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个月前 作者: 黑塞
    吉本拉特先生神气活现、吵吵嚷嚷地在压榨机旁操劳,汉斯在帮忙。鞋匠的孩子当中有两人应邀来到,正忙着在对付水果,两人合用一只小杯品尝果汁,每人手里还拿了一大块黑面包。可是爱玛没有和他们一起来。


    父亲提着桶离开有半小时了,汉斯才敢打听爱玛的消息。


    “爱玛呢?她不肯来吗?”


    等到孩子们嘴里空了,能说话了,又耽搁了一些时间。


    “她走了。”他们说,同时点点头。


    “走了?上哪儿去了?”


    “回家了。”


    “已经走了?乘火车去的?”


    孩子们起劲地点头。


    “什么时候走的呢?”


    “今天早上。”


    孩子们又伸手去拿苹果。汉斯在压着榨机,朝果汁桶里面呆望,慢慢明白过来。


    父亲回来了,他们边干边笑。孩子们道过谢就跑掉。天晚了,他们回家去了。


    晚饭后,汉斯独自一人坐在他的小房间里。十点钟了,十一点钟了,他还没有点灯。后来他睡得很沉,时间很长。


    他比往常醒来得晚,起先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不幸和惆怅。后来他才想起了爱玛。她已走了,连招呼都没打,就不辞而别了。他上一天晚上在她那儿时,她肯定已经知道。他回忆起她的笑声、她的接吻和她冷静地委身的情况。她并没有认真看待他。


    怀着对此十分气愤的痛苦,他那已被点燃而又没能得到发泄的激情在胸中翻腾,汇合成忧伤苦闷,它驱赶他离开屋子,来到花园,走上街头,进入树林,又再回到家里。


    他就是这样了解到部分恋爱的秘密,也许过早了一些。对他来说,这里面是甜少苦多。白天里尽是些没有结果的哀诉、如饥似渴的回忆、毫无希望的苦思冥想。多少个夜晚,他心悸和忧伤得无法入睡或者只做着一个又一个噩梦</a>。在梦中,他的血液由令人难以理解的沸腾,变成庞大的、可怕的寓言故事图像,变成缠人致死的手臂,变成眼睛冒火的怪兽,变成令人头晕目眩的深渊和熊熊燃烧的大眼睛。惊醒过来,发觉自己孤独一人,周围一片凉飕飕的秋夜的寂静,他苦苦思念他的姑娘,呻吟着把脸埋在泪水浸湿的枕头里。


    约好去机械工厂上工的日子星期五快到了。父亲给他买了一套蓝色亚麻布工装,一顶蓝色的混纺便帽,他试了试这些东西,觉得自己穿着这种钳工制服有点可笑。每当他经过学校、经过校长或数学老师的家、经过弗莱格的作坊或是牧师的家,他的心里就很难受。那么多辛劳、努力、汗水;牺牲了那么多小小的欢乐,那么多的自豪和虚荣心以及充满希望的美梦,一切都白费力气,这一切只不过为了使他现在,比所有的同学都更晚些,能进工厂去当一名最小的徒工,受众人的嘲笑!


    对这样的事,海尔纳又会怎么说呢?


    慢慢地,他才开始和这套蓝色钳工工作服和解,为星期五那天要首次穿它稍许有点高兴。到那时至少又可以经历到一些事情了。


    可是这些念头只不过是乌云中迅即消逝的闪电。他忘不掉姑娘的离去,他的血液更不能忘却和克服在那些日子里被激起的波动。它渴望更多的刺激,渴望那相思得到解脱。就这样,时间沉闷和痛苦地过得很慢。


    今年的秋天比往年更美,阳光和煦,清晨一片银白色,中午彩色斑斓,夜晚万里无云。远处的群山像深蓝色的天鹅绒,栗树发出金黄色亮光,墙上和篱笆上挂满紫色的野葡萄叶。


    汉斯心神不定地在逃避一切。白天他在城里和田间乱转,躲着旁人,因为他认为大家一定能看得出他失恋的痛苦。可是到了晚上,他却走到那条小街去,瞅着每个侍女,而且心虚地偷偷尾随着一对对情侣。随着爱玛的出现与消失,他觉得似乎一切值得追求的东西和一切生活的魔力都来到身边而后又狡猾地溜走了。他不再想到当时他和她在一起时所感到的痛苦和压抑。假如他现在再次得到她,他相信他不会羞怯,而会去夺取她的一切秘密,整个闯进那迷人的爱情的乐园,它此刻却给他享以闭门羹。他的全部幻想陷入了这种沉闷的危险的丛林,令人气馁地在里面乱闯,找不到出路。它固执地折磨自己,一点都不愿知道,在那狭窄的魔境之外,还亲切地存在着光明美好的广阔天地。


    他开始带着焦虑等待着星期五,这一天来到了,他到底还是很高兴的。一大早他就穿上蓝色工作服,戴上帽子,有些胆怯地沿着硝皮匠巷向舒勒家走去。几个熟人好奇地朝他看,有一个还问道:“怎么回事?你当钳工了?”


    工厂里已经干得热火朝天。师傅正在打铁。他把一块烧红的铁放在砧上,一个伙计抡着大锤,师傅在精敲细打,使它成形。他掌握着钳子,有时还用锻锤在铁砧上打出节拍,使得清晨从敞开的大门里传出了清脆响亮的打铁声。


    两张长长的、给机油和锉屑弄黑的工作台旁站着一个老伙计,奥古斯特就在他旁边,他们在各自的钳台上忙着。天花板上,飞快的传动皮带在刷刷作响,驱动着车床、砂轮、风箱和钻机。因为这儿是利用水力工作的。奥古斯特向走进来的汉斯点点头,并示意他等在门口,待师傅有空时再和他谈。


    汉斯腼腆地朝着锻铁炉、停止不转的车床、刷刷作响的皮带和空转的圆盘张望,师傅锻好了那块铁,就走过去向汉斯伸出一只又硬又热的大手。


    “把你的帽子挂在那里。”他说着并用手指指墙上的一只空钉子。


    “好,来吧,那是你干活的地方和你的钳台。”


    说着便把汉斯带到最后一架钳台跟前,特别指点他该如何使用钳台,整理工作台和所有的工具。


    “你爸爸已经告诉我,说你并不是大力士。我也看得出来。那你就先不忙去打铁,等你力气稍微大一点再说。”


    他从工作台下拿出一只铸铁的小齿轮。


    “喏,你就拿这个开个头。这只轮子是刚铸出来的,还是个毛坯,到处都有毛刺,要把它锉平,否则以后会损坏精细的工具的。”


    他把轮子夹在钳台上,拿出一把旧锉刀,教他怎样锉。


    “好,你就这样锉,不过你别用其他的锉刀!这活干到中午也够你锉的,然后你拿来给我瞧瞧干得怎么样。工作时除了吩咐过你的以外,什么都不要去管。学徒是不需要多想的。”


    汉斯开始锉起来。


    “住手!”师傅喊道,“不是这样,左手要这样放在锉刀上,你是个左撇子吗?”


    “不是的。”


    “对了,这就行了。”


    他走开去,回到门旁第一个钳台旁自己的位置上去了。汉斯留神看着怎样干好。


    在锉最初几下时,他觉得奇怪,这东西怎么这样松软,而且这么容易锉下来。后来才发现那只是铸件最表面的一层脆皮,很容易剥落,而下面才是要去锉平的坚硬的铁。他集中精力继续起劲地干。自从童年时闹着玩做些小玩具以来,他还从未享受过能眼看在自己手下做成一些有用的东西的乐趣。


    “慢一点!”师傅朝他喊道,“锉时要保持节奏:一、二,一、二。而且要压紧,否则锉刀要坏的。”


    那个最老的伙计正在车床上车东西,汉斯忍不住要斜眼朝那边望。一根钢轴颈夹在圆盘里,皮带一传动,轴颈呼呼急抖,闪闪发光,这时那个伙计就把头发丝那样细的亮晶晶的铁屑从上面取下来。


    到处都放着工具、铁块、钢块和铜块、半成品、光洁的小轮子、凿子和钻子、各种形状的车刀和锥子;锻铁炉旁挂了锤子、平底锤;铁砧垫、钳子和烙铁;沿墙挂着一排排锉刀和铣刀;架子上到处放着油抹布、小扫帚、含钢砂锉、铁锯、油壶、酸瓶、针盒和螺丝盒。砂轮则随时都在使用。


    汉斯很满意他的手已经弄得很黑,而且希望他的衣服不久也变得旧些,因为它现在和别人的发黑的、打了补丁的衣服在一起,又新又蓝,显得可笑,非常突出。


    上午工作时,也有些人从外面到厂里来。有工人从附近机织厂来磨零件或是修零件的。也有个农民来询问他送来修理的那台洗濯压光辊机的事。他听说还未修好,就破口大骂。后来来了个穿着讲究的厂主,师傅和他在隔壁房内谈生意。


    与此同时,人、轮子和传动带继续有规律地在干着活。汉斯在他的生活中第一次听到和懂得劳动的赞歌,这至少对进工厂的人来说有些感人和颇为令人陶醉之处,他看到自己这个小人物、小生命已经能适应一种伟大的节奏了。


    九点钟时有一刻钟的休息,每人发到一块面包,一杯果汁。这时,奥古斯特才过来向这位新学徒打招呼。他对汉斯说了些鼓励话,开始热衷于谈论下个星期日了,那天他要和同事们庆祝一番,花掉他第一次领来的周薪。汉斯问起他锉的轮子是做什么用的,才知道这是塔钟的轮子。奥古斯特本来还想做给他看,这齿轮以后是怎么转的,怎么工作的,但是那个带头的伙计又开始锉起来了,大家就都迅速各就各位。


    在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汉斯开始感到疲倦。双膝和右臂有点作痛。他把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偷偷地舒展一下四肢,但无济于事。于是他把锉刀放开了一会儿,自己支撑在钳台上。没有人注意他。当他这样边站边休息,并且听到头上传动皮带在吟唱时,他觉得有些眩晕,便把眼睛闭了一分钟之久。这时师傅正好站在他的后面。


    “嗯,怎么啦?你累了吗?”


    “是的,有一点儿。”汉斯承认。


    伙计们都笑了。


    “会这样的,”师傅安详地说,“现在你可以去看看怎么焊接。来吧!”


    汉斯好奇地观看人家怎样焊接。先把烙铁烧热,再在焊接处涂些焊液,然后从发烫的烙铁滴下白色焊锡,发出轻微的咝咝声。


    “拿块抹布把这些东西好好擦干净。焊液有腐蚀作用,不可以留在金属上。”


    弄完后,汉斯又回到他的钳台前,用锉刀刮小轮子毛刺。手臂发痛,压着锉刀的左手红肿起来,也开始作痛了。


    中午,当领班放下锉刀去洗手时,汉斯就把他锉的活拿去给师傅看,师傅只是匆匆瞥了一眼。


    “行了,就这样吧。你位置下面的箱子里还有一个同样的轮子,今天下午拿来做吧!”


    汉斯也洗了手,走了。他有一小时休息时间可以用来吃午饭。


    有两个店员学徒,汉斯从前的同学,在街上跟在他后面走来,在讥笑他。


    “好一个参加过邦试的钳工!”其中一个喊道。


    汉斯加快了脚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是喜欢在工厂的,就是太累,累得够呛。


    走到大门口,他正在为能够坐着吃饭而高兴时,却突然又不得不想起爱玛。整个上午他都把她忘却了。他轻轻走进自己的小屋,向床上一倒,痛苦地呻吟。他想哭,却又没有眼泪。他毫无办法地看到自己又沉湎于悲痛的思念之中。他头脑涨痛,喉咙也因啜泣而疼痛。


    吃午饭是件苦恼的事,他不得不回答父亲向他提出的问题,还得勉强听各式各样的小笑话,因为父亲的情绪很好。几乎还没吃完饭,他就跑到花园里去,在阳光下似睡非睡地休息了一刻钟,然后就又是上工的时候了。


    上午他的手上已起了红茧,现在真的开始痛起来,晚上肿得连东西都不能摸,一摸就疼。下班前,还得在奥古斯特的指点下打扫整个工场。


    星期六情况更糟。他的双手火辣辣地烧痛,茧扩大成水泡了。师傅情绪不好,一点点小事就要骂人。虽然奥古斯特安慰他说,茧过几天会好的,那时手就变硬了,不会再有感觉了,可是汉斯仍感到万分愁苦,整天不时地偷偷看钟,失望地在小齿轮上锉来锉去。


    傍晚,在打扫工场时,奥古斯特低声告诉他明天和一些同事到比拉赫去,一定会玩得很痛快,汉斯绝不可缺席。他两点钟来接他。虽然汉斯觉得最好是整个星期天都待在家里,因为实在又痛又累,但他还是答应了。到家,老安娜替他在受伤的手上敷了一种药膏,他八点钟就上床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才急急忙忙爬起来,和父亲一起上教堂去。


    吃午饭时,他谈到奥古斯特,以及今天要和他到野外去玩的事,父亲并不反对,甚至还给他五十芬尼,只是要求他晚饭前就回来。


    当汉斯在美丽的阳光照耀下,逛过小街时,几个月来第一次又感受到星期日的欢乐。一个人带着油污的手、疲乏的四肢劳动了一星期后,就会觉得街道更加喜气洋洋,阳光更加灿烂,一切都更加华丽,更加美好。现在他才能理解屠夫和硝皮匠,面包师和锻工,他们坐在屋前凳上晒太阳,看起来是那样非凡地兴高采烈,他不再把他们看作是凡夫俗子了。他瞅着工人们、伙计们和学徒们,他们成群结队地在散步或是上酒馆,帽子歪戴在头上,衬领雪白,身上节日礼服刷得干干净净。大多数,虽然并不总是这样,是手工业工人和手工业工人在一起,木工与木工在一起,瓦工与瓦工在一起,同行相聚,维护他们阶层的荣誉。而在他们之中,钳工是最体面的行业,领先的是机械工。这一切都有些乡土味道,尽管其中有些东西显得有点幼稚、可笑,但在这里面却隐藏着手工业行业的动人之处与自豪感,这些就在今天也还是一些可喜的和有价值的东西,连最可怜的裁缝学徒也能从中分享到一线光明。


    看到那些青年机械工站在舒勒家门前安然自得,向过往的行人频频点头,相互交谈,你就可以知道,他们已形成了一个可靠的团体,不再需要外人,即使在星期日玩乐时也是如此。


    汉斯也觉察到了这点,并且为自己属于这一团体而高兴。但他对于计划中的星期日消遣却有点害怕,因为他已经听说,机械工在生活享受上是大手大脚、丰富优裕的。也许他们还要去跳舞,这他可不会,然而另一方面却想尽可能经得起考验,不得已时冒点小醉的危险。他不习惯喝许多啤酒,至于抽烟,他费些劲能做到小心地抽完一支而不至于难受和丢脸。


    奥古斯特兴高采烈地欢迎他。他说,虽然那个年龄大的伙计不愿意一起来,但是多来了一个别的工厂的同行,这样他们至少有四个人,这就足够把一个村子闹个天翻地覆了。今天啤酒每个人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因为这由他来会钞。他递给汉斯一支雪茄,然后四个人便慢慢动身,洋洋得意地漫步穿过小镇,到菩提树广场才开始加快脚步,以便及时赶到比拉赫。


    河面平静如镜,闪烁着蓝色、金色和白色的光芒。温和的十月阳光透过林荫路上几乎完全光秃的槭树和槐树照射下来,晴空蔚蓝无云。这是个幽静、清洁、愉快的秋天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已经流逝的夏日一切美好事物像无忧无虑的、欢快的回忆充满在柔和的空气中。在这种日子里孩子们会忘记季节,以为该去采花了。在这种日子里,老人们在窗口或屋前的凳上,以沉思的目光凝视天空,因为他们似乎觉得不仅是这一年的,而且是他们全部生活的愉快回忆都在清澈的蓝空中飞过,可以看得见的。年轻人则心情愉快,按照各人的才能与性格,通过吃吃喝喝,通过跳舞唱歌,通过酒宴或是大打出手来赞美这美好的日子,因为到处都烤了新鲜的水果蛋糕,地窖里放着新鲜苹果汁或是正在发酵的葡萄酒,餐馆前和菩提树广场上演奏着提琴和手风琴,庆祝今年最后这些美好的日子,吸引着人们去跳舞、唱歌、谈恋爱。


    他们这几个年轻小伙子快速向前走去。汉斯装着无忧无虑的样子抽着雪茄烟,吸得很舒服,连自己都觉得惊讶。那个伙计在讲述他漫游的经历,他那样大肆吹嘘,也没有人反对,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就连最谦逊的伙计,在他生活有了着落,而且肯定不会被目击者戳穿时,谈起他漫游时期1也会采用一种了不起的、飘飘然、甚至令人难以置信的口吻。因为手工艺工人在生活中美妙的文学是人民大众的共同财富,是从每一段个别的经历出发对传统的古老的冒险故事锦上添花,重新创作而成的。任何一个流浪职工,当他一讲起故事来,都是身上带着点不朽的厄伦斯皮格尔2和不朽的流浪汉的味道。


    “就是我在法兰克福的时候,呃!那时的生活才有意思呢!我还从来没有讲过这事呢。一个有钱商人,那只馋嘴的猴子,想要我师傅的女儿做老婆。但是她就是不肯,因为她更喜欢我,她已经当了我的情人有四个月了。要不是我和老头子吵了架的话,现在我都留在那里,当他的女婿了。”


    他接着说,师傅这个恶棍,曾经想刁难他,这个可恶的出卖灵魂的家伙,居然有一次还敢向他伸出手来,但他二话没说,抡起打铁的大锤,朝老头那样瞪着看,老头一声不吭就走开了,因为他保住脑袋要紧,后来用书面方式把他解雇了,这个胆小鬼。他又讲了在奥芬堡的一件大打出手的事,三个钳工,他也在场,把七名工厂工人打个半死——谁到奥芬堡去,只要问问那个高个子的乔治就知道了,这个人还在那里,当时他也在场。


    这一切都是用冷淡而粗鲁的声调,然而带着巨大的热诚和喜悦的心情讲出来的。每个人都听得津津有味,还默默决定以后要在别的地方把这故事讲给别的同伴听。因为每个钳工都曾爱过师傅的女儿,都曾用锤向可恶的师傅打去,都曾痛打过七名工厂工人。这个故事一会儿发生在巴登,一会儿发生在黑森或是瑞士。一会儿不是用锤子而是用锉刀或炽热的烙铁,一会儿挨揍的不是工厂工人而是裁缝,但总归是老故事,而且大家也总是乐意听了又听,因为这些故事又老又好,而且给这一行业带来荣誉。这不是说,在那些流浪的手工业学徒当中就再也没有(连今天也还有)体验生活的天才或是创造发明的天才了,这两者其实是一码事。


    尤其是奥古斯特听得入了迷,非常高兴。他不断哈哈大笑,连声附和,觉得他自己已是半个伙计了,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享乐者的神气,对着金黄闪闪的空气吐烟。而讲的人则继续在扮演他的角色,因为他觉得这点很重要:他要表现出和学徒们在一起是他的屈就,因为他作为一个伙计本来在星期天是不会同学徒们在一道的。再说他参与喝酒,花掉一个小孩的钱,也是丢脸的事。


    他们顺着河流在公路上朝下走了好长一段路程,现在他们面对一条朝山蜿蜒向上的小公路与一条陡峭的步行小道,要作出选择。小道要近一半。但他们还是选了公路,尽管它又远,尘土又多。步行小道是供上下班的人和散步的先生们用的。但一般老百姓,尤其是在星期天,都喜欢走那还没有失去它的诗意的公路。攀登陡峭的山路,那是庄稼人和城市里喜爱大自然的人的事,那是一项劳动或是一项运动,可并不是老百姓的娱乐。公路则相反,在上面走起来挺舒适,还可以一边聊聊天,对鞋子和节假日穿的服装比较省。在公路上可以看到车辆和马匹,碰到并且赶上别的闲逛者,遇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和一群群唱着歌的小伙子。在公路上可以朝别人说笑话,别人会笑着加以回报。在公路上可以站着闲扯,有时还可以尾随着姑娘们嬉笑或是晚上同好朋友用行动来表达与排解私人纠纷呢!


    于是他们就走公路了。公路的弯度很大,就像有时间的和不喜欢流汗的人那样笑眯眯地蜿蜒而上。那个伙计脱了上衣,把它搭在扛在肩上的手杖上,现在不讲故事而开始吹起口哨来了,以一种非常粗野和有趣的方式,一直吹到一小时后到达比拉赫为止。路上也有人针对汉斯说了些挖苦的话,但并不使汉斯感到特别难堪,倒是奥古斯特比汉斯自己更急切地把这些话挡回去了。于是他们现在到了比拉赫。


    这个村子有红瓦盖的和银灰色草铺的屋顶,与两旁的秋天色彩的果树相映成趣,耸立在黑压压的山林背后。


    这些年轻人对光顾哪一个酒馆达不成一致的意见。“船锚酒店”有最好的啤酒,但“天鹅酒店”的糕点最精美,而“尖角酒馆”则有个漂亮的老板女儿。终于采纳了奥古斯特的意见,去“船锚”。他眨眨眼提示说,喝几杯啤酒再去“尖角酒馆”不迟,反正酒馆也不会跑掉。大家都同意,就走进村子,经过厩棚,经过边上镶着天竺葵枝干的低矮的农家窗户,向“船锚”走去。它的金色招牌越过两棵圆圆的小栗树,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吸引着顾客。遗憾的是,那个伙计一心想坐的里间已经客满,他们只得在庭园里就席。


    照客人们的看法,“船锚”是个优雅的酒店,那就是说,不是老式的农家酒肆,而是时髦的砖砌小方块建筑,有许多窗子,客人坐的不是凳子而是椅子,还有许多白铁皮做的彩色广告牌,此外还有个城市打扮的女招待。老板从来不是穿件衬衫就露面,而总是棕色西装笔挺,样式时髦。其实他已破产,他自己的房子是向他的主要债权人——一个大啤酒酿造商——租来的,从此变得更体面了。庭园是由一棵槐树和一个大的铁丝网组成的,铁丝网目前有一半长满了野葡萄。


    “祝你们健康,伙伴们!”那个伙计喊道,同另外三个人碰杯。为了表现自己,他一口气喝干了整杯酒。


    “喂,漂亮小姐,这儿一点也没有了,请您马上再拿一杯来!”他向女招待喊着,同时把酒杯隔着桌子递给她。


    啤酒味美,清凉,又不太苦。汉斯喝得津津有味,奥古斯特喝时脸上带着一副内行的样子,咂咂舌头,同时不断喷烟,像一只蹩脚火炉,这叫汉斯暗自叹赏不已。


    和那些精于人生和享乐之道的朋友一起坐在酒馆的桌旁,像个理应得到这种享受的人一样,这样过个快快活活的星期天倒也不错。一起嬉笑,有时自己也大胆说个笑话,真有意思!酒喝完后用杯子在桌上用力一碰,无忧无虑地喊声:“再来一杯,小姐!”真有意思!向邻桌的熟人敬酒,左手夹着个已经熄了的雪茄烟头,像旁人一样帽子歪在脑勺后面,真有意思!


    一同来的那个外厂伙计也开始兴致勃勃,谈笑起来。他说认识在乌尔姆的一个锁匠,此人能喝二十杯啤酒,乌尔姆的好啤酒。他喝完后还抹抹嘴说:“好!现在再来一满瓶葡萄酒!”他还认识康斯塔特的一个伙夫,他能接连吃十二根腊肠,以此打赌获胜。但第二次再打这样的赌时却输了。他错误估计能把一家小酒馆的菜单统统吃遍,而他也几乎吃光了所有的菜,但是菜单最后是四种干酪,他吃到第三种时,就把盘子一推,说:“现在我宁可死也不愿再吃一口了。”


    这些故事也博得了热烈掌声。人们发现世上到处都有酒量大和饭量大的人,因为人人都会讲这样一个英雄好汉和他的业绩的故事。在有的人讲起来是斯图加特的某个男人,在另外一个人讲起来又是某个龙骑兵,“我想是在路德维希堡的。”有的人讲起来说是吃了十七个土豆,而另外一个人讲起来是吃了十一个煎蛋饼带色拉。人们讲这些事情时总是非常具体,一本正经,同时还满意地一心认为世上确实有各式各样的才子和值得注意的人,其中也有奇妙的怪人。这种舒适满意的神态和具体性是每一个酒店常客庸俗生活的古老可敬的遗产,而且就像喝酒、谈政治、抽烟、结婚和死亡一样,传给了青年人。


    喝第三杯酒时,有人问是不是没有糕点,他们把女招待喊来,了解到的确是没有糕点,大家对此非常愤慨。奥古斯特站起来说,既然连糕点都没有,那就再跑一家吧。那位外厂的伙计骂这家酒店太糟糕。只有法兰克福人主张留下不走,因为他已经和女招待混得有点儿熟了,还着实地摸了她几次,汉斯都看在眼里。见到这种情景又喝了啤酒,汉斯奇怪地激动起来。现在离开此地,他很高兴。


    算过账,大家都走到街上时,汉斯开始感到他喝的三杯酒有点起作用了。这是一种舒服的感觉,一半是疲倦乏力,一半又是兴致勃勃。他的眼睛也好像被一层薄纱似的东西蒙住,透过这层薄纱,看一切东西都更遥远,几乎都不真实,很像在梦中见到的那样。他不断地要笑,帽子歪戴得更狠一些,自己觉得很像个地道的寻欢作乐的家伙。那位法兰克福人又以他那种好斗的方式吹起口哨来了。汉斯试图能合上拍子行走。


    “尖角酒馆”相当清静。有几个农民在喝新葡萄酒。这里没有散装啤酒,只有瓶装的。于是每人马上弄来一瓶。那位外厂伙计要表现一下自己很慷慨,为大家叫了一只大苹果蛋糕。汉斯突然觉得饿得慌,接连吃了好几块。坐在这家旧的发黄的小酒馆的坚实、宽敞的靠墙板凳上,不引人注意,十分舒适。老式的餐柜和大火炉隐没在半暗处,在一只带有木棍的大鸟笼里两只山雀在扇动翅膀,满满一枝红花楸果子从格子里塞进去作鸟饲料。


    老板到桌旁来了一会,对来客表示欢迎。这之后又隔了一会,才正式交谈起来。汉斯喝了几口味道浓的瓶装啤酒,很想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把整瓶喝光。


    那个法兰克福人又自鸣得意地谈起莱茵地区葡萄园节日,谈到徒步旅行和投宿小客栈的生活,大家高兴地听着,连汉斯也笑得不可开交。


    蓦地,汉斯觉得自己不太对头。他老是感到房子、桌子、酒瓶、杯子和朋友们汇成一片柔软的褐色云层,只有使劲睁眼,才又显出原来的形象。有时谈话声和哄笑声热烈起来,他也随着大家大笑,或者搭讪几句,但讲过后立刻就又忘了。大家碰杯时,他也跟着碰,一小时后,他惊讶地发觉他的瓶子空了。


    “你的酒量很大,”奥古斯特说,“要不要再来一瓶?”


    汉斯笑着点点头。他过去把这样一种狂饮想象得过于危险了。而现在,当那个法兰克福人开个头,大家都跟着唱起歌来时,汉斯也放开喉咙一道唱起来。


    这期间,酒店客满了,老板的女儿也来帮女服务员招待客人。她个子高大,长得漂亮,带有一张健康、有力的面孔,一双沉静、褐色的眼睛。当她把新瓶放在汉斯面前时,坐在旁边的那个伙计立即向她大献殷勤,但她并不加以理睬。也许她是为了向那人表示她看不起他,或者也许她是喜欢这个可爱的小人儿,她转身面向汉斯,很快地用手摸摸他的头皮,然后就回到柜台后面去了。


    那个伙计已在喝第三瓶了。他追在老板女儿的后面,使出浑身解数,想和她攀谈一番,但是毫无结果。那高个子姑娘冷淡地瞧瞧他,不同他搭腔,立刻就转身走了。于是他回到桌旁,拿空瓶敲敲桌子,突然兴奋地嚷道:“让我们大家快活快活,孩子们,干杯!”


    现在,他讲起一个粗俗的女人故事来了。


    汉斯还只能听见一种含含糊糊交织在一起的谈话声音,当他差不多要喝完第二瓶酒时,他开始觉得说话,甚至连笑都是很困难的了。他想走到山雀笼那儿去,逗逗鸟儿玩。可是走了两步就感到头晕,差一点儿跌倒,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回来。


    从这时起,他那种肆意放纵的高兴表情逐渐消失。他知道,他喝醉了。他觉得这种狂饮已无乐趣。他好像在遥远的地方看到种种灾难在等待着他:回家,受父亲凶狠的责骂,以及明天早上又得去工厂。他的头渐渐地也痛起来了。


    其余人也乐够了。在脑子清醒一些的时刻奥古斯特争着会钞,付了一块银元,找回来没有几个子儿。他们边说边笑,走出店门,街上晚霞光亮耀眼。汉斯几乎站都站不直了,他靠在奥古斯特身上,摇摇晃晃地让他拖着走。


    那个外厂钳工变得伤感起来,他唱道:“明天我不得不离开这儿,眼泪汪汪。”


    本来他们要回家的,可是路过“天鹅酒店”时,那个伙计坚持还要进去。在门口,汉斯挣脱了身子。


    “我得回家了。”


    “你单独一人是走不了的呀!”那个伙计笑着说。


    “行的,行的。——我——一定得——回家。”


    “那么至少再喝一杯烧酒吧,小家伙!烧酒能使你腿有劲,对胃也有好处。正是,很灵的。”


    汉斯觉得有人递给他一只小酒杯。他泼翻了许多,剩下的酒他一饮而尽,觉得喉咙像在火烧一样。一阵剧烈的恶心向他袭来,他单独一人踉跄地走下门前的台阶,走出村子,也不知是怎么走的。房屋、篱笆和庭园歪歪斜斜、乱七八糟地从他身旁旋转而过。


    在一棵苹果树下,他睡倒在潮湿的草地上。一大堆令人厌恶的感觉,折磨人的忧虑,迷迷糊糊的念头使他无法入睡。他觉得自己弄得很肮脏、很可耻。他怎么回家呢?该怎样对父亲讲呢?明天他又会变得怎样呢?他觉得自己是那样沮丧,那样的痛苦,仿佛现在他不得不永恒地安息、长眠,不得不永远感到羞愧了。他的头和眼睛都在作痛,他甚至感到连站起来继续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突然,先前欢乐的情景又像一线迟到的、仓促的回光返照了一下。他做了个鬼脸,独自哼唱起来。


    哦,你这可爱的奥古斯丁,奥古斯丁,奥古斯丁,哦,你这可爱的奥古斯丁,一切都已不行。


    他几乎没有唱完,就感到内心深处一阵痛苦,一些模糊不清的想象和回忆,羞愧和自责像一股混浊的洪水向他涌来。他大声呻吟,抽泣着扑倒在草地上。


    一小时后,天色已暗,他站了起来,脚步不稳,吃力地朝山下走去。


    吉本拉特先生因他的儿子吃晚饭时还没有回家,大发雷霆。到了九点钟还不见汉斯回来,他就准备了一根久已不用的粗藤条,心想:这小子以为自己已经羽毛丰满,可以不受父亲棍子的管教了?他回来时,有他好受的!


    十点钟,他锁上大门。既然这位少爷要去夜游,那可以自己找个待的地方嘛!


    尽管这样想,他还是没有睡,而是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等着,愈等愈气恼。他在等一只手来试着开门,害羞地拉门铃。他想象着这种场面——这个浪荡子可得给他点厉害看看!大概这个顽皮孩子是喝醉酒了,可是他挨了揍会清醒过来的,这个小淘气,这个捣蛋鬼,这个贱骨头!他非狠狠打他一顿不可。


    终于睡魔制服了他,抑制了他的愤怒。


    就在这同时,受到这样威胁的汉斯却凉凉地、宁静地躺在黑黝黝的河水里,慢慢地沿着山谷顺流而下。他已经摆脱了恶心、羞愧和痛苦。寒冷的淡蓝色的秋夜俯视着他那在黑暗中漂流而去的瘦弱身体。黝黑的河水在戏弄着他的双手、头发和发白的嘴唇。谁也没有看到他,除非是那只黎明前出来猎取食物的胆怯的水獭向他狡猾地偷看一眼,不声不响从他身旁滑走了。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掉进水里去的。也许他迷了路,站在陡坡上滑下去的;也许他想喝水,身子失去了平衡;也许是美丽的河水吸引了他,使他俯身过去,因为夜晚和淡淡的月光那样充满了和平与沉静的气氛迎着他望,所以困倦和恐惧就在暗中逼迫他,把他驱进了死亡的阴影。


    白天有人发现了他,把他抬回家。吃惊的父亲不得不把他那根藤条扔在一旁,让自己积聚的怒气烟消云散。虽然他没哭,也很少流露他的情绪,但是当天夜里,他又是不能入睡,不时透过门缝向那已经无声无息的孩子望去。孩子躺在一张光光的床上,他那娇美的额头,苍白聪明的脸庞看起来依然仿佛是个特殊人物,仿佛生来就有权得到与别人不同的命运似的。额头和手上的皮肤擦破了,有点发紫,漂亮的容貌似在微睡,发白的眼皮合在眼睛上,没有完全闭紧的嘴,露出满意的,几乎是欢快的样子。看上去这个男孩像是一朵盛开的花,突然遭到摧残,把他从一条愉快的道路上拽了下来。连父亲也由于困倦和独自的哀伤,受到了这种微笑着的错觉的影响。


    葬礼引来了一大批送葬的人和好奇的人。汉斯·吉本拉特又成了名人,谁对他都十分关注。老师、校长、本城牧师又参加到他的命运中来了。他们一起穿着礼服,戴上庄严的礼帽,出场送了葬,还在墓旁站了一会,彼此窃窃私语。拉丁文老师显得特别忧伤,校长低声对他说:“是呀,教授先生,这个孩子本来是会有所成就的。偏偏是最优秀的人常常要遇到厄运,这难道不是件可悲的事吗?”


    弗莱格师傅也留在墓边,站在父亲和那个不断号啕大哭的老安娜身旁。


    “是呀,这样的事真令人辛酸!吉本拉特先生,”弗莱格师傅同情地说。“我也很喜欢这孩子的。”


    “我真不明白,”吉本拉特叹着气说,“他过去这样聪明,一切又都十分顺利,进学校,考试——后来一下子,不幸的事却一个接一个落到他的头上!”


    鞋匠指指那些正从公墓大门走出去的穿大礼服的人说:


    “在那边走的这些先生们,”他轻声说,“把汉斯弄到这种地步,他们也出了力的。”


    “什么?”吉本拉特先生跳了起来,又怀疑又吃惊地凝视着鞋匠:“哦,真该死,为什么呢?”


    “您别激动,邻居先生。我说的只不过是那些学校老师罢了。”


    “为什么?怎么会呢?”


    “唉,没别的。而您和我,咱们对这孩子恐怕也有不少疏忽,您不这么想吗?”


    小城上空是一片欢快的蓝天,山谷里河水在闪耀,长着枞树的群山柔和苍翠,一望无际。鞋匠悲伤地苦笑着,挽着吉本拉特先生的手臂。吉本拉特先生由于此刻的寂静,由于此刻充满奇特痛苦的思想,正犹豫地、不知所措地向着他那习以为常的生命的下坡路走去。


    1 旧时德国手工业学徒在满师后必须到处漫游找活干,经过一定时期后,才能固定在一家作坊当伙计。


    2 厄伦斯皮格尔是传说中喜欢捉弄人的农民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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