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之未来为小说开刀或掷一颗炸弹118

3个月前 作者: 劳伦斯
    你谈论一个孩童的未来,看着他躺在摇篮里那胖嘟嘟的样子,听他咿咿呀呀,此时这无疑是个浪漫迷人的话题。当一个邪恶的老爷爷躺在死榻之时,你也会与牧师谈这弥留老夫的未来。此时此刻的心情则大不相同,要迷惘得多,主要还是恐惧吧。


    那么我们怎么看待小说呢?当我们畅想未来的优秀作家时,我们会感到欢欣鼓舞吗?或许我们会阴郁地摇摇头,希望这号儿邪性的家伙再多坚持几日?


    小说到底是卧于死榻之上的老罪人呢还是围着摇篮蹒跚着的小乖乖?


    在我们下结论之前,还是再看他一眼吧。


    现代小说是个多面魔鬼,像一棵枝桠繁杂的树。其两面性就如同一胎连体人一样:一面是苍白但高雅的严肃小说,你不得不严肃地对待它;而另一面则是一个花言巧语假笑的轻佻女子,人称通俗小说。


    先让我们来号一号严肃的百手巨人和他们的作品的脉搏,如《尤利西斯》,朵萝西·理查森女士119和马赛·普鲁斯特120先生。然后再来看看另一边的心跳,如《酋长》121和基恩·格雷先生122,还可以加上罗伯特·钱伯斯先生123等等。


    《尤利西斯》是在摇篮之中吗?还摇篮呢,瞧它那张阴沉脸儿!《尖屋顶》(朵萝西·理查森著),是小女孩们的漂亮玩具吗?那位普鲁斯特又算怎么回事?


    哦,你可以听到他们嗓子眼里死亡的咕噜声。他们自个儿也听得到。他们聚精会神地倾听,是想发现这嗓子眼里的死亡之声是小三度还是大四度的。这副样子倒真像儿童了。


    你刚看到了,“严肃”小说正在拖着长长的十四卷124痛不欲生,其作者却又像孩子一样对这种现象入了迷。“我的小脚指头是不是有点疼?疼还是不疼呢?”乔伊斯先生、理查森女士和普鲁斯特先生的小说中几乎每个人物都问这个。他们还会问:“我的汗味是不是乳香、橘香与鞋油的混合香味儿?要么就是药味、咸肉油味和呢服味的混合味?”


    死榻周围的听众凝神屏息等待答案,可一直读了几百页后才发现一个阴郁的声音说:“全都不是,是可怕的杂味儿。”于是听众浑身一颤,咕哝一声:“我觉得也是这么回事儿。”


    这就是行将就木的严肃小说之无聊、冗长的喜剧。它把自我感觉撕碎成精制的小碎片,碎得几乎看不见,必得用嗅觉来发现它们才行。乔伊斯先生和理查森女士用自己万儿八千页的小说把自己撕成碎片,把最细微的情感都劈成最纤细的细线。读这种小说你会感到你内心深处织起的一片毛毯正被缓缓抖落着,你随之变成了羊毛。


    这不好,因为太孩子气了。到了一定年龄再如此这般地自我沉醉,实在是孩子气。自我沉醉在豆蔻之年是自然而然的事,在弱冠之年还可以自我沉醉一点,可过了而立还这样,那只能说明你的人格发展迟滞了,不会是别的毛病。若是此种症状在近知天命的岁数上依然如故,很明显,你是个老小孩。


    严肃小说就是如此,是老小孩。它总孩子般地沉溺于“我是什么”的问题。“我是这个,我是那个,我是别的。我的反应是这样这样这样。天啊,如果我更仔细地观察自己,如果我更详细地分析我的感情——如果我解开了裤子但不粗野地把解裤子的事说出来,那样我就可以继续写上亿页而不是上千页。事实上,这事越想越粗野,越不文明,怎么能直直地说我解开了裤子呢?总之,这是沉醉于探险!我先解哪一个扣子呢?——?”如此等等。


    严肃小说中的人太专注地关心他们自己,他们感觉到了什么和没感觉到什么,他们对每个裤子扣儿的感知都生死攸关。而这类书的读者则同样发狂地关注作者的发现让他们产生什么反应,并且会说:“那就是我!真正如此,我在这书里找到了我自个儿!”天啊,这比死榻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是死人的表现。


    只有某些大灾变才会让严肃小说摆脱其自我沉醉状。最近的这次大战使它情况更糟了。怎么办呢?


    可怜的东西,它真的还很年幼哩。小说从未成熟过,从未长到懂事年龄,它总是幼稚地企盼着最好,但最终总是感到失望无奈。这纯属幼稚。


    而这种童稚气却被无限拖长了,不少青少年甚至把他们的青少年期拖到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如此而已。


    看来非得给他们动动手术才行。


    再来看看通俗小说吧,《酋长》们,《巴比特》们125,还有基恩·格雷们,它们同样地沉溺于自我而不能自拔,不同的是它们还对自己抱有更多的幻想。女主角们真的以为自己更可爱,更迷人也更纯情。男主角们真的觉得自己更英雄,更勇敢,更骑士,更迷人。于是群氓们便在通俗小说中也“找到了自个儿”。


    可如今他们发现的“自个儿”是滑稽的。手持皮鞭的“酋长”,身上有鞭伤的女主角。可她受到了崇拜,不理会鞭子,只崇拜她身上未被说明的某个部位上看不见的鞭伤。


    在通俗小说中他们发现的确是滑稽的自我。《如果冬天将至》126中的基本寓意是十分站不住脚的。“你越善,下场就越惨,可怜的人,可怜啊。千万别太善了,这可不好。”而《巴比特》里则这样说:“接下来,你发了财,然后再装作若无其事,以此压那些唯利是图的肮脏小人一头。这号人发了点财就不知道姓什么了,而你却能压他一头。”


    总是这种同样的发酵粉让你发起来:苏打与酒石,酒石与苏打相互作用。《酋长》之类的女主人公,被鞭挞了臀部,却很受人推崇。巴比特们虽腰缠万贯,却自叹命薄而哭泣。“冬天将至”类的男主人公们倒是好样儿的,却给关进了大狱。教训:千万别太善太好,你会因此而坐牢。教训:没发财前不可自怜,没那个必要。教训:如果人家没用鞭子打你让你接受他的崇拜,千万别让人家崇拜你,否则你就成了小小罪恶或神圣婚姻的同谋。


    这同样又是孩子气,是长不大的青少年的标志。进入自我意识的圈套中不能自拔,只会在里面发疯,疯得不成样子。把青少年期拖至中年和老年,这就像《董贝父子》中的那个疯老婆子“克莉奥帕特拉”一样,用尽最后一口气叨念着什么“玫瑰色的窗帘啊……”127真是个老巫婆。


    小说之未来。可怜的旧小说,它正处在肮脏混乱的一隅,要么翻墙而过,要么砸洞而出。换句话说,它必得长大才行。要放弃那些孩子气的东西诸如:“我爱不爱这女子?”“我是不是既甜美又纯洁?”“我解裤子扣儿是从左边开始还是从右边?”“我母亲拒喝我的新娘子为她煮的可可,这会不会毁了我的生活</a>?”这类问答早已不再吸引我了,尽管世上人们仍在一遍遍旧调重弹。至于我,我根本不在乎我爱不爱那女子,我是否是政府标准下纯洁或不纯洁的人,解裤子从左至右还是从右至左或我母亲怎样看待我。我对这类事再也不上心了,尽管我曾经很上心过。


    简言之,这类纯情感的自我分析技巧在我这里玩不转,我没这本事。他们弹什么曲我只当是充耳不闻,他们演什么绝妙的马戏我则视而不见。


    但是,我既不是在这方面玩腻了,也非愤世嫉俗,我只是对别的什么更感兴趣。


    假如这些东西下面安了一颗炸弹,那我们怎么办?我们打算把什么样的感情带入下个时代?我们将被什么样的感情所裹挟?当这种民主——工业——多情——亲爱的带我找妈妈之状态爆炸后,什么样潜在的冲动能提供实现新状态的动力?


    下一步是什么,我对此感兴趣。而现在是什么则了无情趣。如果你想在过去寻找“下一步”,你可以读早期的小说,这些小说作者是圣马太,圣马可,圣路加和圣约翰,这四本书被称作福音书。这些小说中有未来的线索,有新的冲动,新的动力和新的灵感。它们不在乎“现在”怎样或“过去”怎样,对《大街》,《如果冬天将至》,《酋长》或《琉璃蘩缕花》128视而不见。四福音书是要给世界注入新的冲动。


    无论用多么高的标准衡量,四福音书也算得上小说,这一点无可否认。


    柏拉图的《对话录》也是奇怪的小说呢。


    在我看来,世上顶大的不幸就是哲学与小说分了家。它们曾是一家,从神话时代起就是一家子。后来它们就像一对唠叨嘴子夫妻一样分道扬镳了。分出去的人有亚里斯多德,托马斯·阿奎那,还有那不是个东西的康德。于是小说变得毫无条理,而哲学则干巴巴抽象无聊。这两者应该在长篇小说中再次聚首才好,那样我们才会读到现代的福音书,现代的神话,并学到新的理解方式。


    你必须在人类身上发现为新事物奋斗的新冲动。但若想通过抽象概念来找到它,那是死活找不到的。甚至在福音书中也有太多的布道。“保佑X、Y和Z”,我根本不在乎X、Y和Z。让我看到汤姆、迪克或亨利这样实实在在的人受到保佑吧。让我看到,汤姆脆弱时他受到了保佑,或者他目中无人时更受保佑。耶稣登山训众时讲的福音里那些X们是要不得的。X若精神贫乏倒情有可原,可如果杰克什么的也这样就招人讨厌了。


    不行,不行,哲学和宗教在代数的方向上走得太远了。若X代表羔羊而Y代表山羊,那X-Y就等于天堂,X+Y就等于大地,Y-X就等于地狱了。


    谢谢!那么X穿什么颜色的上衣呢?


    而另一方面,小说在情感方面又走得太远。在小说中,人们总爱端坐着受感情之苦,或享受感情之乐。但他们从不说:“起来,变它个样儿。”


    不。只有类似四福音书的小说或传奇冒险小说如《使徒的行为》129,奥古斯丁的《忏悔录》130或《一个医生的信仰》131,它们才真的要改变感情,对某种真正新鲜的事物进行掘入。而陷在X们、Y们和Z们中间则会给绊倒的。


    小说有其未来。它的未来在于取代我们已知的福音书、哲学和今日之小说。它应该有不用抽象概念解决新问题的勇气,它必须向我们展示新的、真正新的感情和整个儿全新的情感轨道,从而使我们摆脱旧的感情套路。与其为现在和过去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悲泣或按照旧的路子发明新感觉,倒不如冲破旧的,如同在墙上砸开一个窟窿从中逃出。为此,公众会大为震惊,认为这是大逆不道。原因很简单:你长久挤在一个窄角落里,对其拥挤状态已十分适应,最终甚至会觉得十二分的舒坦。一旦你发现这舒适之墙角上出现了一个明晃晃的洞,你就会惊恐万状。你会吓得躲避起这股清新空气来,似乎这新空气是来害死你的。


    但随着一个个胆小鬼从这口子中蹭将出去,他们会发现外面是个崭新的世界。


    (本文1923年写于美国新墨西哥。起因是前一年劳伦斯在澳大利亚时看到当地报纸上刊载一篇题为《小说之未来》的文章,作者采访了60位英国作家,里面没有劳伦斯;但其中一位被采访作家却在回答问题时称劳伦斯是“他那代人里最伟大的作家”,“小说的未来掌握在他手中”。到美国后劳伦斯读了乔伊斯《尤利西斯》,对其评价很低,私下里称乔伊斯像一个满脑子污秽的教师。劳伦斯的美国出版商趁机建议劳伦斯写文章批评乔伊斯,但劳伦斯认为那样对乔伊斯“不公平”。他拒绝公开撰文抨击乔伊斯,而是写了这篇对小说之未来的宏观论述,恰逢《国际文学图书评论文摘》向他约稿,就将这篇文章发在该刊上。当然,文中提到《尤利西斯》时还是略有贬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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