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3个月前 作者: 赫斯顿
    收种季节过去了,人们和来时一样大群大群地离去。甜点心和珍妮决定留下,因为他们想在沼泽地再干一季。他们采收了几蒲式耳的干豆储存起来,到秋天好卖给农场主,后来就没活可干了,因此珍妮开始到处溜达,看看在农忙季节她没有注意到的人和事。


    譬如说当她在夏天听到巴哈马鼓手那难以捉摸但却震撼力极强的鼓声时,她会走过去看他们跳舞。在收种季节期间她曾听到人们讥笑这种“拉锯”舞,现在她看他们跳舞时笑了,但这不是讥笑,她逐渐十分喜欢这种舞蹈了。她和甜点心每晚都去,别的人因此而取笑起他们来。


    现在珍妮认识了特纳太太,在收种季节里她看见过她几次,但从来没有说过话,现在她们成了互相串门的朋友。


    特纳太太是个肤色乳白、好像总在生儿育女的女人。她的肩背有点弯,她一定是意识到自己有个骨盆,因为她老是往前挺着那个部分,好让自己总能看到它。甜点心背着特纳太太老拿她的体形开玩笑,他声称是母牛在她后背踢了一脚才使她成了这个形状的。她是一块被各种东西砸过的熨衣板,而同样的那只母牛又在她小的时候一脚把她的嘴踩扁了,结果嘴又宽又扁,鼻子几乎碰上了下巴。


    但是特纳太太的五官和身材极得特纳太太自己的赞赏。她的鼻子稍稍突出,她感到很骄傲;她的眼睛一看到自己的薄嘴唇就惬意万分。就连她那仅是半突出的屁股也是引起自豪的源泉。以她自己的想法,这一切都使她不同于黑人,她选珍妮做朋友也是出于这个原因,珍妮虽然和在地里干活的其他女人一样穿着工作服,但她浅棕色的皮肤和满头秀发使特纳太太原谅了她的这个行为。她没有原谅珍妮嫁给了像甜点心这么黑的一个人,但她感到她有法子补救这一点,她的弟弟正是为此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甜点心在家时她很少长呆,但当她来串门时如果只有珍妮一个人在家,她就会一呆几个小时聊个没完。谈到黑人时她总是一副嫌弃的态度。


    “伍兹太太,我常对我丈夫说,我真不明白像伍兹太太这么一位夫人怎么能忍受那帮粗俗的黑鬼整天在她家进进出出。”


    “我根本不在乎,特纳太太,其实,他们的谈话很好玩,挺逗乐的。”


    “你比我勇敢。当有人说服了我丈夫,我们到这儿来开饭馆时,我连做梦也没想到能在一个地方聚集上这么多不同样子的黑人,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来这儿了。我从来不习惯和黑人交往,我儿子说他们会吸引闪电。”她们笑了一会儿,在多次这类谈话之后,特纳太太说:“你们结婚时你丈夫一定有很多钱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特纳太太?”


    “能得到你这样一个女人呀。你比我勇敢,我就是想象不出自己去和一个皮肤这么黑的人结婚。黑皮肤的人已经太多了,我们应该使我们这个民族的肤色越来越浅才对。”


    “我丈夫除了他自己之外一无所有。要是和他混在一起很容易会爱上他的。我爱他。”


    “怎么,伍兹太太,我不相信,你只不过是一时着了迷而已。”


    “不,这是实实在在的,要是他离开我我绝对受不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在无聊的时候,他可以拿起几乎任何一样小东西,创造出夏天来。我们就靠他创造出的那幸福生活着,直到出现更多的幸福。”


    “你和我不同,我无法忍受黑皮肤的黑鬼,白人恨他们,我一点也不责怪白人,因为我自己也受不了他们。还有,我不愿看到像你我这样的人和他们混在一起,咱们应该属于不同的阶层。”


    “咱们不可能这样做,咱们是一个混合的民族,人人都有黑皮肤的亲戚,也有黄皮肤的亲戚。你为什么对黑皮肤的人这样反感?”


    “他们使我厌烦。老是在笑!他们笑得太多了,笑得也太响了。总是在唱黑人的歌曲!总是在白人面前出洋相。要不是因为有这么多黑皮肤的人,就不会有种族问题了,白人就会接受我们了,是那些黑皮肤的人在阻碍我们前进。”


    “是吗?当然,这事我从来没有多想过,不过我觉得白人们连和我们来往也不愿意,我们太穷了。”


    “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肤色和面貌。谁会愿意一个小黑孩躺在婴儿手推车里,就像乳酪里的一只苍蝇似的?谁愿和一个不中用的黑皮肤的男人以及一个穿着鲜艳俗气的衣服走在街上、毫无理由地乱喊大笑的黑皮肤女人搅在一起?我不知道。我生了病别给我找黑人大夫到我床前来。我生了六个孩子——运气不好,只养大了一个——还从来没让一个黑人大夫摸过我的脉,赚到我的钱的总是白人大夫,我也不上黑人商店去买东西,黑人根本不懂做买卖,更不用说给我接生啦!”


    这时,特纳太太几乎是在狂热地声嘶力竭地叫喊了。珍妮不知所措,无言以对,她啧啧地表示着同情,真希望自己知道该说些什么。十分明显,特纳太太把黑皮肤的人看成是对她自己的人身侮辱。


    “看看我!我没有扁鼻子和猪肝色的嘴唇。我是个面貌秀丽的女人,我脸上的五官和白人的一样,可是我还是和别人归在了一起,这不公平。即使他们不把我们和白人归在一起,至少也应该把我们单独看成是一个阶级。”


    “这种事我觉得没什么,不过看来我的脑袋瓜不会真正考虑问题。”


    “你应该见见我弟弟,他才叫聪明呢,他头发笔直。他们选他做代表去参加主日学校大会,他宣读了一篇关于布克·T·华盛顿(1)的论文,把布克驳得体无完肤。”


    “布克·T?他是位伟大的人物,不是吗?”


    “都这么认为。他惟一做的事就是在白人面前出洋相,所以他们就把他吹捧了起来。可是你知道老人们说的吗,‘猴子爬得越高屁股就露得越多’,布克·T就是这样。每次一有发言的机会,我弟弟就要抨击他。”


    “我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讲,他是个伟大的人物。”珍妮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他惟一做的事就是阻碍我们前进——大谈要工作,而除了干活咱们这个民族本来就没有做过别的事。他是我们的敌人,就是这么回事,他是替白人出力的黑鬼。”


    从珍妮所受到的教育来看,这一切全是大不敬之词,因此她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但特纳太太仍在滔滔不绝地讲。


    “我已经给我弟弟带信让他来这里和我们呆一段时间。他现在正失业,我特别要你见见他,你要是没结婚的话,你们俩可是出色的一对。他要是能找到活的话,是个能干的木匠。”


    “是的,也许是这样,但是我已经结婚了,所以考虑这没有用。”


    在非常坚定地表述了她自己、她的儿子或兄弟的其他几个观点之后,特纳太太终于起身告辞了。她恳求珍妮随时到她家去玩,但却一次也没有提起甜点心。等她走后,珍妮急忙到厨房去弄晚饭,发现甜点心双手捧着头坐在那里。


    “甜点心!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我知道你不知道我回来了,我回来好久了,听着那个娘们把我说得连狗都不如,极力想把你从我身边引诱开。”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算盘呀?我没听出来。”


    “当然,她有个什么没用的兄弟,我看她想要你和他勾搭上,照应他。”


    “呸!她要是这么想,那算是找错人了。我已经结婚了。”


    “谢谢你,太太。我恨透那个女人了,别让她到咱们家来。她长得像白人!瞧她那一身黑皮肤和紧贴在头皮上的头发,贴得就像九十九紧挨着一百一样!既然她那么恨黑皮肤的人,她那个破饭铺就不需要挣我们的钱。我来把这话传给大家,我们可以上那家白人开的饭店去,受到好的招待。她和她那个干瘦的丈夫!还有那个儿子!他是她的子宫跟她开的一个恶毒的玩笑。我要去告诉她丈夫让她呆在家里,我不要她到我这个家左近来。”


    一天,甜点心在街上遇见了特纳和他的儿子。特纳看上去是个不断在消失中的人,好像他身上有的部位过去一一突出在外,而现在却浑身没有一处不是在变小、成为一片模糊,就仿佛他被砂纸擦成了椭圆形的长长的一团。不知为什么,甜点心很可怜他,因此没有失口把打算说的侮辱之辞说出来,但是他也没能全憋住。他们谈了一会儿即将到来的收种季节的前景,然后甜点心说:“你的妻子好像没有什么事,所以老能出去串门,我的妻子要做的事情很多,没时间出去串门,也没时间和来看她的人聊天。”


    “我妻子想干什么就花时间干什么,她这一点上倔得很,是的,确实如此。”他笑了,声音很尖,但中气不足,“孩子们不再把她困在家里了,所以她想串门就串门。”


    “孩子们?”甜点心惊奇地问道,“你还有比他小的孩子吗?”他指指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的那个儿子,“我没有看见过你别的那些孩子呀?”


    “你没见过,那是因为这个儿子出生以前他们就死了。我们在孩子的事情上运气不好,能把他养大就算是幸运的了。他是我们耗尽了体力产生的意外之喜。”


    他又一次发出了无力的笑声,甜点心和他儿子也跟他一起笑了,然后甜点心继续往前走,回到家里珍妮身边。


    “她丈夫拿那个木疙瘩脑袋的女人没办法,你只能在她到这儿来时对她冷淡些。”


    珍妮这样做了,但是除非直截了当地告诉特纳太太她不受欢迎,否则怎么也无法完全阻止她来。认识珍妮使她感到很荣幸,为了能保持住这个关系,她很快就原谅并忘掉了珍妮对她的怠慢冷落。在她的标准里,任何人只要比她自己看上去更像白人,就比她要好,因此如果他们有时对她很无情也是应该的,就像她在对待比自己黑人气息更重的人时,按他们身上黑人成分的多少来决定自己无情到什么程度一样。就像鸡场里鸡的啄食顺序那样,对你能击败的对手残酷无情,对你打不过的对手卑躬屈膝地顺从。她一旦树立起了自己的偶像并为它们建造了圣坛,那么她必然会在那里朝拜。正如一切虔诚的朝拜者一样,她也必然会接受她的神施与她的任何反复无常及无情的对待。一切接受顶礼膜拜的神都是无情的,一切的神都毫无道理地布下痛苦,否则就不会有人朝拜它们了。人们由于遭受没来由的痛苦懂得了恐惧,而恐惧是最神圣的感情,它是建筑圣坛之石、智慧之始。人们以美酒和鲜花来供奉半是神明的人,真正的神要的是鲜血。


    和其他虔诚的信徒一样,特纳太太为不可及之物,即一切人均具有白种人之特征,筑起了一座圣坛。她的上帝将惩罚她,将把她从极顶猛推而下,使她消失在荒漠中。但她不会抛下她的圣坛,在她那赤裸裸的语言背后是一种信念,即不管怎样她和别的人通过膜拜将能到达自己的乐园——一个直头发、薄嘴唇、高鼻骨的白色六翼天使的天堂。肉体上不可能实现这一愿望丝毫也无损于她的信仰。这正是神秘之处,而神秘事物是神的作为。除了她的信仰外,她还有捍卫她的上帝的圣坛的狂热。从她内心的神殿中出来却看到这些黑皮肤的亵渎者在门前嚎叫狂笑,这太令人痛苦了。啊,要是有一支凶猛的擎旗舞剑的军队就好了!


    因此她依附的不是作为女人的珍妮,她是服从于珍妮身上的白人特征本身。当她和珍妮在一起时,她有一种形变的感觉,就仿佛她自己变白了些,头发也直了些。她恨甜点心,首先因为他亵渎了神明,其次因为他嘲笑她。要是她知道该怎么办就好了!可是她不知道。有一次她在抱怨小舞厅里尽是些乌烟瘴气的事,甜点心厉声说:“啊,别让上帝显得那么愚蠢,尽挑他造的一切东西的毛病。”


    于是多数时间特纳太太都皱着眉头,这么多东西她都看不惯。但这对珍妮和甜点心并没有多大影响,只是在夏天当沼泽地带生活挺无聊的时候给了他们一个话题。其他时候他们到棕榈海滩、迈尔斯堡和罗德达尔堡去玩。不知不觉太阳不那么炎热了,人群又一次涌回沼泽地带。


    (1)布克·T·华盛顿(Booker Taliaferro Washington,1856—1915):美国黑人教育家,创建塔斯基吉工业师范学院(1881)并任首任院长,著有《美国黑人的将来》、自传《出身奴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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