吏的盗窃活动所允许的范围内发展的。孤儿院收养的儿童,一部分留在那里,一部分送到乡下,给了农民。后者从此就成了农民,前者则在孤儿院内接受教育。其中最有才能的,再被挑选出来,继续接受中学教育,较差的则被送去当艺徒,或者进技工学校。女孩子也如此,一部分给分配学针线活计,另一部分送去当保姆,最有才能的则可以当训育员或家庭教师。一切都安排得再好没有。但是尼古拉也对这些机构施加了沉重的打击。据说,皇后有一次在一位亲信大臣府上遇见了这家孩子的女教师,与她谈了话,对她很满意,问她是在哪里受的教育。那女子回答,她是“孤儿院的寄宿生出身”。大家以为,皇后会因此嘉奖孤儿院的负责人。谁知不然,这反而给了他口实,认为给被遗弃的子女受这样的教育,是不成体统的。过了几个月,尼古拉便把孤儿院的高级班提升成了尉官遗族学校,就是说不准再把收养的儿童编入这些班级,而用尉官的子弟代替了他们。他甚至还想出了更彻底的办法:禁止外省的慈善机关收容出生的婴孩。这英明措施的最好注释可以在司法部报告的“杀婴”栏中找到。——作者注按:俄国叶卡捷琳娜二世在位时,曾下令各地设立孤儿院和其他救济机关。它们本靠捐款维持,后来政府拨出了少量税收,交银行贷放,用它的利息维持这些机构的开支。这些救济机构黑幕重重,成了官吏们的肥缺。尼古拉一世于1828年下令撤销了各地的孤儿院和社会救济厅,只在莫斯科和彼得堡两地还保留着它们。1837年,他又下令把孤儿院的高级班改成了尉官子弟学校。
15?在古罗马往往对犯罪的人实施一种特别的刑罚:不准他使用水和火,而这是生活所必需的,这样迫使他只得背井离乡,远走他方。
16?在这方面已有了很大改变;我最近听到的有关神学院,甚至教会中学的一切,都证实了这一点。不言而喻,这不是学校当局造成的,而是学生的精神变了。——作者注
17?弗朗凯尔(1773—1849),法国数学家,他的《纯粹数学教程》曾被译成俄文。
18?见《聪明误》第三幕第二十一场。
19?即斯坦尼斯拉夫一世(1677—1766),波兰国王,被废黜后住在法国,以生活豪华奢侈著称。
20?波兰、乌克兰一带传统的民间弦乐器。
21?指克里姆林宫的兵器陈列馆,自从彼得大帝迁都彼得堡后,这里成了堆放杂物和各种古董的地方。
22?谢瓦利埃(1804—1859),法国物理学家和光学家。
23?赫尔岑的妻子即他二伯父的女儿(私生女),化学家的异母同父妹妹。
24?斯维尔别耶夫(1799—1876),莫斯科贵族,他的家中常常举行晚会,有各种思潮的代表人物参加。
25?霍米亚科夫(1804—1860),诗人,斯拉夫派的领导人之一。
26?居维叶(1769—1832),法国生物学家,这里提到的演讲集是指他的著作《地球表面灾变论》。
27?德-康多尔(1778—1841),瑞士植物学家。
28?拉朗德(1732—1807),法国天文学家。
29?圣蒂莱尔(1772—1844),法国自然科学家。
30?奥凯恩(1779—1851),德国自然哲学家。
31?赫尔岑家在莫斯科近郊的另一个庄园,这时瓦西里耶夫庄园已卖掉。
32?赫尔岑的一系列哲学论文,最早发表于1845至1846年的《祖国纪事》上。
33?那时还没有训育员和副训育员,在课堂中行使我的彼得·费奥多罗维奇的职责。——作者注
34?原文是拉丁文。
35?原文是拉丁文。
36?当时莫斯科大学的化学教授。
37?德维古布斯基(1771—1839),博物学家。
38?都是当时莫斯科大学的教授,海姆曾于1808至1818年任校长。
39?梅尔兹利亚科夫(1778—1830),诗人,作家,1807年起任莫斯科大学俄国文学教授。
40?德国的名牌大学之一。
41?当时莫斯科大学的医学系主任。
42?古代生活在西班牙的一支半传说性的阿拉伯民族,它的末代子孙已在15世纪绝迹。
43?特列季亚科夫斯基(1703—1769),俄国诗人和文学理论家。
44?科斯特罗夫(1750—1796),俄国诗人和翻译家。
45?赫拉斯科夫(1733—1807),俄国著名的戏剧家和诗人。
46?克尼亚日宁(1742—1791),俄国著名剧作家及诗人。
47?狄尔泰(?—1781),莫斯科大学最早的法学教授。
48?这些人都只是当时莫斯科大学的学生。奥尔洛夫是俄国的一个大姓,本书中提到好几个奥尔洛夫,但都与这人无关。这里的安德烈·奥博连斯基公爵也是一个学生,即前面讲到过的在母亲盘问下泄露过秘密的那个“没有头脑的孩子”,不是曾任莫斯科学区总监的那个安德烈·奥博连斯基公爵。
49?指《死魂灵》中“各方面都可爱的夫人”,见该书第九章。
50?帕夫洛夫(1793—1840),莫斯科大学的物理和矿物教授,赫尔岑听过他的课。
51?卡切诺夫斯基(1775—1842),莫斯科大学历史和文学教授,1837年起任校长。
52?卡韦林(1818—1885),俄国著名历史学家和政论</a>家。
53?皮罗戈夫(1810—1881),俄国著名外科学家。
54?前者是莫斯科大学的数学教授,后者是军事科学教授。
55?普安索(1777—1859),法国数学家和力学专家,写有教科书《静力学原理》。
56?洪堡(1769—1859),德国杰出的自然科学家和探险家。六十岁时曾游历西伯利亚,在乌拉尔一带发现金刚钻矿藏,因而获得沙皇颁发的勋章。
57?乌瓦罗夫(1786—1855),俄国贵族官僚,是当时官方思想体系的代表人物,1833至1849年任国民教育部大臣。
58?按照帝俄法律,接受勋章的人应向勋章局缴纳一切费用。
59?琴博腊索山在拉丁美洲的厄瓜多尔,为死火山。洪堡在南美洲考察时登上了琴博腊索山一个高达5881米的山峰,创造了当时的登山纪录。
60?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于1747年在波茨坦附近修建的王宫,以豪华著称,腓特烈大帝便称它“桑苏西宫”,意思是“逍遥宫”。洪堡曾得到当时的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三世的宠爱,因此时常出入桑苏西宫。
61?原文是法文。
62?德拉姆(1792—1840),英国政治家,伯爵,曾任驻俄大使。德拉姆是英国辉格党的重要人物,辉格党代表工商业资产阶级利益,因此主张扩</a>张民权,后演变为自由党,与保守党对立。
63?当时的一个作家和记者,参加过1812年抵抗拿破仑的战争。
64?原文是法文。
65?艾伦伯格(1795—1876),德国动物学家。罗泽(1798—1873),德国矿物学家。他们都参加了洪堡的乌拉尔考察工作。
66?关于洪堡的旅行,俄国舆论反映之不同,可以从一个乌拉尔哥萨克的叙述中看到。此人在彼尔姆省省长办公厅当差,喜欢讲他怎样护送“普鲁士疯子洪卜特亲王”。人家问:“他上那儿干啥啦?”哥萨克答道:“净干些傻事:收集青草,看看沙土。有一次在盐沼地,他通过翻译对我说:钻到水里去,给我从水底取一些土来。我取来了,无非是一些平常的土,可他问:下面的水很冷吧?我想,不,老兄,你哄不了我;我敬了个礼,答道:殿下,那是我应该做的,只要是我应该做的,我都乐意为您老效劳。”——作者注
67?李斯特(1811—1886),匈牙利著名作曲家和钢琴家,曾数次访问俄国。
68?原文是德文。
69?科苏特(1802—1894),匈牙利民族英雄,赫尔岑与他有多次来往。
70?加里波第(1807—1882),意大利民族解放运动领导人,赫尔岑与他有密切来往。
71?罗马神话中的天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72?指普希金1835年写的一首诗《祝卢库卢斯病愈》,这是讽刺乌瓦罗夫的,因乌瓦罗夫是大富豪谢列梅捷夫伯爵的继承人,伯爵病后,乌瓦罗夫立即多方张罗,准备继承遗产,谁知伯爵病好了,乌瓦罗夫空欢喜了一场。普希金即据此写了此诗,卢库卢斯是古罗马将领和执政官,以生活豪华和富裕著称,在此即影射谢列梅捷夫。
73?希腊岛屿,在爱琴海北部,希腊神话传说的中心之一。
74?米兰多拉(1463—1494),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著名学者,柏拉图主义哲学家,以博学和懂得多种语言著称。
75?洛韦茨基(1787—1840),俄国自然科学家,1834年后在莫斯科大学任教。
76?引自俄国著名诗人茹科夫斯基的诗《博罗季诺周年纪念》。兰热隆与本尼森都是假设的姓名。
77?指1799至1804年的法国,当时拿破仑担任第一执政,这是法国革命后从共和走向帝制的过渡时期。
78?谢普金(1793—1836),即数理系主任,数学教授。
79?门农是古希腊神话中的阴司之神,俄赛里斯是古埃及神话中阴间的主宰者。
80?阿维(1743—1822),法国矿物学家。维尔纳(1750—1817),德国著名地质学家。密切利希(1794—1863),德国化学家。
81?赫尔岑流放时期,维亚特卡省的省长。
82?翻译成俄文的一出法国喜剧《马尔法与乌加尔》中的人物。
83?1853年11月29日,波兰人在伦敦集会,纪念1830年起义二十三周年,赫尔岑应邀在大会上发了言。
84?赖德律-洛兰(1808—1874),法国小资产阶级共和派的领导人之一。
85?《圣经》中的话,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三十九节,这是耶稣在被捕前向上帝作的祈祷,意思是“让这灾难离开吧”。
86?由亚·尼·戈利岑为首的一个宗教组织,本来受到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的庇护,后来随着戈利岑的失势被查禁。共济会是宗教秘密团体,起源于英国,非东正教系统。
87?拉科代尔(1802—1861),法国天主教传教士,受过法国革命的深刻影响,在1848年的革命中站在共和派一边。
88?耶稣被钉上十字架时,有两个强盗与他同时就刑,见《新约全书》四福音书。
89?大卫是古以色列的王,《圣经》中的人物。大卫选择瘟疫的故事,见《旧约全书·历代志上》第二十一章。
90?沙俄时期把乌克兰称为小俄罗斯。
91?俄国于15世纪末年起逐步结束封建割据局面,经过长期的战乱,于1612年从波兰人手中收复了莫斯科,次年以莫斯科为首都建立了罗曼诺夫皇朝,形成了以莫斯科为中心的统一的民族国家。1713年彼得大帝迁都彼得堡,但莫斯科的重要性仍没有减少。
92?指叶卡捷琳娜女皇,她原是彼得三世的妻子,于1762年利用近卫军发动政变,杀死了彼得三世,于同年九月在莫斯科加冕,登上皇位。彼得三世是德国荷尔斯泰因公爵和彼得大帝之女安娜所生的儿子,他与叶卡捷琳娜实际上都是德国人。
93?莎士比亚的剧本《麦克白》中的人物,一个充满野心的女人,曾怂恿丈夫杀死国王,篡夺王位。
94?博尔吉亚(1480—1519),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女,以放荡和进行政治阴谋闻名,曾为了政治目的,三次改嫁。
95?引自普希金的《叶夫根尼·奥涅金》第七章第三十七节。
96?拉德克利夫(1764—1823),英国女作家,以写所谓“哥特小说”闻名,这类小说主要描写恐怖暴力事件,以荒凉的古堡为背景。拉德克利夫式城堡即中世纪式城堡。
97?原文为法文,法国资产阶级报纸《政治和文学辩论日报》的简称,1789年创刊于巴黎,七月革命后是当权的奥尔良派资产阶级的机关报。
98?1824至1830年的法国国王,七月革命后,自法国逃往英国,住在他在爱丁堡的城堡圣卢德宫中。
99?在法国七月革命影响下,比利时首先于8月也爆发了革命,建立了独立的王国。
100?指路易-菲力普(1773—1850),他攫取了七月革命成果,建立了奥尔良王朝,自称为“平民国王”,实际上代表大资产阶级的利益。
101?见海涅的《路德维希·伯尔纳》第二卷,当时海涅在北海的赫尔戈兰岛疗养。潘是古希腊神话中恐怖的森林之神。
102?拉斐德(1757—1834),法国将军,侯爵,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大资产阶级的领袖之一。拉马克(1770—1832),法国将军和政治活动家。
103?马纽埃尔(1775—1827),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时期资产阶级反对派的代表人物。贡斯当(1767—1830),法国资产阶级政治家,政论家及作家。德雷尔(1767—1855),法国政治活动家。卡雷尔(1800—1836),法国政论家。
104?原文是德文,引自歌德的诗《希望》。
105?狄比奇(1785—1831),俄国将军,伯爵,1831年率领俄军镇压波兰起义,任总司令。
106?柯斯丘什科(1746—1817),波兰将军和政治家,贵族出身。1794年波兰爆发起义,他成为民族解放运动的领导人,起义失败后,流亡美国、瑞士等地。
107?丹尼斯·达维多夫在《回忆录》中曾这么说:“皇上有一次对阿·彼·叶尔莫洛夫说:‘波兰战争时期,我的处境一度非常可怕。我的妻子即将分娩,诺夫哥罗德爆发了暴动,我身边只剩两个近卫骑兵连,军队的消息只能通过哥尼斯堡传到我这儿。我不得不靠刚出医院的士兵保护我。’”游击队员的《回忆录》不容怀疑地证明,尼古拉像阿拉克切耶夫,像所有冷酷无情、报复心重的人一样胆小如鼠。切钦斯基将军曾这样对达维多夫说:“您知道,我对人的勇敢精神是一向尊重的,因此您应该相信我的话。12月14日我在皇上身边,一直在观察他。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没有撒谎:皇上自始至终脸色非常苍白,吓得魂不附体。”达维多夫本人也这么说:“干草市场发生叛乱时,皇上直到第二天一切都已平静之后,才返回京城。他留在彼得戈夫,后来他自己无意之间泄露了秘密:‘我与沃尔孔斯基整天站在花园的土岗上,听彼得堡那边有没有炮声传来。’”达维多夫接着写道:“他应该做的,不是在花园中提心吊胆听炮声,往彼得堡不断派遣使者打听消息,而是亲自赶到那里去;每一个稍微有些胆量的人都应当这么做。第二天,一切都已平静时,皇上才坐了马车,来到挤满了人的广场上,对着大家吆喝:‘跪下!’人们赶紧遵命跪下。他看见几个穿便服的人(那是跟在他的马车后面到广场来的),认为他们形迹可疑,当即下令逮捕了这些不幸的人,然后对群众大声道:‘这都是卑鄙的波兰人,你们受了他们的煽动!’这类不适当的荒谬行为,我认为后果是很坏的。”请看,这位尼古拉是个什么货色!——作者注诗人丹尼斯·达维多夫原为俄军骠骑兵中校军官,拿破仑入侵俄国时,达维多夫组织了一支游击队,深入敌军后方,依靠当地农民群众的支持,配合库图佐夫统率的大军,打败了法军。切钦斯基将军曾与达维多夫一起从事游击战争。阿·彼·叶尔莫洛夫也是1812年抵抗拿破仑侵略的俄军将领。
108?克里特斯基弟兄们又在哪里呢?他们做了什么,谁在审问他们?他们的罪名是什么?——作者注
109?指赫尔岑小组的成员,除了赫尔岑和奥加辽夫,其余三人是:萨佐诺夫,萨京和萨维奇。
110?帕谢克(1808—1842),历史学者,后来也是赫尔岑小组的成员。他是“柯尔切瓦的表姐”的丈夫。
111?瓦季姆的父亲瓦西里·帕谢克是当时一个进步人士,于1794年被捕。
112?凯切尔(约1806—1866),赫尔岑小组的成员,医生。在19世纪30至40年代俄国思想界,凯切尔是西欧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113?16至18世纪乌克兰的哥萨克人自治组织,这儿是指赫尔岑自己的小组。
114?指彼得·帕谢克(1736—1804),俄国大官僚,参与了谋杀彼得三世的阴谋,拥立叶卡捷琳娜二世登基。
115?指俄罗斯欧洲部分,帝俄时代一向只把西伯利亚看作流放犯人的居留地,习惯上不称作俄国。
116?指瓦季姆的两个哥哥叶夫根尼、季奥米德和瓦季姆本人。叶夫根尼毕业于彼得堡大学,在内政部任职。季奥米德毕业于莫斯科大学,1841年起在高加索军队中服役,是高加索军团的少将,1845年在与高加索山民作战时战死。但赫尔岑在后面记载的日期有些错误:叶夫根尼死于1842年,瓦季姆也死于1842年,均在季奥米德之前。
117?即第三章中提到的那个“柯尔切瓦的表姐”。
118?莫斯科的出版商和书商。
119?波列扎耶夫在临死前才被提升为军官。
120?科尔列夫因孙古罗夫案被捕,后被送往奥连堡军团当兵,1842年赦回,1844年即死去。
121?指赫尔岑的妻子1852年死于肺结核。
122?拉布斯(1800—1857),俄国画家,艺术学院院士。
123?切尔内绍夫(1796—1862),十二月党人,本为俄军骑兵上尉,后被流放。他的妹妹切尔特科娃与瓦季姆全家极为友好,据“柯尔切瓦的表姐”(她后来成了女作家,写过三卷本回忆录《远年追忆》,对研究赫尔岑的早年生活极有价值)在回忆录中说</a>,在瓦季姆死前两年,切尔特科娃与他们经常来往。
124?韦涅维季诺夫(1805—1827),一个极有才华的诗人,曾得到普希金的赞赏,但二十二岁便死了。
125?彼得拉舍夫斯基(1821—1866),俄国上世纪40年代思想界的领导人之一,他领导的小组曾大力宣传傅立叶的空想社会主义学说,在俄国青年中发生了较大影响。1849年,小组被破获,彼得拉舍夫斯基被流放西伯利亚。
126?孙古罗夫(生于1805年),秘密组织“孙古罗夫小组”的领导人,流放西伯利亚后不知所终。
127?从莫斯科经过弗拉基米尔城去西伯利亚的一条大道,帝俄时代为流放犯人的必经之路。
128?斯芬克司是古希腊神话中狮身女面的怪物,它站在路边给行人猜谜,猜不出的即被杀死,猜对了,它即跳崖而死。
129?指秘密警察。
130?基列耶夫斯基(1806—1856),政论家,斯拉夫主义理论家之一。
131?斯塔阿尔(1777—1853),俄国将军,参加过抵抗拿破仑的战争,1830至1853年任莫斯科城防司令。
132?亚盖洛是1386至1572年统治波兰和立陶宛的王室。为了对付俄罗斯的威胁,波兰和立陶宛于1569年建立了统一的波兰共和国。后来的波兰民族解放运动便往往以此为号召,要求建立一个没有外来侵略者的波兰人的波兰。沃尔科夫是波兰人,如果波兰人把他扶上波兰王位,便无异是背叛俄国的统治。
133?伊万·奥博连斯基(1805—1849),赫尔岑的同学,后来与赫尔岑一起被捕,但与前面提到过的几个奥博连斯基都无关。
134?桑德(1795—1820),德国耶拿大学学生,激进的青年组织大学生协会的成员,因怀疑德国剧作家科策布是俄国间谍,暗杀了科策布,因而被处死。
135?代表法国的三色国旗。共和制的法国当时被看作资产阶级革命的榜样,它的国旗成了革命的象征。
136?一个反动军官,曾参</a>与对孙古罗夫案的侦讯,后来又成为审讯赫尔岑等人的侦讯委员会成员。
137?别斯图热夫-马尔林斯基(1797—1837),十二月党人,著名作家,曾与雷列耶夫一起发行期刊《北极星》,后被流放,继而送往高加索当兵,因作战英勇,被授予十字勋章,但命令到达时他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