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3个月前 作者: 福克纳
    谭波儿第一次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米妮大吃一惊,她站在莉芭小姐房门口昏暗的光线里,眼珠瞪得都快弹出来了。谭波儿回到屋内,又靠在拴上的房门上,听见莉芭小姐费劲地走上楼来敲她的房门。谭波儿靠在门上默不作声,莉芭小姐在门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说了一大堆连哄带骗加威胁的话。她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莉芭小姐回楼下去了。


    谭波儿离开房门,在房间中央站住了,默默地拍击着双手,苍白的面庞上眼睛显得格外黝黑。她穿着一套上街作客的衫裙,戴着帽子。她摘下帽子,扔到墙角,走到床前,脸朝下地趴在床上。床没有铺好。床边的桌子上零乱地丢满了烟头,靠床的地板上到处都是烟灰。床这边的枕头套上有不少黄黑的窟窿。她常常在半夜里醒过来闻到香烟味儿,看到一只红宝石色的火眼,那该是金鱼眼嘴巴的所在。


    这是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一缕阳光从南窗的窗帘底下射进来,先照在窗台上,然后泻在地板上像一条狭窄的带子。整栋房子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带着上午这个时候才有的有气无力的气氛。偶尔楼下街头驶过一辆汽车。


    谭波儿在床上翻了个身。她翻身时,看见了搭在椅子上的一套黑西服,那是金鱼眼无数黑西服中的一套。她躺在床上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一把抓起衣服,扔到她刚扔过帽子的那个墙角里。另一头墙角里有座用一道印花布帘临时拦起来的衣橱。里面是各种各样的裙服,都是新的。她气呼呼地把这些衣服拉下来,团成一团团,使劲往西服上扔过去,接着又从架子上取下一堆帽子扔了过去。衣橱里面还挂着金鱼眼的另一套黑西服。她把它拽下来扔掉。西服后衣橱的钉子上挂着一把装在涂过油的丝绸枪套里的自动手枪。她小心翼翼地取下来,从枪套里拿出手枪,拿着它站着。过了一会儿,她走到床前,把枪藏在枕头下。


    梳妆台凌乱不堪,堆满了梳洗用具——刷子、镜子,也都是新的;还有各种各样精致而形状稀奇古怪的带法文标签的细颈瓶和广口瓶。她把它们聚在一起,扔到墙角,乒乒乓乓地一阵响,都成了碎片。梳妆台上还有一只白金丝钱包:用轻巧的金属丝编成,闪现出金券[49]的洋洋得意的橘黄色光芒。它跟其他东西一样也被扔到了墙角里,她这才走回到床边,又脸朝下地躺下,房间里慢慢地开始弥漫起一股昂贵而浓郁的香味。


    中午时分,米妮来敲门。“你的饭来了。”谭波儿一动不动。“我把它放在门口。你想吃的时候可以来拿。”她的脚步声远去了。谭波儿还是躺着不动。


    那道阳光缓慢地在地板上移动;窗户朝西的一边现在处在阴影中。谭波儿坐起身子,头转向一侧,仿佛在倾听,手指习惯而娴熟地抚弄着头发。她悄悄地站起来,走到门边,又侧耳听了一下动静。她然后打开房门。托盘放在地上。她跨过托盘,走到楼梯口,向栏杆下张望。过了一会儿,她辨认出米妮的身影,她正坐在过道的一把椅子里。


    “米妮。”她说。米妮猛地抬起头;她眼珠又往上翻,露出了眼白。“给我拿杯酒来。”谭波儿说。她回进房间。她等了一刻钟。她砰地推开门,怒气冲冲地冲下楼,这时米妮正好又在过道上露面了。


    “是,小姐,”米妮说,“莉芭小姐说——我们没有——”莉芭小姐的房门开了。她没有抬眼朝谭波儿看,只对米妮说话。米妮又抬高了嗓门。“是,小姐;好的。我马上送上去。”


    “你最好马上送上来。”谭波儿说。她回进屋,就站在门的里面,一直等到听见米妮上楼的声音。谭波儿打开房门,只留出一条门缝。


    “你难道不打算吃饭了?”米妮边说边用膝盖顶门。谭波儿抵住了房门。


    “在哪儿呀?”她说。


    “我今儿早上还没收拾过你的房间嘛。”米妮说。


    “给我。”谭波儿说,从门缝里伸出手去。她拿起托盘上的玻璃杯。


    “这一杯你最好慢慢喝,”米妮说,“莉芭小姐说不能再给你了……你干吗要这样对付他?看他在你身上这样花钱,你都该害臊了。他是个挺好的小男人,就算不是约翰·吉尔伯特[50],而且他花起钱来够大方——”谭波儿关上房门,插上门栓。她喝下杜松子酒,拉过一把椅子到床前,点上香烟,坐在椅子上,把脚搁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她把椅子挪到窗前,把窗帘拉起一点,以便可以看到楼下的街道。她又点上一支香烟。


    五点钟时,她看见莉芭小姐穿着黑绸衣,戴着带花的帽子出门顺着大街走去。她跳起身来,从墙角衣物堆里翻出那顶帽子,戴在头上。她走到门口,又转身到墙角,找出那只白金线钱包,然后走下楼梯。米妮守在过道里。


    “我给你10元钱,”谭波儿说,“我十分钟之内一定回来。”


    “不行啊,谭波儿小姐。莉芭小姐发现的话,我的饭碗就砸了,要是让金鱼眼先生知道了,我的脑袋也保不住了。”


    “我保证十分钟之内一定回来。我发誓一定回来。给你20元。”她把钞票塞进米妮的手里。


    “你最好还是回来,”米妮边开门边说,“要是你十分钟之内不回来,我也就待不下去了。”


    谭波儿打开格栅门,向外张望。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一辆出租汽车停在路对面的行道右边,还有个戴便帽的男人站在汽车后面的一扇门前。她沿着街道快步疾走。走到拐角,有辆出租汽车赶上了她,司机放慢车速,用试探的眼光询问她。她拐进街角的杂货店,又转身回到电话亭。然后她朝楼房走回来。她绕过街角时遇到靠在大门上的那个戴便帽的男人。她走进格栅门。米妮打开大门。


    “谢天谢地,”米妮说,“那辆出租汽车在那边要发动起来的时候,我也打算收拾铺盖卷了。要是你不把这事告诉人的话,我给你倒杯酒。”


    米妮端来杜松子酒,谭波儿开始喝起来。她的手哆嗦着,脸上泛起一种得意的神情,这时她紧贴着门站着,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手里拿着玻璃杯。这酒我以后用得着,她说。这一点还不够呢。她用只茶碟盖在玻璃杯上,小心地藏了起来。接着她在墙角的衣服堆里乱翻,找到一件跳舞穿的衫裙,把它抖开,挂回到壁橱里。她对其他的衣物看了一会儿,但又回到床上躺下来。她马上站起来,拉过椅子坐下,两脚放在没铺过的床上。随着房间里的阳光渐渐暗淡下去,她坐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香烟,倾听着楼下的声响。


    六点半时,米妮把晚餐送上来。托盘上又有一杯杜松子酒。“这是莉芭小姐给你的,”她说,“她还问你好点了没有?”


    “告诉她,我挺好,”谭波儿说,“告诉她,我打算洗个澡,然后上床睡觉。”


    米妮走后,谭波儿把两杯酒倒在一只平底大玻璃杯里,洋洋得意地望着酒,酒杯在她哆嗦的手里晃荡着。她小心地放下杯子,盖好,然后坐在床上吃晚饭。吃罢,她点上一支烟。她的动作猝然而突兀;她急促地抽着烟,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她撩起帘子,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放下帘子,转身朝着屋内,窥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的影子。她在镜子前抽着烟,转动着身子,端详自己。


    她掐了烟,往身后的壁炉扔去,又走到镜子前,梳理头发。她拉开壁橱的帘子,取下那件衫裙,摊在床上,转身拉开梳妆台的一只抽屉,取出一件衣服。她拿着衣服发了会儿呆,然后又放回去,关上抽屉,飞快地拎起床上的衫裙,重新挂到壁橱里。过了一会儿,她又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手上又有支香烟,可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点上的了。她扔掉香烟,走到桌前,看看手表,把手表斜靠在香烟盒上,以便从床上就能看得见,接着躺了下来。她躺下时感觉到枕头下的手枪。她抽出手枪,看了一眼,然后塞到身子一侧的下面,纹丝不动地躺着,两腿笔直,两手放在脑后,楼梯上一有响动,她的眼睛就眯成黑色的针尖状。


    九点钟时她坐了起来。她又拿起手枪;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枪塞到褥子下面,然后脱掉衣服,穿上一件仿中国式的印着金龙与绿玉色和猩红色大花的袍子,走出屋子。她回来时湿漉漉的鬈发贴在脸上。她走到脸盆架前,拿起平底玻璃杯,端在手里,但后来又放下了。


    她从墙角拎回一些细颈瓶子和广口瓶,梳妆打扮起来。她在镜子前的动作既急促剧烈又仔细精心。她走到脸盆架前,拿起杯子。但又放下了,走到墙角,找出外套穿在身上,把那白金丝钱包放进口袋,又一次俯身照照镜子。然后她走过去拿起杯子,把杜松子酒大口喝下,快步走出房间。


    通道里亮着一盏灯。那里空无人影。她听见莉芭小姐的房间里有说话声,不过楼下的过道里空寂无人。她悄悄地疾步下楼,来到大门口。她相信他们会在大门口拦住她,痛切地后悔没带那把手枪,她几乎停下了脚步,想到她会毫无顾忌地使用手枪,反而有些高兴起来。她冲到大门口,摸索着寻找门栓,脑袋朝后扭去。


    门打开了。她冲出去,出了格栅门,顺着走道奔出院门。正在这时候,一辆沿着路石缓慢行驶的小轿车在她对面停下来。金鱼眼坐在驾驶座上。他似乎并未动手车门便打开了。他不动也不说话。他只是坐着,头上的草帽略微有点歪斜。


    “我不干了!”谭波儿说,“我不干了!”


    他不动也不出声。她走到车前。


    “我告诉你,我不干了!”接着她怒气冲天地喊道,“你见他怕!你不敢干!”


    “我是在给他一个机会,”他说,“你是回屋去还是上车来?”


    “你不敢干!”


    “我是在给他一个机会,”他说,口气冷漠又柔和,“说吧。你做决定吧。”


    她俯身向前,把一只手放在他胳臂上。“金鱼眼,”她说,“爹爹[51]。”他的胳臂摸上去很脆弱,不比儿童的胳臂粗多少,冷冰冰的,坚硬而轻,像一根细棍。


    “我不在乎你想干什么,”他说,“不过你要动起手来。来啊。”


    她俯身向着他,一手搭在他胳臂上。然后她上了汽车。“你不会干的。你不敢干。他是个男子汉,比你强。”


    他伸过手去,关上车门。“去哪儿?”他说,“去岩洞客栈?”


    “他才是个男子汉,比你强!”谭波儿尖声说,“你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他明白这一点。他要是不明白,还有谁会明白?”汽车开动了。她对着他大喊大叫。“你,一个男人,一个胆大包天的坏男人,可你根本不会——那时候,你只好找个真正的男子汉来——而你待在床边,哼哼唧唧,流着口水,像个——你只骗得了我一次,对吧?怪不得我当初会流那么多血[52]——”他伸手捂住她的嘴,捂得很紧,手指甲掐进她的肉里。他用另一只手高速开车,完全不考虑后果。开过路灯下,她发现他紧盯着她,任凭她使劲挣扎,用力拉扯他的手,把脑袋左右摆动。


    她停止挣扎,但还是左右扭动脑袋,费劲地掰开他的手。一只戴着粗大戒指的手指头顶开她的嘴唇,几只手指尖深深地扎进她的脸颊。他用另一只手驾驶汽车,在车流里穿进穿出,气势汹汹地逼近其他车辆,迫使它们转向外侧,弄得制动器吱吱直叫,到了十字路口,他还是毫无顾忌地直冲过去。曾经有个警察大声喝叫他,但他连头都没回。


    谭波儿抽泣起来,在他的手掌下呜咽,口水流在他手指上。那戒指像牙医用的器械一样;她无法闭上嘴巴咽口水。等他松了手,她感到那些冷冰冰的手指头仿佛仍然压在她的下颌上。她抬起手摸摸下巴。


    “你把我的嘴巴弄伤了。”她带着哭音说。他们快到郊区了,车速表上的指针指着五十英里。他歪戴着帽子,呈钩状的侧影显得很纤弱。她小心抚摸着下颌。住宅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宽阔阴暗的为建造住宅小区而划分的一块块土地,上面突然阴森森地冒出房地产经纪人的标牌,带着一种凄凉而又自信的意味。空地间空旷寒冷的黑暗里悬垂着低矮而间隔很远的路灯,闪烁着一群群萤火虫的微光。她开始悄悄地哭起来,感受到胃里那两杯带凉意的杜松子酒的作用。“你把我的嘴巴弄伤了。”她自怜自艾地小声说。她试探着用手指去抚摸下颌,按得越来越使劲,终于摸到了痛点。“你会为此后悔的,”她瓮声瓮气地说,“等我告诉了雷德。难道你不希望自己就是雷德?难道不对吗?难道你不希望自己也能干他能干的事情?难道你不希望看着我们干的人是他而不是你?”


    他们拐进岩洞客栈所在的巷子,驶过一堵用帷幕遮得十分严实的墙,里面传出一阵阵勃发的撩拨人心的乐声。他锁上车时,她跳下车,冲上台阶。“我给过你机会的,”她说,“是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的。我并没有要求你来啊。”


    她走进洗手间。对着镜子,她仔细端详自己的脸。“呸,”她说,“竟没有留下什么伤痕。”她边说边来回拉扯脸上的肉。“矮杂种。”她说,察看着镜中的影子。她满不在乎地加上一句脏话,说得流畅自在,犹如鹦鹉学舌。她重新抹上口红。又进来一个女人。两人用短促、冷漠、隐蔽而无所不包的眼光打量对方的衣着。


    金鱼眼站在舞厅入口处,手里夹着一支香烟。


    “我给过你机会的,”谭波儿说,“你并不非来不可。”


    “我不愿冒险。”他说。


    “你冒过一次险,”谭波儿说,“你后悔吗?啊?”


    “进去吧。”他说,用手推她的后背。她正要跨过门槛,忽然转身看着他,两人的眼睛几乎处于同样的高度;接着她的手刷地伸向他的腋下。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的另一只手也刷地朝他伸去。他用柔软冰凉的手把那只手也一把抓住。他们四目对视,她张着嘴,脸上搽胭脂的地方渐渐加深。


    “我早在城里就给过你机会,”他说,“你接受了。”


    乐曲声从她背后传来,撩拨人心而发人遐思;夹杂着一片脚步声,加上肌肉被疯狂的情欲所放纵,发出温暖的肉体的气息、血液的气息。“哦,上帝啊;哦,上帝啊,”她说,嘴唇几乎没有动一下,“我要走。我要回去。”


    “你接受了,”他说,“进去吧。”


    她的双手被他抓住了,她试图去揪手指尖几乎可以触及的他的上衣。他慢慢地把她转向门口,她的脑袋仍转向后方。“你敢!”她喊道,“你只要——”他的手一把抓住她的后脖根,那些手指像钢铁,可又像铝条一般轻巧而冰凉。她能听见脊椎骨挤压在一起时发出的微弱声响,他的嗓音冷酷而平静。


    “进去吗?”


    她点点头。后来他们跳起舞来。她觉得好像他的手还捏住了她的脖子。她隔着他的肩膀迅速扫视舞厅,目光飞快地掠过一个个跳舞的人的面庞。在低矮的拱门另一头,另一间屋子里,有一群人围着一张双骰赌台站着。她把身子左弯右扭,想看清人群中的那些面庞。接着她看到了那四个人。他们正坐在门边的一张桌子边。其中的一个在嚼口香糖;他面孔的整个下半部好像被一副牙齿占了去,洁白而大得叫人难以置信。她看到了他们,便把金鱼眼转个圈,使他背对着他们,并设法使她和金鱼眼跳着舞再朝大门挪去。她那心神不安的眼光再次逐一掠过人群的面孔。


    她再次张望时,有两个人已站起来了。他们在走过来。她拽着金鱼眼去挡他们的路,但仍使他背对着他们。两人站住了,试图绕过她;她又把金鱼眼朝后推,挡住他们的路。她想张嘴对他说些话,但觉得满口冰凉。这一切仿佛用麻木的手指去捡掉在地上的一根针。她突然觉得自己给人抱了起来放到一边,金鱼眼短小的胳臂竟像铝条般轻巧又僵硬。她踉跄着朝后退,靠在墙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人走出房去。“我回去,”她说,“我会回去的。”她尖声笑起来。


    “不许笑,”金鱼眼说,“你住不住嘴?”


    “给我一杯酒。”她说。她摸摸他的手;她觉得两腿也发凉,好像不是自己的。他们坐在一张桌子边。隔着两张桌子,那人还在嚼口香糖,两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第四个男人挺直了腰板坐着抽烟,上衣扣得严严实实。


    她注意人们的手:白袖子里伸出的一只棕色的手,肮脏的袖口下一只玷污的白手正在往桌上放瓶子。她手里端着一杯酒。她大口喝酒;她手端酒杯,看见雷德站在门口,身穿一套灰色西服,打一个有小圆点的领结。他看上去像个大学</a>生,这时四下张望着,终于看见了她。他看看金鱼眼的后脑勺,然后看看她,她正拿着酒杯端坐着。另一张桌子边的那两个男人并没有走开。她看得见那个嚼口香糖的人的耳朵在不断地微微动着。音乐奏响了。


    她设法使金鱼眼背对着雷德。雷德还在望着她,他比别人差不多高出一头。“来啊,”她凑着金鱼眼的耳朵说,“你要是想跳舞就跳吧。”


    她又喝了一杯酒。他们又跳起舞来。雷德不见了。等音乐停了,她又喝了一杯酒。可是无济于事。它只不过使胃里堵得紧还烧得慌。“来啊,”她说,“别不跳啊。”可他不肯站起身来,她就站在他面前,由于疲累和恐惧,肌肉又哆嗦又抽搐。她开始嘲笑他。“还自称是个男人,胆大包天的坏男人,可跟个姑娘跳跳舞就把腿跳断了。”接着她的脸失去了血色,变得瘦小而憔悴;她像个孩子似的说话,口气平静,充满绝望。“金鱼眼。”他坐着,双手搁在桌上,正玩弄着一支香烟,面前是第二杯酒,里面的冰块已在融化。她把手搁在他肩头。“爹爹。”她说。她侧过身子挡住别人的视线,偷偷地把手伸向他的腋下,摸摸那扁平的手枪把。手枪牢牢地夹在他的胳膊和侧腹之间,像被台钳夹住似的。“给我吧,”她悄声说,“爹爹。爹爹。”她把身子一侧贴在他肩上,用大腿去磨蹭他的胳臂。“给我吧,爹爹。”她悄声说。她突然把手迅速而又隐蔽地向他下身偷偷摸去;马上又反感地缩回来。“我忘了,”她喃喃地说,“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


    另一张桌子上,有个男人从牙缝中发出嘘的一声。“坐下。”金鱼眼说。她坐下了。她往杯子里倒酒,望着自己的手不断斟酒。后来她望着那灰色上衣的衣角。有颗扣子破了,她神思恍惚地想。金鱼眼纹丝不动地坐着。


    “跳一个?”雷德说。


    他低着头,但并不在看着她。他略微偏过身子,对着另一张桌子的那两个男人。金鱼眼还是坐着不动。他小心地撕开香烟头上的纸,摘下一点烟丝。他然后把它放进嘴里。


    “我不跳。”谭波儿透过冰凉的嘴唇说。


    “不跳?”雷德说。他没有挪动身体,用不高不低的音调说:“小伙子好吗?”


    “挺好。”金鱼眼说。谭波儿看着他划上一根火柴,隔着酒杯看到火苗变了形。“你喝得够多了。”金鱼眼说。他伸手拿走她唇边的酒杯。她看着他把酒倒进放冰块的碗里。音乐又奏响了。她坐着静悄悄地看着四周。她模模糊糊听见耳边响起一种声音,接着金鱼眼抓住她的手腕,使劲摇晃,她发现自己张着嘴,心想她嘴里一定发出了某种声音。“住嘴,别出声,”他说,“你可以再喝一杯。”他往杯里倒酒。


    “我一点都不觉得醉。”她说。他递过酒杯。她喝了起来。等她放下酒杯时,她意识到自己喝醉了。她相信自己已经醉了有一阵子。她想也许曾醉得晕过去,而那事已经发生了。她听见自己在说我希望已经发生了。我希望已经发生了。接着她相信事情已经发生了,于是被一阵失落感和肉体的欲望所攫住了。她想,这事永远不会再发生了,于是腾云驾雾似的坐着,极度痛苦却又欲火中烧,满怀渴望,心醉神迷地思念着雷德的身体,望着自己的手拿着空酒瓶往杯子里倒。


    “你把一瓶酒都喝光了,”金鱼眼说,“起来吧。跳跳舞醒醒酒。”他们又跳起舞来。她僵硬而慵懒地转动着,睁得大大的眼睛视而不见;身体随着音乐摇晃,耳朵却一时听不见那乐曲。接着她发现乐队正在演奏刚才雷德请她跳舞时的同一支乐曲。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事就不可能已经发生了。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感到如释重负。还来得及:雷德还活着;她感到对肉体的渴望像一长道一长道浪潮般掠过全身,使她颤抖,使她的双唇失去血色,使她的眼珠直往后翻,陷入令人颤栗的心醉神迷的境界。


    他们正在双骰赌台边。她听见自己对着骰子大喊大叫。她在掷骰子,她赢了;她面前的筹码越堆越高,金鱼眼一面把筹码扒过来,一面指导她,用柔和抱怨的口气纠正她。他站在她身旁,个子比她矮。


    他本人握着骰子筒。她好讨人喜欢地站在他身旁,感到情欲在浑身上下像浪潮般一阵阵翻腾,被卷进乐曲声和自己肉体的气息之中。她平静下来。她一点点地往边上挪,终于有人站到她刚才的位置上。于是她小心翼翼地疾步朝门口走去,跳舞的人和音乐声像五光十色的波涛在她周围缓慢地打旋。那两个男人坐的那张桌子边没人了,但她连正眼都没望一下。她走到走廊里。一名茶房迎上前来。


    “要个房间,”她说,“快。”


    那房间里有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茶房开了灯,在门口站下。她对他挥挥手;他就走了。她靠在桌子上,两臂死死地抵住桌面,两眼望着门口直到雷德前来。


    他朝她走来。她一动不动。她的眼珠变得越来越黑,在半月形的眼白上方朝上翻,似乎插进了头骨,无法聚焦,跟雕像的眼睛那样空洞而僵化。她用气声发出啊啊啊啊的声音,身体慢慢后仰,仿佛在经受极端痛苦的酷刑。他的手一碰上她,她就像弹弓似的反跳起来,一下子扑在他身上,下身紧贴着他来回扭动,像条死鱼似的大张着嘴,十分丑陋。


    他用尽力气把脸扭开。她的大腿紧贴着他来回磨蹭,没有血色的嘴巴大张着,使劲地往外撅,她开始说话了。“我们快干吧。随便哪里都行。我离开他了。我对他说清楚了。这不是我的过错。是我的过错吗?你用不着找帽子,我也用不着。他上这儿来是要来杀你,可我说我给过他一个机会了。这不是我的过错。现在就我们俩啦。没有他在一旁看着。来啊。你还等什么?”她使劲把嘴凑上去,把他的脑袋扳下来,呜咽地呻吟着。他挣脱她的手,把脸扭开。“我告诉他我不干了。我说要是你把我带到这儿来。我给过你机会了,我说。现在他在那边找了人要谋杀你。可是你并不害怕。对吗?”


    “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知道这情况吗?”他说。


    “什么情况?他说不许我再见你。他说他要把你宰了。可是我打电话的时候他派人盯梢。我看见那人的。可是你并不害怕。他根本不是个男子汉,你才是。你是个男子汉。你是个男子汉。”她开始紧贴着他磨蹭,使劲拽他的脑袋,像鹦鹉一样喃喃地对他说些黑社会的粗话,口水顺着没血色的嘴唇往下淌。“你害怕吗?”


    “怕那个蠢杂种?”他抱起她的身体,转身面对房门,然后腾出右手。她似乎并没觉察他转动过身体。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别让我再等了。我觉得火烧火燎了。”


    “好吧。你先回去。你等着我的暗号。你肯回去吗?”


    “我等不及了。你必须干。我浑身火烧火燎的,说真的。”她紧紧地缠着他。两人一起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走去,他扶着她不让她靠在他身体的右侧;她满腔欲火,心醉神迷,没觉察他们正在走动,只顾使劲凑近他,仿佛要把全身的肌肤同时去触摸他的躯体。他脱出身来,把她一把推进走廊。


    “去吧,”他说,“我马上就来。”


    “你不会好半天才来的吧?我浑身火烧火燎的。我快死了,说真的。”


    “不会的。马上就来。现在你走吧。”


    乐队在演奏。她有点步履踉跄地顺着走廊走回去。她自以为正靠在墙上,可发现自己又在跳舞了;接着发现她正跟两个男人在一起跳舞;后来发现自己并不在跳舞,而是正夹在那个嚼口香糖的男人和那个上衣扣得严严实实的男人之间朝门口走去。她企图停下脚步,但他们一边一个挽住了她的胳臂;她绝望地扫视那打着旋的房间,张开嘴想尖声叫喊。


    “喊吧,”穿着扣着纽扣上衣的男人说,“你且喊一声试试。”


    雷德站在双骰赌台边。她看见他转过脸来,手里端着骰子筒。他拿着筒高高兴兴地对她急促地行个礼。他看着她夹在两个男人之间从门口消失。他然后朝室内短促地扫了一眼。他脸部表情大胆而镇定,但鼻孔下出现两道白印,前额湿漉漉的。他摇晃骰子筒,镇静地掷出骰子。


    “十一点。”发牌的人说。


    “就这么押着吧,”雷德说,“今天晚上我要大赢一番。”


    他们把谭波儿扶上汽车。穿扣得严严实实上衣的男人掌握着方向盘。车道跟通往公路的小路汇合处停着一辆车身挺长的旅游车。他们经过时,谭波儿看见金鱼眼两手拢着火柴,俯身点上香烟,显露出歪戴的帽子下纤弱的呈钩状的侧影。火柴被甩了出来,像一颗微型的陨星,他们一冲而过时,侧影和火花一齐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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