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贞德 第一场

3个月前 作者: 萧伯纳
    一四二九年,位于洛林和香槟之间的默兹河笼罩在春日明媚的晨光中。沃库勒尔城堡内。


    罗伯特·德·包椎古尔上尉是一位仪表不凡、五大三粗的军职乡绅,性格却优柔寡断。上尉正在冲他的管家大发雷霆,用这个惯用的伎俩来掩饰他性格的弱点。这个管家像一条任人欺凌的可怜虫,瘦骨嶙峋,头发稀疏,看不出年纪,可能是十八岁到五十五岁之间的任何一个年龄,因为他这种人就像永远不开花却也不凋零的植物,时光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两个人正在城堡二楼一个向阳的石头卧室里。屋子里有一张结实的原木色橡木桌,城堡的主人坐在桌子旁边与其配套的椅子里,我们能看到的是他身体的左侧。管家隔着桌子,用一种可怜巴巴的姿势站在主人对面。后面是一扇开着的十三世纪的直棂窗。窗外附近的角落有一个塔楼,狭长的拱形门廊一直通到旋梯,顺旋梯而下就到了院子。桌子下面有一个敦实的四脚凳,窗户下面有一个木箱子。


    罗伯特:没鸡蛋!没鸡蛋!你这个遭千雷轰顶的东西!什么叫没鸡蛋!


    管家:老爷,这不是我的错,这是上天的安排。


    罗伯特:你这是亵渎神明。是你自己说没鸡蛋,却又推到上帝身上去。


    管家:老爷,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会下蛋。


    罗伯特:(挖苦道)哈!你倒是会说笑。


    管家:不是的,老爷,事实就是如此啊,现在大家也和您一样,都没有鸡蛋吃,只能是将就一下了。母鸡就是不下蛋呀。


    罗伯特:是吗?(站起来)你给我听好了。


    管家:(恭恭敬敬)是,老爷。


    罗伯特:我是谁?


    管家:您是?


    罗伯特:(走向管家)对,我是谁?我,罗伯特·德·包椎古尔老爷,到底是沃库勒尔城堡的主人,还是一个穷要饭的?


    管家:噢,老爷,您知道的,您是这里最伟大的人,比国王还要伟大。


    罗伯特:说得非常好。那你知道你是谁吗?


    管家:要不是有幸服侍您,我就是一个无名小辈。


    罗伯特:(一字一顿,步步把他逼到墙边)你不仅有幸成为我的管家,你还有幸成为整个法国最无能无知,只会哭哭啼啼、喋喋不休、胆小怕事的大傻瓜!(他大步回到座位坐下)


    管家:(瑟缩着坐到了箱子上)是的,老爷。对您这样伟大的人来说,我的确是像您所说的那样。


    罗伯特:(转过身)这么说来,是我的错了,嗯?


    管家:(走到他跟前,哀求道)老爷,我对您总是实话实说,可是您老拧着想!


    罗伯特:如果下次我问你有多少鸡蛋,你再敢说你不会下,我就把你的脖子也拧过来!


    管家:(申辩道)哎,老爷,哎,老爷——


    罗伯特:不是“哎,老爷,哎,老爷”,是“没有,老爷,没有,老爷”。我的那三只巴巴里母鸡和那只黑母鸡,是全香槟最好的下蛋鸡。你却来告诉我,没有鸡蛋!谁偷了鸡蛋?在我把你当成骗子和家贼一脚踹出城堡大门之前,你告诉我偷鸡蛋的是谁。你给我记着,昨天牛奶也少了。


    管家:(不顾一切地)我知道,老爷,我太清楚不过了。没有牛奶,没有鸡蛋,到了明天,什么都没有了。


    罗伯特:什么都没有了!你要偷走所有的东西,嗯?


    管家:不是这样的,老爷。没有人偷东西,是我们被人施法了,我们中巫术了。


    罗伯特:这招儿对我没用,我罗伯特·德·包椎古尔烧过巫婆杀过贼寇。滚,下午之前,四打鸡蛋,两桶牛奶必须送到这儿来。办不到的话,就去求上帝来可怜你这把老骨头吧!竟敢拿我当傻瓜,看我不教训你。(信誓旦旦地重新落座)


    管家:老爷,和您说实话吧,现在没有鸡蛋,以后也不会有——您杀了我也没用——只要那个姑娘还在门口。


    罗伯特:姑娘!什么姑娘?你在说什么?


    管家:那个姑娘来自洛林区的栋列米村,老爷。


    罗伯特:(怒不可遏地站起来)你这个家伙,得让你遭万雷轰顶!让五万个恶鬼来把你抓走!你说的那个姑娘就是两天前软磨硬泡要见我的那个吗?我不是让你把她送回她父亲那里,命令他好好修理她一顿吗?


    管家:我已经让她走了,老爷,可是她不走。


    罗伯特:我没告诉你让她走啊,我是让你赶她走。你管着五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一大堆膀大腰圆的用人,来执行这个命令,难道还需要怕她吗?


    管家:她太倔了,老爷。


    罗伯特:(抓住他的后脖颈)倔!给我看好了。我要把你扔到楼下去。


    管家:不要啊,老爷。求你了。


    罗伯特:好呀,用“倔”来敷衍我。这也太容易了,任何一个泼妇都会这个。


    管家:(瘫软在他手里)老爷,老爷,您即使把我扔出去也赶不走她啊。(罗伯特只得松手,他一下子跪在了地板上,顺从地看着他的主人)您想啊,老爷,您比我倔得多,可是她也比我倔啊。


    罗伯特:我是比你强得多,傻瓜!


    管家:不,老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性格倔强,老爷。她体格比我们弱小,也就是个小丫头片子,可是我们却弄不走她。


    罗伯特:你们这群饭桶,你们是怕她。


    管家:(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没有这回事,老爷,我们怕您。您给我们壮了胆子。可她真的看起来无所畏惧。可能只有您才能吓退她,老爷。


    罗伯特:(严肃地)可能是这样。她现在在哪儿?


    管家:在下边院子里,老爷,跟往常一样在和那些士兵聊天呢。她待在这儿不是和士兵聊天就是做祷告。


    罗伯特:祷告!哈!你相信她是在祷告,白痴。我知道这种不是和士兵聊天就是祷告的女孩是哪种人。让她和我聊聊。(头冲着窗外,怒气冲冲地大声喊道)喂,就是你!


    一个姑娘的声音:(声音清脆、坚定、不做作)是我吗,老爷?


    罗伯特:就是你。


    声音:你是城堡的主人吗?


    罗伯特:你这个没教养的东西,我就是城堡的主人。上来。(对院子里的士兵说</a>)你们把她带上来。快点。(他离开窗子,又回到椅子上,正襟危坐)


    管家:(低声说道)她想成为一个士兵。她想让你给她军装、盔甲,老爷!还有剑!我说的是真的!(偷偷躲到罗伯特身后)


    贞德出现在塔楼的门口。她是一个体格健壮的乡下姑娘,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穿红衣,端庄气派,相貌不凡,眉心很宽,双目突出,像是那种很爱幻想的人。长长的鼻梁,鼻孔胀大,上嘴唇稍短,厚厚的嘴唇显露出她的坚毅和果断,下巴很好看,却又显得倔强不屈。她急切地来到桌子跟前,为最终看到包椎古尔而感到欢呼雀跃,对谈话的结果信心满怀。这个姑娘没有因为包椎古尔阴沉的面色感到丝毫的畏惧,她的声音恳切也讨喜,显得信心十足、情深意切,让人难以抗拒。


    贞德:(边说边屈膝行礼)早上好,上尉老爷。上尉,我需要你给我一匹马、盔甲还有一些士兵,然后把我送到皇太子那里。这是上帝给你的命令。


    罗伯特:(被激怒了)这是你的上帝的命令!不是我的。你那个狗屁上帝是哪一位啊?回去告诉他,我既不是他的公爵也不是什么王公贵族,我是包椎古尔乡绅,除了国王的命令,我谁的命令也不听。


    贞德:(安慰他)你说得非常对,乡绅老爷。我的上帝就是国王的上帝。


    罗伯特:哎呀,这个姑娘疯了。(对管家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她是个疯子,你这个榆木脑袋!


    管家:老爷,不用和她着急,她要什么给她就是了。


    贞德:(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很友好)乡绅老爷,他们和我聊天之前,都认为我是疯子。可是你也知道,这是上帝的旨意,你应该去完成上帝施加在我头脑里的意愿。


    罗伯特:上帝的旨意是让我把你送回到你父亲身边,让他把你锁起来,然后用鞭子把这些疯狂的想法从你身体里赶出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贞德:你觉得你能做得到,乡绅老爷,可是你会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和你想的不一样。你说你不会再看见我,可是我现在却在你跟前。


    管家:(恳求道)她就是这样,老爷。你看啊,老爷。


    罗伯特:闭上你的嘴。


    管家:(低声下气)是的,老爷。


    罗伯特:(因为丧失信心而有点气恼,对贞德说)就因为这个,你一直想见我?


    贞德:(亲切地)是的,乡绅老爷。


    罗伯特:(感觉自己无计可施了,两个拳头狠狠地捶着桌子,胸膛鼓着,使劲做深呼吸,来排解心中那让人不快却又非常熟悉的挫败感)你给我听好了,我会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贞德:(忙不迭地说道)好呀,乡绅老爷。马匹要花六十法郎,这真是个大数目。不过盔甲能便宜点儿,我可以找一个合身的士兵的盔甲穿上,我体格不错,用不着穿你那种漂亮又合身的盔甲。我也不要太多的士兵,皇太子会给我需要的东西,让我去解奥尔良之围。


    罗伯特:(目瞪口呆)解奥尔良之围!


    贞德:(单纯地)是啊,乡绅老爷,这就是上帝派我来做的事情啊。你只要给我三个士兵就足够了,只要他们为人厚道,待我有礼貌就行。并且他们已经答应和我一块儿走了。波利、杰克和——


    罗伯特:波利!你这个不要脸的臭丫头片子,你竟敢当着我的面,叫伯特兰·德·波仑日老爷波利?


    贞德:他的朋友们就这样叫他,乡绅老爷,并且我也不知道他有其他的名字。杰克——


    罗伯特:难道你说的是梅斯的约翰先生吗?


    贞德:是的,乡绅老爷。杰克也很乐意来,他是一位心肠很好的绅士,给我钱让我把它们分给穷人。我认为约翰·高绥甫也会来,还有弓箭手迪克和他的仆人,以及来自昂纳古尔的约翰和朱利安。不会有什么麻烦的,乡绅老爷,我都安排好了,你只需要下个命令就行。


    罗伯特:(错愕地看着她)啊呀,我真该死!


    贞德:(一副波澜不惊的可爱模样)你不会死,乡绅老爷,上帝很仁慈,天天和我聊天的圣凯瑟琳和圣玛格丽特(他目瞪口呆)会替你向上帝说清的。你会上天堂的,你也会作为我的首位帮手而永载史册。


    罗伯特:(仍然很烦恼,可因为有了新想法,换了一种语气对管家说)关于波仑日先生的事是真的吗?


    管家:(急不可耐地)是真的,老爷,并且关于梅兹先生的事情也是真的,他们两个都想和她一起去。


    罗伯特:(深思熟虑地)嗯!(他走到窗前,朝院子里喊道)喂!听着,去把波仑日先生请到我这儿来,知道吗?(又转向贞德)先下去吧,在院子里等着。


    贞德:(高兴地朝他笑笑)好的,乡绅老爷。(走出房间)


    罗伯特:(对管家说)去,跟着她,你这个哆哆嗦嗦的傻瓜。不要离太远,看好她。我一会儿还会叫她上来。


    管家: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老爷,想想那些母鸡吧,全香槟地区最好的下蛋鸡,还有——


    罗伯特:还是想想我的皮靴吧,赶紧让你的屁股离我远点儿。


    管家赶紧退了出去,却在门口和伯特兰·德·波仑日碰上了。他是一个三十六岁左右的法国绅士,也是法国国王身边的一名侍卫,在宪兵司令部任职。他表情木讷,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如果别人不和他说话,他就不会先开口,而且就算开口回答也是又慢又倔,和那位自命不凡、自吹自擂、纸老虎一般色厉内荏,而又没有主见的罗伯特恰好相反。管家给他让了路,下楼。


    波仑日行了一个礼,站在门口等待罗伯特请他进去。


    罗伯特:(亲切地)这不是公事,波利,只是一次友好的谈话而已。请坐。(他伸出脚把桌子下面的四脚凳钩了出来)


    波仑日这才放下心来,进了屋子,把四脚凳放在桌子和窗户之间,琢磨了一会儿坐了上去。罗伯特倚靠在桌子那头,开始了这场友好的谈话。


    罗伯特:听我说,波利,我得像父亲那样和你谈谈。波仑日抬头,严肃地看了他一会儿,一言不发。


    罗伯特:这和那个姑娘有关,你一定有兴趣。我刚才已经见过她了,也和她说过话。首先我要说的是,她疯了,这个倒是无所谓。其次,她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姑,她是一个中产阶级的女儿,这个事关重大。我很了解她的出身来历,她的父亲去年代表自己的村子来过这儿打官司——他可是那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一个靠种地养家的自耕农——算不上个富户,也不是雇工或手工业者。他可能有个当律师或是当牧师的堂兄。这类人可能在社会上无关紧要,可是却能给当权者——也就是我——带来很多麻烦。显然现在对你来说,带走这姑娘,并让她相信你是带她去见皇太子,是小事一桩。可是如果你让她捅点什么娄子出来,就是给我撂下了说不尽的乱摊子。因为我是她父亲的领主啊,我有责任保护她。所以不管什么朋友不朋友的,你还是别和她扯上关系吧,波利。


    波仑日:(不慌不忙地说了句让人大吃一惊的话)我就算对圣女心存邪念,也不会对她那样。


    罗伯特:(从椅子上起来)可是她说你、杰克和迪克都已经答应要和她一起去了。怎么回事?你不会告诉我,你把她的疯话当了真,要去皇太子那里吧?


    波仑日:(慢条斯理)她还真是有些来头,卫兵室里有些人就是满口脏话,心肠恶毒,可是却从没有对这个女人说过一个脏字。有她在场,他们就不会说什么骂人的诅咒。这里面有点意思,有点意思,或许值得试试。


    罗伯特:噢,得了吧,波利!醒醒脑子吧。以前你就不按常理出牌,可是这次有点过头了。(有点厌恶地走开了)


    波仑日:(不为所动)什么是常理?如果我们有常理的话,我们就应该加入到勃艮第公爵和英国国王那边。一直到卢瓦尔,法国的半壁江山都落入了他们手中,包括巴黎,还有这座城堡都是他们的。你应该很清楚,这座城堡肯定是要交给贝德福德公爵的,你只是这座城堡暂时的使用者而已。皇太子现在还在希农,像只老鼠一样躲在角落里,不敢出来应战。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皇太子,他母亲说他不是,这事只有她一个人清楚。想一想吧!皇太后居然不承认儿子是正统的皇族血脉!


    罗伯特:算了,她把女儿都嫁给了英国国王了。你还能怪罪这个女人吗?


    波仑日:我谁也不怪。可是就是因为她,皇太子才这样潦倒落魄,我们这些人也只能认命。英国人要占领奥尔良,可是摄爵却没有能力阻止这一切。


    罗伯特:前年他还在蒙塔日打败了英军,我当时和他在一起呢。


    波仑日:这都没用,他的人现在都胆小如鼠,他自己也制造不出什么奇迹来。我和你说吧,现在除了奇迹没有什么能挽救我们了。


    罗伯特:要是有奇迹就万事大吉了,波利。可问题就在于现在出不了奇迹。


    波仑日: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现在还不能肯定。(站起来,沉思着走到窗边)不管怎么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这个姑娘确实有点儿名堂。


    罗伯特:啊!你是说这个姑娘可以制造奇迹吗?


    波仑日:我觉得这个姑娘的出现就有点儿奇迹的味道。不管怎么样,她是我们手上的最后一张牌了。让她去试试总比直接出局好。(他溜达到塔楼那里)


    罗伯特:(犹豫着)你真这么想?


    波仑日:(转过身)难道我们还有时间去想别的办法吗?


    罗伯特:(朝他走过去)听着,波利。如果你是我,你会让那样一个姑娘拿走你十六法郎去买马吗?


    波仑日:我来付马钱!


    罗伯特:你付!


    波仑日:当然我付,我要支持我自己的想法。


    罗伯特:你真打算花十六个法郎,为这个渺茫的希望赌上一把吗?


    波仑日:这不是赌博。


    罗伯特:不是赌博还能是什么?


    波仑日:这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她的话和对上帝热烈的信仰也点燃了我心中的那团火。


    罗伯特:(彻底放弃)哟!你和她一样,疯了。


    波仑日:(顽固地)我们现在需要一些这样的疯子。看看那些神智健全的人把我们都逼到什么地步了!


    罗伯特:(他优柔寡断的毛病暴露了出来,刚才装出的果断也无影无踪了)我真要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了。可是,你真的确定——


    波仑日:我确定我要把她送到希农去——除非你阻止我。


    罗伯特:这不公平。你这是把责任推到了我的身上。


    波仑日: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反正这个责任要由你来担。


    罗伯特:这倒也是。可是我到底该做什么决定呢?你不知道,拿主意这种事我最不在行了。(犹犹豫豫地有了进一步的动作,下意识地希望贞德来帮他做这个决定)你觉得我应该再和她谈一次吗?


    波仑日:(站起来)对。(走到窗前喊道)贞德!


    贞德的声音:他要让我们去吗,波利?


    波仑日:上来。进屋子里来。(转向罗伯特)你们需要单独谈谈吗?


    罗伯特:不要,你就待在这儿,给我当后盾。波仑日在箱子上坐下。(罗伯特又重新站到他那威风的座位前,没有坐下,尽量摆出气势十足的样子。贞德带着好消息走了进来。)


    贞德:杰克要分摊一半的买马钱。


    罗伯特:是吗!!(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波仑日:(神情严肃)坐下来说,贞德。


    贞德:(有所收敛,看着罗伯特)我可以坐下吗?


    罗伯特:他让你坐,就坐下吧。(贞德屈膝行礼,然后坐在他两个人中间的矮凳上。罗伯特尽量用他的专横跋扈来遮掩他的窘态)


    罗伯特:你叫什么名字?


    贞德:(像说绕口令一般)在洛林的时候,他们总是叫我詹尼。在法国内地,他们喊我贞德。士兵们叫我“少女”。


    罗伯特:你姓什么?


    贞德:姓?是什么东西?我父亲有时候称自己达克,可是我却对这个姓一无所知。你见过我父亲。他——


    罗伯特:是,我见过,我还记得呢。我记得你是从洛林区的栋列米村来的。


    贞德:是呀,可是这又怎么样?我们说的都是法语。


    罗伯特:不要提问题,只要回答问题就行了。你多大了?


    贞德:十七岁了,这也是他们告诉我的。也有可能是十九岁。我不记得了。


    罗伯特:你说过,每天圣凯瑟琳和圣玛格丽特都和你聊天,这是什么意思?


    贞德:她们确实每天和我聊天。


    罗伯特:她们长得什么样?


    贞德:(突然犯起倔来)关于这个,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她们不让我说。


    罗伯特:可是你真的见过她们吗?你们之间是像咱俩一样聊天吗?


    贞德:不,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不能告诉你,并且你也不能谈论我听到的声音。


    罗伯特:你什么意思啊?什么声音?


    贞德:我听到一些声音告诉我应该做什么。这些声音是上帝之声。


    罗伯特:那些只是你的想象而已。


    贞德:当然啊。上帝就是这样把旨意传达给我的。


    波仑日:将军。


    罗伯特:别急!(对贞德说)去解奥尔良之围也是上帝告诉你的吗?


    贞德:对,还告诉我,要在兰斯大教堂给皇太子加冕。


    罗伯特:(倒吸一口气)加冕,给皇——我的妈呀!


    贞德:还有,要把英国佬赶出法国去。


    罗伯特:(讽刺道)还有别的吗?


    贞德:(可爱地)暂时就这些了,谢谢你,乡绅老爷。


    罗伯特:我在想,你是不是觉得突围和把一头奶牛赶出草地一样简单啊。你觉得士兵是每个人都能当的吗?


    贞德:如果你有神助,又愿意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话,我觉得打仗没有多难。并且许多士兵一心为国。


    罗伯特:(严肃地)一心为国!你见过英军打仗吗?


    贞德:他们也只是人而已。上帝造人,不分英国人还是法国人,只是给了他们自己的国土和语言而已。并且上帝的意愿中,没有让他们来入侵我们的国家,还硬要说我们的语言。


    罗伯特:是谁把这些胡话塞进你脑袋的?难道你不知道吗,士兵们只会服从他们的封建领主,不管这个领主是勃艮第公爵,还是英国国王,还是法国国王,对士兵们或是对你来说,不都是这样吗?


    贞德:你说的我一点儿也听不懂。我们都归属于上帝,他赐予了我们国土和语言,并且让我们保护这些赐予。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在战争中杀死一个英国人都是一种罪过。还有你,乡绅老爷,你也难逃地狱之火的折磨。你不需要去负你作为封建领主的责任,你只要想想你对上帝应负的责任就行了。


    波仑日:没用的,罗伯特,她可以像这样一直说个不停,让你没法回嘴。


    罗伯特:她能做到,我可以向圣丹尼斯起誓!我们等着瞧吧。(又对贞德说)我们不是在聊上帝,我们是在聊时局。姑娘,我再问你一遍,你见过英国士兵打仗吗?你见过他们烧杀抢掠,所到之地生灵涂炭吗?你难道没有听过他们那个比魔鬼还要邪恶的黑王子或着太上皇的传说吗?


    贞德:你不必这么害怕,罗伯特——


    罗伯特:去你的,我才没害怕呢。是谁让你喊我罗伯特的?


    贞德:在教堂里,以上帝之名,就该这么称呼你。其他的名字都是你父辈、祖辈或是兄长的名号。


    罗伯特:切!


    贞德:听我说,乡绅老爷。在栋列米的时候,我们不得不逃到外村去,来躲避英国士兵。他们中有三个受伤掉队了,我可算是见识了那三个可怜的英国佬。他们还没有我一半的力气大。


    罗伯特: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被叫作“天杀的”吗?


    贞德:不知道。所有的人都这么叫。


    罗伯特:这是因为他们总是在恳请他们的上帝把自己的灵魂打入万劫不复的地域。这就是“天杀的”在英语里面的意思。你觉得呢?


    贞德:上帝会怜悯他们的,当回到上帝赐予他们的那片领土的时候,他们也会成为上帝的优秀子民——因为那片领土是上帝为了他们而创造的。我也曾听过黑王子的传说。他一碰触到我们领土上的泥土,恶魔就会附上他的身体,使他变成一个黑魔鬼。可是在他的国家,在上帝为了他们而创造的那片土地上,他就会变好。事情总是这样。如果我们违背了上帝的旨意,去到英国的土地上,入侵英国,还硬要住在那里,说那里的语言,魔鬼也会附上我们的身体,当我老去的时候,回想起自己所做的恶行,我就会不寒而栗。


    罗伯特:也许吧。可是你越邪恶,你的战斗力就越强。这也是那些天杀的英国佬能占领奥尔良的原因,你不可能阻止他们,就算十万个你,也阻止不了。


    贞德:一千个就可以了。我们有神的庇佑,十个我就可以拦住他们。(她再也坐不住了,激动地站了起来,向他冲过去)你不明白,乡绅老爷。我们的士兵总是吃败仗,就因为他们怕死——为了保命,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逃跑。我们的骑士眼里只有钱,打仗对他们来说不是生与死,而是交赎金和收赎金。要是我的话,我就会告诉他们,打仗是让上帝的旨意在法国得以实现。到那个时候,他们就能把这些天杀的英国佬像赶羊群一样赶出去。你和波利也会活到那一天,看着法国的土地上再没有一个英国士兵。这片土地上会有,并且也只会有一位国王存</a>在。不是什么英联邦国王,而是上帝旨意安排下的法国国王。


    罗伯特:(对波仑日说)这恐怕都是一派胡言吧,波利,可是部队上的人可能会吃这一套。反正咱们好像也激不起他们的斗志了。说不定皇太子也会吃这一套呢。她要是能激起国王的斗志,那么她就能激起所有人的斗志。


    波仑日:我看试一下也无妨。你说呢?这个姑娘是有点名堂——


    罗伯特:(转向贞德)现在听我说,(绝望地)别插嘴打断我的思路。


    贞德:(一下子又坐在了矮凳上,像一个听话的女学生)好的,乡绅老爷。


    罗伯特:我命令你,在这位先生和你朋友的护送下去希农。


    贞德:(顿时容光焕发,双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哦,乡绅老爷!你的头顶上有一个光圈呢,像个圣徒。


    波仑日:她如何才能见到皇太子呢?


    罗伯特:(他抬着头,小心翼翼地找着头上的光圈)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见到我的?如果皇太子能把她拒之门外的话,就算我以前小看她了。(站起来)我会把她送去希农,她可以告诉别人是我送她去的,以后的事,我就无能为力了。


    贞德:衣服怎么办?我应该有套士兵的衣服,对吧,乡绅老爷?


    罗伯特:想穿什么都行。好了,不关我什么事了。


    贞德:(为自己取得的成功而欣喜若狂)走啊,波利。(她冲了出去)


    罗伯特:(握着波仑日的手)再见了,老伙计,我可是担着天大的责任啊。可没有其他人会这样做了。可是就像你说的,她确实有点名堂。


    波仑日:是啊,她是有点不同寻常。再会了。(他走了出去)罗伯特挠了挠头,心里思忖着自己是不是被一个毫无地位的乡下野丫头给耍了。慢慢地回到屋里。管家拿着个篮子跑了进来。


    管家:老爷,老爷——


    罗伯特:怎么了?


    管家:那些母鸡疯了似的下蛋,老爷。已经下了五打了!


    罗伯特:(身子一下子变得僵直,手在胸前画着十字,苍白的嘴唇念叨着)天上的救世主啊!(气喘吁吁,大声喊道)她真是从上帝那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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