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石的传说
3个月前 作者: 黑塞
王克澄 译
这是一个明媚的夏天,在这个夏天里,好天气已持续了好几个星期,眼下才六月份,人们刚刚把田间的干草搬回家。
好多人认为,没有比这样的夏天更美好的了:这时潮湿的沼泽地上,芦苇已被烧焦,阵阵热气渗透到人们的脊骨缝里。逢上这些日子,他们便把这许多温暖和快感吸收到自己的体内,并为自己始终不很忙碌的大半人生,觉得有种如登安乐乡1的快活,而这种情趣恰恰是其他人从未享受过的。不用说,我也属于这号社会阶层的人物;因此,一到初夏我总喜不自胜,当然喽,有关这方面的情况目前需要告个段落,让我今后再作交代。
现在,我正处在草木葱茏的六月份;但愿不久来临的日子也是类似这样的天气。我家表兄的宅子坐落在村子的大街旁侧,屋前有座小小的花园,眼下正是百花争艳、香气四溢的大好时光;高矮粗细各不相同的大理花枝,挡住了破败不堪的樊篱,上面已长满了圆圆的大大的蓓蕾,从它们的隙缝中,姹紫嫣红的稚嫩小花早已朵朵绽放,褐中带黄的桂竹香开得如此浓艳和狂放,香气又是这样芬芳和诱人,它们似乎早已知道,自己为时不多了,因为它们不久就要凋零,必须为枝繁叶茂的木犀草腾出地方来。挺拔的凤仙花长在既粗又脆的枝干上,静悄悄地站在那儿沉思,纤细的鸢尾草爱好空想,虬曲蓬松的玫瑰花树丛,看上去一片粉红,十分明亮。人们一眼望去,几乎看不见有咫尺空余之地,好像整座花园是从一个小花瓶里冒出来的一大束五彩缤纷、灿烂无比的鲜花似的,在它的四周,如有鸠鸟飞过,由于玫瑰花的甜香,怕就会窒息致死,而在其中,吹嘘自己出身名门的头巾百合,却把它宽大茂盛的花朵凶横而肆无忌惮地就地铺开。
此情此景,在我看来,真是兴致盎然,但是,我那位表兄以及其他农夫,却来不及看上一眼。等到秋风萧瑟,花台里只剩下最后一批晚玫瑰、蜡菊和紫菀等植物时,他们方始对这花园,有点小小的兴趣。目前,他们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田头耕作,一到晚间已是精疲力竭,四肢沉重,犹如被撞倒的铅兵,一下就倒在床里了。不过,每逢秋天和春日,这花园又被认真地收拾和整修得井然有序,它毫无盈利可图,就是它最漂亮和风光的时间,他们也没福欣赏!
接连两个星期以来,田野上空碧蓝如洗,溽暑逼人。凌晨,空气格外新鲜和舒心;过了午后,不时有低低的云层慢慢布满天际,挤在一起。黄昏时分,不论远近,常有雷声雨点双管齐下;然而,天刚破晓,人们一觉睡醒——尽管雷声犹在耳畔——高高的青天却早撒下漫天阳光,四周充盈着光明和炎热。接着,我开始过着怡然自得的那种夏日的生活了:先是踩过了短短的通道,那是条炽热、开裂的阡陌,穿行在暑气熏人的、庄稼已黄的田野里,其中也有罂粟、矢车菊、野豌豆、麦仙翁和旋花之类的植物,长势很旺,过后,我便来到林子边缘高可及膝的草丛中,准备作几小时的休息,在我的头上有闪闪烁烁的金色甲虫,有嗡嗡嘤嘤的蜜蜂,也有刺破青天却又静止不动的大树桠枝;暮色渐浓,我踏上一条懒闲的归途,穿过阳光下飞扬的尘埃和沿着淡淡红光的田畴,穿过了成熟的庄稼、艰辛的农夫以及急于归厩而鸣叫的母牛;最后,子夜那段漫长而暖和的时间终于来临了,我时而孤独一人,时而与两三个熟人做伴,坐在槭树和菩提树下,饮着黄酒,彼此自鸣得意和漫不经心地闲聊,度过了暖烘烘的夜晚,直到远方某处开始打雷,阵阵怒吼的狂风可怕地席地卷来,令人喜悦的雨点开始从大气中慢慢地掉下,它们有轻有重,拍打在厚厚的泥土上,几乎听不清晰。
“不,像你这样一个懒汉,”我那位亲爱的表兄无可奈何地摇着脑袋,“怕四肢不会萎缩掉!”
“我的四肢依旧健康地挂在这儿呢,”我心安理得地说。看他这时疲惫得很,浑身是汗,加上腰酸背痛的样子,我不免暗自高兴。我知道这是我应有的权利;一次考试和几个月的艰苦学习生活,今后有的是,在那些日子里,我每天的安逸舒适都要遭到严重的摧残和牺牲。
表兄基利安对我这分快乐不会产生妒忌的心理!他可不是这样的人。我的这些学识,他是深深敬重的,而且在他的眼里,这敬重是用一道神圣的密密缝制而成的褶裥,重重把我包裹起来,当然,我也要缝上这些褶裥,不让任何一个洞孔不时暴露出来。
我从来没感到有这样的舒坦。我静悄悄慢腾腾地在田野和草地上散步,穿过稻谷、干草和高高的毒人参,然后,像一条水蛇那样一动不动,心平气和地躺在适意而温暖的泥地上,享受那足资思索的安静时光。
这是夏日的氛围!逢上这种氛围,我又是喜悦又是悲伤,我多么喜欢它:那无休无止一直持续到深更半夜的蝉鸣,沉醉于这蝉鸣声中,我仿佛放眼看到了一片茫茫的大海——耳畔又听得不停起伏的麦浪发出的阵阵呼啸——以及不时在遥远的去处从黑暗中爆发的轻雷——傍晚,还有嗡嗡作响的蚊蚋声和远处呼呼的镰刀声——夜间,更有习习吹来的暖风和一无遮拦的滂沱大雨!
在这短暂的令人自豪的几个星期里,万物呈现着一片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景象,人们对丰收的向往是何等炽烈!菩提树散逸出郁烈的气息,弥漫在满山满谷!除去成熟了的沉沉麦穗,其他色彩斑斓的作物之花也开得好不旺盛,颇有自鸣得意的气象!它们赶上这么个时光,又在急剧地茁壮成长,要不了多久,耳畔就会响彻开镰的声音!
我已二十四岁了,对这个世界和我本身都拥有一种得其所哉的感受,我促使自己的生活形成一种求爱者的赏心悦目的艺术:首先要具备自己的审美观点。只是恋爱生活,却必须按照传统准则来进行,那我可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不过,难道没有任何人会在暗中给我开导?我经过一番必要的疑虑和不安之后,就执着地相信,还要屈从于一条注定生命的哲学原理,又如我感觉到的那样,根据各方面的艰辛经历我终于知道了,对任何事物都要有一个心平气和以及实事求是的考虑。此外,我已考试及格,口袋里揣着充裕的零用钱,还有两个月的假期。
可能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出现这段历程:人们极目所至,只见平坦的大道上没有一点儿障碍,天际万里无云,路中也没坑坑洼洼。这时,他摇晃着魁伟的身子,信心百倍地认识到,自己即使时运不济,缺少偶然的好机会,但是,只要诚诚恳恳,依旧可以赚得全部人生所需,也许还能挣得个前途,一句话,因为人嘛,多半是适应得了环境的。对这种认识抱乐观态度,这是为人之道,从这种认识出发,童话中公主的幸福跟在垃圾堆上麻雀的幸福,是一模一样的,确实,其间为时也不会太长。
在美好的两个月的假期里,我先头的几天已悄悄地流逝而去,犹如一个心境开朗的智者,我舒坦而轻松地在山谷中散步,嘴里含着根雪茄,帽上还别了支丽春花,口袋中装着一磅樱桃和一本小册子。我巧舌如簧地跟地主们交换意见,又在田头上到处友好地与农夫们攀谈,并答应他们日后来邀请我,去参加他们不论大小的欢庆宴会、盛大集会、洗礼节日以及啤酒晚会等等,到了薄暮时分,我随意与牧师畅饮几杯,然后随着两三位厂主和水面租赁者做伴钓取鳟鱼,如果某位营养良好涉世又深的男子把我这半大小伙子完全和他自己一样等同,丝毫也没有一点挖苦影射的意思,那我真是高兴得很,舌头便老是要发出啧啧之声。因为,老实说,我的外貌是相当英俊的。好些时间以来,我发觉自己并非在游戏人生,我早已长大成人;我热衷于旅游,觉得其乐无穷,我也愿意直言不讳,声称生命本是一匹骏马,一匹敏捷而有力的骏马,人呢,好像一位骑士,对待骏马既要勇敢,又要小心。
这时候,大地躺在夏日美丽的景色里,田野上开始变得一片黄澄澄的,空气里充斥着干草的香味,枝头的绿叶还是青翠欲滴。孩子们怀里揣着面包和果汁来到田头上,农夫们辛勤劳动,忙得不亦乐乎;到了黄昏,年轻的姑娘们三三两两地走上大街小巷,她们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狂笑,也不会孤独无伴地突然吟唱轻盈的民歌。从我这个年轻而又成熟的男子角度考虑,我要争取这分友情,与这些孩子、农夫以及姑娘一起,来分享他们出自心底的那种高兴,同时也相信,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在这宁静的森林幽谷里,每隔两百步便耸立着一架风车,被马鞍溪呼呼地推着转动,就在这中间坐落着一座高大而整洁的大理石切割工场:仓库、切割车间、落坯车间、庄院、住宅以及小花园,看去一切都很朴实,坚固和令人愉快,既无杂乱的样子,也无崭新的感觉。工人慢慢地把大理石块仔细地切割下来,然后冲洗,精磨成石板和石片,这是一种默默无闻、精巧细致的生产活动,每个参观者看后都会产生莫大的兴趣。从这狭窄而隐蔽的山谷中,从这参天乔木和低矮灌树和一片狭长的草坪地带,发现有这么个工场,未免使人感到新奇,同时也感到可爱和诱人,里面尽是一块块大理石,有洁白如玉的,有蓝灰相夹的,也有五彩条纹的等等,不一而足,还垒着规格不同的石板成品,更有废角料和细微而发亮的大理石颗粒等等。我第一次参观后离开这座庄院的时候,由于好奇,口袋里便揣上一小块磨光的洁白大理石;好些年来,我一直把它当作镇纸放在我的写字台上。
这家大理石工厂的主人名叫蓝帕尔特,在我看来,他是这块物阜民丰地方上的土著,也是最富有的人家之一。他早年丧妻,由于离群索居的生活,也因为他独特的职业行当,就与周围环境和他人生活没有丝毫接触,这便形成了他那种与众不同的风格。他被大家视为一家富豪,然而,谁也不知他家的底细,因为在这幅员不小的地方,没人干这与他雷同的职业,因此也无法掌握他工作的程序和收益。他那种职业的特殊性,我还很难探索到。不过,要了解的话,就需要在那儿物色到一个人,让他与蓝帕尔特先生的周围邻居多打交道。不论哪一位,凡是专程拜访他,总是受到欢迎,也有宾至如归的感受,然而,要这位大理石切割者进而回访却是从来没有的。有时,他出席——这是十分罕见的——村里一个公开庆祝会,或者参加一次狩猎或某个委员会等,人们恭恭敬敬地接待他,并经过一番正常的寒暄后,却总落得个尴尬的下场,因为他安详地走来,像一个隐居者似的。用漫不经心而又一本正经的神态,向大家的脸上扫视一番。他从林子里匆匆而来,不久又急急而返。
有人问他,业务经营得怎样。“谢谢,还可以,”他说,但他却从没反问过他人。人们向他打听,上次大水,或者干旱,他遭到了损失没有。“谢谢,没什么意外发生,”他说,却也没有继续动问:“你们呢?”
从他的外貌判断,他是个顾虑重重的人,也许他已习以为常,也不想让人与他分担忧愁。
在那个夏天,我屡屡光顾这大理石工场,已成为一个习惯了。我不时散步一刻钟,来到这庄院和阴凉而昏暗的精磨工场,只见锃亮的钢锯很有节奏地在上下升降,石头的颗粒粉末应声向四下飞溅,又见沉默寡言的男子,站在机器前面操作着,工作台下面还听得哗哗的流水声。我愣愣地瞧着几个轮子和皮带,身子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用后跟来回踩动着一个木轮,或者踏着碎石和碎木片,使之发出轧轧的声响,我聆听着水流声,点上了一支雪茄,享受这清静而凉爽的片刻,然后又转身离去。我几乎没碰到过那位主人。如果我要专程找他去,这也是我经常干的,就来到老是像打瞌睡那样静悄悄的小住宅,走进过道时先把靴子上的泥巴刮个干净,再清了几下喉咙,于是不是蓝帕尔特先生,便是他的那位千金奔下楼来,把明亮的住宅房门打开,为我端来一把椅子,又递过一杯酒。
这时,我坐在那张沉重的桌子边,啜着杯中之酒,又轮番地活动着我的手指,需要呆上好一阵子,这才彼此攀谈起来;因为每回上门,不是一家之主接待,就是他的女儿招呼,两位同时在场却很少见;而我觉得,面对这种人和这种家庭,似乎不像其他人那样,谈话总得有那么个主题。至多半个小时双方的谈话已经算是很长的了,尽管多么谨慎小心,这时我杯中的酒多半已喝完了。按理,他们是绝不提供第二杯酒的,因此我也不强人所难,对着这空空的酒杯,我坐着也有点尴尬,于是,我便站起身来把帽子往头上一戴。
说起他的女儿,除了与她的父亲长得惊人的相似外,旁的我起先也并不十分注意。她跟他一样,身材魁伟,体态挺拔,满头乌发,她拥有他那双无精打采的乌黑眸子,有他那个直棱棱、轮廓分明而尖尖的鼻子以及他那张文静而娟秀的嘴巴。她也有他那副走路的样子,正如一个女子以最大限度地拥有一个男子走路样子那样,她也有同样美好而严肃的嗓音。与人拉手她也有与她父亲同样的姿势,她同样像他一样,有耐心等待他人把必要的话儿讲完,即使对无关紧要但却恭而敬之的发问,她也照样会中肯、简短而有点出乎意料地作出回答。
她的美貌可说是别具一格,这种类型在阿雷曼2边境上是屡见不鲜的,外表基本上是有种匀称的健美和得体的重量,也离不了高大的身材和栗壳色的脸色。起先,我只是把她当作一幅漂亮的图画来欣赏,但是,没多久,这位秀美的姑娘的自信和成熟的品质便越来越使我难以摆脱。这样一来,我不知不觉开始堕入情网,而她的心中不久也燃起了一股狂热的恋情,这我至今还未曾识别。要不是姑娘的那种矜持和她整个家庭的那种沉着和冷漠的氛围,把一来到她家就像患上轻度瘫痪的我重重包围起来,并使我俯首帖耳的话,怕她的恋情也早已暴露无遗的了。
每逢我坐在她,或者她父亲的对面时,我浑身的激情便缓缓地汇成一股含羞的火焰,可我又得把它小心地隐藏起来。她的卧室,似乎不像让年轻的爱情骑士成功地跪倒在地上的一个舞台,而恰恰更像为了对一些平静力量进行支配的,并为了让一种严肃的生活在严肃的经历和承受中获取调节和屈从的一个场所。尽管如此,我却发现姑娘宁静的隐居生活后面,蕴藏着一种生气勃勃和感觉敏锐的精神,这种精神只有在谈话的内容深深地吸引住的时候,她才流露出来,有时也在那稍纵即逝的动作和那突然发亮的眸子里流露出来。
我不时在深深思索,这位美丽而严格的姑娘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总的来说,她是感情丰富的,或者是多愁善感的,或者说是实在的,也是玩世不恭的。无论如何,人们从她的外貌所观察到的,决非是她实在的本性。她下判断似乎这样自由,生活上又是这样自作主张,而父亲对她的管教也是非常放纵的。我觉得,由于父亲的直接干预,她那实在的内在本性肯定要被惩罚的,就从恋情来说,起先她就受到了压制,迫使她就范于另外的一种形式。见到他俩呆在一起,当然这是难得的机会,我却认为,对那种也许是无意识的残酷干预应给予同情,从而也使我增添了一种模糊的感受,觉得他们之间怕总有一天要开展一场顽强而誓死的斗争。但是,当我想到这必定是我遭殃之日,我的心头就忐忑不安起来,于是,对这股轻轻的忧虑,我一时很难平复下去。
如果我与蓝帕尔特先生的友谊不能再迈进一步的话,那么同列派歇尔庄院的那位经理戈斯泰夫·倍克尔的交往,发展得就越发令人高兴了。我俩甚至在不久之前经过数小时的攀谈,又兄弟般的痛饮了几杯,对此我不免产生了不少自豪感,哪怕我表兄有坚决反对的表示。倍克尔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男士,三十二岁左右,是个世故练达、狡猾奸诈的家伙。他却从不侮辱我,对我那些可信的动听话儿,他多半带着讥诈的微笑侧耳聆听,因为我亲眼目睹他用同样的微笑在接待许多受人尊敬的老年人。他能这样随便,是因为他不仅是位独立自主的经理,可能今后也将是本地最大庄园的一位买主,而且从内部来说,他的实力已远远超过了他周围的大多数人。人们公开承认,管他叫聪明得像恶魔那样的家伙,然而,人们也还不至于非常喜欢他。我却暗自在思忖,他感到别人对他退避三舍,因此就与我更加亲密无间了。
当然,他经常把我搞得无所适从。我不时谈及有关生活和人类的内容,他听了不置可否,只是流露出富有表演力的嘲笑,使我难以捉摸;有时,他敢于直接用哲理概念来阐明他那好笑的内在意思。
一天傍晚,我与戈斯泰夫·倍克尔来到“鹰雕”公园共饮啤酒。我们坐在一张桌子边,面前是一片草地,显得寂静无声,也毫无干扰。这是一个干燥而炎热的傍晚,空气里充盈着蒙蒙的黄色尘埃,菩提树散发出醉人的香气,灯光闪烁不停,时隐时现。
“居住在那儿马鞍溪山谷里的大理石切割者,你,你当然是熟悉的了?”我问那位朋友说。
他埋头在装他的烟斗,只是点了点他的脑袋。
“是呀,你说,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倍克尔笑了笑,把烟斗盒藏在自己的马甲袋里。
“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接着说道。“所以他老是沉默寡言。他与你有什么相干?”
“没什么,我只是这样想想而已。不过,他总是给人以特别的印象。”
“这是聪明人的一贯态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其他没什么?对他的情况你一点不了解?”
“他有一个漂亮的姑娘。”
“不错。我可不喜欢她。他为什么从不到我们中间来走走?”
“他来干什么?”
“啊哈,随便说说嘛;我想,也许他有特别的生活习惯,或者,也就是这样。”
“啊哈,这是不是有些浪漫色彩?呆在幽谷中静静的磨坊中?有大理石?做个沉默的隐士?被人遗忘的愉快生活?抱歉得很,然而,多谈这些有什么用!总之,他是个出色的商人。”
“这你知道的?”
“他非常狡猾。这个男子是赚大钱的。”
说罢,他必须走了。他还有事要干。他付了自己那份酒钱,径自穿过修剪好的草坪,等他的身影在最近一个小丘后消失了好一会儿,还见到一缕烟斗里的烟雾从那儿冉冉升起,原来倍克尔是背风而行的。厩舍里吃饱了的母牛开始慢慢地在哞叫,村子的大街上出现了参加庆祝晚会的第一批人影,我向四下里扫视了一下,只见连绵不断的山头都幻变成一片蓝黛色,天上没有一丝红霞,只有沉沉的暮霭,看来好像第一颗星星随时都会发出它的光明。
与经理这席短暂的谈话,促使我这位自豪的哲学家步子迈得非常轻盈,这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夜晚;不过,从我信心十足的意识中,不经意裂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对大理石工厂少女的钟情突然袭上了我的心头,使我意识到,与狂热的恋情几乎是开不了玩笑的。我又喝了好几杯酒,等到星星粲然显露出来,等到小巷里传来了激动的民歌声,我便放弃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慢腾腾地进入了昏暗不明的田野里,并让自己的泪珠听其自然地潸潸落下。
然而,通过滚落的眼泪,我却看到了躺在仲夏之夜的大地,只见一排排耕地,向地平线缓缓升起,犹如天边高低起伏的巨浪那样,旁边则是一望无垠的林子,似乎在熟睡中喘息,我身后的村落已见不到影子了,只有微弱的灯火闪烁不停,还有轻轻的人语声从远处传来。天宇、耕地、林子和村落,连同品种各殊的草花气息,还有时断时续、隐约可闻的蟋蟀鸣叫,统统糅合在一起,把我暖洋洋地重重包围,使我耳里听到的,依稀是一支美妙、愉快又悲哀的交响乐曲。只有明亮的牢固的星星已缀满在半暗的高空。一种胆怯但热烈的追求,一种渴望不由得在我胸中骚扰不息;我不知道,这是对崭新而陌生的愉快和痛苦的一种向往,还是另一种要求,让我退回到孩提时代的故乡去漫游一番,倚身在父亲旧时的樊篱上,再聆听一下仙逝的父母亲的召唤,和我们已去世狗儿的狂吠,并让我号啕痛哭一场。
我什么都不想,径自来到了林子里,穿过干枯的桠枝和沉闷的黑暗,直到前面豁然开朗和十分明亮的地方,我久久地站立在狭窄的马鞍溪谷参天的林木间,下面便是蓝帕尔特的田庄,还有垒着苍白色的大理石块以及溪水潺潺的不宽的长堤。我羞愧不已,就从横里越过了田野取道回家。
翌日,戈斯泰夫·倍克尔已获悉了我的内心秘密。
“别讲那套空话了,”他说,“你的确爱上了蓝帕尔特小姐。不错,这也没什么太大的不愉快。像你这般年纪毫无疑问,类似这情况今后还会经常碰到的。”
听到这儿我的自豪感不由得重又陡增起来。
“不,我亲爱的,”我说,“你对我未免估计太低了些。那种孩子家的谈情说爱,在我们是早已过时了。我对这一切都作了反复考虑,觉得即使不很理想的婚姻,我也会去干!”
“结婚?”倍克尔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小伙子,你太可爱啦。”
这时,我气得要命,可又不愿马上就走,因为打算把我对这件事的想法和计划对这位经理好好谈一下。
“你忘掉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他满脸严肃,再三强调道。“蓝帕尔特一家对你是不适宜的,这个人家是属于一种不尴不尬的类型。谈情说爱嘛,不错,是可以随心所欲的,但是,只要一结婚,这位对象日后你要应付得了,而且要做到夫唱妇随呢。”
这时,我扮了个鬼脸,很想立即打断他的话头,他却突然又放声大笑起来,接着说道:“那么,你要赶快操办大事!我的孩子,为此你会得到极大的幸福!”
从此以后,我有好长一段时间,经常与他谈及此事。因为,这个夏天他有事缠身,很少抽得出时间来,我俩对这类谈话往往在半途的田头上,或者在厩舍和仓廪中进行的。讲得次数越多,对这事的理解我也变得越清楚和完整了。
只要来到这大理石工场坐下,我就感到十分压抑,心里重又察觉到,离我要达到的目的委实太远了。姑娘始终如一保持着友好和沉默的态度,还带着些男子汉的迹象,这使我认为弥足珍贵,但却有些望而生畏。有时,我仿佛觉得,她似乎喜欢多看我一眼,并在暗中爱上了我;她用审慎的目光越来越这样忘我地打量我,对此她似乎是兴致盎然的。她也以一本正经的神色对我连珠的妙语深表赞同,好像在她的背后还隐藏着一种无法更改的其他主张。
有一回,她说:“对我们妇女,至少对我来说,实际生活确实是另外一种事。我们必须干许多活儿,却允许一个男子什么事儿都好干。我们是这样的不自由……”
我便说,每个人都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也必须为自己创造一种生活,生活完全是自己的作品,而且是属于他本人的。
“一个男子也许可以这样,”她说。“这我可不明白。不过,在我们却又当别论!我们固然也可以跳出生活圈子来干些什么的,然而,情况却是这样:与其越雷池一步,不如看重理智,来担负起应做的必要事儿。”
对此我又作了反驳,并发表了一番漂亮的议论,她感到无比温暖,几乎是热情奔放地说:
“您的信念请您自己保留,还是让他人来对我讲吧!从生活中挑出最理想的事,只要有选择的权利,这并不是很深奥的艺术!但是,谁有这种选择的权利呢?不论今日或明天,您被车轮碾过,失去了手足,您就是有不少空中楼阁的幻想又怎样去实现呢?您就是懂得与那些控制您的人和睦相处,您又有什么乐趣可言?然而,我但愿您得到幸福,您如愿以偿我也高兴,但愿您得到幸福!”
从来没见到过她如此谈笑风生!接着,她沉默下来,现出离奇的微笑,当我站起身来,表示今天的告别,她也不加阻拦。她这一席话儿,经常使我反复推敲,多半在我不很适意的时候,重又浮现在我的脑际。我想,不如赶到列派歇尔庄院去,与我那位朋友交换一下意见。但是,一眼看到倍克尔那种冰冷的眼神和准备嘲弄而不住颤栗的嘴唇,我的身子一下子冷了半截。情况本来就该逐渐变得这样:与蓝帕尔特小姐的谈话越私人化越引人注目,我找经理对她的议论次数就显得越来越少。他对此好像也总是无关紧要似的。充其量他不过对我问问,是否我往大理石工场跑得更加殷勤了,过后却又恢复了他本来的面目,露出了无所谓的样子。
一日,我在蓝帕尔特家隐居的地方,不期遇见了他,心头大为吃惊。我跨进门去,他却端坐在主人的宅子里,面前还有一杯剩酒。等他把酒喝光,我满意地察觉到,他也没得到提供第二杯的招待。不久,他要走了,蓝帕尔特似乎很忙,女儿又不在家,我就跟他结伴而行。
“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啦?”我们来到大街上,我便这样问他道。“你好像跟蓝帕尔特先生熟悉得很。”
“还可以。”
“你跟他有业务往来?”
“业务,不错。蓝帕尔特姑娘今天不在家,怎样?你的访问就这样短促。”
“唉,算啦!”
我与姑娘的友谊完全是亲密无间的,不言而喻,我的恋情在这期间已日益增强。目前,她却同我的期望背道而驰,突然接受另外一个人的眷爱,那人暂时夺去了我的全部希望。她本来没一点儿害臊,但是,她似乎在寻找一条回到昔时彼此如同陌路那样的道路,并不遗余力地把我俩的谈话内容约束于表面的一般事物上,使开始时与我出于内心的那种往来不让迈进一步。
我冥思苦想,在林子里到处乱跑,心头却傻乎乎地胡乱猜测,现下还捉摸不定,到底用哪种态度来对待她,自己终于沉浸在苦恼的忧虑和疑惑之中,这分明是对我全部的幸福哲学的一个莫大的讽刺。这时候,我多半的假期过去了,我便开始计算日子起来,并用妒忌和怀疑的心情,目送着每个虚掷的日子匆匆离去,仿佛它们对我都是无比重要,更是无法挽回似的。
有一天,我总算喘过一口气来,也几乎惊恐不已,想不到自己有不少的收获,虽然站在幸福花园敞开的大门前,不过是一刹那的工夫。那时,我从大理石工场经过,瞧见小花园里的海伦,她正站在高高的大丽花丛间。于是,我便闯进园里,向她打过招呼后便帮她把横躺在地上的一根灌木支撑起来,再捆绑好。我停留在那儿,充其量不过有刻把钟时间。我这擅自闯进门去,使她又惊又喜,她比平时更加拘束更加怕羞,在万分害臊之中她放下了我认为清晰可读的一方书信似的东西。她很爱我,这是日积月累中观察到的,这时我突然变得安心和快活起来,便用温情柔意和充满同情的目光凝视着这位颀长而健美的姑娘,心想对她的拘泥不安,我要由衷地谅解,因此只装作什么也没瞧见似的,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英雄,马上把手向她递去,一边继续昂首阔步走开,连头也不回顾一下。她很爱我,我的任何一个感官,都有同样的体会,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又是一个美好的白天,由于忧虑和激动,我几乎没有片刻的工夫来欣赏如此美丽的季节,也漫无目的地在四处乱跑。这时,林间筛下了斑斑点点的阳光阴影,流动的溪水时而乌黑,时而棕褐,时而又洁白如银,遥远的地方氤氲着一片柔和的白光,田头的阡陌上,农家妇女的上装有红有蓝,正迎风狂舞。我快活得很,恨不得赶去扑打蝴蝶!傍着上方的林子边缘,凑着一条炙热的石径,我倒下了身躯,眺望着一望无际的累累谷物,一直看到那远处的整个霍恩斯陶芬。我沐浴着这片中午的阳光,对这美丽的宇宙,对我自己和一切事物,我打心眼里感到心满意足。
这一天,我尽情地享受,美梦不断,歌声悦耳,真是妙不可言!黄昏时分,我甚至来到“鹰雕”花园,畅饮了半升杰品的陈年红葡萄酒。
翌日,我走访了大理石工场的人们,那儿的一切显得又古老又冷漠。面对那客厅,那家具以及那文静而严肃的海伦,我的自信心已消失殆尽,我的必胜勇气也杳无踪影。我坐在那儿,可怜巴巴,无聊透顶,浑如蹲在楼梯边的一个贫困的旅游者,后来,又如一头湿漉漉的狗儿,掉头离开了那儿。什么事情也看不顺眼!海伦却显得非常友好。但是,像昨天那样的感受,我却再也没有了。
这一天的所见所闻,我感到过于严肃。对幸福的感受我早已品味到了。
像一个贪婪的饿汉,我被不舍的恋情折磨得要死,睡眠和镇静已离我而去。世界已从我的周围没入地下,我被隔离开来,处身在一个孤独寂寞的去处,充耳所闻的纯粹是我狂热恋情忽高忽低的呼唤。我不觉进入梦境,那位颀长、美貌而严肃的姑娘,已款款走到我的眼前,并依偎在我的胸前;这时,我啜泣,我诅咒,向天空伸出双手,不论白天和黑夜,始终在大理石工场的四周悄悄地步行,却缺乏登堂入室的勇气。
使我不持异议反而感到高兴的倍克尔经理那番没有信念而带讽刺性的平庸说教,帮不了我的忙;我一连几个小时,顶着闷热在田头奔跑,或者横陈在冰冷刺骨的小溪里,直到牙齿捉对儿厮打,也帮不了我的忙;我在周末晚上参加村里的殴斗,被打得鼻青嘴肿,更帮不了我的忙。
时光如水,悄悄流逝而去。假期还有十四天!还有十二天!十天!在这些日子里,我每天有两回赶到大理石工场去。有一回,我只遇见了她父亲,与他一起来到切割的地方,我愣头愣脑地瞧着,只见他们把一块新的毛坯装入了切割的框子里。蓝帕尔特先生进入贮藏室里,在照料什么的,还没等他重新出来,我已抽身走了,心头却在思忖,今后再也不来了。
尽管如此,过了两天我依旧来到了那儿。海伦一如既往地接待我,我目不转睛地盯住她。我带着漫不经心的情绪,心不在焉地在搜索枯肠,想找一些愚蠢的笑话、空话,乃至轶事,也好来逗弄她一番。
“您今天为什么这样?”她终于问我,她这样娇艳这样开朗地凝眸注视着我,使我心头有点惴惴不安。
“怎么啦?”我问道,我这时强作欢笑,这显然是魔鬼的指示。
她看到我这种不欢的笑容,当然是不乐意的,便耸了耸肩膀,露出一脸的苦相。就在这一刹那,我觉得她好像很愿意要我做伴,也想迎着我走来,因此她也显得闷闷不乐。足足有一分钟时间,我紧张得连话也讲不出来,这时魔鬼又来指示,使我重新回到刚才那种傻瓜似的情绪中去,开始唠叨了起来,其中我的任何一句话都叫我本人痛苦,叫姑娘生气。我年纪太轻,又是个十足的笨蛋,非但没有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或者恳求海伦的原谅,却反而好像演戏那样,来忍受自己的苦痛,来欣赏自己愚蠢的行为,同时,由于幼稚的执拗,故意来扩大我和她之间的裂痕。
过后,我急匆匆地把酒一口喝下,连咳了几声,比平时更加悲伤地离开了她的客厅和宅子。
眼下,我的假期仅仅剩下八天了。
这是一个明媚的夏天,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我的愉快如今都已化为泡影——还有八天假期我该怎样打发才好呢?我便决定,明天立即启程。
但是,在动身之前,我先得再一次到她家去。我必须再去一次,来观赏她那美丽而高贵的气质,同时对她说:我爱你,你为什么偏偏要戏弄我呢?
首先,我要赶到列派歇尔庄院,去拜访一下戈斯泰夫·倍克尔,对他我最近似乎有点疏远的样子。他正站在他一无陈设的大房间里,面前放着一张狭得可笑的斜面书桌,在写他的书信。
“我来向你告别,”我说,“可能明儿一早我就启程。你可知道,眼下又要去干一件紧要的事。”
看到我这副奇怪的样子,经理也不再开玩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泛起同情的微笑,说道:“是这样。不错,以上帝的名义,走吧,小伙子!”
我才站在门口,他却又一次把我拖进了屋子,说:“你,听着,我对你表示抱歉!不过,你与姑娘的好事成不了,这我是早已知道的。你在她那儿老是谈论些格言什么的——现在你要坚持到底,在马鞍溪这个地方留下来,哪怕把你的头脑搞得发胀!”
他说这席话,是在中午时分。
午后,我躺在悬崖旁的青苔上,就在陡峭的马鞍溪的山谷上方,鸟瞰着溪水和工场,也看到了蓝帕尔特的宅子。我要腾出时间,去辞别一下,还要将倍克尔对我讲的那席话做个好梦和再三思考。我痛苦万分地望着下面的深壑和几方屋顶,望着波光粼粼的溪水,望着在轻风中尘土飞扬的白色车道;我不禁想道,我将有好一阵子不回到这儿来,而这儿呢,小溪,工场,还有居民,都依然故我地运转不息。也许总有一天,海伦会放弃她自暴自弃和听天由命的观点,根据自己的内心要求,来获取热情洋溢的幸福和欢乐,而且为此而心满意足?谁知道,也许我个人的道路还会有那么一次,从这深壑和山谷里那堆乱糟糟的事物中挣扎出来,从而进入一方整洁、辽阔而又平安无事的土地上?——谁知道?
我可不相信。一种真纯的狂热恋情破天荒地把我搂在它的胳膊里,而我却知道在我的体内,缺乏能如此坚强如此崇高地将它制伏的力量。
我忽然想起,不跟海伦道别,径自离去,这肯定是最佳方案。于是,我对着她家的邸宅和花园接连点了几下脑袋,决定再也不去与她相会,至少告别的仪式,等到深夜过后就在这高处举行吧。
我迷离恍惚地走了,径直穿过下面的林子,不时在陡陡的斜坡上趑趄不前,等我来到庄院,步子踩在大理石的颗粒上,发出轧轧声响,而我本人却早已站在我再也不想看到的大门前了,我这才从我的沉思中猛地惊醒过来。唔,为时已太晚了吧!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是怎样到这儿来的,过后,我在这沉沉的暮色中,一直坐在屋里的桌子前,海伦就在我的对面,背部靠着窗户,默不作声,眼睛瞧着屋里。我发觉,我在这儿坐了很久,已呆了近一个小时,却一声也没吭过。这时,我吓了一跳,突然意识到,这乃是我的最后一回了。
“是呀,”我说,“我现在是来告别的。我的假期已完啦。”
“啊哈?”
说罢,房内重又变得鸦雀无声。我们听见仓库里的工人正忙得不可开交,大街上有载重车慢慢驶过,我听见它渐渐远去,一直到拐弯的地方这声音才消失。我恨不得多听听它远去的滚动声。这时,我无奈地从椅上站起身来,打算走了。
我向窗户走去。她也随即站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她的目光多么坚毅和严肃,有好一阵子始终没有避开我。
“你从来也不知道,”我说,“那时候在花园里的时候?”
“哪里,我是知道的!”
“海伦,当时我认为,你是爱我的。而现在我是出于无奈地要走了。”
她握住了我递过去的手,把我拉到了窗边。
“让我再看上一会儿吧,”说着,她伸出左手,把我的脸托起;然后将自己的眸子凑近了我的双目,直勾勾地瞧着我,目光如此坚定,离奇,又冷漠。因为她的面庞与我非常贴近,我没有别的好做,只能把嘴巴亲着她的朱唇。她闭上了眸子,也回吻了我一下,我用胳膊挽住了她,又紧紧搂在胸前,轻轻地问道:“宝贝,为什么直到今天才?”
“别讲话!”她说。“现在你先走,过一个小时再来。我必须到那儿去张罗一下。今天我的父亲不在家。”
我抽身走了,一路走下山谷,经过不很熟悉却引人注目的地方,穿行在炫目而明亮的云层里,我宛如在睡梦中那样,闻得马鞍溪的潺潺水声,使我想起了非常遥远的已不复存在的往事——想起了从刚才云雾里隐约透露出来的我的孩提时代以及类似的历史时期,有不少诙谐滑稽或者激励人心的小小场景,但是,等到我完全把它们认出来,它们却又消失不见了。我一路走去,一边悠然自得地哼着曲子,但这却是一支通俗的流行小调。这样,我错误地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直到一股特别亲切的暖流,舒适地贯穿在我的全身,而海伦颀长而健美的倩影又在我脑海里显现。这时我才如梦初醒,发现自己正站在下面很远的山谷里,于是,我便披着降临的夜色,欣然疾步折回了原路。
她早已等在那儿,这时便邀我进了大门和客厅,我俩坐在桌旁,互相拉着手,却一句话也没讲。客厅内温暖而昏暗,一扇窗户敞开着,在它的上方,越过山上的林木射来一道窄窄的灰白天光,却被几枝尖尖的松树之巅,乌沉沉地割裂开来。我们彼此嬉弄着对方的手指,手指每次遭到轻轻的一压,我都禁不住欣喜地颤抖一下。
“海伦!”
“是吗?”
“哦,你!”
我们的手指,彼此还在抚摩,直到它们安静下来,静悄悄地交叠在一起。我举目瞧着那束惨淡的天光,过后,等我转过头来,忽然发现她也在往那儿观看,又见到在昏暗之中,从那儿照来的一抹微弱光芒,射到她那对眸子里,射到挂在她眼睑下那两颗偌大而不动的闪闪发亮的泪珠。我便慢慢地把这两颗珠泪舔去,心中却很奇怪,眼泪竟这样冰冷和苦涩。她就把我拉到她的身边,长久而有力地吻着我,然后她站起身来。
“时间到了。你现在得走了。”
当我俩走到门口,她以不可抑制的狂热恋情,猛地吻了我一下,然后,她浑身抖得十分厉害,使我也瑟瑟地颤动起来,接着,她用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说道:“去吧!去吧!你听话,现在就走!”
当我站在门外时,她又说:“再见吧,你!永远别再来啦!再见!”
还没等我讲上一言半语,她早把门儿关上了。我忧心如焚,心头很不明白;然而,我那极大的幸福感却占了绝对上风,它犹如一阵怒吼的狂风,把我裹住了送回家去。我一路走去,踩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脑子里一片空白。回到家里,我脱去衣服,只穿了衬衣上床。
类似这样的黄昏我希望再有那么一个。暖和的风吹来,如慈母的纤手,在我身上轻轻拂着;高高的气窗前,参天而粗壮的栗树在黑暗中喁喁低语,一阵阵轻盈的田间气息,在夜空里飘忽;远处的闪电发出道道颤抖的金光,划过沉沉的天空。一下下轻轻的雷声,不时在远处滚过,声音微弱,显得异样,就像某处沉睡中的森林和山脉在翻了个身的同时,嘴内呢喃地讲着艰辛的梦呓。我好比一个国王,从我的幸福城堡上缓步下来,耳闻目睹到的这一切,它们统统归我所有,而这个地方本是我快活无比的一个美丽的憩息场所。我这时欣喜若狂,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来;我的心像一首隽永的爱情诗,它永不枯竭地流向那广阔的黑夜,又越过沉睡的大地;又掠过远处不时变化的云层,然而却被那棵从黑暗中隆起的大树,被那座好比爱情之手似的无力的山峰在不住地摩挲。她,不是什么好用语言来表达的,但是,她却依旧永恒地生活在我的心中,只要她表态,我就能把在黑暗中消失的土地,把每个树巅发出的哗哗声响,把每个远处闪电的走向以及每个打雷的秘密周期详尽地描绘一番。
不,我无法把这一切加以描绘。最美好的最内在的和最珍贵的,说实在的,要人来说清楚,是无能为力的。但是,我要的是,让那个黄昏再给我经历那么一次!
如果我现在来不及与倍克尔经理辞别,那么明天一早我必须到他那儿去一遭。因此,我这时便回到了村子里,给海伦写了一封长信。我告诉了她这个晚上的情况,又向她作了一系列的建议,清楚而认真地给她分析了我的实况和指望,同时问她,我立即去对她父亲言明,这样做她认为是否妥当,要不我们再等一段时间,直到我指望中的社会地位以及与此有关的前途有一定的保证之后再说。晚间,我径自来到了她家。父亲依旧没在家;好几天来,他的一位当地供应商有事要找他。
我吻了我那位美貌的宝贝,拽着她走进了客厅,又打听了我的那封信。是呀,她早已收到了。对此她究竟有些什么想法?她不置可否,双目恳切地瞧着我,这时我便依偎在她的身上,她用纤手按住了我的嘴巴,在我的额头上吻着,然后轻轻地呻吟起来,听来也怪悲哀的,使我无可奈何。对我所有体贴入微的问话,她只是频频地摇着脑袋。她这时摆脱了自己的痛苦,微微笑着,模样儿好不温柔和文静。她用手臂挽住了我,与我坐在一起,如昨天一样,默默无语,有种任人摆布的样子。她紧紧地靠着我,我把她的脑袋按在我的胸前,我毫无顾忌,慢慢地吻着她,吻着她的秀发,她的前额和面颊,还有颈脖,直到我晕头转向为止。我纵身跳了起来。
“那么,明天我该不该对你父亲挑明了?”
“不,”她说,“恳求你,别这样。”
“为什么别这样?你害怕么?”
她听后接连摆动着脑袋。
“那么到底为什么呢?”
“算了吧,算了!别议论这些了。我们还有一刻钟时间!”
说罢,我们坐下,静静地拥抱起来,她紧贴在我的身边,每次互相亲热地抚摩,她总是屏住气息,连连打着寒战,她内心的沉重和悲伤不禁感染了我。我想婉言相劝,便向她说,对我俩的幸福,要有充分的信念。
“是的,是的,”她颔首说,“别再提这些了!眼下我俩可多么幸福呀!”
说罢,她顾不得羞红了脸蛋,依旧狠狠地使出劲儿默默地吻了我好几次,然后精疲力竭地靠在我的臂弯里。等到我必须离去,等到她来到门口用手轻轻地拂着我的头发时,她便低声细语地说:“再见,宝贝。明天可别再来啦!真的别再来啦,请吧!你是明白的,你来了使我不快活。”
怀着极度苦恼的矛盾心理,我回到了家里,苦思冥想了半夜。她为什么如此缺乏信念,又这样不快活呢?我必须很好思考一下,她好几个星期之前,曾这么说过:“我们女人没有你们那样自由;人嘛,必须要负担起压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到底什么事物压在她的身上呢?
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因此我在上午又给她送去了一张字条,说在黄昏前后,等到工场下班,工人们干完了活,我在堆放大理石毛坯的仓库后等她,她姗姗前来,还有点犹豫不决的样子。
“你为什么还要来?我们也谈够啦。父亲在家呢。”
“不,”我说,“你心头有事,把一切都告诉我听,我这才走。”
海伦安静地凝视着我,脸色跟她面前的大理石一样惨白无光。
“别折磨我了,”她有气无力地说,“我什么也不能对你说,我不愿意。我只能对你讲——动身走吧,今天或者明日,把目前的一切都忘掉吧。我不能属于你。”
尽管是暖和的七月夜晚,她却好像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就在这个时刻,我也觉得心头有种与她雷同的苦痛。可是,就这样一走了之,我可不甘心。
“现在把一切都告诉我,”我重复了一遍。“这我必须知道。”
她目不转睛地瞧着我,知道我心里十分难受。但是,我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说吧,”我近乎粗暴地说,“要不我马上到你父亲那儿去。”
她好不愿意地站起身来,披着沉沉的暮霭,在她惨白的脸上,更增添了几分哀愁而不俗的姿色。她淡漠地说,声音却比刚才要响亮得多。
“好吧,我没有自由,你无权把我占有。因为有第三者插手。够了吧?”
“不,”我说,“这还不够。你爱那个第三者吗?爱得胜过我吗?”
“哦,你呀!”她气愤地嚷道,“不,不,我真的不爱他。不过,我对他已经发过誓,对此决不能更改!”
“为什么不能呢?如果你不需要他的话?”
“当时我还不知道有你这个人。我对他满意;可我不爱他,当然,他是个正派的男子,我不熟悉其他的人,所以我才答应了他,现在既然这样,就必须让它成为事实了。”
“这肯定不行,海伦。像这种婚姻我们一定能解除!”
“不错,可以解除。不过,问题不在于那个人,而在于父亲。因为我对父亲不能言而无信。”
“不过,我好与他谈一下的。”
“哦,你,这个傻瓜!你毕竟什么也不了解!”
我愣愣地瞧着她。她几乎要发笑。
“我给卖了,是我父亲一手造成的,连同我的意志也给卖了,为了金钱。今冬便是大喜日子了。”
说罢,她掉转娇躯,走了几步,接着又折了回来。她说道:“宝贝,要有勇气!不允许你再来啦,不允许你——”
“光是为了金钱?”我无可奈何地问。
她耸了耸肩膀。
“其他还有什么呢?我父亲是绝不会收回成命的,他与我一样,顽固不化。你不了解他!如果我违背了他,不幸的事马上就会发生!好吧,听话,要重理智,你这个孩子!”
说着,她突然大喝一声:“要知道,你,别把我活活逼死!——现在我尚可以随心所欲。但是,如果你再要提及此事——我可承受不了……我再不能吻你了,否则我们大家都要倒霉!”
顷刻之间,周围变得悄无声息了,静得连隔壁房里父亲来回走动的声音我们也听得十分清楚。
“今天我什么也决定不了,”这是我的回答。“你不愿意再对我讲讲——他到底是哪一个?”
“哪一位?不,你最好是不要知道他。哦,从此你别再来啦——为了让我高兴!”
她回进屋子,我目送着她。我欲离去,要把一切都忘掉,在一块冰冷的白石上坐下,听得流水声,只感到这声音在滑行,并在无休止地滚滚流动。这好像我的生命,海伦的生命以及难以数计的命运,从我的面前匆匆奔去,直抵山谷下面,进入乌黑的深潭,像流水那样听之任之,默默无言。像流水那样……
我回到了家里,夜已很深,也疲惫不堪,便躺下睡觉,直到清晨重又起床,我决定收拾一下行李,重新把一切都忘掉。早饭后,我来到林间散步。我的思想一时很难连贯起来,它们在我的脑际,如同从一平如镜的水面上泛起的一个个水泡,转眼却又全都戛然爆裂,使我刚才有些头绪的思想重又消失殆尽。
因此,一切都完啦,我有点胡思乱想,但始终成不了一个形象,甚至一个概念;只有一句话,我为此要让自己松过一口气来,一面连连点着脑袋,果然,做人嘛,要像过去那样聪明伶俐才好!
一直持续到下午,我那恋情和痛苦又在我的心头复苏了,并咄咄逼人地使我就范。这时,正直和明确的思想已失去了依据,我想与其遭受催逼,耐心地把时间白花在苦思冥想上,不如让我马上就走,来到大理石工场附近隐蔽起来,待到眼看蓝帕尔特先生离开宅子,拾级登上山谷,取道公路向村子走去。
这时,我径自走了过去。
我才跨进屋子,海伦失声叫了起来,她惊讶不置,愣愣地瞧着我。
“为什么呢?”她长叹一声说。“为什么你要再来呢?”
我一时束手无策,满脸愧色,感到自己从来没像眼下这样尴尬过。我一手挡着门,不能马上就走,只好慢慢地移步来到她的跟前,她目光里充满着恐惧和痛楚,呆呆地瞧着我。
“请原谅,海伦,”我这样说道。
她接连点了几下脑袋,目光俯视着地板,过后又抬了起来,一遍又一遍地说:“为什么?哦,你呀!哦,你呀!”她的脸和神态一下子变得衰老了,成熟了,也坚毅了,我站在她身旁,犹如一个孩子。
“喏,怎么样?”她最后问道,又在勉强地微笑。
“再跟我讲些吧,”我急切地恳求说,“这样我才能走。”
她的脸部不住抽搐,我相信,她的泪珠就要潸潸落下。但是,她却出乎我意料地放声大笑起来,她是怎样从痛苦中摆脱出来的,我一时弄不清楚,她这时站起身来,轻轻地说道:“来吧,为什么要这样直挺挺地站着!”我走上一步,把她搂在怀里。我们竭尽全力地拥抱起来,当我的不安、惶恐和抑制的啜泣慢慢地松弛下来,她却明显地变得开朗了,又当我小孩似的温柔地抚摩着我,还用惊人的爱称喃喃地唤我,咬我的手指,爱得这样愚蠢,真是富有独创性。谁知,一种对激发的热恋有所抵制的可怕思想,却在我的胸中开始斗争起来,我一时找不到话,只是把海伦拖到我的身边,她却有意地,甚至笑逐颜开地亲亲热热地抚摩我,还不时嘲笑我。
“真该快活一下啦!你,这条冰凌!”她对我嚷道,又拉拉我的小胡子。
我胆怯地问道:“不错,你现在可相信,事情完全好改变的?即使你真的不属于我所有——”
她用双手捧住了我的脑袋,凑上前来注视着我的脸,说道:“不错,现在一切都好了。”
“那么,我可以在这儿留下来了,明天再来,可与你父亲谈谈了?”
“是呀,傻孩子,这都允许你去干。甚至还可以穿上礼服来,只要你条件许可的话。明天反正是星期天。”
“真巧,我有这么一件。”我笑着说,突然变得像个孩子似的,快活得拖着她就走,并与她一起在房里跳起华尔兹舞来。不料,我们却给一张桌子的台角挡住了去路,我便把她举起抱在怀内,她的额头靠在我的脸颊上,我抚摩着她浓密乌黑的秀发,直等到她一跃而起,走了回去,把自己那头秀发高高绾起,回身用手指威胁着我,嚷道:“父亲随时都会来,我们都是傻瓜!”
我吻了她一下,再吻了一下,不意窗台外那束鲜花上的木樨,竟粘到我的帽子上。天色已晚,这是一个周末,我来到“鹰雕”酒铺,发现各个团体的人员都占好了座位,我便喝了一杯半升的酒,又玩了一盘九柱戏,然后及早赶回家去。到家后我先从柜子里取出衣服,把它挂在椅背上,满脸是喜地审视着它。它十分光鲜,像新的一样,那时为了考试才购置了的,往后几乎没上过身。乌黑闪亮的布帛,勾起了我种种庄严而隆重的回忆。我没有立即上床,却坐了下来,反复思索,明天对海伦的父亲该谈些什么。我明确而清楚地作了排练,我先走到他的跟前,态度既谦逊又尊重,概述他的异议,我的反驳,是呀,还有他和我的想法和表情。我甚至还提高了嗓音,就像一个熟练的牧师,侃侃而谈,还带着必要的手势,等我躺到床上,还未进入梦乡之前,我已在朗读明天谈话中可能要用的个别句子。
这是星期天的早晨。为了再一次安静地深思熟虑,我依旧躺在床上,直到教堂钟声响起。到了上教堂的时候,我便穿上华服,至少跟上次考试前那样,看上去好不繁琐和窘迫,我又刮了刮脸,喝下了早晨的牛奶,心头不觉怦怦剧跳。直到礼拜做完,我已等得心急火燎,还没等礼拜结束钟声敲停,我早严肃地迈开了缓缓的步伐,我避开了尘土飞扬的小路,顾不了闷热的天气和浓重的晨雾,径自从大街直抵马鞍溪,走下山谷,来到了我的目的地。我这样小心翼翼,穿着礼服,扣着高高的领子,以致浑身不由得汗涔涔的了。
我才来到大理石工场,只见不少人从林子里出来,使我感到惊诧和不安,他们有的站立在路口,有的站在庄院里,正在等待着什么似的,有的三三两两,在交头接耳,似乎在参加拍卖。
然而,我什么人也不打听,他们到底在干啥,径自从他们的身前走过,才来到宅子的门口,不觉有种奇怪和紧张的心情袭上了我的心头,我仿佛进入了个特别可怕的梦境。我穿进过道,不料与经理撞个满怀,我简短而尴尬地向他问好。跟他在这儿碰头,我难为情得很,因为他相信我早离开了这儿。然而,他对此好像没想到过似的。他脸色苍白,还显示出痛苦和劳累的样子。
“怎么,你也来啦?”他点着头问道,声音里带着苦涩的味儿。“我担心,最可爱的人儿,你今天来这儿怕是多余的了。”
“蓝帕尔特先生可在这儿?”我反唇相讥地问道。
“不错,要不他到哪儿去呢?”
“还有小姐呢?”
他听后指着客厅的门儿。
“那儿,在房里。”
倍克尔点了点头,我正要举手叩门,那门却咯吱一下被打开了,有位男子走了出来。我便向房里看了一眼,只见房内有许多客人围拢在一起,部分家具也重新移动了位置。
我这时疑虑重重。
“倍克尔,你,这儿出了什么乱子?这些人在干什么?还有你,你为什么在这儿?”
倍克尔掉转身子,奇怪地瞧着我。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他问道,声音听来变了样。
“到底怎么啦?我不知道。”
他便走到我的跟前,双目直勾勾地瞧着我的脸。
“那你马上回家去吧,小伙子!”他轻轻地说,又把手按在我的肩上。我的咽喉这时像被狠狠地掐住了似的,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掠过我的全身。
倍克尔用令人惊奇的审视目光,又一次瞧着我。接着,他低声问道:“昨天你跟姑娘讲过话了么?”我刷的一下,脸儿涨得通红,他剧烈地咳了几下,这声音就像在呻吟那样。
“海伦怎么啦?她在哪儿呢?”我惊慌失措地嚷了起来。
倍克尔踱来踱去,仿佛已把我忘掉了似的。我靠在楼梯栏杆的柱子旁,觉得有几个陌生的毫无血色的形象把我憋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了,还有讥诮的声息从旁边传来。这时,倍克尔又走到我的身旁,说:“来吧!”说着,他拾级登上楼梯,直到拐弯的地方。他站在那儿的一级踏步上,我就呆在他的旁边,我的礼服却毫无顾忌地发出了窸窣之声。整幢房子一时变得死一般沉寂,接着,倍克尔开始讲话了:
“要鼓起勇气,咬紧牙关,小伙子。海伦已经离开了我们,就是说,今天清晨,我们来到山岩之下,从溪流中把她打捞起来。——安静,别说话!别晕倒!对你这个不是绝无仅有的人来说,这可不是笑话!现在可以去看看,挤到那批男人中间去。她安息在那儿的客厅内,看来还是那样美丽,跟我们把她接回来时一个模样——不幸得很,你,不幸得很……”
他中止了讲话,不断摆动着脑袋。
“安静!别讲话!讲话的时间往后有的是!有关她的事情,我比你更了解!——哦,不,我们别谈这些了;等明儿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不,”我恳求着说,“倍克尔,讲给我听吧!我要了解有关这事情的真相!”
“喏,好吧。要解释这事的来龙去脉,随便什么时光,我都可以说。我目前能讲的,就是我让你随时可上这宅子来,这是对你的一番好意。不错,这事情过去从来没人知晓。——是呀,我与海伦已订了婚约。只是还没公开罢了,但是——”
话音刚落,我想,我该猛地站起身来,用尽全力,狠狠地掴这经理一记耳光。他似乎也察觉到我内心的意图。
“别这样,”他镇静地说,目不转睛地瞧着我。“正如说过的那样,种种解释还得另外安排时间。”
我俩默不作声地坐着。有关海伦,倍克尔和我这故事的全过程,犹如彼此追逐的幽灵,如此清晰和迅速,从我面前飞逝而去。我对此为何不能早点知悉呢?又为何不让我本人察觉呢?这里本来到底还有多大回旋的可能性?只有一句话,一个概念:否则我会默默无语地踏上归途,否则她目前就不会躺在那儿的客厅里!
我的愤怒渐渐平息下来。我完全感觉到,倍克尔对这事实的真相早已担足心事,我了解,他该有多大的压力,因为,他肯定让人耍了我,如今大部分的罪过都已深深地烙在他的灵魂上了。现在我还必须向他提出一个问题。
“你,倍克尔——你到底爱过她吗?认真地爱过她吗?”
他想说话,但声音却发不出来。他只是在点头,一下,两下,三下。我见他不住点头,当我看到这个坚强而顽固的男子已突然失音,而他一夜未睡的脸上,块块肌肉却在清楚不过地抽搐,一阵剧烈的痛苦不禁油然而生。
过了好一阵子,我透过潸潸落下的泪水看到那个人已站在我的跟前,把手向我递来。我接住他的手握了一下,他在我前面慢慢步下楼梯,把海伦长眠的客厅的那扇门打开,而那个客厅正是那天早晨我怀着非常恐惧的心理,最后一次光顾的。
(1904)
1 童话里的安乐乡。
2 德国南部民族的古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