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3个月前 作者: 黑塞
    夏天尚未完全过去,小屋里的生活已告结束,而且原因是他们所没料想到的。那一天,歌尔德蒙带着把弹弓在林子里转了很久,希望打到只鹧鸪或别的什么野物;吃的东西实在相当少了。莱娜在附近采草莓,歌尔德蒙不时地擦过她旁边,看一看她那掩映在小灌木丛中的脑袋、黝黑的脖子以及下面穿的麻布汗衫,有时还听一听她的歌声。有一次,他跑过去抢了她几颗草莓吃,吃完又朝远处走去,有好一会儿不再看到她。他想着她,既对她充满柔情,又生她的气,她又唠叨过秋天呀,未来呀什么的,说是已经怀了孕,绝不再让他走。嗯,就快结束啦,他想,就快厌烦啦,然后还是我一个人流浪,把罗伯特也撇下,我希望入冬前能回到尼克劳斯师傅的城里去,在那儿过冬,来年春天买上一双结实的新鞋,然后动身长途跋涉,一直走到咱们那玛利亚布隆修道院,问候问候纳尔齐斯,我不见他快十年了吧。我说什么也得再见到他,哪怕只和他呆上一天或两天也好。


    一点异样的声音使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蓦然意识到,他的思绪和梦想早已远走高飞,不再呆在这儿了。他侧耳谛听,那个恐怖的喊声又一次传来,他自信听出是莱娜的声音,便循声走去,虽然他并不高兴听她这样喊自己。很快走近了——可不,正是莱娜的声音,而且像是在严重的危难中呼唤他的名字。他跑得更快,尽管仍有点不高兴,但她那一声一声喊叫已使同情和担忧在他心中占了主要地位。终于能看见她了,他发现莱娜在地上半跪半坐,衣服完全给撕破了,正叫喊着和一个男人搏斗;那家伙妄图奸污她。歌尔德蒙三脚两步跳过去,气恼、不安、难过全都迅速化为愤怒的力量,发泄在那个外来的暴徒身上。莱娜的胸前淌着血,那家伙贪婪地抱住她,想把她完全按倒在地,完全没料到会钻出来个歌尔德蒙。歌尔德蒙一下子向他扑来,愤怒的双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歌尔德蒙的手感觉这脖子是瘦棱棱的,下巴底下还长着毛茸茸的胡须。歌尔德蒙带着一种快意猛掐着,直到那家伙放开莱娜,软绵绵地瘫在他手里;他继续掐着这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一半已经灵魂出窍了的人,把他在地上拖了一大段,来到几块从泥土中突露出的灰色岩石前,两次三次地举起这个并不轻的家伙,把他脑袋朝下地往那锋利的石头上砸下去。直到砸断了脖子,他才扔掉那具尸体,可仍然余怒未息,恨不得再把他狠狠整一整。


    莱娜惊喜地在一旁瞧着。她胸部淌着血,浑身颤抖,气喘吁吁;但她马上就振奋起来,看着自己强壮的情人拖走那个侵犯者,掐他,摔断他的脖子,把他的尸体扔掉,狂热的目光中既满含欢欣,又充满钦敬。那个死人伸脚张手地软瘫在地上,活像一条死蛇,灰色的脏脸上乱糟糟的胡须和后脑勺上稀稀落落的几绺头发,瞧上去真够可怜的。莱娜欢呼着站起来,扑到歌尔德蒙怀中;可是她马上又脸色苍白,手脚战栗,心中很不好受,疲乏地倒在了草地上。过了一会儿,她才跟歌尔德蒙回到小屋。他替她洗净胸部上的血;那个暴徒不仅抓伤了她的乳房,还咬了她一口。


    罗伯特对这次遇险很是激动,一个劲儿追问搏斗的细节。


    “脖子摔断了,你说?真好样儿的!歌尔德蒙,看谁敢不怕你。”


    歌尔德蒙却无心思继续讲下去,样子显得很冷淡。在离开那个死鬼的当儿,他禁不住想起了可怜的流浪汉维克多,加上他,这已是第二个死在他手里的人了。为了摆脱罗伯特的纠缠,他便说:“嗯,你也可以干点什么。去瞧瞧,看你能不能把那尸体弄走。要是嫌挖坑埋掉太困难,你就得拖他到芦塘里去,或者用泥土和石块好好把他盖起来。”可是他这要求遭到了拒绝,罗伯特才不肯跟尸体打交道哩,谁知道他有没有让黑死病传染过。


    莱娜在小屋中躺下了。她胸脯上给咬伤的地方疼得很厉害:可没过一会儿又感觉好些了,便爬起来烧火煮晚上喝的羊奶。她心情挺好,但仍被歌尔德蒙早早地打发去睡觉。她听话得像只羔羊似的,对歌尔德蒙真是五体投地。他闷声不响,脸色阴沉;罗伯特了解他这脾气,也不来打扰他。夜深了,他走到床前,俯下身听了听莱娜的动静。她睡着了。歌尔德蒙焦躁不安,想着维克多,心里产生了恐惧和流浪的欲望;他感觉到,这建立家园的游戏快结束啦。不过,有一件事令他深思。在他举起那死鬼来扔开的一刹那,莱娜瞅着他的眼神,他是看见了的。那是一种很特别的眼神,他知道,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它:从她张大的、恐惧而惊喜的眼睛里,闪射出一种骄傲的光芒,一种胜利的光芒,其间,还夹杂有一些对复仇和凶杀的狂热的快意,歌尔德蒙在一个女人的眼中可从来不曾见过,甚至也不曾想象过的。如果没有这种眼神,他想,他也许过一些年就会把莱娜的模样忘掉。这一眼神,使她那农家姑娘的脸变得伟大、美丽和可怕了。几个月来,他的眼睛不曾见过任何东西,使他会陡然萌起“我必须画下它来!”的愿望。可一见莱娜那种眼神,他便猛地一惊,顿时感到了这个愿望。


    歌尔德蒙老是睡不着,最后干脆起身,摸到小屋外面去。空气清凉,微风轻轻拂动白桦树梢。他在黑暗中踱来踱去,然后坐在他常坐的那块石板上,坠入了深沉的哀思。他可怜维克多,可怜今天给他杀死的那个人,也痛惜自己已经失去了的心灵的纯洁与天真。难道就为这个,他才逃出修道院,离开纳尔齐斯,得罪尼克劳斯师傅,放弃了美丽的莉丝贝特么?难道就为睡在这荒野里,躲在树后抓人家跑丢的猪崽,并在那石堆中杀死这个可怜的家伙么?这一切有意义吗?值得经历吗?这胡天胡地的生活使歌尔德蒙自己鄙视自己,心情十分沉重。他倒下身去仰卧着,两眼呆视着苍茫的夜空,思绪如飞地从脑海中掠过;他分不清楚,自己注视着的是夜空中的稠云呢,还是他本身暗淡的内心世界。蓦地,当他在石板上要睡着的一刹那,迅速得像闪电似地在浮云中现出一张苍白的巨大的脸,夏娃的脸。起初那脸还愁眉不展似的,随后却突然张大眼睛;这双巨眼里充满了欢娱和杀人的欲念。歌尔德蒙睡着了,直到朝露湿透他的头发。


    第二天,莱娜病了。伙伴们让她自个儿躺着,要做的事情太多:罗伯特一清早在小树林里撞见两只绵羊,可是给他放跑了。他来叫歌尔德蒙一起去追,两人追了大半天才抓住一只;傍晚他们牵着羊回来时,已经累得够呛。莱娜觉得很难受,歌尔德蒙仔细一瞧一摸,发现她身上已有了鼠疫疱疹。他默不作声;尽管如此,罗伯特一听莱娜病了便起了疑心,再也不肯进屋来。他说要在外面找个睡处,并且牵走了奶羊,说羊也可能被传染。


    “见你的鬼去吧!”歌尔德蒙冲着他怒吼。“我不想再见你的面。”说时一把夺过奶羊,牵到金雀花枝条编的间壁后面。罗伯特静悄悄地走了,没有羊,心里由于恐惧而难受得要命。他畏惧鼠疫,畏惧歌尔德蒙,畏惧寂寞和黑夜。他在离小屋不远的地方安顿了下来。


    歌尔德蒙安慰莱娜:“我留在你身边,别害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莱娜摇摇头。


    “当心,亲爱的,你别也染上病。不许你再走近我。别再花力气来安慰我啦。我一定会死的,死了也好,免得有一天我看见你床空人去,把我给抛下。我每天早上都这么想过,这么担心过。是的,我倒是死了好。”


    黎明时分,莱娜的病情已经很严重。歌尔德蒙不时地喂她一口水,自己抽空子也睡了一小时。过会儿天亮了,他在莱娜的脸上清楚地看出死亡即将来临的征兆;这张脸是如此枯萎,如此憔悴。歌尔德蒙走出小屋呆了一会儿,以便吸些新鲜空气,看看蓝天。林子边上几棵弯曲的红松已经沐浴着曙光,空气十分甜美、清新,但远处的山丘还笼罩在晨雾中无法看到。歌尔德蒙走了一小段距离,舒展着疲乏的四肢,同时进行深呼吸。在这个悲伤的早晨,世界是美丽的。马上又要开始四处漂泊了,应该向这个家告别。


    罗伯特在林子里招呼他。情况有没有好转?如果不是鼠疫,他就留下来;歌尔德蒙可不该生他的气,他还照管了绵羊的嘛。


    “带着你的绵羊下地狱去吧!”歌尔德蒙冲着他嚷道,“莱娜躺在那儿快死啦,我也已经给传染上了!”


    后面一点是撒谎;他这么说,是想甩掉罗伯特。这个罗伯特尽管是个好心肠的小伙子,歌尔德蒙却已厌烦他,认为他太怯懦,太渺小,不适合这个变幻无常、激剧动荡的时代。罗伯特走了,再也没回来。光明的太阳已经升起。


    当他再走到莱娜身旁时,她睡着了。歌尔德蒙也再睡了一会儿;梦中,他看见自己从前的爱驹布莱斯以及修道院门前那棵美丽的栗子树,心情就像从一个非常遥远的荒野回顾已经失去的可爱家园似地感伤,醒来时,泪水已流淌在生着金黄色颊须的脸上。他听见莱娜喃喃低语,以为是在唤他,便从床上撑起身子;莱娜并未对任何人讲话,只是自顾自地在嘀咕,一会儿柔声细语,一会儿狠狠咒骂,一会儿嘻嘻地笑,一会儿又唉声叹气,暗自饮泣,后来渐渐没有了声音。歌尔德蒙爬下床来,向她那已变样的脸俯下身去,既悲痛又好奇地注视着这脸上已被死神灼热的嘘息烤得扭曲和紊乱了的线条。亲爱的莱娜,他的心喊道,可爱而善良的姑娘,你也要离开我了么?你已经厌烦我了么?


    他本来很想跑开,去漫游,流浪,迈开大步,呼吸新鲜空气,让筋骨疲劳一些,观赏种种新鲜景象,这会使他心情舒畅,这也许能减轻他内心的忧伤。可是他不能这样做,他不忍心把姑娘一个人扔在这里等死。连每过几小时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也很勉强才做了。莱娜不能再喝羊奶,他只好自己喝个饱,因为除此没有任何吃的东西。他也把奶羊牵出去过几次,让它吃草,喝水,活动活动。随后他又站在莱娜床前,对她说着绵绵情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黯然神伤但却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死去。她神志还清醒,有时也睡着一会儿;但当她醒来时,却张不大眼睛,眼皮已经疲倦松弛地耷拉着。在眼睛和鼻子的周围,这个年轻姑娘一刻比一刻显得更苍老,在她青春年少的脖子上,生的是一张迅速枯萎的老太婆脸。她只偶尔吐出一言半语,叫一声“歌尔德蒙”或者“我亲爱的”,并竭力用舌尖滋润自己已经肿胀发紫的嘴唇。这时歌尔德蒙就喂她几滴水。


    当天夜里,莱娜死了。她死时没有抱怨,只是稍稍痉挛几下,便停止了呼吸,一股冷气悠然掠过她的全身。看着这番情景,歌尔德蒙不禁怦然心悸,恍惚间便想起了那些他曾常在鱼市上见过并寄予同情的垂死的鱼:它们的生命之火也是如此熄灭的,也是痉挛几下,一股冷气悠然掠过全身,便带走了它的光泽和生命。他在莱娜身旁跪了片刻,然后走出屋外,坐在野草丛中。他突然想起那只羊,便又走进屋去,把它牵出来;羊在周围嗅了一会儿,便躺在地上。歌尔德蒙躺到羊身边,把脑袋枕在它肚子上,一觉睡到天明。他最后一次走进屋,绕到金雀花枝条编的间壁后面,最后一次看了看死者那张可怜的脸。他不忍心就让她这么躺着,便去捡了一抱干柴和枯草回来,堆在屋子里,用火镰打着火,将柴草点燃。除了这个打火器之外,房里的任何东西他都没有拿。转瞬间,干燥的间壁已熊熊烧着了。他站在外边瞅着,脸让火烤得红红的,直到屋顶窜出火舌,椽子开始往下掉。母羊吓得咩咩叫着,乱窜乱跳。看来应该宰掉这畜生,烤熟一块来填饱肚子,为路途中增加一点力气。可是歌尔德蒙不忍这样做,便把母羊赶进荒野里,径自去了。一直到了树林里,他身边还有那燃烧的木房的烟味。在一生中,他从未如此难分难舍地踏上旅途。


    然而等待着他的情况,比他预料的还糟。头几个农庄和村子已叫他够受了,越往前走却越可怕。整个地区,都笼罩在一片死亡的阴云下,所到之处无不弥漫着一派忧惧、恐怖和绝望情绪。最可怕的还不是死气沉沉的房舍,拴在链子上饿毙了的腐烂着的看家狗,倒卧道旁没有掩埋的尸体,四处行乞的儿童,城外大面积的焚尸坑等等;最可怕的是那些在恐怖和死亡的重压下目光茫然、失魂落魄的活人。一路上,歌尔德蒙听见和目睹了许许多多闻所未闻和触目惊心的事情:一当人们染了病,父母就抛弃儿女,丈夫就抛弃妻子,收尸的兵丁和医院的工役残暴得同刽子手一般,他们趁机劫掠,有时扔着尸首爱埋不埋,有时又把未断气的病人从床上拖下来,硬装在车上拉走。一个个心惊胆战的逃亡者孤魂野鬼似地四处游荡,见人就躲,拼命想要死里偷生。另一些人则聚在一起恣情纵乐,大宴大饮,在死神拉的提琴伴奏下狂舞欢歌,调情苟合。还有一些人蹲在公墓前面或自己人亡物空的家门口,蓬头垢面,目光茫然,愁眉苦脸,怨天怨地。而比这一切更可怕的,是谁都想为眼前的劫难找出一个替罪羊来,谁都自以为认出了酿成这场瘟疫的十恶不赦的罪魁祸首。据说有一些魔鬼似的坏蛋,在幸灾乐祸地传播着死亡,故意把死尸身上的黑死病毒取出来,涂到墙壁上和门把手上,投进水井里,并且传染给牲畜。谁要被怀疑成这种人而又未得到警告及早逃走的话,那就惨了:他要么让官府处以死刑,要么让暴民活活打死。此外富人与穷人之间也相互责怪,要不就认为在捣鬼的或者是犹太人,或者是意大利人,或者是医生。在一座城市里,歌尔德蒙愤怒地目睹着整整一条犹太人住的街道被烧掉,火从一所房子向另一所房子蔓延,周围站着欢呼雀跃的人群,惨叫着逃出来的人又被武力赶回到火海中去。在恐怖、愤懑以至疯狂的气氛中,到处都有无辜的人被打死、烧死、刑讯而折磨死。歌尔德蒙感到愤怒和作呕,在他看来,世界已遭毁灭,已遭荼毒,人世间似乎再不存在什么欢乐,什么清白无辜,什么相亲相爱。他时常逃身到那些恣情纵乐的人们中去;到处响着死神的提琴声,他很快便听熟了它;他时常参加那些绝望者的饮宴,在沥青火把的映照下弹琴狂舞,通宵达旦。


    他不感到害怕。死的恐怖他已尝过一回,在那个枞林中的冬夜,当维克多的指头紧紧掐着他的喉咙的时候,以及后来他又冷又饿地一连几天困在雪原上的时候。那一次的死亡,人们还可以和它进行斗争,对它进行反抗;他当时就用颤抖的手、哆嗦的脚、张开的胃、疲乏的身体,对它进行过反抗,战胜了它,从而死里逃生。对这一次的瘟疫带来的死亡却无法抗争,人们只好任它肆虐,只好听天由命;歌尔德蒙早就听天由命了。他毫无恐惧,仿佛在抛下火焰熊熊的木屋中的莱娜以后,在日复一日地目睹这死亡国度的景象以后,生命在他已无足轻重。只是有一种巨大的好奇心驱使着他,使他保持着清醒;他不知疲倦地观看着死亡的舞蹈,倾听着无常的歌声,不回避任何地方,到哪儿也兴致勃勃地参与其事,睁大两眼在这人间地狱中逡巡。他吃过那些人死完了的住宅中久已发霉的面包,他在那些疯狂的宴会上唱过歌,饮过酒,他采过迅速枯萎的欢乐之花,他注视过女人们如醉如痴的眼神、醉鬼们呆滞迷茫的眼神、垂死者黯然无光的眼神,他爱过绝望的发烧的女人,他帮助抬过死尸以换取一盆汤喝,他干过掩埋裸尸的工作以便挣两个铜子。世界变得又黑暗又野蛮,死神唱着凄厉的歌,歌尔德蒙心急火燎,竖着耳朵在倾听。


    他要去的目的地是尼克劳斯师傅的城市,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他。此去路途遥远,且经过的净是疫疠猖獗的地区,举目一片凄凉景象。一路上,歌尔德蒙的心情既感伤,又陶醉,所有感官都亢奋着,欣赏着死之歌,体验着人世间巨大的苦难。


    在一座修道院里,他看见一幅新绘制的壁画,对着它端详了很久。墙上画的是死之舞:仅剩一身白骨的死神舞蹈着,诱人脱离生命,被它带着一起跳的有国王、主教、修道院院长、伯爵、骑士、医生、农民以及兵士等等,一群瘦骨嶙峋的乐师拉着由空空的人骨头做的琴在伴奏。歌尔德蒙好奇的眼睛贪婪地吸收着这幅画的形象;一位不知名的同行,把他本人对黑死病的体验完全画出来了,对人的必然死亡作出了厉声刺耳、铁面无情的宣告。这幅画不错,抵得上一次精彩的布道;陌生画家不但观察正确,画得也不坏,从他这疯狂的画里可以听到令人不寒而栗的铮铮白骨之声。但尽管如此,它与歌尔德蒙所见和体验的还不是一码事。它表现的是人之必死这严峻无情的一面;歌尔德蒙却希望画一幅不同的画。在他这幅画中,死亡的乐曲应与刺耳的铮铮白骨声迥异,不仅不严峻刺耳,而且简直甜美、迷人,恰如母亲对游子的召唤。当死神把手伸进生命中来时,那声音不仅仅是刺耳的、阴惨的,同时也应是深沉的、温柔的、肃穆的、充实的,如同秋天;在死亡靠近的当儿,生命的油灯显得更明亮,更温暖。对于其他人来说,死亡可能是斗士,是法官,是刽子手,是严父——但对于他,死亡也是慈母和情人,它的呼声乃是爱的挑逗,乃是情人之间身体相触时的战栗。歌尔德蒙在观赏完这幅死之舞的画后走出修道院,回到师傅身边去工作的心情更加急切了。可是他不论走到哪里总都要耽搁一会,使他看到一些新的景象,获得一些新的体验。他鼻孔颤动着,吮吸着那死的气息;他在到处都碰上引起他同情或好奇的事,使他停留一小时或一天。他收留了一个大哭大叫的农家孩子有三天之久;这是个饿得半死的五六岁光景的小家伙,他好几个小时把他驮在背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交卸掉。最后由一个烧炭夫的老婆收养了小家伙;她死了男人,希望能给自己身边再找点生气。还有一只无家可归的狗,也跟着歌尔德蒙跑了几天,从他手里吃东西,夜里替他暖背,后来有一天早上却又失踪了。这使他很惋惜,因为他已习惯于和狗谈话,常常对这牲畜讲一些经过深思熟虑的大道理,诸如人性之丑恶,上帝之存在,艺术之本质,以及他年轻时曾认识的一个叫尤丽娅的骑士小姐的乳房和丰臀之美。歌尔德蒙在与死亡并肩而行的旅程中自然已有些精神失常;在瘟疫流行区中,所有人的神经全都有些毛病,而其中不少人更完完全全成了疯子。就说歌尔德蒙曾经和他一起呆了两天的那个犹太女郎吧,精神也许有点不正常。她的名字叫丽贝卡,是个皮肤黑黑的美人,生着一对火辣辣的大眼睛。


    他碰见她时是在一座小城的郊外,她正蹲在一所烧成了木炭的废墟前号哭,一边还用手打自己的脸,扯自己黑色的头发。这头发令他顿生爱怜,它们是如此之美,他禁不住去拉住姑娘发疯似的手,好言安慰她,同时发现她的长相和身段也美极了。她在哭自己的父亲;他和其他十四个犹太人一起,奉政府之命给活活烧死了,只有她一个人得以逃脱,现在却绝望地跑回来,悔恨自己不曾一起让人烧死。歌尔德蒙耐心地握紧她战栗的手,温柔地劝慰她,声音中充满同情与疼爱,还提出要给她帮助。她请求他帮助安葬父亲,于是两人便从热灰中将所有的尸骨全掏出来,搬到野地里一处隐蔽的所在,用泥土埋了起来。干完这件事后已是黄昏,歌尔德蒙便在小橡树中找了个睡觉的地方,为姑娘搭了一张床,自己则答应守夜。他听见她躺在床上继续啼哭和抽泣,好不容易才睡着。随后他也睡了一会儿,第二天早上却已开始对姑娘进行追求。他对她说,她不能这样一个人过下去,人家会认出她是犹太人因而打死她的,要不野蛮的流氓也会强奸她,再说森林里又有豺狼和吉卜赛人。他呢,却乐意带上她,保护她不受狼和人的伤害,因为她叫他可怜。他说他会对她很好,因为他脑袋上长着眼睛,知道什么叫美,他永远也不能容忍这对甜蜜聪颖的眸子和这双妩媚动人的玉肩让野兽吞掉,或被送上火刑堆。姑娘脸色阴郁地听着他,听着听着突然跳起来拔腿就跑。他只好追上去,抓住她,然后才继续他的劝诱。


    “丽贝卡,”他说,“你可看得出,我对你没有恶意。你心头难过,你想念父亲,你现在没有心思理会爱情。可我愿意明天,后天,或者更晚一些再来问你这个问题;而在这之前呢,我愿意保护你,供你吃,不碰你一根毫毛。你需要哀悼多久就哀悼多久。在我身边你要难过也可以,快乐也可以,反正你喜欢怎样我就让你怎样。”


    可是讲来讲去总是徒然。她咬牙切齿地、忿忿地说,令人快乐的事她一样也不想做,她想做的事只能带来痛苦;她永远也不指望什么欢乐,倒是越早让狼吃掉越好。她请他现在就走,什么也打不动她,话说的已够多啦。


    “你呀,”他说,“你难道没看见到处都是死亡,所有人家和所有城镇都在大量死人,因而一片悲苦么。那些烧死你父亲的蠢货们的怒气,也纯粹是这种悲苦的表现,人们的苦难太深重了,便产生了这种情况。瞧吧,咱们不久也会让死神抓去,尸体腐烂在野地里,鼹鼠将衔着咱们的骨头扔来扔去玩儿呐。在这之前,还是让咱们亲亲热热地一块儿过吧。你呀,你那漂亮的脖子和小小的脚儿真叫我可怜!可爱美丽的姑娘,跟我去吧。我不会碰你,只想见到你,照顾你罢了。”


    他继续恳求了很久,后来自己突然感到,用言语和讲道理是讨不到她的欢心了,于是沉默下来,悲哀地望着她。她呢,高傲的脸上冷若冰霜,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


    “你们就是这样,”她终于开了口,声调里充满着仇恨和轻蔑,“你们这些基督徒全这样!你先帮助一个女孩埋葬她被你的教友们杀害了的父亲——他的一个小指甲盖都比你高贵——,事情刚办完,你就要姑娘服从你,和你苟且。你们就是这样的!起初我还以为,你没准儿是个好人吧。可你怎么会好呢!你们这些猪!”


    当她这么讲着的时候,歌尔德蒙发现在她的眼睛里,在仇恨的背后,有一种奇异的光,令他感动而又惭愧,并且深深铭记在心中。他在她眼里看见了死,但不是无可奈何的死,而是心甘情愿的死,得到允许的死;这样的死乃是不声不响地、全心全意地听从大地之母的召唤。


    “丽贝卡,”他低声说,“你也许说得对。我的确不是个好人,虽然我对你怀着好意。原谅我。我这会儿才理解你。”


    他摘下帽子,像对一位侯爵夫人似地对她深深一鞠躬,心情沉重地走了;他必须让她自行沉沦</a>啊。过后,他长时间闷闷不乐,跟谁也不愿讲话。这个可怜的高傲的犹太少女使他不知怎的回忆起了骑士小姐丽迪娅,“她们两人很不一样啊,”他想。爱这种女人只会带来痛苦。但是有一会儿,他倒觉得除了她两人,除了那个可怜而胆小的丽迪娅和这个害羞而尖刻的犹太女郎,他似乎就任何女人也不曾爱过。


    以后的一些日子,他还对这个艳丽的黑发少女日思夜梦;她那窈窕迷人的身体看来是注定要享受幸福欢乐的,谁知结果却交给了死神。啊,这样的芳唇,这样的乳峰竟要成为“猪猡”的猎获物,然后腐烂在荒野里!难道就没有任何力量,没有任何魔法,能拯救这些宝贵的含苞欲放的鲜花么?有的,有这样一种魔法,就是让它们活在他的心中,由他将它们的形象塑造出来,保存下去。歌尔德蒙惊喜交集地感觉到,他的心灵中是如何充满形象,这次在死亡之国中的长途跋涉,真大大丰富了他的想象力啊。啊,他的内心是如此充实而紧张;他是如此渴望能静下来将自己所见所闻思考一下,让它们从内心中迸涌出来,化作永不泯灭的形象!他心情更加振奋和急不可待地向前赶路,恨不得马上拿起纸和笔,得到黏土和木料,在工场中开始工作。与此同时,他仍张大眼睛,怀着好奇,观察着所到之处的情况。


    夏天过去了。许多人相信,一到秋天或者至迟初冬,瘟疫便会结束。那是一个没有欢乐的秋天。歌尔德蒙走到哪里,那里的水果都没人收获,结果全从树上掉下来烂在了草里;有的地方还遭到城里来的暴民野蛮劫掠,能吃的东西给糟蹋一空。


    歌尔德蒙渐渐接近了自己的目的地;可在这段时间里,他常常突然害怕起来:他可别在走到以前也染上鼠疫,在什么地方的马厩里死去啊。如今他不再愿意死,不,在他享受到再一次站在工作室中专心致志于创作的幸福之前,他不愿死。现在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这个世界真太广阔,德意志的土地也太大啦。没有一座美丽的市镇能诱使他停下来,没有一个漂亮的农家姑娘能拴住他两夜。


    一天,他经过一座教堂。在大门口一个由雕花小圆柱支撑着的深深的壁龛里,他看见许多古代留下的石雕,全是那类他已见过多次的天使像、使徒像和殉教者像;在他曾经学习过的玛利亚布隆修道院,也有些这样的雕像。从前,少年时代,他也乐意、但并无热诚地观赏过它们;在他看来,它们美虽美,威严虽威严,却显得庄重了些,刻板了些,太老气横秋了些。后来,他在第一次流浪结束时为尼克劳斯师傅那尊妩媚忧郁的圣母像所感动和吸引,从此就更觉得这种古弗朗克式的庄严雕像过分笨重,过分死板,因此显得格格不入。他很自豪地发现,他的师傅的新风格要活泼得多,深邃得多,有灵性得多。可是今天,在千难万险的经历给他心灵中留下了累累伤痕和烙印,他脑子里充斥着种种形象,痛切地渴望着进行思考和创作的时候,这些古代庄严的形象却对他的心产生出莫大的魅力,使他深为感动。他默默地肃立在像前,仿佛感到一个早已逝去的时代的心脏还在其中跳动,那些多少世纪之前就死去了的一代代人的恐惧与喜悦,仍凝聚在石像中,呈现于眼前,抗拒着世事的无常。看着看着,歌尔德蒙心中油然产生一种敬畏之情,而对于自己已经蹉跎和虚度的生命,则感到惶愧不安的恐惧。他于是决心做一件他很久很久已不再做的事:他走进教堂,想找个忏悔间办办告解,请求惩罚。


    忏悔间是有的,但里边却找不到神父;他们有的死了,有的躺在医院里,有的已逃得不知去向。教堂里空无一人,歌尔德蒙的脚步声在石头穹顶下发出嗡嗡的回响。他跪在一个忏悔间前,阖上双眼,对着木格子里低声说道:“仁慈的主啊,你瞧瞧我已变成什么样子了。我从茫茫尘世上归来,已堕落成一个有罪的无用之人;我虚度了自己的青春时代,余年已经不多。我杀过人,偷过东西,犯过奸淫,终日游手好闲,吃掉了别人的面包。仁慈的主啊,你为什么要把我们造成这样,领我们走上这样的路?难道我们不是你的孩子?你的儿子不是为我们牺牲了么?难道并不存在引导我们的圣者和天使?莫非这一切全是杜撰的动人故事,仅仅用来诓诓孩子的,神父们自己也感到可笑吗?我不明白你,上帝,你怎么把世界造得这样坏,弄得这样糟?我看见那一座座的房子、一条条的街道都满是死尸;我看见富人们都躲在家里,不让人接近,要不就逃得远远的;我看见穷人扔下自己兄弟的尸体不加掩埋,彼此之间还任意猜疑;我看见犹太人像牲口似的给人打死。我看见那么多清白无辜的人受苦沉沦,为富不仁者花天酒地。难道你把我们完全忘记和抛弃了,对你所创造的人类已深恶痛绝,想让我们全都走向毁灭么?”


    歌尔德蒙叹息着,走出教堂高高的大门,仰望着那些无声的石雕像,天使们和圣徒们,它们一个个又瘦又高,穿着皱褶累累的凝重的袍子,无动于衷,不可企及,既是超人,却仍然为人和人的智慧所创造。它们高高在上,既严厉而又麻木不仁,站在那狭窄的神龛中,听不见任何祈求和询问;然而,它们那么美丽而庄严地站着,看着一代又一代人逝去,本身就包含着无穷的安慰,体现着对死亡与绝望的鼓舞人心的胜利。唉,要是美丽的犹太女郎丽贝卡,和小屋一起化为了灰烬的可怜的莱娜,温柔妩媚的丽迪娅以及尼克劳斯师傅,他们也能站在上面就好啦!可有朝一日,他们会这样站着并存在下去的;歌尔德蒙将把他们创造出来,使这些今天对他意味着爱情、痛苦、恐惧和热情的形象,站在将来生活着的人们面前,没有姓名,没有历史,静静地,默默地,成为人生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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